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刚过,保长便带着人来到二伯爹家。大门外,右脚踏上大门槛,把正准备出屋的二伯爹堵在了屋内,高声说:“你家有两个儿子,符合抽壮丁的条件了,得出一个去当兵。”
二伯爹见状,赶忙满脸堆笑地将保长一行人迎进了地楼屋,一边热情地招呼二伯妈准备晌午饭,一边陪着笑对坐在窗户下的保长说:“保长啊,我家这小儿子还没满十六岁呢。”
保长微微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实岁也好,虚岁也罢,都一个样。初一不去十五也要去。小儿子要是不行,大儿子就得顶上。你也知道,我们青龙坝符合条件的人家都抽过一轮了,上头派下来的任务要是完不成,我这日子也不好过啊。你们可别想着支使儿子逃跑,‘没得油吃听榨响’,这寨上、这坝上,横顺百里地,那些逃跑壮丁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轻的,爹妈被捆绑起来;重的,房子被烧,家也被毁。”
这时,二伯妈端着一钵落花生,从厨房走了出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满脸哀求地道:“保长啊,您可是有菩萨心肠的大好人,就可怜可怜我们家吧。这小儿子年纪实在太小,大儿子刚结婚,孩子都还没生呢。”
保长伸手拿起一颗花生,在手中轻轻摩挲着,抬眼瞟了瞟正挑着水进屋,准备往石水缸里倒水的我,接着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呐。你们家呢,也可以像其他人家那样,找人顶替,或者花钱买人顶替嘛。”保长微微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接着说,“当然,顶替的人得符合条件,比如说家里弟兄几个,身体是否健壮。”
二伯爹听了,心领神会,赶忙说:“多谢保长提醒,我们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改天一定给您回话。”
当天晚上,二伯妈破天荒地喊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吃完饭,他们把我叫到桌子边,神色凝重地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二伯爹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那烟雾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弥漫开来,使得整个屋子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气息。二伯妈则坐在桐油灯前,专心致志地打着鞋底。她先用锥子在鞋底上用力扎出一个孔,然后将针尖在头皮上轻轻划拉一两下,像是在给针尖抹上一层润滑油。接着,她用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针,试图插进之前锥子扎过的地方,可费了好大的劲儿,针却怎么也穿不过去。于是,她拿起顶针,顶住针头,使劲往前推,另一端的针尖终于露出了好长一截。她捏住针身,用力地往外扯,可扯了好几下,针都从手中滑脱,根本扯不动。无奈之下,她只好用牙齿咬住针的前部,憋足了劲儿,这才使劲把针扯了出来。
二伯爹磕掉烟灰,清了清嗓子说:“今天保长来的事儿,你也知道了。你大哥石德乾呢,刚成家不久,要是去当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嫂子肯定留不住了。二毛年纪还小,妹妹们就跟两个姐姐一样,将来都是要嫁出去的外人。亲不过弟兄之间,我们琢磨着,想让你去顶替你大哥德乾当兵。”
我听后,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波澜。在我看来,去当兵不过是混口饭吃、有身衣服穿,还比在这里起早贪黑地干活轻松些。在这里,我也只是勉强混个吃住,他们请短工还会给工钱,可我却什么都没有。二伯妈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对外人说,我是个无爹无妈的可怜孩子,他们不但要管我吃、管我穿、管我住,将来还得负责给我成家。在外人眼里,我好像和他们的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可亲生儿子给家里干活,哪里有要工钱的道理呢?
见我沉默不语,二伯爹接着说:“你去后,见机行事。你看坝上有些人,不就是几次被拉去当兵,又几次都逃脱回来了吗?”
二伯妈也在一旁附和道:“这坝上别人家找人顶替去当兵,得花一百块大洋,可我们家的家底你也清楚,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们给你五十块大洋,另外五十块就折成粮食。这钱我们先给你存着,等你回来,就用这钱给你娶媳妇,粮食到时候也会称给你。”说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鞋底,“这双鞋是专门给你做的,明天就可以上鞋帮了。”
我在心里暗自思忖,他们可真会打算盘。要是我在当兵的时候被打死了,这钱粮不就还是他们的吗?至于这鞋,还是他们第一次给我做新鞋呢。这些年,我大多时候都是打光脚,偶尔穿鞋,也不过是草鞋,就算穿布鞋,那也是大哥石德乾穿破后缝缝补补给我的。不过,我还是微微动了动喉咙,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去当兵。
二伯爹当晚就带着我去了保长家,给了保长两块大洋,满脸堆笑地说:“保长,这孩子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而且身强力壮,完全符合当兵的条件,他自己也很愿意去。”
保长点了点头说:“这样最好。”
就这样,我和坝上的另外三个人,被带到了双龙场。到了那儿才听说,我们这批兵是要被带去保卫省城,据说共产党的解放军已经打到湖南了。第三天,我们和从县城赶来的其他几十个壮丁会合了。接兵的军官一脸严肃地告诫大家:“谁要是敢当逃兵,车上押车的士兵,随时都能让他吃枪子儿!”
紧接着,我们每个人的双手都被绳子缚在身后,另外还用绳子把同车人的手捆在一起,就这样,上百人密密麻麻地挤上了四辆汽车,朝着省城开去。我们青龙坝的四个人,乘坐的是最后一辆车。
车开出双龙场二十来里地,我们这辆车刚爬上山坳时,突然,两山之间枪声大作。汽车的轮胎瞬间被打爆,司机和驾驶室里的军官当场被打死,押车的四个士兵吓得跳下车拼命逃跑,其中两个被打倒在车边,另外两个则滚进了公路坎下的树丛里。前面的三辆车,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枪声渐渐停息,从山上树林里跑下来几十个人,他们迅速给我们车上的二十多人解开了绳子,大声喊道:“下车!”这时我才发现,下山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大腿被流弹打伤了,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那人被旁人提醒后,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妈呀”地大声喊起痛来。
这些打枪的人,穿着颜色各异、新旧长短不一的衣服。其中一人挥舞着手枪,对大家说:“我们是共产党的乌江游击队,凡是愿意加入我们队伍的,我们热烈欢迎;凡是不想加入的,可以回家。”
我看着那个受伤的人痛苦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便和青龙坝的那三个人一起说要回家。
我们返回双龙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生怕夜长梦多,也不敢去别人家讨要吃的,只能饿着肚子,顶着月光,沿着双龙河,艰难地翻上双龙坳。到家的时候,鸡已经叫了第三遍。
我回来后,生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保长也没有再来拉兵。年底的时候,传来了游击队占领县城的消息。开春,又听说国民党的县政府被推翻了,新成立了乌江县人民政府。
在解放军攻打跑进青龙洞的土匪时,我说想去看看热闹,二伯爹却坚决不准。他一脸严肃地说:“那子弹可不长眼睛,一枪把你龟儿子打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要是把你打成残疾,你连去做叫花子都不行。”
春分的前一天,石德乾的媳妇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石同安。
还有几天就到清明了,这时又传说共产党的人民政府被赶跑了,蒋介石打回了南京,之前投诚解放军的国民党军队也起事打了回来,重新占领了县政府。
二伯爹得知这个消息后,有些得意地对我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当初我就看清了形势,喊你不要去掺和那些事儿,你看现在怎么样?古家寨的古福贵,当初杀猪宰羊欢迎解放军攻打土匪,结果呢,还不是被戴上通共的罪名,最后花了钱才消了灾。”
收完谷子后,解放军又打回来了,那个乌江县人民政府也回来了。听说那些参加伪政府的骨干,都被枪毙了。
开春的时候,县里的工作队来到了青龙坝,召开群众大会。工作队队长在会上宣布,他们的任务是征粮、清匪、反霸、减租、清退帮工,同时还要开展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三项工作。
在抗美援朝动员会上,队长说这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举。我听着,心里不禁想到,二伯爹都已经给二毛谈了亲事,还初步定了下来,可对于我,他们好像一点打算都没有。之前顶替当兵时许诺给我的那些钱粮,自我回来后,他们也只字不提。难道我这辈子不结婚,他们就一直不给我了?我越想越觉得,与其永远在他家做长工,还不如去当志愿军抗美援朝。要是打死了,也就算了;要是打伤了,还有国家照顾;万一立了功,说不定还能吃上国家饭。于是,我便主动到村里去登记报名。
隔天,村长上门来对我说:“你是孤儿又是独子,不符合当志愿军的条件。”村长走后,二伯爹对着我就是一顿臭骂:“你狗日的,说也不说一声就跑去报名,你以为那是去当送亲客啊,好酒好肉招待你,酒足饭饱了就能回来?你没听队长说吗,那个美帝国主义带着十多个国家,不但要打北朝鲜,还要打中国。人家又是飞机又是炸弹的,怕把你炸得连块皮都找不到,尸骨都回不了家,你家这一房人可就绝种了。”
我听着,默默地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村长带信给我,让我去村办公室一趟。我去了之后,工作队队长告诉我,鉴于我主动要求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积极表现,决定吸收我为村里的基干民兵,参与清匪斗争。
队长详细地给我介绍了一通全国、全省以及全县的形势后说:“对于外逃的匪首,政府已经组织力量进行远征追捕;对于就近隐藏的匪徒,我们正在发动群众,鼓励大家检举揭发。你参加民兵的任务,主要是站岗放哨,搜山查洞,要做到全村山山有人,路路有卡。和全国人民一起,撒下天罗地网,让土匪插翅难逃。”
我回去把这事告诉了二伯爹。他一听,立刻表示反对,滔滔不绝地历数着青龙坝这些年的风云变幻:土匪猖獗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前来剿匪,却剿而未灭,晋成皇那股土匪死灰复燃,那些支持剿匪的人不都被报复了吗?国民党军队被解放军打跑了,尚山卒那股土匪被剿灭了,可没过多久,国民党军队又回来了,那些跟着共产党的人,有几个日子过得安稳?谁能想到,才过了半年,解放军又打回来了,那些参加伪政府当官的,投胎到别家,都要走得路了。你不要看现在这些人跳得欢,谁又能保证他们能得意几天?”二伯爹忧心忡忡地说。
我听了二伯爹的话,心里有些犹豫,便到村里找到队长,把二伯爹的顾虑如实讲了出来。队长听了,立刻带着村长、民兵连长上门。队长指着二伯爹的鼻子,严肃地说:“全国已经解放了,你不要在这里造谣惑众,也不许阻挠石德坊参加革命,不然我们就把你定为反革命分子!”
二伯爹听了,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吓得一声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