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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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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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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三十三章 补偿

二伯爹的孙子石同安家,因高速公路补偿款的分配问题,三个儿女产生了纠纷。此前村委会和乡政府多次调解,结果都如出一辙:谁也无法说服谁。新上任的乡长再次来到石家寨,声称是为了响应县里“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难事不出县,矛盾不上交”的口号,同时也是为了对县长接访石同安小女儿石富萍后的批示有个交代,便喊我作为证人参与此次调解。对于他们家几姊妹的诉求,我心里一清二楚,预感这一次调解恐怕又将是白费时间、精力和口舌,就像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之前我曾提到过石同安分家,以及石富贵与石富强两兄弟调换田土房屋的事。就像国松常说的那样,意外和明天不知哪个会先到来。

大儿子石富贵在前年赶羊回家的途中,不慎从山上失足摔下悬崖,不幸身亡。石同安前去查看时,只见石富贵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当场便晕死过去,再也没能醒来。如此一来,无论是依据分家协议,还是考虑到现实的困难,父亲石同安都只能由小儿子石富强负责安葬。

石同安离世后,石富强以婆媳不和为由,称自己夫妻二人要外出打工,让寡居的岳母来帮忙带两个孩子。按照分家协议,石同安的妻子应该去大嫂家居住。于是,除了留两块自留地给母亲外,父母所属的田土被各分一半,每家每年向母亲提供两百斤谷子。母亲便住进了大嫂家,但单独起灶做饭。

谁都未曾料到,高速公路会从双龙坳下穿洞而来,宛如一条巨龙,在青龙山山脚蜿蜒穿行五公里后,从虎跳崖旁跨桥而去。很明显,这边的村寨较少,需要拆迁的房屋不多,征收的田土也相对少些,大多是荒山,因此补偿费用较低。

在这次高速公路征地中,石同安的小儿子石富强获得的补偿不到一万块,而大嫂家包括住房在内,经测算竟有三十八万之多。石富强对此极为不满,他指出当初分家时自己就少分了田土(从面积上看确实如此),因而要求重新分配。他认为父母那部分的补偿,自己至少应占一半。此外,所有之前调换的田土,一律无效,必须全部按照承包合同来,谁家的就归谁家。不仅如此,大哥家修建的房子,父母出资加建的那层(实际上是旧房折价给石富强的),他觉得自己应有一半的权益(当初调换的老房子不算数);大哥家的砖房建在属于他调换的自留地上,就如同广东有些人办企业入股一样,除去修建时的成本,赚的钱他也理应分得一半。

石富强大嫂的哥哥在双龙镇法庭工作,有了这层关系撑腰,大嫂在这件事上于情于理都毫不退让。村干部协调时,曾劝说弟弟石富强,说他只有两个女儿,没必要如此争执。

这番话激怒了石富强,他提起一把菜刀质问村干部:“当初是哪个杂种带着计生办那些‘断子绝孙’的人,跑到我家说‘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是哪个不要脸的家伙动员我‘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还连哄带吓地把我拉去做了结扎?到底是之前说的是鬼话,还是现在说的是鬼话?”村干部被吓得落荒而逃。

乡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办公室协调时采取和稀泥的方式,提出除房子之外,补偿款二一添作五进行分配。这个方案双方都不接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只是兄弟两家存在分歧了。石同安改嫁到城里的幺女石富萍,也提出自己有权参与分配,她认为这是法律赋予她的权利。

石富萍早年外出打工时,与广东农村的一个男孩举行婚礼并生下孩子,但春节回家后就没再回去。她声称男方母亲嫌弃她生的是女儿,在她坐月子期间都没有好言好语、好茶好饭招待。一同打工回来的人却说,不完全是因为生女孩的缘故,而是她太懒惰,外面的活儿不干,家里的事情也不做,油瓶倒了都不扶,小孩哭了也不管,整天除了睡懒觉,就是向男方要钱买零食、打麻将,男方家无奈,只能让她“大家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石富萍第三年在浙江打工时,与一个家住青龙街的男孩相识,随后回来办了结婚酒,次年生下一个男孩。可过了两年,男方突发脑出血,不幸死在了出租屋。男方家不仅没有得到任何赔偿,还因为抢救、火化、安葬等事宜,欠下了一笔债。

此后,她继续在外打工,但严格来说也算不上真正的打工,大多是以谈恋爱为名,在出租屋给对方煮煮饭、洗洗衣服,更多的时间则是聊QQ、打游戏、陪人跳舞。一旦发现对方对自己不满,或者不能满足自己的花费需求,就会选择分手,另找他人。

前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位在县城司法局上班的干部。此人虽然比她年长十五岁,且今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但他的妻子是因癌症去世的,这一点比离婚的要好,离婚的前妻常常会挑拨子女与继母的关系。而且此人的女儿已经出嫁并有了小孩,儿子也已结婚。他的父母在农村身体还很硬朗,家中还有兄弟,今后也不太可能来与他们一起生活。也就是说,石富萍嫁过去后,上无老人需要赡养,下无子女需要抚养,中无姊妹需要扶养,没有任何负担。

介绍人还说,最大的好处是结婚后男方的工资可以供他俩使用,以后的日子会很幸福。即使男方先去世,她也可以享受遗属抚恤金,老了也有依靠。石富萍听后当即点头同意。为了保险起见,她还主动提出先领结婚证,再举行婚礼,以免像坝上有些女人那样,举行了婚礼,陪人家睡了十来年,却因为没有结婚证,离婚时法庭判决为非法同居,婚后财产没有自己的份,连卖淫都不如,起码卖淫对方还会给现钱。

结婚后,石富萍发现男方的家境与自己想象的有些差距。男方喜欢打点小牌,但运气不佳,基本上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也没积攒下多少钱财。他们住的是单位的房改房,刚将房改房出售并按揭换成了商品房,与儿子儿媳住在一起。

男方前妻治病和安葬没有欠债,儿女结婚也没欠多少账,但这几次收的人情礼金全部用来还账了。毕竟先是人情后是账,今后还得加上“利息”去送还礼金。尽管男方表态以后不再打牌了,欠的人情账也总有还完的一天。

最让石富萍头疼且有苦难言的是所谓的“子孙债”:儿子儿媳与他们吃住在一起,儿子没有正式工作,在律师事务所做临时工,每月工资一千来块,连夫妻俩自己的零用都不够,自然也不会交生活费。儿媳已有身孕,不仅不能外出工作,还得保证营养。小孩出生后需要花费多少钱,只有养过孩子的人最清楚。

男方给她分析了目前的困难,并展望了未来的光明前景。在得知女方家高速公路征地补偿款数额不菲后,男方便动员她争取自己应得的权益,包括土地承包时她所属的部分,以及应该继承父母的份额。这样算下来,她至少可以分到四五万块。

男方说:“不是我非要用这笔钱,而是为你着想。把这笔征收补偿款用来给你交‘灵活就业’养老保险,等你五十五岁退休后(如果生病还可以提前到五十岁退休),就可以领取比遗属抚恤金多三四倍的退休金了。要是没有养老金,万一我死在你前面,仅靠抚恤费过日子,生活肯定会很拮据。儿女也不一定可靠,他们有钱也不一定给你,要是他们本身就困难,想给也拿不出来。”

石富萍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要是不争取,那自己的脑袋就是被门夹了。

原本兄弟两家的纠纷,如今变成了三家。还好,另外两个姑娘没有提出诉求,但这也被石富萍用来作为“平均”分配的理由。

石富强提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按照方圆百里的传统,以及目前征收补偿的实际,都没听说嫁出去的姑娘还回娘家来参与分配的。”大嫂对此完全同意并表示支持。

石富萍则反问他:“你懂不懂新社会的法规?且不说男女平等,就按实际,当初土地承包时,我还有名字呢,而你出生的时候,田土都已经承包到户两年了。”

石富强反驳道:“养儿防老,你根本就没有尽到养老的责任。”大嫂也觉得他说得在理。

石富萍毫不示弱地回击:“那你这个当弟弟的,又养过父母一天老吗?平常到底是父母帮你做的农活多,还是你给父母做的事多?更别说逢年过节买礼物了,就连安葬父亲的时候,棺材是父母之前准备好的,吃的粮食也是父母仓里的,你不过是趁机办了酒席,收了礼金罢了。你这个所谓的孝子,恐怕是老子孝敬儿子吧。”

接着,她又把矛头指向大嫂:“再说说你这个当大嫂的,你对我母亲又好在哪里?你尽到孝敬的责任了吗?住是分开住,吃是分开吃。城里的老人六十岁就退休了,可我母亲六十五岁了,一年四季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做。”说到这里,石富萍还抹起了眼泪。

她继续说:“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母亲这么辛苦,为了让她能度过幸福的晚年,才把她接到城里。我把母亲接去后,给她买的衣服比你们两家加起来都多,吃得也比以前好,还不用再日晒雨淋。至于母亲在大嫂家过得好不好,她在用脚说话,已经两个月了,她再也不想回到这里。”

石富萍说的并非毫无道理。在农村,甚至在城里也是如此,只要老人还能行动,大多会选择分家另过。农村里,父母生日或节日时,女儿还会买点糖、提瓶散酒之类的礼物,老人满六十七十岁时,也会买件便宜的衣服。而做儿子和媳妇的,很少会送东西,有时喊老人吃顿饭,有时甚至还是在老人家里一起吃。

母亲不想回来也是事实,这是石富萍夫妇给母亲分析了利弊的结果。小儿子那边,且不说当初分家时已明确由大儿子赡养,单是弟媳的言行,母亲就很难融入他们家。大儿子这边,石富贵与前妻结婚后,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五年前,前妻躲避计划生育,在家中难产导致母子双亡。三年后,石富贵与现在的妻子结婚,妻子带来的男孩已经三岁。第二年,他们又生下一个男孩。这样的家庭负担沉重,看不到尽头。母亲与大嫂家在一起,只有她帮大嫂的份,很难得到大嫂的敬重,老了也难以有依靠。

更为关键的是,这家产有一半可能会归大嫂带来的儿子——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更可怕的是,如果大嫂改嫁,这些财产很可能全部落入外人手中。相比之下,女儿给母亲养老送终要可靠得多。不说女婿,单是女儿把养老保险一交,将来有钱领,就有能力为母亲养老。母亲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从一开始反对女儿参与分配,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有了“儿女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手背手心都一样”的说法。

调解进行了半天,我只说了句当初分家的事情属实,调换土地也有书面协议,之后便再也没有参与到这“清官难断家务事”中。调解结束时,乡长对他们三家说:“就算联合国秘书长来,也调解不好你们的诉求,你们还是走法律程序吧。”

石富贵的媳妇和石富萍都表示同意,但石富强却固执地说:“我家占不到好人,打不赢官司,我就到市里反映,市里不行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就去北京,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讲道理的人。”

乡长没有回应他,起身对身边的人说:“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只是怕县长说我们不作为,明明知道做不成,还得硬着头皮做,白白耽搁了一天时间。”

我也跟着他们离开,走在乡长旁边的女子说:“那个姑娘看起来还挺有孝心的。”

乡长哼了声说:“现在还看不出来,等以后她母亲干不动了就知道了。石富萍在超市上班,她母亲去了可以给他们煮饭,过段时间还能帮忙带孙子。”

那女子恍然大悟:“哎呀,那个男的可真会算计,在城里请保姆,每个月没有两千块钱下不来。”

乡长不屑地说:“石富萍母女俩都被人灌了迷魂汤。”

那女子感慨道:“钱啊,能让亲人反目成仇,众叛亲离;能让爱情不经风雨,轻松收买良心;能让家庭支离破碎,将多少人逼上一条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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