我九岁那年,大伯妈迎来了第六个孩子,是个男孩。按说这本该是阖家欢庆的大喜事,可大伯爹的脸上,却时常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我满心欢喜地跑去逗这个刚出生的弟弟玩,却发现大伯妈的神情也变得格外冷淡,往日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像是被乌云笼罩着,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一天深夜,我突然感觉腹中一阵翻搅,腹痛难忍,从楼上下来上茅厕。往回走路过卧房时,里面传来大伯妈的声音,虽刻意压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以前没儿子,那没办法。可现在我们有自己的亲儿子了,你要是不把他送走,以后这家业,岂不是要被外人分走?”
大伯爹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纠结:“他年纪还那么小,能把他往哪里送呢?”
“让他去老二家呀!他家牲口多,田土也不少,正缺人手帮忙呢。”
“他在我们这里也能帮衬着干活,不也一样吗?”
“这能一样吗?你当初可是把他当亲儿子收养的,又不是雇的小工,这事儿在家族里谁不清楚?他要是一直留在这里,等长大了,跟我们亲生儿子争起家产来,你能有胜算吗?我怕到时候,就算找甲长、保长,甚至乡长来评理,我们都得输!”
大伯爹沉默片刻,低声道:“改天我找他二伯爹商量商量吧。”
“商量得成就商量,要是谈不拢,就让他去别家。老二家也好办,他要是干得好,就留下;干不好,直接让他走人。”
听到这番对话,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一夜,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没过多久,我便来到了二伯爹家,住进了牛马圈旁边的那间小屋里。屋内简陋至极,稻草编成的垫子上,铺着一张破旧不堪的竹席,还有一床满是补丁、颜色都已难以分辨的被子。旁边的几间牛马圈里,养着五匹个头不一的马和两头膘肥体壮的牛。牛主要用来犁田耕地,马呢,有的养肥了拉去卖钱,有的则租给别人驮运货物,挣些脚力钱。二伯妈冷冷地告诉我,让我睡在这里,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牛马,也免得牛马撞坏圈栏,跑出去糟蹋庄稼。
到了二伯爹家后,吃饭也没了在大伯爹家时自在。我不能像其他家人一样上桌吃饭,每到饭点,都是由二伯妈,或者堂姐,又或者农忙时来帮厨的女工,把饭菜端到马厩旁的小屋给我。等我吃完,她们再过来收拾碗筷。只有逢年过节,或者两位老人生日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到另一张桌子,和大家一起吃饭。穿的方面,基本上是堂哥石德乾穿得没法再补、实在不能穿了,才轮到我。
我的活路可不少,平日里要守着马厩,防止牛马出意外;还要负责放马、放牛,随着季节更替,各种力所能及的农活也都得干。像下地种洋芋、挖红苕、点苞谷、割谷子,上山割草、砍柴,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可毕竟年纪小,做事难免出错,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
有一回,比我小三岁的二毛(堂弟)准备去上学,手里提着一个竹篾编成的坛子形烘笼。当时,烘笼下部瓷钵里的炭火不太旺,他便用嘴吹。我看他那费劲的样子,就教他:“把系烘笼的绳子捏在手里,用力从右向左抡圆,风一吹,炭火就燃起来了。”说着,我还亲自给他做了示范。
二毛照着我的方法尝试,可当他抡到顶部,烘笼口向下时,由于用力不够,绳子有点软,炭火瞬间从烘笼口飞了出来,裹挟着里面的灰尘,落在他右臂到手掌间的棉衣上,还迷住了他的双眼。二毛吓得“哎哟妈呀”地大声叫嚷,惊慌失措地丢下烘笼,跑到一旁蹲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只见二毛满脸黑灰,花里胡哨的,棉衣上也被炭火烧出了好几个小孔,烘笼里的瓷钵摔得粉碎,灰炭撒了一地。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瑟瑟发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二伯爹听到吵闹声,匆匆赶来。他一把抓过二毛,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二毛边哭边指着我,抽抽噎噎地说:“是他喊我抡烘笼的。”我刚想开口解释,二伯爹猛地转身,嘴里骂骂咧咧地,两步就跨到我面前,抬手狠狠给了我一耳光。这一巴掌打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鼻血瞬间流了出来。
我和二毛被二伯妈罚不准吃午饭。后来上山砍柴的时候,堂哥石德乾偷偷包了几节红苕给我,小声说:“这是你二伯爹让我拿给你的。”
没过多久,我去放牛,二毛也闹着要跟着。他看到我站在水牛前面,喊一声“低头”,然后一脚踩上牛头,抓住牛角,顺着牛脖子就爬上了牛背,稳稳地骑在上面。
二毛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羡慕,对我说:“哥,我也想骑。”
我故意吓唬他:“骑牛可不像骑马,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到时候疼得你哭鼻子。”
可二毛根本不听,身子扭来扭去,嘟囔着:“你骗我,我看跟骑马没有两样。”
拗不过他,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牛背。我挥着手中的竹枝,轻轻拍在牛背上,让牛慢慢从山脚往家里走。此时,二伯爹家的瓦房上,炊烟袅袅升起,正悠悠地飘向空中。
转过山弯,这牛突然看到别家的一头公牛气势汹汹地朝它奔来。它立刻昂起头,“哞”地发出一声长叫,也撒开蹄子朝着那头牛飞奔过去。二毛在牛背上被颠得上下弹跳,在飞过一道沟坎时,没坐稳,被重重地掀下牛背,摔在了河沟里的石头上。他顿时“妈呀老天地”哭喊起来。
我顾不上危险,急忙朝着正在打架的两头牛跑去,用手中的棍子使劲击打对方牛的脚杆。那头牛吃痛,撅着屁股跑开了。我这才赶紧把二伯爹家的牛牵住,往回走。
来到沟边,只见二毛痛得满头大汗,眼泪止不住地流,双手紧紧护着右脚杆,大声哭喊着:“我的脚动不得啦!”
我赶忙放下牵牛绳去扶他。可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脚杆,他就杀猪般地尖叫起来,把我的手用力推开,带着哭腔说:“快去喊我爸来!”
我只好牵着牛,一路小跑回去喊二伯爹。二伯爹一听,立刻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到底是牛重要还是人重要?出了事,为什么不先赶紧来报信,还跑去牵牛?”边骂边朝着河沟方向狂奔。
我小声解释:“当时以为他只是摔痛了。”可二伯爹根本没听我说话,早已跑出了龙门。我把牛关进圈里后,也急忙跟了过去。
二伯爹把二毛抱回家,放在堂屋倒扣着的挞斗上,焦急地问是怎么摔伤的。我一五一十地把二毛要骑牛的经过讲了一遍。二伯爹听后,气得扬起手,眼看就要打二毛耳光,二毛却突然指着我,哭着说:“是他喊我去骑牛的,还说和骑马一样稳当。”
二伯爹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大骂道:“你妈逼的,乱教些!老子今天非打死你这个狗日的!”说着,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原地转了一圈,两个鼻孔鲜血直流。我正抬手擦拭鼻血,他又猛地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把我踢倒在香盒(神龛)前的方桌下,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给老子滚!”接着,他一把拽住我,把我拖到院坝边的龙门外,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去请土医生来给二毛包扎。
二伯爹走后,我缓缓站起身,茫然地向外走去。可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沿着山脚,失魂落魄地走向寨外,不知不觉走进了石家寨专门用来埋人的坟山。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我裹了裹身上那件破得像开了“花”的棉衣,望着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坟茔,听人说这里面有人是上吊死的。
看着那些歪歪斜斜的树木,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上吊多简单啊,只要爬上树,把绳子系在树杈上,再把脖子伸进活套里,往下一跳,估计没多会儿,就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可我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绳子。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到二伯爹家房前稻田边的稻草垛。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从稻草垛里掏出一些稻草,在里面掏了个洞,钻了进去。我开始搓稻草绳,想着搓出一根能上吊的绳子。可才搓出三尺来长,就困得眼皮直打架,实在睁不开眼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算了,明天再接着做吧。于是,把之前掏出的稻草堆在身前,当作遮挡,很快便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我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拽我,从草窝里把我拉了出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是二伯爹。此时,他身后的田野、房屋,早已被白雪覆盖,变得白晃晃的,雪花还在密密麻麻地飘落。二伯爹看着我说:“吼你两句,你就不回家了?走,跟我回去!”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往回走。二伯爹一边走,一边说:“毛弟比你小,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做,你得有个分寸,不能由着他瞎闹。”
我依旧沉默不语,但我心里清楚,他或许已经从二毛那儿问出了事情的真相。
就这样,我又在二伯爹家继续住了下来。
十二岁那年,二伯爹开始教我铧土。他耐心地示范着:先把枷担稳稳地套在牛肩头,自己双手紧紧握住铧口,再拿起一根竹枝,轻轻挥舞,吆喝着让牛往前走。到了地头,先把牛拉转方向,然后扛起铧口,走到边沿,调整好方向,准备下一轮开犁。
铧土可不是随便乱铧的,其中大有讲究。像那种中间低、两边高的地,就得从中间开始起铧,开出第一条垄沟。犁地的时候,要让犁头微微向中间倾斜,这样泥土就会往中间翻。要是碰到两边低、中间高的地,那就得从两边起铧,巧妙地转动犁铧,让土往两边翻。只有这样,等整块地犁完,泥土才会平平整整的。当然,最后犁不到边的地方,就得用锄头去挖。挖完后,还得用锄头把那些硬邦邦的土疙瘩一个一个敲碎,这样才便于播种麦子、栽种油菜,或者种植洋芋。
铧土的时候,其实并不孤单。随着大片泥土被翻起,常常会有喜鹊、乌鸦、麻雀等鸟儿飞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欢快地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争抢着土里露出的肉虫,给这单调的劳作增添了几分生机。
十三岁时,二伯爹又手把手地教我铧田。他认真地叮嘱我:“铧田得一铧挨着一铧地铧,多铧几遍,把底部蹚平,不能有‘门槛’,这样田才不会漏水。”说着,他亲自做示范,边做边说,“要想田能蓄住水,还得把往年田坎上的旧泥铲下来,再用钉耙把铧好的泥浆钩起来,底宽上窄地覆盖在田坎沿,最后用钉耙把泥浆蹚匀称。”
至于铧田是否合格,二伯爹也有标准:“从上面的田回头看,如果明晃晃的田里,没有泥块露出水面,就算偶尔有,也是又小又少,那就算过关了。这样,秧苗插进去才不容易倒伏。”
不得不说,我在做农活方面似乎有点天赋。我的身高和年长我四岁的堂哥石德乾相差无几,力气也和他不相上下。每次二伯爹教授新的农活技巧,我总是比堂哥先学会。
十四岁时,我已经熟练掌握了不少农活。比如,知道该怎么把谷子倒进缸里泡谷种,泡好后又如何均匀地撒进细碎平整的秧田里育苗;学会了沿着根部小心翼翼地扯秧苗,再从腰背抽出事先准备好的稻草,熟练地捆扎秧苗;懂得把一捆捆秧苗挑到田边,然后像放飞绿色飞鸟一样,精准地把秧苗抛进田中插秧人的身后不远处。插秧的时候,一开始我手法生疏,左手握着一把秧苗,右手从中分出两根,捏着根部,在身后的方木小船里,敷裹上混合了尿液的草木灰,再直直地插进水下的泥浆中。
二伯爹看我插秧速度慢,便亲自示范:“右手插秧的时候,左手指同时分出两根秧苗,这样就少了盯着右手,再去左手分秧苗的环节,时间一下子就节约出来了,速度自然就要快得多。”
到了薅秧的季节,我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一眼认出混杂在水稻中的稗草。至于割谷子、挞谷子,早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干得有模有样了。
田中干活,要说最让人难受的,其实不是干活本身的劳累。虽说一天从早干到晚,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力气,可只要晚上早早睡下,第二天清晨一睁眼,又感觉全身清爽,活力满满。也不是害怕那两头吸血的蚂蟥,发现后,用手轻轻拈起来,往田埂外一丢,也就没事儿了。更不是担心稻叶割破手,稻叶划下的血痕,没过两天就会自动消失。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在田里干活时,最怕的就是那讨厌的“水结子”。人在水里的时候,它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一旦上了田坎,就会感觉脚杆手杆又痒又痛,那痒的感觉,像是在皮肤表面,又好像深入到了皮肤内里。越挠越痒,越挠越痛,挠得皮肤上都起了疙瘩,甚至挠出了血,都还是止不住痒。没办法,只能拿来蒜瓣,掐破后,在痛痒的地方使劲搽擦,往往要折腾到半夜,才能勉强入睡,可第二天,又不得不继续下田干活。
十五岁时,我的体力和耐力已经和一个壮劳力没什么两样。不管是扛着挞斗下田,还是挑着两箩筐沉甸甸的谷子进屋,又或是挑着一大挑粪水上山,我都能轻松应对。此时的我,身高已然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