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砖厂生产的水泥砖,因价格实惠,标号高且稳定,深受青龙坝和青龙场修建多层砖房人家的青睐,生意异常兴隆。加之自用砂石量也增加了,夫妻二人忙得早出晚归,实在无暇顾及我,只好嘱咐我待在家中,等他们送饭回来。
见他们如此忙碌,我却无所事事,便想去青龙街上散散心。我在青龙街逛了一圈后往回走,心里认定走的方向是老鹰岩。可没走多远,就开始爬坡,沿着蜿蜒的公路爬到山坳,又从山坳下山,来到山脚。我向路人打听去老鹰岩该怎么走,他们却一脸茫然,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们问我家在哪里,我回答在青龙场,可他们依旧听不明白。
白茫茫的雨雾从山头迅速向山下蔓延,我急忙跑到一户人家门前,还没等我开口,主人“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我只好钻进屋檐下,看着大雨哗哗地从远处袭来,雨滴在房顶上发出嘀嘀嗒嗒的声响,密密麻麻的声音从房顶传来,紧接着一排檐水像门帘一样挂下来。
没过一会儿,雨停了,山弯处出现了一道彩虹,宛如一把弯弓横跨在两边的山头。彩虹渐渐散去,西山的天空突然变得一片土红,仿佛打翻的番茄酱,将天空涂抹得通红。渐渐地,乌云越来越多,天空也随之暗淡下来。我知道今晚是回不了家了,便来到田野边的草垛下,钻了进去。草垛里的温度不冷不热,让我不禁回想起小时候二毛从牛背上跌下来,我被二伯爹赶出家门后,钻进草垛的情景,只是那时天空还飘着雪花。
第二天醒来,天才微微亮,我沿着公路往前走,心想只要一直走,总会走到老鹰岩。
山脚人家开始冒出炊烟时,对面一个赶着牛走来的中年人抬起头冲我喊道:“大伯,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看着他笑着回答:“我去老鹰岩。”
从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见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还按下了免提,在手机上记下了一串数字,接着又打了一个电话,再次记下一串数字。打第四个电话时,我听到他说:“你岳父是不是走错路了?他一个人在这里呢。”他报出了地名,然后让我待在原地别动,等我女婿来接我。
女婿开着一辆皮卡车来到我面前,连声向那人道谢,递烟给他时,那人对女婿说:“人们都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是父母之爱,做儿女的牢记父母的养育之恩,赡养父母是应尽的责任。你岳父有五六个儿子,却让你来赡养,这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
女婿回答道:“怎么说呢,我没有父母可以尽孝了,我妻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是岳父和继岳母含辛茹苦把她养大。既然都是一家人,孝敬妻子的父母,我觉得和孝敬自己的父母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我的责任。”
那人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我真佩服你,特别是你对两个妹妹的扶养,条件那么艰苦,也要先让妹妹吃饱。有一次我看到你把米饭先舀给她们,自己却端着一碗洋芋站在门外吃。这还不算,她们出去打工挣了钱,建房子时你只收她们一半的沙子、水泥砖钱。”
女婿说:“父母死得早,我这个当大哥的不管她们,难道还能让她们去讨饭不成?收一半砂子、砖钱,基本上够成本了。我也不能不收,一是要收回成本,二是如果不收钱,她们可能会把房子修得更加宽敞高大。她们两家都是一儿一女,一人一层完全够住了,没必要修那么大。何况这些外甥有能力了也不会在这里居住,就像我那两个儿子一样。”
那人笑着说:“好人有好报。”我听了,也跟着伸出大拇指笑了。
女婿把我接回老鹰岩,女儿石同孝对我一顿大吼:“你这个老和尚,要死又不死,喊你不要乱走不要乱走,屙血(吃)了一天到处乱跑,怎么不跌崖倒坎去摔死呀!”
我站在那里,嘿嘿地对着她傻笑。
晚上,女儿石同孝打电话给老三石同义:“爸爸怎么办?昨天一晚找到天亮,急死人了,这样下去生意还怎么做?”老三还是那套说辞,自己没房子住,媳妇得挣钱修房子。还有两个孩子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成家,女儿不能空手嫁出去,儿子娶媳妇也不能只靠一张嘴,加上彩礼,没有八万十万根本娶不进门。
女儿又打电话给老五石同智。老五说:“我这个当嫁出去的姑娘,不说建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就算不欠债,家里五六张嘴要吃饭,三个孩子还没说今后成家的事,眼下光上学就是一大笔开销。”
女儿接着打电话给老六石同信。老六说:“这两年没挣到钱。去年挣了点,借给一起打工的人回家建房,说过完春节回来做工就还钱,还按月息百分之五给我。结果他回老家时坐农用车,翻车死了。本想着他家能找车主赔点钱,可车主也死了,还没买保险。他带回家的钱,包括他自己攒的,都不知道落到谁手里了。现在就剩下孤儿寡母,还有那间在风雨中飘摇了上百年的木房。我手里现在就只有一张两万块钱的借条。”
女儿提出把我送去养老院,老三似乎说他只负责爸爸一年吃的米,国家给的养老金、退耕还林补助、种粮补贴,他一分钱都不扣留,全都拿出来了。
老五说他现在感觉吃了上顿没下顿。
老六说,他最多只能负担一个月的费用。
女儿对女婿说:“如果继续把爸爸留在家中,不但耽误时间影响生意,哪天他走丢了,或者在坡坎处跌倒受重伤,他几个弟兄来找麻烦,到时候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不如我们自己花点钱,把他送到养老院吧。”
女婿皱着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完后把烟蒂往地上一甩,用脚碾成粉末,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也行。”
女婿把我带到位于乌江县城东开发区的养老院,费用是每月一千五百元,包括吃住和洗衣服务。我看到这里有三十来个老头老太,心里挺高兴,觉得有这么多伙伴,比起在家里没人陪伴要热闹多了。养老院位置较高,在这里可以看到湛蓝的乌江穿城而过,还能俯瞰城东大半部分以及城西大部分高矮不一的建筑。
牛国松听说我们来了,便邀请我们去城西一家餐馆吃饭,一起的还有小外孙和国松的朋友,总共六个人。
在等待上菜的间隙,国松问他朋友有没有给女儿买社会养老保险。朋友笑着说:“没必要。我就一个小孩,我有工资,她妈妈开服装店也能挣钱,房子车子都给她买好了。她在私立小学代课,那两三千块钱的工资够她零花。现在谈的男朋友在银行上班,工资奖金都很高。”
国松微笑着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别多心哈。如果他们中途分手了呢?或者中途离婚了呢?又或者女婿今后比你女儿去世得早呢?”
“你这乌鸦嘴。”朋友嗔怪道,“不管哪种情况,就凭我女儿的条件,再找个有国家工作的人没问题。就算女婿死在前面,还有抚恤金,还有老年补贴呢。”
“嗯,我知道,满八十岁还有高龄补贴。但这些钱够不够老来生活和看病吃药呢?”国松看了我一眼说,“如果行走不便需要请人护理,或者进养老院,谁来出钱?”
是啊,谁来出钱呢?我心里也在想。
国松说起了他的亲身感受:“我经常跟人说,不要指望配偶养老。我那当过县级领导的岳父,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岳母今年除夕满八十六岁,那几百块钱的抚恤、老年补贴、高龄补贴,只够她吃药和维持生活。自从跌倒骨折行走不便后,护理全靠孙辈众筹请人。”
“也不要指望子女给钱。”国松越说越起劲,“一是他们有钱也可能不给,你看我这姑父,那么多儿子,有几个管他了?何况你我就一两个子女。二是子女本身可能就困难。我妻兄们,有的因为养老金低,既要养妻育孙,自己还生病;有的老了没收入;有的下岗了,只能等着领取养老金年龄的到来,他们自身都难保,根本无力尽孝。老来自己有收入,不用问儿女要钱,也不用看儿女的脸色,心理上要好得多。再则,过年过节给孙辈包个三两百红包,孙辈高兴,孙辈的父母也高兴。如果这次来没有红包,下次来也没有,今后可能就不会来了。”
朋友说:“每年要交大几千,以后交得越来越多,如果退休年龄没到就死了,那不是亏大了?还不如存在银行保险。”
国松哈哈笑道:“人都死了,你要钱还有什么用?就算提前死了,遗属可以领取丧葬补助金和抚恤金,个人账户余额还可以继承;因病或因灾致残丧失劳动能力了,还可以领取病残津贴。关键是如果人不死呢?六七年就能把本钱领回来了。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领的钱会越来越多。如果当年有政策,我岳母交了社保,现在每个月能领三千元以上,这样请人护理和生活费就完全够了。你看我这姑父,如果每月有几千块钱的养老金打到卡上,哪里会增加我表姐夫的负担!”
国松间接夸奖了女婿,女婿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朋友似乎心动了:“你这么一说,我去把女儿她妈妈的也交上,她今年四十五岁,到六十岁就可以领取了。”
说话间,服务员端来了牛肉小火锅、鱼香肉丝、芹菜炒猪肝、折耳根炒腊肉、四季豆、花生米,还上了一瓶花生奶饮料,每人面前放了一瓶二两五的瓶装白酒。
国松的朋友把酒瓶推开说:“我开车来的,不喝。”
国松迟疑了一下说:“也行。”然后转头对我们几个说,“一会儿把它分了。”
他朋友吞了吞口水说:“这酒驾、醉驾查处太严了,太不近人情了。酒驾就要被处分,醉驾就要被开除,甚至判刑。”
国松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喝酒后动车确实容易出事。”
“哪有那么多事会出哟!”朋友辩解道,“就算出事了,死伤也是能看得见的,比起有害消费品来,伤害要小得多。有害消费品,不知道要多久才会被发现,也不知道祸害了哪些地方,有多少男女老少遭殃。比如药品,如果是假药,不但治不了病,还会延误病情。比如狂犬疫苗,打了针以为没事,发病了才知道打的是是假疫苗,对方就为了那几百元,害了一条又一条人命。但对这些出售有害消费品的,没有预防性查处,查到了大多也就是罚点款了事。要是也像查酒驾一样频繁和严格,查到就吊销执照,除了罚款还要坐牢,我看还有多少人敢以身试法?”
国松又把酒瓶提到他面前说:“来来来,你喝,一会儿我叫女儿来给你开回去。”
朋友嘿嘿地笑了起来。
大家吃完饭放下碗筷时,外孙起身向收银台走去,国松转头对他说:“我已经付过钱了。”
朋友开玩笑说:“可以签单呀,不然你这副检察长不就白当了?”
国松笑道:“2013年之前还可以,现在不行了。”
“屁!”朋友说,“我们单位那些领导,找经办人注明接待市县同行领导,或者找熟人发个调研函什么的,照样报销。”
“风声越来越紧了,之前是那样,去年只是不准喝高档酒,不过可以把高档酒写成低档酒,增加数量来报销。去年下半年以来,工作餐不准饮酒,除非是招商引资。由于查得越来越严,没有人再愿意冒险代签经办人。谁愿意为了这两三百块钱给自己找麻烦呢。”
朋友抽出两张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笑着问:“我是说,你这气管炎(妻管严)哪来的私房钱?”
“除了工资、奖金,也就是说单位公开发的钱由你嫂子保管外,其他收入,比如稿费、出差费、讲课费,她是不过问的。”
朋友笑着对国松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