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石同孝又恢复了我刚到她家时的生活模式。每天清晨,她为我做好早饭,便匆匆前往工地,为工人们准备午餐。中午,我只能自己热剩饭吃。傍晚,太阳西沉,她才和女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忙着做晚饭。等吃完晚饭,满街早已灯亮。
端午节到了,女婿带我回石家寨。成凤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周围杂草丛生。老三石同义告诉我,他每年都会来坟上除草,可如今看来,还是有些荒芜。
坝上的田地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多台挖掘机轰鸣着挖掉田坎,数台推土机正将相邻的田块推平。远远望去,只有老三的两亩田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葱绿的生姜长势正旺。
村长又带人来劝说老三,希望他把土地流转给青龙坝村蔬菜合作社,说这样有利于实现农业的规模化、现代化经营。村长还列举了诸多好处,比如每亩每年能有六百块钱的流转费,流转土地的农民还能优先在基地打工,领取工资,甚至可以参与合作社分红。
老三不为所动,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们就是在打国家建基地那点钱的主意!就像云岩关流转的那片土地,当初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年年有节,季季有果,月月有花,天天有客。可几年过去了,节在哪?果在哪?花在哪?客又在哪?当初租赁土地的合作社早没了踪影,在那儿打工的农民,有几个能全额拿到工资?能拿到一半工资的人都不到一半!村民们不仅没拿到分红,有的果树被挖了改种庄稼,有的地方野草长得比大棚还高。现在根本没人愿意租赁,流转费都是政府拆东墙补西墙在勉强维持。我们这里要是也这样,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田坎都被捣毁了,以后边界怎么恢复?又怎么蓄水?”
村长耐心解释道:“你不用担心,每亩六百块钱的流转费肯定会按时给你。这些田现在没多少劳动力来耕种,只有老人在家,好些地都撂荒了。没撂荒的,将近一半都改种了苞谷,就算种水稻,除去成本,每亩的收益也比不上六百块钱,更何况还得投入肥料和劳力。”
老三坚持道:“我种的是生姜,一亩地至少能赚一万块,两亩地一年随便就有近两万的纯利润。你们心里也清楚,流转出去肯定不划算,这合同我是不会签的。”
这时,一位自称农业局副局长的人开口了:“建设蔬菜大棚,一方面是为了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解决县城市民的菜篮子问题。”
旁边的镇长也跟着说:“建设高标准蔬菜保供基地,这既是重大的民生工程,也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
“我不同意!我再说一遍,不同意!”老三气愤地站起身,转身往外走。
镇长脸色一沉,威胁道:“如果在思想上不认同,行动上不支持,镇里将采取强制措施,直接铲除你田里的作物。”
老三一哼,转头回击道:“我记得《农村土地承包法》规定,土地经营权流转应当遵循‘依法、自愿、有偿’的原则。”说完,他大步朝田边走去。
村长等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副局长无奈地说:“看来只能向县里报告了,像其他地方一样,让他儿子放下手头的工作,回来做他父亲的思想工作,等把他父亲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去上班。”
我气愤地指着他们,大声说:“你们这是威胁,太不道德了!”
女婿赶紧按住我的手,拉着我上了车。
到了老五石同智家,我才知道这一年他遭遇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变故。先是因为胆结石做了手术,出院没多久,又被牛撬断了腿再次入院治疗。三个月后,他突然出现腹痛、恶心、呕吐和发烧的症状,120急救车把他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胰腺炎。这几次生病下来,一共花去了四万多块钱,可报销还不到两万元。如今,他不仅无力偿还债务,还没办法下地干活或外出做重活。
镇里新农合办公室的人说,让他写个申请,可以补助五百元医疗费。老五写了申请交上去,却被告知不合格。他只好打电话给国松,让国松帮忙代写,还说如果还是不行,那就算了。
国松写好申请,带来让老五拿着去找镇长。镇长看过申请后说:“牛检察长打电话跟我讲了你家的困难,我批示给你解决六千元。”随后,镇里把他家列为重点困难户进行帮扶,前不久还将他家定为精准扶贫户,以后看病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的费用,优先满足在蔬菜基地打工。
回到女儿家,日子过得十分寂寞。我常常想出去走走,又怕女儿骂我,只敢在附近的街上逛逛,从街头走到街尾,不敢走远。
有天晚上,街上卖糕点的石富萍来到女儿家。她夸张地比画着,对女儿说:“你家爸爸今天又跑到我家摊子前,站了好久,突然抓起两把小蛋糕就跑,蛋糕撒得满街都是。”
女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道:“那个老不死的,说他又听不见,做事越来越像个不懂事的小孩。”接着,她问石富萍:“你看要赔多少钱?”
石富萍连忙解释:“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二十来块钱。之前他弄撒在地上的饼干,因为有外包装,捡起来还能卖,可这蛋糕掉在地上就不能要了。他只吃了两个,剩下的和掉在地上的,被他哈哈大笑着,还跳着脚去踩,踩得满地都是蛋糕渣。”
女儿掏出两张十元纸币递给石富萍,石富萍推脱道:“我不是来要钱的,就是想让你们以后把他看紧点。”
女儿坚持道:“都是小本生意,挣钱不容易。”说着,便把钱塞进了石富萍罩衣胸前的口袋里,石富萍也没有把钱拿出来还给女儿。
女儿转过头,瞪着我,举起手威胁道:“以后你再敢乱拿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吭声。
这石富萍,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堂侄儿石同安的女儿。
之前,石富萍家三兄妹因为土地房屋征收的事情上诉到乌江县人民法院。法院判决如下:以承包合同为基础,尊重之前签订的协议,所有土地征收补偿由父母、大哥大嫂、石富强夫妻、石富萍七人平分,房屋补偿归大嫂所有,余下的田土由镇村组织按照七人进行调整,力求大体均衡。父母所属的田土,在母亲不能耕种时,归属哪家,就由哪家负责提供其日常生活所需的粮食,并轮流负责其日常生活照料;住院时,由子女儿媳三家共同护理,医疗费的自付部分也由三家分摊。
石富强对这个判决不服,声称要上诉。但过了上诉期,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据说,有亲戚劝他,上级法院在下级法院判决没有明显偏差时,通常会维持原判。上诉或者上访,不仅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还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还不如用这些时间和精力出去打工,说不定不到两年就能把损失赚回来。表面上看,石富萍在这次判决中占了便宜,可实际上她分得的补偿只有七分之一,而赡养老人却要承担三分之一的责任。
母亲继续住在石富萍家,她把所得的征收补偿款“借”给女儿,让女儿一次性交了养老保险。石富贵和大嫂得知后非常生气,放话说石富萍这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以后有关母亲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管,生养死葬都由石富萍负责。石富萍却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依旧过着母亲帮她做家务,她去超市上班的日子。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石富萍怀孕了。她的丈夫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强烈要求她把孩子打掉,否则他可能会因为超生而丢掉工作。石富萍却不同意,她说三四个月后,她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借口夫妻打架扯皮跑出去生孩子,之后把孩子送到亲戚家抚养。她还说,青龙坝有人因为超生被查处,要么是因为与人竞争副镇长当,要么是因为竞争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名额,又或者是因为抚养孩子的岳父欺负无儿户的哥哥太过分,才被对方告发。只要她的丈夫不去与人争名夺利,就算有人知道她超生,也不会轻易去结这个仇。
丈夫却担心地说:“危险就在于你和大嫂、石富强因为争补偿款闹到了法院,你还把母亲的补偿款拿去交了养老保险,你们之间的仇结得太深了,他们难免不去告发你。”
石富萍满不在乎地说:“到时候我不承认这孩子是我生的不就行了?”
丈夫无奈地说:“这个可不行,现在可以做亲子鉴定。之前就有人向县长叫板,如果鉴定出来孩子不是自己生的的如何办,县长答复一切费用由政府负责。结果,对方抱着别人的孩子准备去鉴定时,就被举报人立刻举报了。”
就在石富萍犹豫不决的时候,丈夫的儿子媳妇先是公开表示反对,说以后他们的孩子该喊这个小两岁的人“小爹”还是“姑姑”,这关系都乱套了。接着,他们开始指桑骂槐,后来甚至直接骂石富萍是为了贪图他家的钱财才执意要生孩子,还说她生小孩就是为了分他家的房屋、丈夫的工资、退休金以及以后的安葬费。这些话气得石富萍坚定地对丈夫说,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为了保住丈夫的工作,她可以马上和丈夫离婚,但丈夫每个月要给她四分之一的工资或退休金作为抚养费。丈夫权衡再三,最终和她协议离了婚。
石富萍把母亲接到青龙场,在之前一个因脑溢血去世的男人家租下一间门面和一套房屋,做起了糕点生意。那家的父母只收了门市部的租金,住房免费给她住,还能让她之前生的男孩和母亲朝夕相处,就算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是同母的兄弟或兄妹。
石富萍生下女儿不久,国家放开了二孩政策,随后又放开了三孩政策。这时,她的前夫来找她,想让她回去。石富萍毫不留情地拒绝道:“我可不想再回去做免费的保姆,还得陪人睡觉。”
前夫说:“以后我的退休金能有上万块呢。”
石富萍冷笑道:“我没必要去和你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分那点退休金,我自己的退休金也没几年就能领了,到时候我自己养自己。”
又一天晚上,女儿刚回到家,石富萍又找上门来。女儿还没等她开口,就主动问道:“我爸爸今天又去你那儿拿糕点了?”
石富萍摇摇头说:“今天倒没有拿。不过,他今天站在我的摊子前不走,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根本没人来买东西,走近的人扇着鼻子说好臭,就离开了。我也闻到一股臭味,仔细一看,才发现这臭气是从你爸爸身上发出来的。我一看,他的裤子都湿了,就拿了个蛋糕给他,让他去别的地方,可他没走多久,又回来站在我家门口。”
女儿朝着我走近一步,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急忙说:“你又把粪尿屙在裤子里了?”
我赶忙解释:“屙了,但我用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揩了的。”可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便喊女婿来给我换洗。
女婿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对女儿说:“我之前就说给他用尿不湿,你说怕把他皮肤弄伤了,还浪费钱。”说着,他把我拉进卫生间,脱下我的裤子,打开花洒,用热水冲洗我的下身。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时,石富萍已经走了。吃完女儿煮的面条后,女儿让女婿上街去买大号的纸尿裤,说:“从今天晚上起,就给他穿上。从明天开始,我们出去的时候把院墙大门锁上,别让他再出门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