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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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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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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三十六章 养老

我在养老院住的房间里有两张床,另一张床的老头同样来自青龙坝。他面庞瘦小,皮肤黝黑,身材单薄,身高不过四尺五寸。第二天醒来,他询问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如实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瞪大双眼望着我,似乎并未听懂。随后,他也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将近三十岁才结婚,妻子家境贫寒,但模样周正,身形比他还高出一头,年龄也比他小八九岁。女方看上他,无非是他父亲在公社任职,家中房屋宽敞。正如媒人所说,不图这一辈,图下一辈,只要生下一儿半女,往后便有了依靠。

婚后她才发现丈夫无法行房事,即便吃了药也无济于事。他母亲无奈之下,竟让儿媳“打野食”,也就是去找别的男人。母亲出此下策,实在是别无他法。毕竟,这样生下的孩子,好过抱养别人的。寨子里就有抱养孩子的先例,孩子长到十来岁,被旁人挑唆,犯错时养父母打了两扫帚,便跑回亲生父母家,再也不愿回来了。若是儿媳找别的男人怀上孩子,对方不敢相认,旁人即便怀疑,也不敢公然议论。

但他老婆并不愿意,倒不是抵触“打野食”,而是问婆婆,生下孩子后还能不能继续“打野食”,能不能长期如此?婆婆顿时变了脸色。老婆最后直言:“我也是人,我也有需求。”

老婆与他离了婚,此后他便再也没谈成过亲事,哪怕是拖着孩子的寡妇,也不愿嫁给他。他前妻后来嫁给了一个未婚男子,生了一儿一女。打工潮兴起后,两人外出打工,盖起了两层砖房,一家老小和和美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在他五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担心他老来无人照料,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便与邻居商议,将邻居家的小女儿抱来给他做养女。

邻居一心想生儿子,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东躲西藏,生了五个女儿。罚款加上生活开支,让本就贫寒的家境雪上加霜,一家人挤在用苞谷秆、竹片围起来的一间房子里,可谓一贫如洗。邻居听了这个提议,欣然答应。

养女当时已经八岁,刚抱来的时候,她放学回家吃完饭,总爱跑回亲生父母家,甚至睡觉都宁愿和几个姐妹挤在一起。两三年后,才渐渐习惯在养父家睡觉、做作业。

他五十八岁那年,母亲离世。此后,他做饭常常夹生,炒菜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油放少了。养女从青龙中学放月假回来,尤其是寒暑假,根本吃不惯他做的饭菜,时常跑去亲生父母家吃饭。养女考入乌江一中读高中后,便越发不爱回家了。多数时候,他只能托人把父女俩的低保带给养女作生活费。

去年他满六十岁,村长告诉他,如果和养女解除收养关系,他就成了无儿无女户,完全符合进入敬老院的条件。进了敬老院,吃穿用度都由国家负责,去世后也由国家安葬。

他一想,觉得这主意不错,便去找养女的亲生父母商量。对方提出,解除关系可以,但能不能把房子送给他们。他们说,几个女儿长大后外出打工,都挣了些钱,前面三个都已成家,第四个女儿谈的对象是易家寨的,想让他们结婚后到这边来,把这房子拆了,在地基上盖栋砖房,今后他们老了也方便照顾,还可以给他留一间房,他回去时住。

他原本想把房子留给养女,可养女在一中读尖子班,成绩优异,考个大学找份工作不成问题,今后肯定不会回来住。于是,他提出要三万块钱。对方嫌贵,他解释说这钱不是自己用,是给养女读书的。

对方商量后,同意了。他用养女的名字把钱存了三年定期,存折和密码由他保管,等养女考上大学,每年取一万元给她当学费。对方也放心,毕竟银行规定,没有本人到场,这钱取不出来。

我心里清楚,只要养女拿着身份证去银行挂失,钱就能转存或取出来。可他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讲他和养女的事。

他住进养老院后,养女每两个星期来看他一次。养女说,自己在全校已经排到前十名,明年考个重点大学很有把握。还说,到那时,只有假期才能回来看他了。

第二天,我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蓝白相间标识乌江一中校服的女孩来看他,帮他洗了脚,剪了指甲,待了二十多分钟便离开了。

养老院里设有锻炼身体的健身器材。每天早晨,吃过早餐,一些老人会去器材上锻炼,一些老人则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聊天,还有些老人会去电视间看电视。午饭后睡完午觉起来,活动也大致如此。

通过和其他老人交流,我才知道敬老院和养老院虽仅有一字之差,但入院的人群却截然不同。

我从众人口中,知道了敬老院收养的都是孤寡老人,而这养老院,除了不收钱的孤寡老人,还有像我这样交钱进来的老人。

交钱进来的老人又分为两类,一类像我,自己没有收入,儿女忙于挣钱没时间照顾;另一类则是有稳定收入,大多拿着养老金,子女数量少,因工作繁忙甚至在外地工作,无法照顾老人,住在一起又容易在饮食起居、日常交流上产生冲突,也交钱住进了养老院。不过,他们交的钱是我们的两倍,住的是单间,房间里有电视机、大衣柜、空调,还有独立卫生间。

渐渐地,我感到愈发孤独。别人说话我能听清,可我说话他们却不知所云。他们问我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向他们提问,他们又听不懂,无奈之下,我只能离开。

那些有养老金的老人不屑与我说话,另外两类老人,后来一看到我要开口,就说有事,摆摆手便走了。在电视间看电视时,看到精彩处,我兴奋地挥舞着手,咿咿呀呀地喊叫,他们却皱着眉头冲我吼:“别吵闹,影响大家看电视!”再后来,管理人员还特意叮嘱我:“你要是再吵闹,就不准你看电视了!”

我成了一个闷葫芦,满心的话无处诉说。

腊月十五,女儿石同孝把我接了出去。厂里不忙,她有更多时间在家操办年货,我在她家待了十来天。老六石同信回来后,又把我接去他家过年。年后,我又分别去老三石同义、老四石同礼和老五石同智家各玩了几天。老三利用农村危房改造政策,在院坝前的田地里,建起了三通间两层楼的砖房。

转眼间,正月十五就过去了。老六去了广东,老三又把我送到了女儿家。

我把包里的钱拿出来交给女儿,跟她讲谁给了多少。女儿说:“他们都跟我说了,老六给了一千二,国松和你那两个外孙各两百,你老大、老四每家两个孙子、老二家三个女儿各一百,一共两千四百块钱。这四百块钱给你买衣服,两千块钱拿去交养老院的费用。”

我连忙摆手,嘴里说着我不去养老院。

女儿瞪大了眼睛,冲咿咿呀呀的我大声吼道:“你不去养老院能怎么办?我们一天忙得走路都在打瞌睡,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哪有空照看你!哪天你倒在哪个沟坎里,尸体发臭了都没人知道!”

尽管我满心不情愿,还是被送回了养老院。在这里,除了一日三餐,就是望天空云卷云舒,看日出日落。

那些有养老金的老人,不像农村来的老人那么热衷于看电视剧。他们觉得农村人爱看的战争片都是胡编乱造,简直是侮辱智商。他们常常聚在院子里晒太阳,讲一些段子,我也喜欢远远地站在一旁听。

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头说:“这人啊,出生一张纸,开始一辈子;毕业一张纸,奋斗一辈子;婚姻一张纸,折磨一辈子;做官一张纸,斗争一辈子;金钱一张纸,辛苦一辈子;双规一张纸,后悔一辈子;悼词一张纸,了结一辈子……”

戴黑边眼镜的老头笑着接话:“淡化这些纸,明白一辈子。”

我不太明白皱纹老头说的这些“一张纸”是什么意思,反正这些纸我都没有。

一个梳着背头、穿着西装革履、红光满面的老头感叹道:“这人生啊,二十岁后,外地与故乡一个样;三十岁后,晚上与白天一个样;四十岁后,有没有学历一个样;五十岁后,漂亮不漂亮一个样;六十岁后,官大与官小一个样;七十岁后,房子大与房子小一个样;八十岁后,钱多钱少一个样;九十岁后,男人与女人一个样;一百岁后,起床与不起床一个样……”

有人反驳道:“不管多少岁,钱多与钱少可不一样。”有几个人附和着:“那倒是。”

我忍不住说:“晚上与白天是不一样的。三十岁的时候,白天要干活,晚上再晚也要收工回家吃饭睡觉。”

听到我说话,那堆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我。背头老头调侃道:“哟,哑巴也来参加我们讨论了呢。”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身材矮小、面容消瘦、背有点驼的老头讲起了“人的一生与动物”:“神创造动物的时候,觉得牛辛勤劳作,贡献很大,打算给它六十年寿命。牛抗议说,辛劳的时间太长了,只要二十年。神又觉得猴子能给人类带来欢乐,想给它二十年寿命。猴子不同意,觉得自己辛苦却让别人快乐,活十年就够了。神认为狗看家护院,功劳不小,安排给它二十五年寿命。狗反对说,整天坐在门口,吃着残汤剩饭,只要十五年。神都答应了它们的要求,收回了多余的寿命。

“神创造人的时候说,你的一生只需睡、吃、玩,尽情享受生命,给你二十年寿命。人抗议说,这么好的生活,二十年太短了!把牛、猴子、狗退还的寿命都给我。神答应了。”

那人感慨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头二十年只需吃饭、睡觉和玩耍,接下来四十年,要像牛一样整天工作养家,再接下来十年,我们退休了,得像猴子一样表演杂耍逗孙辈开心,最后十年,只能整天待在家里,像狗一样坐在门口看门……”

我走上前去,指着他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吃饭睡觉玩耍最多也就十年,像牛一样干活干了六十五年。而且不只是我,农村的老人大多都和我一样。再说了,你这说法只到八十岁,那八十岁之后的寿命又是谁让出来的呢?还不如刚才那位同志说的‘一个样’!”

那人根本听不懂我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在说什么,皱着眉头,伸手把我推开,手指着楼上冲我吼道:“哑巴,你给我滚开!”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指着我说:“这种人,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半死不活浪费人民币。”

“你们才是浪费人民币,浪费国家的人民币。”我小声嘟囔着,走到香樟树下,背对着他们坐在石墩上,偷偷听他们聊天。

黑边眼镜老头问道:“我们这几个人,谁的养老金最多,谁的最少?”

红光满面的老头说:“什么养老金多养老金少的,只要多活几年,养老金自然就高了嘛。”

身材矮小、面容消瘦、背有点驼的老头说:“那可不一定,要是天天躺在ICU,养老金还不够付医疗费,活着的时候养老金也相当于没有,甚至还是负数。”

黑边眼镜老头转换了话题:“你们说说,这养老院和幼儿园有什么不同之处?”

有人说:“一个住的是老人,一个收的是幼儿,一老一幼,这不是明摆着不一样嘛。”

黑边眼镜老头说:“我说的是养老院里面和幼儿园里面。”见其他人都摇头,他接着说,“铁栅门外,养老院的老人是从里往外看,幼儿园的大人是从外往里看。从外往里看的,总能等到自己的孩子出来;从里往外看的,却总是等不到自己的孩子进来。”

我一听,觉得这人说得太对了。我从正月十七进来后,女儿只在端午节把我接出去玩了几天,可再进来已经入冬了,我每天往铁栅门那儿看上百遍,却始终没看到自己孩子的身影。按理说,女儿交的两个月生活费早就用完了,可我却没见他们来交。每个月,我都找管理员比画着问交钱的事,管理员说我外孙已经来交过了。我问怎么没看到外孙本人,管理员却不理我。

到第五个月该交钱的时候,国松来到我的房间,说之前是女儿把钱存在外孙的卡上,由外孙来交的。这个月外孙去省城学习了,委托他来交。

国松起身要走,我跟着他下楼,走到院坝,来到铁栅门前。他叫我别送了,让我回去。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比画着说,我要出去,我想回家,在这里实在太孤寂愁闷了。

国松大声说:“我还要上班,大家都没空,过几天表姐们来接你。”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拉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哀求着重复我要出去的话。

国松只好往回走,带着我去养老院管理员办公室。这时,老乡看到国松,问是怎么回事。国松说了我想跟他出去的事,还说外孙这两个月来交钱都没进屋看我,之前我也是这样,一见到有人出去就拽着要跟着走。

老乡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劝道:“回去吧,国松他们没空,出去了也没人照顾你。”我被老乡连劝带拽地往电视室走去,国松转身朝铁栅门走去。我不时回头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始终没见他回头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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