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成凤被安葬在寨子南边的桐子坡,岳父师徒念经的声音渐渐消散,往来吊唁的亲友们也都各自散去。老五石同智回到古家寨,老六石同信返回双龙。老三石同义、老四石同礼家,白天还能看到他们夫妻和孙女孙子的身影,可每当夜幕降临,关上房门后,屋内就只剩下我孤单的身影。
坐在灶头前的火龙坑边,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成凤的身影在灶头后闪过。我急忙定睛细看,什么都没有。走到灶头后,又似乎听到屋里箱子中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内心深处,我多么希望那是成凤。可当我进屋拉亮电灯,屋内的摆设依旧如往常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房角仿佛传来倒猪食的声响,我明知这是幻觉,却还是忍不住走去圈边查看。只见那头百多斤重的白毛猪,正站在角落,喷着响鼻,啃咬着圈板。
邻居儿子的手机里传来歌声:“你走了,只留下了我,在这个现实的社会,独自承担忧伤。”此时,我是多么渴望能听到成凤的声音,哪怕是她平日里对我的吼叫声、数落声,甚至是骂声。
没了成凤,牛没人养,我便交给了老三;每天都得打猪草的猪也难喂了,我卖给了老四家。剩下的上山种地、下地耕田,这些对我来说倒不是难事。真正让我犯难的是吃饭,不管每餐吃多吃少,都得吃,还得自己动手煮。有时老三媳妇喊我去她家吃一顿,有时老四媳妇也会叫我,我便去她家混一餐。农闲时,我就去牛家寨二姨夫家走走,在那里从早吃到晚,晚上又去古家寨老五家。
在老五家,我也很少能住上两晚。他家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老五成家的第二年,媳妇生下一个女儿。他和我们都觉得,没有自己的儿子,就不算真正传宗接代,不管这儿子姓什么。
第三年,每到“计划生育宣传月”,已经怀上孩子的媳妇都得出去躲几天,等风头过了,乡里也不再紧追不放。人们私下议论,说乡里这是“放水养鱼”,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孕妇把孩子生下来,好收取“社会抚养费”,也就是罚款,增加收入发奖金。强制人流引产的话,除了完成县里分配的任务,乡里捞不到其他实际好处。
老五媳妇后来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可因为生育间隔期只有两年,没达到上面规定的四年,被乡里计生办通知罚款四千元。老五无奈,只好去县城找牛国松。此时的牛国松,通过公开招考,已经担任反贪局局长。
牛国松打电话给乡长,详细说明了他与老五家的关系,说他们如同亲弟兄一般,还提到老五家男残女哑,加上四个孩子,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生活十分困难。
乡长回应:“罚款决定已经作出,不好更改,但办法也不是没有。可以先借钱把四千元罚款交到计生办,让老五媳妇做女扎手术。乡政府把他们家列为困难户,给予三千元困难慰问金,再给些粮食补助。”
老五家除了六口人要吃穿,还得供四个小孩上学,经济来源除了卖稻谷、苞谷、油菜籽,再无其他。原本打算靠喂猪赚钱,可每年喂两头,中途总会病死一头,到头来,也就够一家人一年省着吃的油和肉。为了多种些粮食,他们租了外出打工人家几乎撂荒的土地,租金倒是便宜,田每亩只需给一百斤稻谷,土每亩给五十斤苞谷。
我实在不忍心在老五家多吃,他们的艰难我感同身受。孩子一天天长大,读书、住房、结婚,到处都要用钱,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艰难。
多数时候我还得在家里自己煮饭吃。
以前,即便成凤生病不能做饭,她也会详细安排好,比如在锅里舀多少水、什么时候下米、米煮到什么程度沥饭、甑子上气后多久抱起来、用多少油、放什么佐料、炒什么菜,我只需机械地执行。可现在突然要自己安排这一切,我顿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年轻时单独开火煮饭的“技艺”——当然,那时也做得简单。
为了图省事,我不再用甑子蒸饭,而是一锅煮熟,就算是加洋芋或玉米面混合着煮,也是如此。一开始,我怕煮出来的饭是生的,就把火开大,结果很快就飘出了煳味,铲开一看,里面却还是生的。经过三五次尝试,我才掌握了水快干时用微火烘的技巧,恢复到了单身汉时的厨艺。饭熟后舀起来,炒上一个菜,再加上一碗酱油拌辣椒,就算是对付了一天。
就这样过了一年,老三媳妇打算去广东打工。她无奈地说,两个小孩,女儿复读高三,儿子读高二,用钱的地方只增不减。此时,我也明显感觉体力大不如前,干活时间稍长,手脚就酸软无力。
第二年春节,四个儿子聚在一起商量我的养老问题。
老三石同义无奈地说:“让爸爸挨着我住不太现实。两个孩子都在外面读书,很少回家,回来也是拿了钱就走。我得隔三岔五去给人打零工,补贴家用。有时还得跟着外公出去做埋人、‘解关煞’之类的事,三天两头不在家。”
老四石同礼摸着自己的胸口,一脸病容地说:“我自从孩子出生后,每天都病恹恹的。媳妇除了照顾我,还得在田里地里起早贪黑地忙活。你们也知道,我那两个儿子,因为家里没钱,小学读完就辍学了。他们出去打工这两年,回来的路费都是找别人借的。”
老五举起左手弯曲着手指数起他的困难:“我家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让爸爸去我那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姑娘睡在她爷爷奶奶楼上,三个男孩睡在我们楼上,爸爸平常去,都是把堂屋角上的挞斗放倒,临时铺床睡。去住个十天半月还将就,要是长期和小孩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肯定不行。不说人家不乐意,我们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老三看向老六说:“你们在双龙街上买那房子,一年也住不了几天。我们在双龙读高中的二毛不就住在你们那里吗?爸爸去你们那儿住,有什么事二毛也能照应一下。你们腊月间回来不方便时,他就回来。”
老六有些担忧地问:“爸爸去后吃什么呢?”
老三解释道:“爸爸名下的田土我来耕种。别人租一亩田土,分别给一百斤谷子、五十斤苞谷,我按一百五十斤谷子和六十斤苞谷称给他。家里再背点菜过去,至于用钱,爸爸每个月有五十块钱的老人补助,看这趋势还会涨。过年时,牛国松和姐家两个外甥,还有你们给他的几百元也没用多少。卖猪的钱,也在他手中。”
老六想了想,说:“也行,只是我们买的那房子修建时间长了,有些破旧,楼顶还漏水。”
老三说:“再破也是砖房,比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强。我们这房子,挂瓦条都在朽烂,瓦片也在掉落。我常担心,哪天刮大风,房子就被吹倒了,人被砸死在里面都有可能。”
就这样,我去了老六家。考虑到怕影响老三儿子学习,我便住进了另一间客房。
老六在家时用液化气做饭,他走后,我没钱买液化气,只能用电饭锅煮饭。这对我来说倒很方便,只要加好水,插上电,就不用管了。饭熟后,有时我用电磁炉炒个菜,有时就用酱油拌辣椒下饭,饭后就去街上散散步。下雨天,出门鞋子都不会沾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