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成凤存“私房钱”的打算,从老五、老六往家里带钱的时候就开始的。最开始,她把钱三百、两百地借给外出打工的人当路费,月息有三分、五分的,甚至还有一角的。也就是说,借一百块钱,每个月的利息分别是三元、五元或者十元。
这些借款期限都不长,也没有人赖过账。几年下来,利息收入超过了本金。不过在成凤的账目中,记在两个儿子名下的,只有老五、老六汇回来存着准备用来娶媳妇的本钱。
大姨姐来我家借两千块钱,说是给出嫁生子的大女儿修建砖房,借期三个月。当时房子正准备盖第三层楼板,欠师傅的钱比较多,如果不付这两千块钱让师傅拿去给儿子上大学交学费,房子就要停工。
成凤再三叮嘱道:“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年只有支出没有什么进项,这钱可是老五、老六打工汇回来存着给他们娶媳妇的。要是他们在哪边亲事一落实,马上就得用钱。”
大姨姐拍着胸脯保证:“你们放心,我肯定只会提前还钱,不会拖延的。姑娘女婿在灯饰厂上班,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两个月就能把钱还上。要不是他们建这么高、这么宽的房子,也不会差钱。”
“人亲财不清,买卖要认真,借条还是得写的。”成凤笑着说,“你说三个月就三个月,但是超过期限的话,就按三分的利息算,这已经是最低的了。丑话说在前头,这钱我可只能问你要哟。”
大姨姐犹豫了一下,说:“行。”
老三石同义写好借条,念给大姨姐听后,让她用大拇指蘸上印油,在她名字上摁了手印。
借钱三个月后,传来大姨姐女儿脑溢血昏迷住院抢救的消息。又过了十天,她女婿把女儿的骨灰送回了家,我们夫妻俩去参加了她女儿的葬礼。
成凤念叨着:“也不知她女婿认不认这账?”她担心这钱收不回来,常常长时间睡不着觉,刚睡下不久又会醒来,头发也开始变得更白了。
大姨姐女儿去世满七(四十九天)后,成凤去问大姨姐还钱,借口说老五在程家寨定下了一门亲事,急着要用钱。
大姨姐开始哭穷:“这钱交给女婿他爹用在房子上了,现在材料工钱还欠着两万多呢。我之前问过女婿,他们可不只欠你们这一处的钱,为了盖房子,在别处也借了上万块的利息钱,利息都是两分、三分的。”
“他们不该借利息钱来盖房子。”我有些事后诸葛亮地表示同情。
“可我们儿子娶媳妇也急着用钱呀。”成凤也很着急。
“姑娘脑溢血的时候不在厂里,是在出租屋,没有得到任何赔偿。抢救费花了一万多,大部分都是借的,结果落得个人财两空。”大姨姐边说边抹眼泪。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去问钱的事,大姨姐说:“女婿去广东了。我去问他爹,他爹说他从我这里接手那两千元,当时就交给师傅了,可以喊师傅来对质。我找人联系女婿,听说他已经不在那家厂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三次去问的时候,我们刚一进屋,就看到大姨夫带着脏话骂大姨姐,说她一天管闲事,自找麻烦。大姨姐也回骂他。大姨夫抓起大姨姐的衣领就扇耳光,大姨姐则双手去抓他的脸。
成凤气愤地吼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别在我们面前演戏!”说完转身就出了门。
成凤托人给大姨姐带口信,说“打酒只问提壶人”,这钱她必须还,手印是她摁的,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还。大姨姐对带口信的人说:“我没借钱,那手印谁摁不了呀。”带口信的人说:“这个你可赖不掉,公安局可以做鉴定。”大姨姐又说:“我当时头昏了,是他们拉着我的手摁的。”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老三觉得,只有向法庭起诉。
我们花钱找人写了诉状,交到双龙法庭。十天后,法官通知我们去,说他们调查过了,根据事实,以法律为准绳,借钱的大姨姐只是转手了这笔钱,根本没有实际使用,要求我们撤诉,去起诉实际用钱的人。
可实际用钱的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不知去向。大姨姐的女婿,连续三年都没有回来过年。成凤一提起这笔可能打水漂的钱,就唉声叹气、抹眼泪。老五、老六安慰她说:“就当破财消灾了。”
开春的时候,在家修建楼房的女婿说,他问了懂法律的人,说法官让我们撤诉是不对的,是那家女婿的姐夫哥找了熟人。
老三说:“那去找牛国松打个招呼吧。”
成凤回答:“之前就想过了,两边都是姑妈,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会帮哪边说话呢?”
不久,听说牛国松到双龙法庭当了庭长。女婿说:“再起诉,当面把诉状交给国松,他不可能推脱,不管输赢,总得有个交代。”
牛国松没有开庭判决,而是把我们两家约到了古成良家。两家人碰面后,谁也没和谁说话。吃过饭,大家在堂屋坐下,牛国松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他说钱由大姨姐来还,利息按照信用社的存款利息八厘算,为了方便计算,按年息百分之十算,并且少算半年的利息。
大姨姐说:“钱我又没用,谁用的钱你们问谁要去!”
“不要脸!”成凤骂了大姨姐一句,然后回头对牛国松说,“我们借给别人钱,最低都是三分利息,而且还是从借款当天就开始算的。”
牛国松赶忙说:“你们都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没到双龙法庭工作,你们来找我,我可以找各种借口不管这事。说实话,之前我就听说这事了,一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我知道,不管怎么劝,不是得罪大姑(大姨姐),就是让三姑(成凤)不满意。”
“现在我是双龙法庭的庭长,必须审理判决这个案子。”牛国松转向大姨姐,“大姑你听好了,依法依规判的话,你借了这笔钱,物证、人证都有,民间借贷只要不超过银行同类贷款利率的四倍,都是合法的。也就是说,要是判决你们付两分的利息,按照借条上‘如不归还从借款’之日起算——马上就三年了——你们得付一千四百多的利息。”
“三姑这边,我和老五、老六两个表弟在电话里沟通过,他们同意我的意见,少收大姑们半年的利息,算下来该付五百块钱。”
“这点利息,当没有。”成凤板着脸说。
大姨夫站起来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完就向大门外走去。大姨姐也扭头跟着出去了。
不久,牛国松上门去做大姨姐一家的工作。后来,他们把圈里的大肥猪卖了,再加上家里的积蓄,归还了两千五百元。第二年,牛国松联系上了大姨姐的女婿,那女婿给了他们三千元。这时,女婿的工资每月已经涨到八百元。
这件事之后,坝上借钱赖账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有人一开口向成凤借钱,她就急忙摆手说:“没有,没有。”
大姨姐和成凤,到死都没有再搭过话。
最后一次从大姨姐家要钱回来的那个晚上,成凤收拾完碗筷,坐在灶头前的火龙坑边,凑近我说:“你发现没有?老五、老六自从办了存折,我们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一分钱了。”
“他们不是说存起来娶媳妇吗?这样我们也不用操心他们的婚事了。”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他们对我们不放心,怕我们把他们的钱用了呢。”
“都一样的,你存起来是为他们好,他们存起来也是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呀。”我想了想,接着说,“可能是因为借钱打官司那件事,让他们多了些顾虑,担心到时候不仅利息拿不到,连本钱都没了。”
“我觉得,我们也得存点钱。”成凤压低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
“存钱干什么?他们俩都还没结婚呢。”我疑惑地问道。
成凤回答说:“等他们娶媳妇的时候,就按照前面几个儿子订婚时的标准,该拿什么订婚茶就拿什么订婚茶,该买几件衣服布就买几件衣服布。”
“现在的年轻人可挑剔了,就怕按照以前的布匹质量,人家不要。”
成凤说:“要也是那样,不要也是那样。要是件数多了,布匹质量也好了,前面那几家我可补不清楚,也没那个能力去补。”
“我们就出他们娶媳妇时和前面几个一样的钱,要是不够,让他们自己补上。”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没听到大媳妇指桑骂槐吗?”成凤用手指了指老大家的方向,“有人传话过来,她说都是媳妇,不能厚此薄彼。我就说,我只出之前那些钱,多的让老五、老六自己添。她又说,还没成家呢,自己挣的钱不交给父母,难道还留着自己花?她男人帮家里干活,收回来的粮食大家一起吃,喂猪卖的钱也是大家用,这账该怎么算?”
“老调重弹,别管她那些话,她还能到家里来抢不成?”
“就是。我把她那些话当耳旁风。”成凤挑了挑灯芯,接着说,“我在想,我们老了可怎么办。”
“老了怎么办?”我不太明白成凤的意思,“老了动不得了就等着死呗。”
“死了拿什么来安埋呢?”她问道。
“死在屋里了他们还能不埋?不埋的话臭死他们。”我说。
“要臭也是臭我们。要是你死在我前面,就臭我;我死在你前面,就臭你。”她说,“话又说回来,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但用两块破木板随便一钉,就把我们抬出去埋了,他们还真做得出来。”
“我们把他们养大,他们总不至于连两口杂木棺材都舍不得买吧?”我说,“一家出点钱,也没多少。”
“你就等着看吧。到时候三个人分两个粑粑,等起。”
“可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买棺材呀?”我疑惑地问。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想存点‘私房钱’。”
“私房钱?钱不都在你手里吗?”我也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钱。”
“可这钱交给哪个儿子呢?”我有些担心,“放在家里怕被偷,或者被老鼠咬坏,更怕再发生火灾。”
“你这些儿子,哪个都不敢交。”成凤分析道,“老大家你也看到了,总觉得他们吃了亏,你还敢把钱交给他?交给他就好比蛇进了洞,别想再拿出来。
“老二家当初借去看病的钱,还有买棺材的钱,不都打水漂了吗?我找石同安媳妇侧面提过。老二媳妇说:‘这钱是给他们儿子看病用的,棺材也是他家儿子在用,我能把他们三个孙女养大,没给当爷爷奶奶的增加负担,就已经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石家了。’
“老三也不敢交,成家这么多年,喂猪也不顺利,就靠着那点田地过日子,还要养两个小孩,钱交给他,就跟借出去一样,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还。
“老四家更不行,自从孙子出生,老四就一直生病,一年里冬春两季基本没离开过药罐子,把钱交给他,肯定也没了。
“老五、老六也不行,今天给三百,明天给五百,和他们的钱混在一起,时间长了,根本说不清楚。再说,他们在外面,要是急需用钱也不方便。
“我们把钱交给国松,靠得住吗?”成凤分析了一通之后既神秘又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说:“他这人比较老实,应该靠得住。他帮老五、老六还有古家寨那些人收打工汇回来的钱,也没听说出过什么差错。”
成凤从衣襟的口袋里掏出包着的手帕,数出一千元递给我,把剩下的几十元又放回手帕里,折叠好,重新放回衣襟内的口袋,说:“你明天去赶乌江场,把钱交给国松,让他帮我们存起来。”
我到牛国松家的时候,他还没下班,只有保姆在家,我站在外面的梧桐树下等他。他媳妇走进院子,我喊她,她只是“嗯”了一声,既没喊我进屋坐,也没问我在干什么,就径直进屋了。对此,我心里早有准备,听牛姨夫说,她结婚前就没喊过他们,结婚后到现在也没喊过,更别提我们这些亲戚了。
牛国松到家后,喊我进屋坐。他喊我吃饭,我说早上吃过了,他再三邀请,我才上了桌。他媳妇面无表情,只有牛国松不时问候我要不要添饭,喊我吃菜。
饭后,我把他请出屋,说明了我的来意。他把我喊进屋,当着他媳妇的面,把我递给他的钱重新数了一遍,说:“我把你们这一千块钱存到信用社,存一年定期,利息高点。”
“万一有急用怎么办?”我问道,心里想着这钱得能随时拿回来。
“可以提前取出来,只是利息就按活期算了。”国松安慰我说。
“只要本钱不丢就行,还管什么利息。”我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