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时代最后的守望者(代序)
闻明星
《双子座》,是张贤春继《青龙坝》(又名《猪朝前拱》)、《鸡往后刨》之后,又一部反映贵州乌江边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
读完《双子座》初稿,我希望找到一句话来概括这部小说的主要特色。沉思许久,我觉得,“农耕时代最后和最真实的守望者”,最能表达作者和作品的独特风格。这种独特风格,既表现在作者的写作手法上,也表现在作品的内容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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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写农耕生活题材的小说,但张贤春的小说有着极为独特的地方。
绝大部分农耕题材的小说,只是以农耕时代为背景,作者则专注于人物关系、情节设计等方面,时代背景和小说内容并没有密切的联系。
张贤春的小说,不是以传统农耕时代做背景,而是直接描写传统农耕生活的,可以说,书中的人物、事件等是和农耕生活融为一体的。
在书中,我们能够全面而又详细地看到乌江边上,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产的具体方式和方法,其中还能看清那时生活和生产的具体工具。
传统农耕时代,人们日常生活中吃穿住行的一切无不和身边的大自然密切相关。例如,人们用稻草盖房、铺床席、烧饭烤火,下雪时用稻草绳绑在鞋子上防滑。读《双子座》时,你能清楚地感觉到书中鲜明的时代特色,书中人物说话、做事、做事的方法和使用的一切工具,有且只有那时的人们才会是那个样子的。书中描写的生活,既有着浓郁的地方色彩,也有着那个时代所有地方的普遍特征。
随着传统农耕时代的消逝,那些生活、生产方式和工具也一并消失不见了,估计若干岁月后,它们会以古董文物的身份再返回现代人的视线。也正因为这样,《双子座》除了文学价值外,更具有详细具体的有关传统农耕时代的历史和风俗价值。
小说描写了主人公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去世所经历的百年变化。主人公前半生基本上过着传统的农耕生活,但从后半生开始,特别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现代生产和生活方式渐渐蚕食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到二十一世纪初,传统农耕时代的生产生活方式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作者在作品中,也详细具体地描写了传统农耕时代渐渐消失的整个过程。
年轻人满怀希望投身于新时代,老年人失去了自己的时代,却又无法融入新时代,从而成为被嫌弃的多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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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独特的写作风格和文笔特点,使他的作品有着独特的效应。我觉得称其为“渗透效应”比较贴切,因为这是其他很多作家的作品所缺乏的特点。
作品的渗透效应,令读者在阅读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自己的代入效应。
首先,是作品内容对读者的生活经历和记忆的渗透。
其次,是作者情感对作品的渗透,再通过作品向读者渗透。
张贤春的作品,具有极强的渗透性。这一特点的具体表现是,读者在阅读作品时,朴实的文字、淡然的情感、普通的人物和日常生活,像若有若无的雾雨,悄悄地滋在读者的心田,又很快消融在心田里。
读者在阅读时,甚至在阅读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书中的一切毫无反映和感觉。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书中的人物和情景就像种子一样,慢慢地开始发芽、生长,时不时地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很多时候,书中的人物和情节,在你毫无意识的时候,会像遥远的梦境一样,突然从记忆里越发清晰地浮现出来,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似乎是在提醒你,在你的生命历程里,他们真的曾经来过,而不仅仅是你在书中读到过。
我也试图思考过张贤春作品有着这一独特效应的原因。大部分作家写作,主要是凭独特才气、技巧和想象力,张贤春似乎并不具备这些,至少在他的作品里并没有反映出这些。
从作品里可以感觉到,张贤春完全是凭着他对人的悲悯、对故乡的热情和对过往生活的眷恋在写作。他的写作,等于用纪录片的方式,将已经远去的生活,再真实地体验一次。
如果说在写作上,他使用什么技巧的话,高超、精练和典型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的选择,应该是他最突出也是运用得最娴熟的技巧。这一立足于生活本身的技巧,使他的作品返璞归真,没有丝毫刻意雕琢的痕迹。
只要是亲身经历过书中所反映时代的人,基本上都能够在他的书中找到和自己高度对应吻合的记忆。在阅读过程中,书中描写的许多人物、事件、场景等,在读者早已模糊的记忆里,都会有与之相似的人物、事件和场景浮现出来,与之相重叠、融合。你会觉得作者不是在写他或别人的经历,而是在写你的经历。
例如,当我读到描写房子失火情景时,书中的文字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我自己幼年时亲眼所见的失火场景。我记忆里的场景,和书中描述的场景,完全重叠融合在一起了。就连失火家女主人在地上打滚哀号,以及一边叫喊着不想活了,一边扑向着火房子,要与其一起死的情景,都完全吻合。
这种完全相同的记忆,并不是巧合。人生的灾难和苦难,原本就是相通的。特别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和所经历的苦难和无奈,都是一脉相连的,并无本质上的差别。
正因为张贤春在书中所写的一切,与读者的生活经历和记忆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和契合性,所以也就极容易渗透到读者心里,并发生融合。
读者在回忆自己的经历时,会无意识地联想到书中的情景;书中的情景,同样又会勾起读者自己的记忆。
例如,书中描写小孩子冬天用竹烘笼暖手。里面的炭火快熄灭了,男孩子会把烘笼抡圆了上下转圈,有时用力不均,烘笼里的炭灰就扑得满头满脸,甚至把衣服烧出洞来。
这样的事情,估计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小时候都做过。本来已经忘记了,在书中看到时,就会立即想起来,而且回忆比书中的描写更具体,更真切。
这就是张贤春的作品虽然平淡朴质,却能让人长久记忆,并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浮现的原因。
有很多作品,你在阅读时,其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情节能够引得你热血沸腾,激动难安。但当你合上书本后,激情慢慢冷却,要不了多久,书中人物和情节就被淡忘了,不再出现。因为,那样的作品,无论怎样荡气回肠和令人热血沸腾,但毕竟是虚构的,和读者的真实生活没有丝毫的联系,被人迅速淡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的作品会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有的作品则是打开人们记忆的大门。激发想象力的,是作者加入了想象,所写的并不是真实的生活,而是人们对超越平淡、普通生活的渴望,含有幻想的因素。勾起人们记忆的作品,反映的是真实的生活,与人们自己的经历记忆相吻合。
作者在写《双子座》时,对生活细节的选取极具典型性。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能通过作品中的生活细节找回自己早已丢失的记忆。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则可以通过作品看到那时生活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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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一书里,主人公从出生到死亡,整个一生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作者在描写这些苦难时,将自己的感情和主人公的感受高度地融为一体。
百姓,特别是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的百姓,在面对各种苦难时,除了无奈和忍耐,几乎没有任何的抗争能力。
这种现实的无奈和忍耐,让那时的人们养成了略含苦涩和悲怆的淡然心态,这种心态有时甚至达到麻木的程度。作者在描述人们的苦难时,非常巧妙,也非常成功地运用了淡然的笔调,从而在情感上,达到和书中人物高度一致的效果。
像对小孩因天花而死亡的描写,客观、具体和传神里夹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刺骨寒意。初读时,你会以为作者冷漠残酷,但稍一回想,作者反映的完全是当时人们的真实心态。
那时的人们,见惯了,也习惯了这样的悲惨,已经将生死,特别是死,当成了如穿衣吃饭一般的日常琐事。一个孩子的死亡,似乎和一只小猫或小狗的死亡一样,没有多大的区别。
老人的离世,有时在人们心里还会制造出生活的喜庆感来。例如古八字的死而复活,等于是让大家看了一场辛酸的欢喜剧。主人公的二儿子死后,尸体返回故乡更像是一次历险传奇。
当一个人病重垂危时,亲人们心里更关心是值不值得花钱治疗,最后会不会人财两空。在这样的时候,生命真正、具体的价值会赤裸裸地体现在反复计算和权衡之中。
所以说在写作过程中,作者的感情完全渗透到书中人物里,和书中人物融为一体。他完全是用书中人物当时的真实心情,再现当时的情景。
张贤春描述了普通人的生活苦难,却没有像其他作者那样去贩卖苦难,甚至是歌颂苦难。他的责任只是真实地描述、还原生活的苦难,并没有给予苦难的人任何的同情。
因为,真正经历着苦难的人,是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的。无论是作者的同情,还是读者的同情,在他们生活的辛酸和无奈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廉价和无力。
人生的苦难和无奈,只可承受和忍耐,除此之外,抱怨、眼泪、同情等,都毫无作用和意义。一个小孩子在刚开启人生时,生活就教会了他这样的道理,后来这一道理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例如,主人公在父母死、小妹死时,都未流一滴泪。)
相对于生,人们更操心死,以及死后的事情。但是,他们并不是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悲伤痛苦的事情,他们似乎只是关心身后的丧葬和祭祀。例如,书中人物在年轻力壮时,就开始在意棺材的准备问题。
也许,面对人生的许多无奈,除了忍耐,死是苦难的最终解决方案吧。
这种感觉,让普通人的生活苦难,愈发沉厚,愈发悲凉。这样没有任何想象、夸张的文字和内容,是普通人真正普通的日常生活,只有真切、深切地体验过的人,才能写出。
同样道理,也只有从那个年代走过,并真切地体验过普通人普通生活,才能真正读懂这样的作品,才能理解并与书中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