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柔甲最终还是决定搬进秦风留给她的别墅中,决定去尘封他的记忆。
那天她离家时什么也没带,只是怀里多了一只白猫。半老的月琴依在三楼阳台上探着头跟隔壁邻居闲聊,两个女人的碎嘴里似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柔甲刚下楼梯,怀中的猫惊了惊,喵地一声叫。柔甲也抬头往楼上看了看,只见一个沧桑的白发老头扶门站着。他是柴木,曾经那位文思泉涌的中文系柴教授居然也有苍老干枯且浑然不觉的时刻。同样在六十五岁年龄上柴木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这些年来他的头脑正在被逐渐清空。年过七旬时的此刻,他的头脑已空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巴巴地望着楼下,看着楼梯上这个抱猫的似曾相识的女子。
柔甲跟柴木对视了一眼,不响,笑也不笑就转身走了。
在楼前上车时,柔甲听见月琴在三楼喊柴木。她厉声尖叫命令他进门,像管一个不太听话的儿子似的对他生拉硬拽。她还听见女人在喊猫的名字,一声声敲着它的食钵在唤“阿白”,就是没有寻柔甲。
立秋过后的一个潮湿的夜,柔甲躺在画室的竹榻上做梦。她不知自己梦见的究竟是秦风还是柴木,总之在男人的身后有个女的在尖叫着追赶,她不知是月琴还是师母茹惠,而男人却着她的手在雨里狂奔。梦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个坐在空窗里的女人还是柔甲自己抑或是另一个痴情于秦风的自己,只是一个劲地跟着男人在竹林中奔跑,气喘吁吁。
柔甲爱做梦,相似的梦她可能做了无数遍,也有可能只有这一遍。她在下意识里想起又在下意识里问自己:这场梦她究竟做了一遍,还是当真在无数个夜里重复做了一遍又一遍?时间是荒诞的,尤其是黑暗里,如同黑塞在《悉达多》中所讲的幻象,时间其实并不存在。
昨夜在梦里被追赶时有风吹打竹林的声音,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动人旋律。醒来借晨光一看,原是秋雨在屋外下了一夜。滴滴答答打在屋顶的瓦片上,一只叫“阿白”的猫从门窗上跳进来在廊前走过,落下一串梅花足印。
柔甲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晨光下映出她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喜欢躺在秦风生前躺过的地方,曾经在某些风和日丽的清晨或是午后,阳光透过窗子滤进来洒在男人忧郁的脸上,看起来有点神秘。
那些时候倘若门外有风,那柔甲就是被风带进来的。他见了她,定会支起身问:“来了啊?”她穿着长裙飘飘然地进来,默默无语地朝他笑着低喊一声老师,她知道他喜欢,喜欢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别墅院落里的青松苍劲挺拔,从楼上的窗子里往下看去常青藤在潮湿的院墙里疯长。室内各个角落竟已是空空荡荡,秦风的妻子连一张他的照片也没留下。茹惠以他妻子的名义把他所有的画作都被拍卖了,所有的屋里与他有关的陈设物品都清空甚至一把火烧了,一切都成了云烟和风一起飘散了。所幸的是这幢房子还在,这是秦风留给柔甲最后的壳。
她决心住进去,去填满曾经流失的一切。她要在院落里照样摆放原木的凳子和长桌,要在他的画室里画画。她还要在楼上他的卧室里入睡,在淋浴间洗澡,在曾经他行走过的每一角落里行走,购买他从前用的一模一样的家具、茶具和酒具。她计划请三两个工人把这里按照她的意愿布置起来,就像,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那样。
柔甲一个人在秦风的宅院里生活,把自己当成他的遗孀,在他的生活过的地方继续生活。她画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在院落的青松下、在水榭楼台上以及每一扇虚虚实实的窗子里,感觉秦风一直都在。他不是在青松下的原木长桌前独坐就是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画画。他在隐约对她说:“你不该专画静物,你该画人物,把人物身上的故事通过眼神和体态展现出来,这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于是她在水榭边,镂空的窗前画女人,画柴木笔下的女人。
柴木在《空窗》里写道:“她在窗前独坐,初夏的风抚过她的眉梢,她的脸上有泪痕,有深深的忧伤。潜园几何形的窗子,她坐在芭蕉树下,目光从窗前绕过,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而我就在那里,在那绿茵丛中……”
这想必是柴木跟女人相逢时的情景,他们的相逢绝非偶然,好像是命运的某种安排。然而他们之间的故事,柴木不多写,却能想象得出来。才子佳人言情小说里的桥段,从前的戏文也有过且唱得莺莺燕燕,而落在现实中竟是过街的老鼠。
柔甲画画时,白猫总在不远处时看她。有时它蹲在草丛中,一束秋阳把它照得无比慵懒。阴天时它也会蹲在窗前或者房间的某角落里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哀求。秋雨下起时,它会发出“喵”地一声,会瑟瑟发抖,乞怜般看着她。白猫看她的样子让不禁她想起月琴,尽管月琴从未用看猫的眼神那样殷切地看她,但她还是会想到这个“姆妈”。
柔甲喊了月琴四十多年的姆妈,到如今一想起这女人,白猫在她的眼中就跟着张牙舞爪了起来,尽管它从没扑向她。她时常会故意饿它,一整天就自顾自地吃饭,休息,画画。她不撸它,出门也不带它,不给猫钵里留多余的食物。它叫得越凄惨,她就越有快感。
对待猫那份莫名其妙的快感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够善良,忽又她转念啐道:“善良值多少钱?”
“善良不值钱”是月琴在和隔壁阾居的私语里被她偶然听到的话。她还听到月琴逢人就说柔甲是柴木和野女人的私生女。她甚至对邻里们讲,柴木好久没有碰她了。柔甲真是替她害臊,一个女人,作家的妻子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白猫被月琴从小区的草丛中抱来的时候是瘦瘦小小的一只,脏兮兮的。她养它好比是养自家的孩子,叫它“阿白”,给它洗澡,喂它吃金枪鱼还亲自把打死的老鼠送到它嘴边。柔甲气的是,白猫和自己都是捡来的,她凭什么要区别对待?——“你不是捡来的,是柴木和野女人的私生女!”月琴的话有时会追到她的梦里来。
柔甲把白猫养在屋里不闻不问,偌大的空间里只划出几块区域给它活动,只要它越过,她就追着棒打。那天,她只是一个电话的工夫,白猫就跳到画室里打翻了她的调色板,弄得房间地板上到得都是五彩的猫脚印,她气极了就追着打它。到后来,白猫呜呜地像似在哭泣,她跟着也哭了。
……
这是她第一次在秦风死后,站在他的画像前哭泣。这画像是她一笔一笔照着记忆里他的相貌画的,大幅画像有半人高。她把他挂在前厅正中的墙上,她每天一下楼就能看见他。她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她,深情地凝视画像中的他,感觉像极了出走的高更,孤傲而冷漠,只可惜他一生都徘徊在了菰城。
秦风六十五岁的生命是孤独的,他跟妻子茹惠将近三十年的婚姻一直是分隔两地。他们常常争吵,在电话里吵或者当着面吵。最后的时光里他们渐渐活得像两个参禅的人,在各自的禅院里修行。最终他们修得连争吵的欲望也没了,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声匿迹了,就连他死了,茹惠或许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倘若他还活着,柔甲很可能会跟他形同陌生,连他俩的师生关系也很可能会被时间掩埋得不留痕迹。记得那年十月的黄昏他对她说:“趁还年轻,请你离开我吧。”
但是她爱他,恬不知耻地爱着他。她相信,他同样也曾这样爱过她。在这栋别墅里,在画室里,二楼的卧室里、淋浴房里,在水榭楼台,每一处虚虚实实的窗子里,他们的爱如同狂风般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