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服务员走进房间,一把掀开我的被子,破口大骂:“你这蠢货,笨蛋,睡得跟死猪似的,又拉在床上,把屋子弄得臭气熏天!”我瞧见老乡站在一旁,心里明白又是他去告的状。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肚子突然剧痛,醒来便感觉要拉稀。还没来得及下床,就已经拉了一些在床上。匆忙下床时,又拉了一些在地上。我知道跑到厕所肯定来不及了,无奈之下,只能在屋内蹲下解决。老乡被惊醒,发现后,赶忙捂住鼻子,匆匆穿衣下楼。我找来扫把和铲子,把地上的秽物清扫干净,又用抹布把床单擦了擦。我把扫把、铁铲放回原位,钻进被窝,想着用体温把打湿的床单烘干。
服务员气冲冲地一把抓住我的右手,使劲将我从床上拽了下来。我向前一个踉跄,一头撞在老乡的床枋上,紧接着摔倒在地。我刚想爬起来,却感觉额头钻心地疼,右手臂更是疼得动弹不得,忍不住“哎哟妈呀”地叫出声来。
原本准备收拾床单的服务员,此刻丢下床单,满脸怒容地走过来骂道:“你他妈的装什么装!”说罢,她一把抓起我的右手往上一提。我摇晃着站起身,左手紧紧抱住受伤的右臂,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服务员牙齿微微打战地对老乡说:“你可都看见了啊,是他自己从床上跌下来把手摔断的。”见老乡低头不吭声,她又补充道:“我也不会说是你去告发他拉屎在屋里的事。”老乡“嗯”了一声,向她点了点头。
服务员下楼后,老乡帮我把衣服穿在左手上,当他试图把我的右手塞进衣袖时,疼痛让我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他叫我去吃饭,可我疼得根本没胃口。没过一会儿,管理员在服务员的陪同下前来了解因果。我看着服务员,急切地辩解道:“是她把我的手扯断的!”管理员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服务员对管理员说:“他跌下床的时候老乡在场。”
老乡看看服务员,又看看管理员说:“是他自己睡迷糊了,从床上滚下来的。”
管理员挥了挥手说:“打电话叫他家人来,接他出去看看。”
国松和外孙把我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让他们带我去拍X光片。一个小时后,外孙把一张印有黑色纹路的小纸片放在机器前,打印出一张诊断报告和胶片,拿着去找之前的医生。
医生看了看说:“我就觉得不像是骨折,果然是脱臼了。”他让国松二人帮我脱下右手上的衣服,这一过程疼得我额头直冒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医生左手按住我的肩膀,右手抓住我的右手,摇晃了几下,猛地往下一拉,说:“好了。”
我试着摇了摇手,穿上衣服后又摇了摇,疼痛果然消失了。我笑着对医生说了声谢谢。医生摆摆手,示意我们出去,门口边的屏幕上,已经报出了下一位患者的名字。
他们说要带我去看看二姨姐。我们来到重症监护室前,外面站了很多人。门口的医生每次只允许四个人进去,等出来四个人后,才再放四个人进去。等待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打电话,让对方别来了,这里每天的探视时间只有下午三点到四点,对方赶来时,探视时间早就过了。再说,病人处于昏迷状态,也就是看一眼而已。
我们穿上防护服走进病房,只见瘦小的二姨姐静静地躺在白布单床上,一动不动,全身插满了管子。我还看到邻床躺着养老院里那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头,同样全身插满了管子。我们就像在向遗体告别一样,在她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便退了出来。
国松那个脸长得像黄瓜、戴着黑框眼镜的妹夫(豇豆妹弟),把我们带到他的主任办公室,他的两个妹妹和另外的女婿也在。后来我才弄清楚二姨姐住院的前因后果。
二姨姐当时用撮箕从三楼端洋芋下来喂猪,一脚踩空,从二楼滚到了转角处。她挣扎着站起来,却没站稳,接着滚到了一楼。邻居听到喊声后,赶忙把她抬到床上。她想喝水,正好来寨上打预防针的村医说:“不能给她水喝,她内脏受伤出血了,一喝水,血就会凝固,就完了。”
豇豆妹夫接到国松的电话后,两人跟着急救车把二姨姐接到医院住院。当时,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可她还是说冷得厉害。检查结果出来后,住进了胸外科,断了六根肋骨,肺部受损,腰椎也骨折了。豇豆妹夫针对她鼓胀起来的胸部做了放气手术,随后二姨姐住进了重症监护室(ICU)。
第二天上午,豇豆妹夫给国松打电话,没人接,他妹妹打过去,也没有回应。过了半天,国松回电话说,自己在党校给中青班讲法制课。得知做手术需要签字时,豇豆妹夫说二姨姐因为肺部受损,再加上肋骨断裂,反过来影响呼吸,即便用上呼吸机,呼吸依然困难。如果不开胸腔做肋骨固定手术,很可能会出现窒息。但要是做肋骨固定手术,由于呼吸困难,结果可能会更糟,也可能导致死亡。怎么做都很棘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国松说:“我又不懂医疗技术,你做决定吧。”
豇豆妹夫说:“你是学法的,我可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
“那你让妹妹们签字。”
“她们说等你做决定。”
“钱不用她们出,就算人没了,也不会怪她们!”国松有些生气,接着对豇豆妹夫说,“我这边还有一个小时才结束,你觉得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做,你可以把我的话录音,字,我来补签。”
一周之后,二姨姐苏醒了,他的两个妹妹开始给她喂鸡汤或者鸽子汤,半个月后,二姨姐可以吃稀饭了。
包括国松女儿在内的各家垫付的九万多块钱医药费,像水一样流进了她的账户,又像水一样迅速流失,很快就花光了。好在所用的一千六百毫升血,因为国松无偿献血可以报销。
二姨夫的侄孙夫妇从广东赶来探视,给了五百元。他们的儿子儿媳妇来慰问,给了一千元,姑娘女婿从省城赶来,送了一千元钱。邻居前来看望时说,侄孙的妻子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就睡不好觉,说是担心二奶奶。
国松打电话给侄孙,问道:“是不是听你儿子姑娘们说了什么?”侄孙含糊其辞。国松接着说:“你们放心,不说你们是好心好意借房子给我爹妈住,就是她为你家干活出的事,也不会让你们担责任的。”
就在准备把二姨姐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她突然昏迷。CT检查结果让人吃惊不已。豇豆女婿说:“她之前虽然有高血压,但每天都测几次血压,也按时吃降压药,出现脑出血的概率极小。”
几姊妹聚在一起,讨论医生的会诊结果。豇豆妹夫说:“之前我说过,她仅是肋骨断裂、肺部受损,出院后也得半年才能正常行走。因为腰椎骨折,回去至少得躺半年。现在又加上脑出血,她都八十多岁了,不敢做手术,这就不好说了,最好的结果,可能就是躺在床上,靠喂食维持生命,直到生命结束。”
“大家说怎么办?”豇豆妹夫问。
两个妹妹互相看了一眼,说:“哥,我们听你的。”两个女婿则把目光都盯在了手机上。
“如果瘫痪在床,谁去护理?请人护理的话,没有四五千块钱可下不来,这钱谁出?”国松叹了口气说,“我的意见是把她接回去,买个制氧机,开点药回去,找村医输液,能维持多久算多久。”
豇豆妹夫说:“医药费已经超过十万元了,属于大额医疗,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左右。”
国松没有回应,两个妹妹又说:“问问爸爸吧。”
“早上我问过他了,他说接回去,不要死在外面。”国松说。
豇豆妹夫“哎”了一声,说:“邻床那个白发老头,他儿子要求全力抢救,就算成了植物人,接回去照顾也愿意。”
国松哼了一声,回答道:“那倒是,那老头每月有一万多块钱的养老金,请人护理都还有钱赚。”
我又想起成凤说过的那句话:“独木不燃,独鸡不叫,独子不孝。”
外孙把我送回养老院的时候,管理人员对外孙说:“你外公生活不能自理,服务员又没法和他沟通,你们最好还是把他接回去吧。”
外孙说:“你们这里不是也有像他这样的老人吗?能不能多交点钱,让他继续住在这里?”
管理人员说:“这种老人也有,有人专门负责清理他们拉屎撒尿,甚至喂饭,但费用比较高,每个月至少三千五。”
外孙打电话给他妈妈,女儿在电话里好像说:“没那么多钱。在养老院,清理拉屎撒尿也就是给他用尿不湿,接回家也一样。”
她解释道:“年初以来,农村建房管控得很严,拆迁后重新修建的房屋也建得差不多了,很多人都已去城里买商品房,打砂和制作水泥砖的生意已不像往年那么忙,接回家,也有时间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