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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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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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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九章 手艺

恢复自家开伙,自留地也重新回到各家手中后,日子逐渐有了新的奔头。成凤把一间猪圈腾出来养了两头肥猪,另一间则用来饲养母猪。女儿石同孝放学回家,除了忙着煮饭,就是去割猪草、煮猪食。老大石同忠和老二石同仁,一放学或是上山砍柴,或是下地放牛,再不就去自留地帮忙种庄稼。后来,老三石同义也加入到了这个忙碌的“队伍”中。

肥猪养大后,交售一头给食品站,能有一笔收入;母猪每年产两窝猪崽,每窝差不多有十来个,卖出后,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每次母猪下猪崽时,成凤都格外上心,整夜守在母猪旁边,生怕母猪不小心把刚生下来的猪崽压死。猪崽顺利出生后,看着母猪卧在地上,一只只粉嫩的猪崽挤作一团,拱着头贪婪地吮奶,成凤总会满脸笑意,静静地看上许久。

农闲的时候,我凭借着石匠手艺,应邀给附近的人家打制石具。

我在家里修已经用了将近一年的磨齿时,二伯妈来到我家。

磨齿被磨平后,磨玉米、小麦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细腻了,这时候就需要用平錾来修整,就好比刀子钝了需要磨锋利一样。修磨子可是个精细活儿,用力稍大,磨齿就可能损坏;用力小了,又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顺着磨齿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凿,时不时噗噗地用嘴吹掉石粉。上扇磨子刚修好,下扇磨齿也即将变得棱角分明的时候,我一抬头,发现二伯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

“德坊,你去给我家打副磨子。”我正打算开口问她有什么事,她先一步说道,“我家那磨子都推十来年了,上下两扇,磨齿磨平了就修,修好了又磨平,现在上扇都轻飘飘的了,推个豆子都磨不细。”

我一边继续手中的活儿,一边说:“二伯妈,你喊大伯爹去打嘛。”我心里清楚,哪怕是亲戚之间做手艺活,也是要给工钱的,只不过结算的时候,会少收一两个工天的钱。

“哎呀,我在这里跟你说,在别处我还不好讲,你可千万别传出去,他听到了该不高兴了。”二伯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他那手艺不行。”

“怎么不行呢?我还是跟他学的呢。”我停下手中的手锤和錾子,疑惑地问道。

“我在成凤爹家看到你给他们打的细磨,磨眼进料快,推出来的豆浆又细又滑。还有那粗磨,推出的苞谷砂,颗粒大小均匀,里面的苞谷面很少,就跟用筛子筛过似的。你大伯爹打的,想让它磨细点,可粗的还是占了不少;想让它磨粗点,结果粗细又不均匀。”

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应下给二伯妈家打石磨。我把磨盘用木闩稳稳地固定在房侧的木架上,给上片磨扇嵌上尺余长的木把,又取下挂在板壁上丁字形的木推杆,将头部呈“7”字形的磨头插进木把末端的小孔。二伯妈往磨眼里添上小麦,我便按顺时针方向推拉推杆,石磨缓缓转动起来,麦面像雪花般,从两片磨扇的结合处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落在磨槽里。二伯妈伸手抓起一把麦面,高兴地说:“真细啊!”

这副石磨打好后,寨上以及周边的人家,找我打石磨的越来越多。大伯爹见到我时,话明显少了许多,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多时候只是吧嗒着烟杆,目光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大伯妈也很少来我们这边走动了。

我也很无奈,别人请我,我总不能拒绝,毕竟家里也需要钱。再说了,就算我不去,人家也不会请大伯爹,而是会去请邻村的石匠。于是,我只好继续背着我的手锤、錾子,扛着钢钎,上山为邀请我的人家寻找石质坚硬的青石。把形状不规则的石头裁切出来,再用尖錾仔细地凿,用平錾耐心地铲,精心雕琢成线条明快、工艺精细的石磨。不过,我只专注于打石磨,像猪槽、碓窝、水缸这类相对简单的石具,我都不接活儿。哪怕主家把石头都抬进屋了,我也会推脱说没时间;就算当时闲得没事,我也会找借口说要去别的地方,让他们去找大伯爹。

说来也巧,牛姨夫抱养牛国松的第三年春天,古成良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女儿,与此同时,牛姨夫家也奇迹般地生下了双胞胎姑娘。

不久,牛国松突然出现寒战、发烧、浑身无力,还一直喊头痛的症状。根据以往的经验,大家猜测他这是出水痘,也就是医生所说的天花。正好公社的医生来寨上给人看病,二姨姐赶忙请他给牛国松打了一针,还包了一些药丸。成良的老婆听说后,跑去一看,只见二姨姐正抱着蔫蔫的牛国松,给他喂椿树皮熬的水。她顿时生气地叫嚷起来:“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带去医院看看!”

这几天既要照顾生病的牛国松,又要给两个女儿喂奶,几乎没合过眼的二姨姐,扭过头,盯着成良的老婆大声反驳道:“针也打了,药也吃了,你还想怎样?你要是嫌我照顾得不好,你把他抱回去,把这几年的伙食钱算给我!”

牛姨夫的母亲赶忙过来劝成良的老婆:“昨天刚打了针,今天已经好点了。”

隔天,牛姨夫的母亲跟牛姨夫说:“算了吧,他妈妈老是这样插手,再加上旁人一挑拨,就算把他养大了,恐怕也不会孝顺。不如现在就把他抱回去,我们有这两个姑娘,像其他人家那样,留下一个招个女婿上门,总归比外人靠得住。”

牛姨夫反问母亲:“你不觉得这两个姑娘是国松从观音那里求来的吗?你要是不要他了,观音把这两个姑娘也喊回去怎么办?”

在当地的说法里,“喊回去”就意味着死亡。牛姨夫的母亲听了,吓得不轻,再也不敢提抱走牛国松的事了。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二姨姐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

成良的老婆回家后,被古成良狠狠吼了一顿:“你有本事,你把他抱回来养啊!现在家里这几个孩子,吃穿都紧巴巴的,哪个生病你舍得送去医院了?孩子都已经抱出去了,就当没生过他。别的不说,就冲着是他亲姑姑,人家能不心疼他吗?”

从那以后,成良的老婆在公开场合的言行中,再也没有表现出牛国松生母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家已经积攒下了一笔钱。

第四个儿子石同礼出生两个月后,古成凤架起木梯,从晒壁上取下一串辫好的苞谷,动作娴熟地一粒一粒剥下来,用升子量好,装进袋子里。她提着这升苞谷当作报酬,把母猪牵去牛姨夫家配种。回来后,她对我说:“一家老小挤在这两间偏厦里,不是长久之计。鸟要下蛋孵崽,还得先搭个窝呢。往后这四个儿子都要成家,连房子都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过来?趁着孩子还小,赶紧把房子立起来,先立四列三通间。”

我有些担忧地说:“我们现有的这点钱,最多也就够立个房架子。好点的木料,得跑到山头,甚至翻山越岭才能买到。买树木要钱,砍伐要钱,把木料运回来也要钱。家里这点粮食,自己吃都不够,还得去买。”

“那些欠我们钱的呢?欠了那么多,把钱收回来,买粮食绰绰有余,还能买一部分木料,付一部分工钱。”

在青龙坝,赊欠工钱的人家不在少数。就拿我做石工的那些人家来说,有些家里一时拿不出钱,跟我打了招呼,承诺什么时候给。不少人家都是夏天给一点,冬天再拿一些,两三年才把工钱付清。但也有些人家遭遇生病或者丧葬之类的变故,实在没钱给。有时候碰到人家满脸愧疚地致歉,我还得安慰他们:“哪家还没个困难的时候?不急不急,等有了再说。”过去,工钱早收晚收,也就是放在自家和放在别家的区别,可现在要立房子,得马上拿到现钱,这区别可就大了。

我站在那儿,搓着手,傻笑着,正不知如何是好,成凤说:“你不好意思去收,我去问。”

成凤上门,跟人家说明自家立房子急需用钱。有的人家四处借钱,把欠款还上了;有的人家实在凑不出现钱,她就跟人家商量,立房子的时候来帮忙砍木料、抬木料,用这些工来抵扣所欠的工钱。那些人家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就答应了。

对于我担心的占总费用四分之一的木匠工钱,成凤让我去古家寨找岳父商量。

我到古成良家房侧时,太阳刚露出青龙山山顶,古成良站在院坝中间,用篾刀旋完竹身的节筋,操起篾刀劈向这根粗壮金竹的顶部,又拿起一把柴刀刀背朝向怀中,穿进之前刀下一分为二的裂口,双手拉住刀把和刀头往怀侧拉。竹子被剖成上下两半五六尺时,他左脚踩住下半,双手用力往上提起上半,像鞭炮一阵的“噼里啪啦”后,竹子被扯成两块。

我看到他拿起竹刀,准备把竹子再剖成四分之一时,一边打招呼,一边朝他走去:“你这是要做什么用?”

“哥来啦!”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道,“用来打铺晒席。”他说的晒席,就是用来晒谷子、苞谷的。他接着问我,“这么早,你有啥事?”

“爹在家不?”我问。

“听妈妈说,他昨晚去给人安香盒,鸡叫二场才回家。”

我走进屋里,跟正在做饭的岳母打了招呼。看到水缸里只有小半缸水,挑起水桶就去寨边的水井挑水。古成良则在一旁继续用篾刀剔竹节。我连挑了四挑水,把水缸装满的时候,古成良已经坐在板凳上,熟练地用篾刀一进一退地剖篾。在他面前,已经整齐地摆放着三层不同的篾:最外层是用于编织晒席的篾青,中间是用来编织鸡笼之类的篾黄,最里面的则是当作柴火的篾屎。岳母喊吃饭的时候,古成良双手抓起一大把长长的篾青,用力往上一扬,再甩动起来,篾条之间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在院坝里回荡。

他把篾青放到一边,拍了拍身上的竹屑,走进厨房,坐到已经摆满菜肴的桌子边。岳父已经蹲在上席的板凳上了。

“弟妹呢?怎么没见她来吃饭?”我见成良的老婆不在,便问道。

“前天晚上生了,是个毛。”岳母笑眯眯地回答。她这么高兴也在情理之中,抱出去一个孙子,又新添一个孙子。

“哦,好啊。”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问道,“取名字了吗?”

岳父接过话茬:“这孩子五行缺土,奶名叫垒城,书名取的是古江城。”

我见岳父脸上并没有太多喜悦的神情,便转换了话题,把我来的目的跟他们说了。

岳父说:“木匠就去请你们二姐哥,他师傅夸他心灵手巧,才学了两三年,下墨、砍削、推刨这些活儿,都做得又准又快又好,现在已经做了三年的掌墨师了。”

“成凤说,请您先跟二姐哥讲一声,工钱就按坝上最便宜的给,做完工也只能先给一半,剩下赊欠的一半,两年之内一定付清。”

岳父用缩回准备夹菜的筷子指了指我,问道:“到底是我立房子还是你立房子?你们弟兄姊妹之间的事,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我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岳父又指了指成良,说:“打完谷子,成良可以去帮你们砍树、抬木料、解板枋。”

我去牛姨夫家的时候,他正在寨子边水井前的水田里壅葵花秆。所谓壅葵花秆,就是葵花子成熟,割下葵花朵后,把葵花秆砍下来,成捆地丢在烂泥田里,再掬上泥巴盖住。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浸泡,葵花秆的肉质腐烂,只留下纤维杆,拿到水沟里洗净泥浆,铺在路边晒干,就成了白色的干葵花秆。这可是农村重要的生活用品,哪家煮饭的时候没了火柴,需要去邻居家引火,或者走夜路需要照明,都少不了它。

“你这葵花杆是自家的,还是生产队的?”我问道。

“自家哪有地种这个呀,是生产队分的。”他说完,反问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是来找你的。”我把请他来掌墨立房子的想法告诉了他。

“这个……要得伙计长,天天算口粮。虽说我们是亲戚,但钱财方面还得亲兄弟明算账,工钱就按正常的给,我送你们十天的工。”

“行。”我又跟他说了岳父查看黄历定下的动工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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