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运动在青龙坝轰轰烈烈地展开。工作队来到寨上,队长径直找到二伯爹,开口问道:“石德坊在你家,到底是养子还是雇工?”
二伯爹身体微微一颤,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嗫嚅着回答:“雇……雇工。”
二伯妈目光闪烁,看了二伯爹一眼,犹豫片刻也附和道:“没错,是雇工。”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这般回答,无非是担心我若被认定为养子,便会分走他们家的财产。
队长接着追问:“雇工?那你们给他开过工钱吗?”
二伯爹顿时语塞,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二伯妈赶忙接话:“他一个小孩子,能做多少事?管他饭吃,给他衣服穿,让他平平安安长大,就当我们积德行善了。”
队长脸色一沉,严肃地说:“他十二三岁就开始干成年人的活儿,你们一分钱的工钱不开,一两粮食不给,这分明就是剥削!”
经过工作队详细的财物登记、查田估产,大伯爹被划定为富农,二伯爹则被划为地主。原本属于二伯爹家的偏厦分给了我,我之前住的厢房归二伯爹一家,正房分给了另外两户原本住茅草房的人家。我还分到了他家五挑谷子产量的田、三挑苞谷产量的土,外加一头耕牛、两斤猪油以及一些生活用具。
二伯爹因此遭到批斗。
队长把我叫到村里,极力动员我上台批斗二伯爹,他说:“你二伯爹家把你当童工使唤,你得站出来揭露他们。”
我挠了挠头,认真地说:“寨上哪家的小孩,只要能干活了,从小到大,不都是放牛、砍柴,挑粪、犁田、铧土这些活儿?要是他们当初不收留我,不给我吃穿,我恐怕只能去当叫花子,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山洞了。”
队长皱了皱眉,继续劝道:“你二伯爹以前用竹竿打过你,还拳打脚踢,又把你赶出家门,让你在稻草堆里睡,在龙门外过夜。这些你都忘了?”
我憨厚地笑了笑,回应道:“我们寨上的小孩,做错了事都会挨打。他家那两个儿子,不管比我大的还是小的,做错事不也照常被打吗?”
队长无奈地挥了挥手,骂了句:“你这榆木疙瘩,三锤都打不出个响屁,算了!”
二伯爹被批斗后,整天垂头丧气,进出都没了精气神。我喊他,他有时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一声,有时甚至毫无反应。二伯妈更是如此,仿佛他们家的偏厦和田土是被我抢走的,又好像他被批斗是我告密所致,对我冷若冰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才渐渐有所好转。从各地传来的政策消息,让他们慢慢明白,即便偏厦不分给我,也会分给其他人家;他们被批斗,是因为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并非我个人的缘故。
干农活对我来说,向来不是什么难事,可做饭却让我头疼不已。煮出来的饭,不是硬得像石头,就是稀得成了干稀饭。烘饭更是一塌糊涂,米饭下面的洋芋常常被烘煳。为了防止烘煳,我频繁揭开锅盖查看,结果饭又成了夹生的。每餐做饭都麻烦得很,我常常一顿饭做出来,要吃上两三顿。屋里的东西,怎么摆放都觉得不顺眼,最后只能随手乱扔。我这才深刻体会到,一个家,要是没有个女人操持,还真不行。
于是,我跟村里的干部提及想找个媳妇的想法,也到寨上的长辈家中,恳请他们帮忙留意、物色。
在寨上响应上面号召,十几户人家自愿组成互助组时,村长给我带来了一个女子。村长介绍道:“这女子一路讨饭到了我们这里,无依无靠的。我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落脚成家,她点头同意了,就把她带来给你瞧瞧,你看合不合心意?”
那女子身形瘦弱,站在我身旁,身高只到我腋下。她皮肤黝黑,脸上布满污垢,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脚的脚趾都从破旧的布鞋里露了出来。我犹豫了片刻说:“那就让她留下吧。”
第四天,女子忍不住问道:“你家就只有苞谷和洋芋吗?”
我心里清楚她这么问的缘由,她来的这几天,吃的不是蒸苞谷面饭,就是烘洋芋拌胡豆,菜也不过是老海椒,或是土里的白菜,再不然就是清水煮菜。我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有些脸热地说:“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大米已经吃完,猪肉也没有。”
她小声嘟囔着:“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盼头,还不如去要饭,有时候要到吃的比这里好,还不用累死累活地干活。”
第二天上午,我从地里挖洋芋回来,发现屋里没有炊烟升起。我向邻居打听那女子的去向,他们说:“早上看见她提着来时的包裹出门了。”我满心疑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当晚,她没有回来,第二天也不见人影。
大伯妈猜测道:“那女子怕是受不了这清苦日子,觉得讨饭还轻松些,就走了。”
果如大伯妈所言,那女子一去不复返。又过了几个月,秧苗栽完后,大伯妈跟我说:“我姐夫家寨上有个姑娘,从小父母双亡,也是跟着伯爹伯妈长大的。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给你说这亲事。”
这门亲事进展得颇为顺利,我只送了几斤面条当作礼物,给姑娘买了能做一套衣服的土布,便定下了结婚的日子。重阳节那天,姑娘在七八个亲人的陪同下,来到我家成了亲。
婚后,我发现妻子有个毛病,有时在家做饭,突然就说头晕;有时上山干活,又喊头痛;有时坐着补衣服,冷不丁就说心慌胸闷。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呕吐,随后红着脸,羞涩地对我说:“我怕是有了。”
“有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又犯了什么病。
“孩子。”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我一听,激动得双手不停地搓着,对着她嘿嘿直笑。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我去互助组的其他人家帮忙干农活。这个互助组是由相邻的人家,本着自愿互利、等价交换的原则组建起来的,方便在农忙时节相互换工。
一天,妻子将磨好的麦面,用箩筛筛出细面,放在木盆里,加入温水慢慢调匀。接着,她把洋芋切成薄片,放进锅里,添水烧开后,摘来椒叶丢进去,又用筷子将和好的麦疙瘩,一团一团地挑进锅里。
刚挑完麦疙瘩,她的肚子突然剧痛起来,下身开始出血。她强忍着疼痛,急忙跑进屋里,在床上铺上一层土纸,脱下裤子,躺了上去。我从互助组收工回来,一进屋就听到她痛苦的呻吟声,赶忙冲进去查看。她气息微弱地喊道:“我要生了,快去喊大伯妈来。”
大伯妈匆匆进屋时,只见妻子脸色惨白如纸,床上的草纸早已被血水浸透,下体的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大伯妈瞧了瞧我焦急又无助的模样,喊我出去。我站在门外,心急如焚。终于,听到婴儿的哭声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去。此时,大伯妈正忙着包裹小孩,而妻子面色如死灰。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伸手去摸她的头,触手冰凉;抓起她的手,那手也渐渐没了温度。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我跪在床前,轻轻抱起她的头,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流淌。
过了许久,大伯妈将我拉起来,指了指包裹着的孩子,叹了口气说:“是个姑娘。”她又看了看妻子,解释道,“凡是经常喊头痛胸闷的女子,生孩子时最容易大出血。”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病叫高血压。
埋葬妻子后,大伯妈给女儿取名孝孝,以此纪念她的母亲。大伯妈又说:“这孩子你一个大男人肯定养不活,我抱去照顾。你三个姐姐都成家了,我平时没多少事,推米面调米浆喂她,她是这家人,就长命富贵长起来,没有这个命,就随她了。”
村里开始着手组建农业生产初级合作社。合作社统一规划耕种土地,调配使用工具,组织大家共同劳动,按照劳动量进行分配。分给各家的土地和牛马,依旧归各家所有。我在合作社里,虽说没占到什么额外的便宜,好在我一个人分得的土地可以入股,喂养的一头牛也折价入了股,凭我的劳动,一个人挣的也够两个人的吃喝。
一个雪花纷飞的下午,大伯妈让堂弟来喊我去她家。我赶到后,只见大伯妈抱着女儿孝孝,招呼我坐到灶头前火龙坑边的凳子上。大伯爹坐在一旁,抽着叶子烟,手里拿着火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龙坑中疙蔸上的火炭。大伯妈逗了一会儿孝孝,开口说道:“我找人去给你说古家寨古八字家的三姑娘……”
她话还没说完,我急忙摆手,连声道:“那个不行,那个不行。”
“人家配不上你?”大伯妈笑着打趣。
“不是。”我赶忙分辨,“前年古八字偷买鸦片的时候,是我把他拦下来,喊醒其他人的;是我翻的他背篓,掀他衣服、脱他裤子搜的身,还把他像捆粽子一样紧紧绑着,送到村里关了两天一夜,把他饿得眼冒金星。”
“这有啥,那是执行政策,又不是你跟他有私仇。”大伯爹取下嘴里的烟杆,插了一句。
“你也别觉得自己条件配不上人家。”大伯妈接着分析,“他大姑娘十七岁就嫁到青龙乡黄家沟了,二姑娘十八岁嫁给了隔壁牛家寨的牛木匠。现在这三姑娘都二十一岁了,为啥还没嫁出去?之前有一家,都已定亲,男方去讨姑娘的生辰八字,找人合婚选黄道吉日,那边的先生说,这姑娘八字硬,生日和男方相冲,不但克夫,命里还缺子,男方就退了婚。
“古八字喝醉了酒就骂,说那先生纯粹是胡说八道。他说他姑娘和那男的八字没毛病,生年一阴一阳,很相配;生日虽说相冲,但男方生日和月相合,他姑娘生日和时相合,根本不会生离死别,不能白头偕老。还说要说子星,他姑娘不是没有,而是多得很。明明是那先生想把自己侄女嫁到那家,那家成分好,住在青龙街上,男的还学了门铁匠手艺。
“别的人家听说后,都觉得古八字是在故意遮掩他女儿的问题,对那位先生的说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就没什么人上门提亲了。再加上古八字眼光高,一般人家他还看不上。他又抽鸦片烟,还迷信,被乡里定为坏分子,这两年更是没人来提亲了。”
大伯爹笑着说:“德坊这八字也硬,都克死过两门妻子了,不怕。”他转头对大伯妈说,“你哪天找他二伯妈上门问问,她去合适,毕竟是后家。”
二伯妈回来说:“我悄悄对姑娘说,石德坊长得高大帅气,上面没父母要侍奉,下面没弟妹要扶养,前面那门亲事生的女孩,也是跟着他大伯妈生活。姑娘对这亲事有意,还低着头说见过石德坊几次,认得他。”
我壮着胆子去问古八字大叔的意见,他一听,当场就黑了脸,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道:“这门亲事,篾条穿豆腐——不用提了。不说我家姑娘是青头姑娘,就是二婚,也不会选他石德坊。他爸爸道德败坏,他又没人教养,都要三婚了,还是个孤儿!”
他满脸涨得通红,越说越激动:“在虎跳崖,就是他把我拦下,吼醒其他人;是他翻我的背篓,掀我的衣服,脱我的裤子搜身;是他把我捆得死死的,送到村里关了两天一夜,把我饿得半死。”
他手指着我的脸,满脸鄙夷地说:“就算按你说的,那是政策。可他那八字呢?他石德坊那倒霉八字,爹被他克死,妈被他克死,两个老婆也被他克没了,还带着个拖油瓶。难道要我姑娘去当后妈,中途也被他克死?”
听古八字这么一说,我觉得他讲得在理,大伯妈他们的想法,对我而言,确实有些不切实际,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次年春天,山头还残留着白雪,山下白色的李花,红色的桃花,正在盛开。我和寨上的人在田里铧田时,堂弟急匆匆地跑到田间,说:“大伯妈喊你赶紧回家一趟。”我忙问什么事,他说不知道。
我心里一紧,猜测是不是女儿孝孝突发急病。我赶忙提起铧口,赶着牛出了田,把铧口往河坎上一扔,丢下牛牵绳,朝着寨上拼命跑去。跑到大伯妈家房前,却见一切都静悄悄的,鸡在房侧悠闲地啄食,狗在院坝惬意地睡觉。
大伯妈站在大门口,满脸笑意,仿佛有什么喜事。我正要开口询问,她冲我招了招手,转身往屋里走去。
我满心疑惑,跟着她穿过堂屋,走进厨房,踏上三步高的楼梯,推开地楼屋的房门。她转身把门闩上。借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我渐渐看清坐在床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二伯妈,另一个是低着头的姑娘。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是谁。
二伯妈站起身,笑着说:“我把你媳妇带来了,她叫古成凤。”
我紧张得双手不停地揉搓,嘿嘿地傻笑着。
二伯妈随后跟我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回娘家时,又找机会偷偷问古成凤,到底愿不愿意这门亲事,古成凤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二伯妈跟她说了这门亲事的难处,说这边家境贫寒,还有个女儿要抚养。古成凤却说:“哪家又富得流油啊?两个人手脚勤快,还怕挣不到吃的?他那女儿还小,不懂事,我就当少怀她几个月,把她养大了,她还能不认我这个妈?又没有亲妈在,比抱养的好得多。”
二伯妈又说:“要是你爹妈不同意,你自己跑出来,可就什么嫁妆都没有了。”古成凤满不在乎地说:“稻草可以当床,苞谷壳能做被子。能有多少嫁妆?我两个姐姐出嫁,也不过是有一张桌子、几根板凳,一床被子、一口木箱。在家天天看着我爸爸动不动就打骂我妈妈,听我妈妈唉声叹气,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自从我之前那门亲事毁了,我爸爸喝酒喝得更凶了,喝醉了就更爱打骂我妈妈。饭煮稀一点要骂,盐巴放重一点要打,连鸡娃天黑了没回窝都要打骂。我走了,省得他看着心烦。”
二伯妈见古成凤心意已决,便和她商定,那天早饭后,古成凤假装出去打猪草,沿着山脚往石家寨这边走,二伯妈在山弯接应。接到她后,怕遇到熟人,就让她戴上头帕,带着她往山上走,到后山树林里躲着,等寨上的劳力都出工了,才进的寨子,除了几个小孩,没被其他人瞧见。
大伯妈说:“你二伯妈怕古家寨的人找来,就让成风一直藏在我们家。等那边没动静了,你们再成亲。”
事实上,到五天后,邻寨有人结婚那天,大伯妈把古成凤送来与我圆房,古家寨都没有人来寨上寻人。后来二伯妈打听到,天黑古成凤还没回家,她妈妈急得直哭,却反被古八字打了两耳光,骂道:“嚎什么丧!她八字上又没写着死字!”他可能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把女儿的去向告诉古八字时,他瞪大眼睛大声说道:“那不是我姑娘,我姑娘死了。”说完,转身就走。
有天晚上,我和成凤恩爱过后,她左手撑着头,右手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腹部,笑嘻嘻地问:“你说这下面,是越搞越松,还是越搞越紧?”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沉思片刻后,笑着回答:“应该是越搞越松吧。”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只会越搞越紧,不信你以后看。”
几十年后我回想起这句话,终于明白她说的是生活,一个又一个儿子出生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