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日时回到老家,映入眼帘的是愈发破败的景象。偏厦的灶孔里,两根猫尾巴草肆意生长,高高地挺立着。那间未装修的空房,更是糟糕,边上的挂瓦条因腐朽而断裂,致使瓦片纷纷掉落,屋顶上七零八落的“天窗”透着天光。老三在屋内堆放的柴草,用几块塑料布勉强遮盖,防雨水。
我前往牛姨夫家,他们之前售卖的房子,最后一部分已被拆除,第二个堂孙新建的两通间砖房,已顺利建到二楼。牛姨夫夫妇却不见踪影,经打听得知,他们去了牛国松处。牛姨夫的母亲正月去后,仅在栽苞谷、插秧时节回来过,他父亲则是半个月前去的。
次日上午,我来到牛国松家。他家一楼的两间门面已租出,一家经营卤肉生意,另一家售卖干货。通往二楼的门锁着,听说老少都已外出。我正打算离开,二姨姐背着捡拾来的废旧纸壳与塑料瓶子,从路口缓缓走来。
我随她登上三楼,进屋坐定后,我问:“国松他们上班去了?”
她打开电风扇,一边提起温瓶为我倒水泡茶,一边回应道:“我都半个月没看见国松了,清晨我们还未起床,他便去了单位,夜晚我们睡下后,他才归来。”
我解释说:“他如今担任副检察长,想必事务繁忙。”见她沉默不语,我便没话找话,“你们先前总说媳妇厉害,你看,现在不也住在一起了吗?我还听说,每月的水电费都是他们在开支。”
“可别提这事儿,一说起我心里就憋闷。”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不是在你面前,我都无处倾诉。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碗面条。”说着便要去拿铁锅。
“我在双龙吃过了,只是来这里坐坐。”
她重新坐下,开始倾诉那些不顺心的事。
“国松喊我们来城里住,我原以为是媳妇孝顺。有一回我从大姑娘家回来,听到媳妇问鸡喂了没。国松说,他奶奶没来吗?意思是我可能喂了楼上的鸡。媳妇哼一声说:‘她要去帮她姑娘做事呢,在这边怕帮忙。’国松回应:‘在那边帮忙能有饭吃。’媳妇又说:‘喊了她多次都不来。’国松则说:‘来吃饭还得看脸色。’”
二姨姐长叹一声,接着说:“我都懒得进他们屋了,媳妇时常板着脸,动不动就冲国松发火,我实在不想看,也不想听。”
“他们能有多少事呀,儿子也住校了。”我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接下来更气人。媳妇说:‘他奶奶闲着没事,让她明天帮忙擦栏杆。’国松说:‘我慢慢擦,她喘得厉害。’媳妇反驳:‘我看她帮姑娘做事时没咳嗽。’”二姨姐向我解释,“我哪是去做事啊,是他们回女婿老家了,喊我去照看屋。”
“哎呀,放宽心些,像我们那些媳妇,要是计较起来,怕计较不完。”我试图安慰她。
“你知道吗?”二姨姐继续数落,“他姨爹生日的前一天,国松去省里开会,在饭店付了四百块伙食钱,用餐时超支了七十块。媳妇对老板说:‘等国松回来结账。’他姨爹无奈只好自己掏出七十块结账,这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过生日请客。”
“媳妇或许是节俭惯了。”我辩解中含安慰。“当初谈婚论嫁时,该让他外公看看八字是不是相合。”说完,我也不觉为这事后诸葛亮笑了。
“可别谈这个。有一天孙子当着我的面问国松:‘爸爸,你和妈妈是不是八字不合呀?在一起不到半小时就吵架。’国松说:‘正常,你姐姐也是十天半月都不跟她说话。我跟你姐姐讲过,只要能和你妈妈相处,和谁都能相处。’”
“我想回老家住,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二姨姐突然转换话题。
“何必如此呢?”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二姨姐越说越激动。
“前天夜里,我听到国松的声音,打算去他们屋里坐坐,和他聊聊。走到二楼门口,听见媳妇在与他争吵。”
我屏气敛息,专注地听她讲述。
“媳妇问国松:‘你买墓地砌墓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国松回答:‘跟你说过多次了,是卖房子的钱,还有之前他们放在这里三万元的利息钱。’
“媳妇又问:‘你给他们交的房租呢?’国松说:‘也是利息钱。’媳妇质疑道:‘利息,哪来那么多利息?谁知你藏了多少私房钱!’国松解释说:‘哪有什么私房钱?除了稿费、讲课费、出差费,工资卡都在你那里,单位发的钱也都交给你了,你可以去查。’媳妇不依不饶:‘短信在你那儿,我怎么知道你偷偷取没取钱?’国松说:‘你每次取钱都能查余额,记下来对账就是。’”
停顿片刻,二姨姐接着说:“媳妇又说:‘周边房租都涨了,每间一千五百块,他们住那三间,明年要收四千。’国松气愤地说:‘你怎么好意思?爹妈住儿子媳妇的房子,不但要收房租,还要涨房租。’媳妇回应:‘他们卖房子的钱又没交给我,交给我了我负责。’国松说:‘交给你?那万把块钱,几年房租就抵完了,今后立碑的钱谁出?’”
“这媳妇确实看重钱财,不过她也没去打麻将、补贴娘家,也是为了这个家。”我安慰二姨姐。
“我还没说完呢!”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媳妇说:‘他们对待姑娘和儿子都一样,让他们去挨到姑娘,姑娘才是他们亲生的……’我听到这里,气得热血直往头上涌。”
“国松怎么说?”我心中焦急,迫切想知道国松的态度。
“我转身扶着栏杆,听到国松厉声说:‘你又说这种话,我给你增添负担了不是?你要是觉得负担重,那就分开。我当初想找个有工作的,就是为了避免今天这种事情!’媳妇听后没有回应。”
“唉,国松夹在中间真难。”我感慨道。
“是啊,年三十那天,国松给了她妈妈五百元。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给这么多,是以后想多给你老人家些吧?’”
“这姑娘,给她妈妈钱又不是给别人,况且她爸爸去世了,年三十又是她妈妈生日。在城里,每月那几百块抚恤费哪够花呀。”我一边指责国松媳妇,一边更多地是安慰二姨姐。
“还好,国松说话让人安心。他说:‘今后给我家老人多少钱,不用你管。’”二姨姐说这话时,眉头微微舒展了些,“我听国松讲,从去年起,他们的工资分开用,除了她那边亲朋好友办酒席送礼金,其他开支都由国松承担,包括车贷、孙子读书,还有为孙女筹备结婚的费用。国松跟媳妇说,自己不会乱花钱,该用的绝不吝啬,没钱就去借,以后去世了,国家给的补助用来归还借款,要是不够安葬,就把骨灰撒在乌江里。”
“这姑娘这么做,国松日子不好过,她自己心里也难受啊。”我感叹道。
二姨姐叹口气说:“就是啊,她常喊头昏、心口闷、全身酸软无力,医生都说她患上了神经官能症。”
“国松媳妇总是这般怨怒,折磨自己,不生病才怪。”我觉得再聊下去,只会让二姨姐更不开心,便转换话题问道,“他姨爹呢?”
“今天回老家了。他听说这事儿后,觉得长期在这里住下去,国松夫妻间的矛盾会愈发激烈,真是离婚了,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对媳妇身体不好,对还在读高一的孙子也不利。再说,在这里没有收入,买菜要花钱,喝水都得花钱。自己不喂猪,存的那点钱,用不了两年就花光了。”
“国松有额外收入,你们怕什么?”我宽慰道。
“额外收入?你看到坝上古家寨的颜仲江了吧,都当上县教育局长了,就因贪污被关;还有晋家寨的晋成刚,当青龙乡书记时贪污那点钱,如今几年的工资就远远超过那数目。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以后要是犯事进了监狱,还有谁会认识你?出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有现在这样天晴不被太阳晒、下雨不被雨淋舒坦?退休了坐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光领退休金。国松每个月悄悄给我们五百元生活费,我们都担心这钱来路不正,怕他为了我们犯错。”
“你不是听他说有稿费、讲课费、出差费之类的吗?”我提醒道。
“那能有多少钱?媳妇规定了,不属于家庭生活开支的,比如买书、在街上请人吃饭,都得他自己掏钱。”
“你们房子都卖了,回老家住哪里呢?”我将话题转回,疑惑地问道,“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卖。”
“我们把用具放在隔壁家,暂时借住那里。他姨爹说,寨子边那块自留地,是砍些木棒来搭两间矮房,还是拿钱回去买砖建两间瓦房,到时再看。”
“问题是,不管建哪种房子,国松面上都不好看,肯定不会同意。倒不如就留在这里,以国松的孝心,肯定不会不管你们的。”
“我们借口都找好了,不说是媳妇的问题,而是县里火葬场从明年三月起,凡是有工作单位的,一律火化;凡是在城里去世的,都得拉去焚烧。我们都怕被烧成灰。”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他们的住房问题很快有了转机。
牛姨夫大侄孙的儿子考上了县城的单位,还谈了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女方要求,彩礼随意,婚纱照、三金、衣服在县城意思一下即可,但必须买套商品房,首付由男方父母出,按揭他们小两口有公积金。女方看中一套江景房,面积近一百五十平方米,四房两厅两卫,站在每扇窗前都能将穿城而过的乌江美景尽收眼底。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并找熟人争取优惠,每平方米便宜了一百元,不过相较于面朝小区的房子,还是贵了八百元。他们找到国松,询问能否打招呼再便宜些。
国松了解到他们在老家建那两通间三层砖房花费近十五万元后,提出一个方案:他出资八万元,换取两位老人在一楼一通间的使用权,用作卧室和厨房。楼上空出的房间,拿出两间给老人存放粮食杂物,他们不喂猪时,猪圈可由两位老人使用,他们要喂猪时,老人再另寻地方。老人百年之后,从这屋子出殡。
侄孙夫妇还在犹豫,他们的儿子却表示可以。他当着众人的面劝说父母:“本就是一家人,你们外出打工,一年也就腊月下半月回来,过完正月十五又走,就当这两位老人帮我们看房子了。姐姐不可能回来住这房子,我也不会回来住,你们以后不能出远门打工了,住这屋里也宽敞。等你们百年之后,我们顶多正月间来上坟,清明来扫墓,进屋坐一下都够呛,打扫卫生太麻烦。
“你们也看到了,坝上好多人家,不是去双龙、青龙街上买房,就是到县城安家。从坝上过的高速公路正在测量,得到补偿的人家,大多会去集镇建房。县城有能力的,去省城买房;省城有钱的,去北京、上海、深圳。我学建筑专业的,如今农村的房子还算值点钱,可往后空房子会越来越多,送人都没人要。我们这房子,也就你们住几十年,以后一文不值。”
国松心想,这孩子也没有接他父母进城居住的打算,但这番话正合他意。他沉吟片刻说:“我出这八万元,并非直接给现金,而是在你们购买这商品房的总价里减去八万元。你们放心,实不相瞒,我曾在职责范围内帮过这家房开老板的忙,他送钱感谢我,我没收。他少收你们这八万块,相比面朝小区那边的单价,还是高一些,只是少赚点罢了,况且这也是帮我尽孝。”
堂侄孙的妻子欲言又止,他们的儿子犹豫了一下说:“行吧。”
入冬之际,牛姨夫夫妇搬进了大侄孙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