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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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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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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二十五章 竖碑

依照大伯爹的提议,二伯爹、我家以及大伯爹家三家一起凑钱,给祖父祖母立了碑。

大伯爹曾对我说:“你如今儿孙满堂,也该给你父母立个碑了。有些坟,因为没有碑,时间一长,就没人记得坟主到底是哪家的亲人了,最后变成了长满荒草的土堆。不仅长期无人祭祀,还可能被周边耕种庄稼的人挖平,当作田地使用。那些挖坟的人,根本不知道坟主是谁,说不定挖的就是自己的先人。俗话说‘自己挖自己的祖坟’,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种事情确实有可能发生。”

在给父母选择碑型的时候,我们犯了难。要是立牌坊碑,哪怕是那种三碑四柱的小型牌坊碑,每座的价格也接近三千元,我们实在没有这个经济能力。立七镶碑,也就是由碑帽、碑板、碑柱、碑脚组成的茶盆碑,两座下来得两千多块,我们手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通过堂弟询问了老大石同忠,想看看他们几兄弟每家能不能帮衬点。他回答得很干脆:“一辈不管二辈事!”老二石同仁家肯定是不用问了,老四石同礼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吃药,能不向别人要钱就不错了。老三石同义听成凤说想让大家出点钱后,就说:“我们没什么问题,大家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这等于把话封死了,因为“大家”里已经有三家明确不会出资。

古成凤说:“要出就每家都出,要不就都不出,老五、老六那边也不用问了。反正立碑也就是表个心意,老人们也清楚我们这六十多岁的人的能力,只要能让人知道这是谁家的坟,让孙辈们今后祭拜的时候能找到就行。依我看,就立个独脚碑吧。”

她所说的独脚碑,就是在碑脚石上放置碑板,碑板上面再放上碑帽。我叹了口气,说:“老人在天有灵,保佑我儿孙满堂,我们不能让人笑话,还是立个七镶碑吧。我打听过了,在当地找师傅做,每座只要一千二百块。”

成凤说:“加上立碑那天的各种花费,差不多得三千块才够。”

听她这么说,我知道她算是同意了,就让老三把碑文和孝名拟好。老三拟好后读给我听,我们又反复修改,最终确定了下来。

收完谷子,我和老三前往辛家寨,找到了打碑的师傅。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每座碑议定价格为一千一百元,书写和抬碑上山的人工费用另加两百元,师傅保证明年清明节前安装好。我们交了五百元定金。

老三叮嘱石匠师傅:“价钱方面,我们也不多说了,虽然比我们那边每座要多一百元,但我们也认了。石料就用你们现有的,这些石质看起来不错,应该经得住风化。石碑做得粗糙点我们也不计较,不过碑上刻有你们石工师傅的名字,这关乎你们手艺人的名誉,想来你们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接着提醒师傅:“最关键的是碑文和孝名。碑文内容不多,但孝名不少,写好后一定要多校对几遍。我们住得远,没办法亲自来校对,你们千万不要一个人校对。一个人看的话,看多少遍都可能出错。最好是一个人读纸上写好的内容,另一个人同时对照碑上的字,看看是否一致。确认没有错了,再进行雕刻。

“我爸爸也是石匠,也给人打过碑,该有的规矩你们也懂。你们把我交给你们的内容妥善收好,立碑的时候,如果是我们提供的内容有误,我们负责;如果是你们刻错了,每个字扣你们五十元钱。”

石匠师傅连忙说:“这个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做好。”

老六石同信听说后主动表态:“立碑那天的车费和生活费我来负责。”

第二年清明前夕,石匠师傅打电话告知我们石碑已经安好。按照岳父选好的吉日,我和老三、老四、老五花两百元包了一辆长安车,带上岳父,一同前往举行立碑仪式。

车子只能开到辛家寨的半山,我们只好下车步行。翻过一个山坳,再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向上斜行,到了半山,终于抵达了父亲的坟前。

按照岳父的嘱咐,三个儿子有的拿着刀砍割坟上的杂草和树木,有的用锄头挖树头和树根。岳父常说:“要是让树根窜到坟里,钻进人骨,后人就会出现残疾。”

岳父做完立碑仪式,我们放过鞭炮后,与石匠师傅转到山弯那边母亲的坟前,程序和之前差不多。

祭祀结束,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下山。这时,从山坳上气喘吁吁地跑来几个人,走在后面的是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板着脸问我:“这碑是谁立的,是为谁立的碑?”

碑上明明刻着字,他这是明知故问。我心想,或许是因为这坟在他家的荒山上,我们立碑没跟他打招呼吧。不过,这坟早在土地分下户之前就已经埋好了。我笑着回答他:“是我立的,为我母亲立的。”

“你搞清楚没有,这真的是你母亲的坟?”他语气不善地质问我。

“怎么不是呢?我们每年都来这里扫墓,都已经十来年了。”

中年人拉过那位老人,指着我说:“你跟他说说,这坟里到底埋的是谁?”

老人微微喘着气说:“是你们搞错了,这坟里埋的是他祖父。”老人指了指中年人,接着说,“我当时还参加了抬丧,帮忙把人埋好后才下山的。一晃眼,都已经五十多年了。”

中年人插话道:“我之前每年都看到坟上有人来挂清,以为是哪家亲戚,没想到是你们。”

“可大伯爹告诉我,说我母亲埋在这山弯里,坟前还有棵柏树。我来看的时候,柏树已经被人砍了,但树桩还在。”

“当年这山弯里,坟前有柏树的多了去了,”老人回答,“土地承包到户的时候都被砍了。”

“那我妈妈的坟到底在哪里呢?”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老人指了指侧面,说:“可能在坎上那一排,或许在沟边那几座坟中。”

我垂头丧气地对师傅说:“拆了吧。”

老三也对老四、老五喊道:“过来,我们一起拆。”

我们揭下碑帽,放倒碑柱,取下碑板,撬开碑脚石,然后把这些碑石抬到了土坎边。

师傅说:“虽然这事儿确实让你们心里不痛快,但要是再另立碑的话,得加钱哟。”

“现在也不知道该立在哪里,”我说,“暂时不立了,等以后打听到母亲的坟到底是哪座后再说吧。”

事实上,想要再找到母亲的坟已几乎不可能。当年参加安葬母亲的人,要么已经去世,要么跟着子女搬到了江边镇或其他地方。剩下的寥寥几人,听说不是神志不清,就是耳朵失聪,或者眼睛失明。就连之前告诉我母亲坟位置的大伯爹,也在上个月去世了。

最后,我们把母亲的石碑抬到了父亲的坟边,嘴里说着等以后找到了再立,可心里都明白,这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这次立碑的波折,让去的时候还满心高兴的我们,回来的路上都变得沉默寡言。

立碑回来后,岳父出现了一些怪异的举动。

这年的七月中旬,到了老百姓俗称的“过月半”,也就是书上说的中元节。

传说中,月半是鬼节。不管是富裕人家还是贫穷人家,都会在香盒前的桌子上摆上饭菜,倒上酒,为逝去的老人烧些纸钱,燃上一炷香。家中祭祀完毕,吃饭前,还要把饭菜夹一些到碗里,放在香盒上。吃完饭后,把留着的饭菜加上水端出去,带上香纸,到十字路口点燃、泼掉,让那些没有后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也能有饭吃、有钱用,不会来找祭祀人家的麻烦。

我们去岳父家吃饭,回来的途中,老三说:“我看到外公这个月半烧的福包里,有写着他自己名字收的。”

“怕是你看错了吧,把名字相近的当成他了。”我说。

“没有看错。他写的‘古福儒’那个‘儒’字,没有其他相近的字,以前过年的时候我看到他写过好多回。这次,就算名字相近看错了,那也得称兄或者称弟吧,可他中间那排写的是‘故同庚古福儒正魂收用’,接下来那一排写的是‘同庚古福儒寄’。其他福包上写的‘火化’时间是‘天运辛巳年七月十二火化’,他写给自己收的却不一样,是‘辛亥年’,那是他出生那年的甲子。”

我一时也不明白岳父这是什么意思。

过年的时候,和往年一样,年三十的前一天,岳父那边一家老少来我们家吃饭,年三十这天,我们则去他们家吃。二姨夫家偶尔也会来岳父家一起过年。说是“家”,其实就只有他夫妻俩,国松两三年才回来过一次年。原因是他媳妇母亲的生日在腊月三十,月小的时候是二十九,他们得去给她拜寿。

有人说大年三十、初一生的人命好,这天肯定能吃到好东西。一开始,二姨姐还说:“命好什么呀,如果是平常出生,管他有没有,也会做点好吃的庆祝生日,可这三十、初一生的,赶上过年,反而没什么特别的,相当于搭着过年的饭菜过了个生日。”后来她就有些怨言了,觉得大年三十、初一生的人有点“讨嫌”,让女儿女婿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国松大多数时候是正月初二才回来,因为初一找不到车。回来的时候多数是一个人,少数时候会带着孩子。结婚十多年来,他媳妇一起回来过年的次数只有三次,包括结婚后的第一年。

吃饭前,我们在香盒堂屋前的大桌子上摆好饭菜,烧纸燃香祭祀老人。岳父在整理福包的时候,老六抽出一封岳父写给自己的福包,问道:“外公,你怎么给自己烧福包呀?”

此时,福包在一只旧搪瓷盆中点燃,烟雾缭绕。岳父看了老六一眼,平静地问:“你们家过年过节的时候,会封福包烧吗?”

封福包,就是用土纸包好用钱錾打好的纸钱,在上面像写信一样写上福包的数量、收福包人的称呼和姓名、寄福包人的称呼和姓名,以及焚烧的时间。

老六愣了一会儿,说:“没有,我们都是烧散钱。”

“那这些散钱是烧给谁的呢?”搪瓷盆中的火光照红了岳父的脸庞。

老六嬉笑着回答:“烧的时候就喊,老人们来过年领钱哈。”

“老人们来领钱,那每个人领多少呢?有没有亲疏之分?还是不管亲疏都平分?”

老六搓了搓手,笑道:“这个我们还真没考虑过。”

“你们在外面打工往家里汇钱的时候,不写收钱人的姓名,钱能收到吗?”

“收不到。”老六说,“但这和烧纸钱是两回事呀。”

“怎么会是两回事呢?就是一回事。”岳父磕过头后站起来,认真地说,“写上名字和称呼,就不会混乱。烧给最亲的人多一些,他们就能多得到一些。”

“这以后等你百年归天了,我们也可以烧给你呀。”

“你们家以前都没有写过,那是因为你爸爸妈妈不识字。现在你们都成家了,也认识字,能写,可哪家过年过节写福包烧了?”

老六把手中捏皱的几张散纸丢进火中,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舅舅、老表们会给你写了烧的吧。”

“你舅舅?全家过世的老人都是我在写福包,包括以他们名义烧的。你那两个老表,你问问他们封过福包没有?别说回来过年了,就是在广东过年过节的时候,怕是连散钱都没烧几张吧。”

“那是因为你在写,他们就不管这事了。等你百年归天了,他们肯定会管的。”

“我之前跟你们说过,我的寿命会花甲重开,到时候也不知道你舅舅还在不在人世。你们不信这些,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口头还说要厚养薄葬,结果是薄葬了,也没有厚养。”

老六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今年的甲子是辛巳,你怎么把时间写成辛亥年了呢?”

“我是从我花甲重开那年开始写的,每年春节、月半都写。”岳父笑道,“写到那时就有三十年了,等我去了阴间,每年都有钱领来用。”

老六也笑道:“外公,你放心,到时候你再活一个花甲都没问题,大家还需要你这埋人算命的手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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