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那次神奇地死里逃生,活过来后精神竟比以往更足。然而,岳母却没有这般幸运。
岳母每年春夏之际,都会精心饲养许多桑蚕。那些蚕蛋如同油菜籽般大小,在她胸前的荷包里孵化。刚孵出的蚕儿,细小而柔软,缓缓蠕动着,在盛它们的小筛子里寻觅食物。这时,岳母便会走到院内的桑树上,摘下鲜嫩欲滴的桑叶,轻轻放在它们身上;蚕儿便爬上来,黑麻麻的一片,轻轻地咬着桑叶。不几天,爬上桑叶的蚕儿就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津津有味地啃食着桑叶。
随着时间的推移,蚕儿渐渐长大,原先的小筛子已容纳不下它们,于是便开始“分家”,被分拈到其他簸箕或晒席上。起初,岳母用竹篮采摘桑叶就足够蚕儿们食用,可后来蚕儿食量增大,需要用小背篓,再到后来,就得用大背篼了。此时的桑蚕,身体胖胖的,长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花纹,煞是好看,它们吃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听着也格外悦耳。
长大的蚕儿不再热衷于吃桑叶,而是喜欢爬到盛着它们的簸箕或晒席边沿。岳母便将那些背部发亮且发黄的蚕儿,轻轻地捡到竹竿上挂着的稻草包或柏树枝上,这被称为“上树”。直到所有的蚕儿都吐出白色或金色的丝,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变成一个个蚕茧。此后,岳母还得把蚕茧放在开水中抽丝,再将抽出的丝织成丝帕,染成黑色后卖给那些有钱人家。
蚕儿还小的时候,站在地上采摘的桑叶便足以满足它们的需求。可当蚕儿长大后,食量剧增,岳母就不得不爬到树上去采摘桑叶,或者用木钩把桑枝钩下来,将叶子捋光,大把大把地丢进背篼里。
这天,岳母像往常一样去自留地边采摘桑叶。她将木钩伸进桑树中,试图把桑枝钩下来。就在这时,一群牛角马蜂突然从桑树上飞出来。岳母吓得“啊”的一声,本能地丢下木钩,转身就跑。可她的脚小,平日里又总是气喘,没跑几步,就被红苕藤绊倒,头上的丝帕也随之散落,牛角马蜂迅速追了上来,疯狂地蜇她。岳母疼得妈呀老天地哭喊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古成良听到喊声后,跑去把岳母背回了家。他赶紧去田间扯来慈菇草,捶得细细的,准备给岳母敷上。可此时的岳母,脸肿得像泡粑一样,手杆和脚杆也肿得发亮。她痛苦地呻吟着,还不时地喊着牛国松的小名。有人提议,赶紧派人去通知在双龙中学读高二的牛国松回来。
牛国松原本成绩优异,小学毕业时,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青龙中学,第一名的学生还是复读生。进入青龙中学后,他的成绩在班上也一直名列前茅。然而,在初二即将结束的那个夏天,他却与人打了一个不该打的赌——赌自己一次能喝半斤酒。
几个同学都认为他在吹牛,便和他打赌:如果他能喝下半斤酒,酒钱就由这几个同学出;要是喝不下,他就得拿出一块钱给同学们买油炸粑吃。
放学后,他们一起来到街上,围在卖酒的柜台边。同学们用纸币和硬币凑齐了五角钱交给店主,店主用竹提子打了半斤酒,倒进一个土碗里。牛国松端起碗,眯着眼睛喝了一口。就在他放下碗,准备喊店主拿一角钱的糖果来下酒时,一抬头,看到班主任正从龙溪桥那边朝他们走来。学校有严格的规定,一旦抓到学生抽烟喝酒,就要在班上批评,甚至可能会在全校学生面前公开检讨。牛国松心里一慌,急忙把钱收进口袋,端起土碗,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他举起滴酒不剩的土碗,在同学们眼前转了半圈,得意地炫耀道:“小意思!”
随后,他和几个同学从街的这头溜达到那头,开始吹嘘起来:“我喝酒可是跟我爷爷学的。最开始,他用筷子蘸酒放进我嘴里,那滋味,辣得我龇牙吸气吐舌头。不过,多试了几次后,喝了酒就感觉轻飘飘的,像《西游记》里的神仙一样,全身舒坦。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怕鬼吗?我跟着爷爷去埋人时,他教我喝了鸡血酒。就是把公鸡鸡冠掐出血,滴到酒碗里,喝了这种酒,走夜路就不怕鬼啦。”
他继续吹嘘道:“我不但不怕鬼,还不怕死人。爷爷告诉我,到了停着死人的堂中,不能偷偷瞟,那样心里反而会害怕,总觉得死人会突然坐起来。要盯着死人的脸仔细看,看清楚这人确实死了,心里就踏实了,也就不会害怕了。”
牛国松和同学们回到寝室,说先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再去食堂端饭。他们的饭是自己在上课前用饭盒装米淘好,放到食堂统一蒸的,菜则是周六回家时从家里带去的海椒面、油炒糟辣椒之类。可牛国松一躺下,就昏沉沉地睡着了。同学们把他在食堂蒸好的饭盒从案板上端回来,怎么喊他都不醒。天黑后,他趴在床沿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完后就不停地喊着要水喝。同学们用漱口杯舀来水喂他喝下,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连尿涨醒都没感觉到,竟然屙在了被子上。
从那以后,我听到的消息是,牛国松的记性大不如前,考试成绩也常常排在后面。有一次双龙区组织数学竞赛,他在校预赛时没能入围,老师们觉得他是偶然失误,还是把他列入了参赛名单。可结果却让那些决定让他参赛的老师大跌眼镜。
那次赛题比较难,参赛代表队中成绩较好的也只有五十多分,多数人在二十到三十分之间,而牛国松却得了零分,扛了龙尾巴,排名垫底。当老师把这事告诉牛国松的父亲牛姨夫时,牛姨夫急得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尽管牛国松变得有些笨拙,但这并没有影响二姨姐为他准备三件衣服布、十多根肉条枋配面条,托媒人去大姨姐家进行初步定亲仪式——递书子。
过了一年,牛国松的记忆似乎有所恢复,还收到了双龙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被分在了普通班。
或许是他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半期考试后,他成功滚动到了重点班,而且每个学期成绩都能向前提升五六名。进入高二后,他差不多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可这次却连续三个星期都没有回来。
为了满足岳母想要见牛国松的心愿,我想到老二石同仁初中是在双龙毕业的,对那里比较熟悉,就对成凤说:“喊老二去把国松接回来吧。”
成凤嘀咕了一句:“她就心疼她的心肝宝贝,其他外孙一个都没放在心上。”不过,她还是安排老二去双龙中学找牛国松。
第二天清晨,老二一路小跑着去了双龙中学。当牛国松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回古家寨时,甑子里的饭才刚刚上气。此时的岳母,已经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牛国松急忙上床,将岳母靠在自己胸前,接连喊着“奶奶”,可岳母却再也无法回应他。
牛国松解释说,这个星期没有回来,是因为要参加作文竞赛,他还得了第一名。
岳母的遗体停放在堂屋右边的木板上,木板下用墨水瓶做的油灯,发出昏暗的黄光。白天,劳力们要去出工,学生们要去上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只剩下我、古成良和牛国松守在灵前。我们在左边铺上稿荐,打地铺休息。牛国松说要和我们一起睡,但他坚持要睡在中间,显然,他并不像他曾经吹嘘的那样不怕死人。躺下很久后,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身上不安地游走,一副无处安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