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末深深的夜里,菰城西郊的别墅中亮着一盏孤独的灯,柔甲独坐在梳妆台的台灯下打开了这本《空窗》。柴木在《空窗》里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分了十多个篇章零零碎碎地讲的,说是散文却更像是回忆录。分布在各个篇章里的时间线也是乱的,而所有的篇章都是围绕一个女人在讲述,仿佛她就是柴木活着的全部意义。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慧中,这使她的眼前浮现出了茹惠的样貌,只庆幸的是后来越看越不像她。柔甲戴着眼镜认真地阅读,细细地在字里间拼凑一个完整的属于女人慧中的故事。
柴木以第一人称书写,写他和慧中从前住在同一条小巷里,那是一条在菰城早已隐退了的石库巷。那时光久远的往事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在夜晚黑暗的角落,瞬间照亮了躲在那里的纯真。
过去的光景令人心驰神往,尽管岁月斑驳,时光遥远到如同神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白的句子被柴木深情地写进了在《空窗》里,慧中始终是多么娇羞可爱。
上世纪五十年代,慧中小小的人儿坐在门前的竹椅上乖乖地吮着一根棒棒糖,看着一群男孩在巷子里斗鸡。男孩们将队伍分成两组,他们用一脚独立,另一脚用手握住,用朝外的膝盖狠狠地去攻击对方,柴木也在其列。
那年慧中六岁,她弟弟还躺在摇蓝的襁褓中。她姆妈是丝厂的女工,生完弟弟出了月子就去上班了,每到中午奶涨时就回来喂摇蓝里的小人儿。喂饱了,姆妈就扣上衣服的扣子匆匆地走了,留下六岁的慧中照看弟弟。母亲临走时会塞给她一根棒棒糖,会倦笑着嘱咐要乖乖地看好弟弟,弟弟是家里的宝。
慧中爸爸在外省工作,也不晓得具体做什么,往往几月甚至半年才回来一次。石库巷里弄堂窄房子小,鸽子笼似的建在那里。父亲不在时,慧中就跟她姆妈睡,待到父亲回了家,姆妈就在灶披间搭一张矮床让她睡。
《空窗》的页面在年深月久里泛着黄,当一张张被翻起时好比是有个精灵在上面跳舞。柔甲的目光追随着岁月的光影跳跃行走。然而人生真是短促的,一晃十年二十年就在眼门前过去了。
慧中情窦初开,在柴木面前开始拘谨了起来。而她越对他越拘谨,他越是怜爱她。她像个林妹妹总是眼泪汪汪的,看上去却聪慧玲珑。她常被她姆妈责骂,挨骂后她总是躲在巷口拐角的墙根处静静地等着柴木。
柴木在菰城上师范时,慧中读初中。两家人住隔壁,时常能听见慧中姆妈骂慧中细货。那骂声有时会让柴木的娘抿嘴细声质疑道:“真是罪过,这小囡到底是不是她自家亲生的?”
受了委屈的她跑到他面前,不声不响且哭得拘谨。见她哭,他的心就无比地疼痛。有一天晚上,她吃了她姆妈的耳光跑到巷子里到处找柴木。找不见,她就躲在墙根默默地哭。当他走近她,俯下身去把手搭在她瘦弱的肩上,她一悲恸扑到到他怀里。
那天慧中的母亲替她做了一个人生重要的决择——下乡当知青。原本她是可以争取留在菰城的,可她母亲积极主动向街道办要求女儿去乡下插队落户。慧中不服,鼓起勇气反抗。女人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愤怒地大吼:“你不去乡下,你爸爸回来睡哪里?”
父亲是爱她的,这一点慧中深信不疑。父亲每次回家就会给她带好吃的,会支一张桌子坐在自家门前借着弄堂里的一束街灯的光亮辅导她做作业。然而父亲改变不了现状,十七八岁的女儿无法继续睡灶披间。慧中大了,为了避免尴尬,父亲在屋梁上做了改造,搭出一间阁楼来让她睡,让十岁的弟弟暂时睡在她姆妈的脚头。但弟弟也会长大,父亲在外无论多久总是要回家的。
1968年春,风和丽日的某一天,慧中随一支庞大的青年队伍整装待发下乡去。那支队伍有一个雅称叫做“知识青年”,他们是时代的先锋,要积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然而说是知青,他们中大多数只有初中学历,是些未成年的小人家。慧中十八岁未满,她胸前配戴着知青统一的大红花站在年轻人的队伍里,眼神迷茫暗淡。她姆妈是众里哭得最惨烈的一个,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最后终于从哭腔中嚎出一句:“姆妈只有对不住你了!”好比是一出戏被演到了情到最浓时。
十八岁末满迷茫的慧中直到被人拽进车厢才看见躲在站台一角恋恋不舍的柴木。车子开了,她在车窗前掂起脚向他挥手,轰隆隆的机械声遮盖了她的说话声。他听不见她对他说了什么,于是奔过去追着车子走了很远一段路。
柴木说从慧中走后才迷上写作的,他的作品里全是对她的依恋和想象。他说,写作是他与心上人书信以外的一种情感表达。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女主的形象全是慧中,娇柔温婉的心上人。温婉是后来她回菰城石库巷时他看到的样子,她背着帆布行李包站在她门口跟她的弟弟道别,她弟弟嘴里嚼着麦芽糖含糊不清地喊着“阿姐”她就伸出手来抚模弟弟的,那样子温柔得像个小姆妈。
他会在门口或小巷里撞见她,有时听在巷子里听见她的声音就奔进去。他撞见的一刹那心跳加速,兴奋地几乎快要死过去,又在到听见她喊他哥哥的同时迅速地活了过来。“哥哥”是她喊得最亲昵的,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谁比她和他更亲密的。她喊他“哥哥”,温婉地朝他羞怯地笑,笑着笑着就低下头。当她再抬头时,分明有泪水在闪烁。
他在信里对她说:“我等你回来,我们在一起。”她在信里犹犹豫豫地回了他:“哥,我是想回来的!”每次探亲,她只回家过一夜就走了。这难得的一夜,她跟他在菰城潜园对坐到很晚。那天在潜园空窗下他吻了她,她没有拒绝,只是哭。夜里,他听见她姆妈隔壁在埋怨,叹声说着“房子太挤,女大不中留”之类的话,也不晓得是在埋怨房子太挤还是埋怨她的女儿大了,只是再也容不下她的一张床了。
当时许多下乡的女知青都在当地找人结了婚,她们在农村一旦结婚就算真的落了户,当一辈子的农村妇女。许多女知青临走时就断了回城的念头,柴木说时代在变,政策也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的。他说得没有底气,她听得更是没有底气。有一回,她姆妈难得去乡下看女儿竟是托了媒在她入落户的农村找了位年纪相当的小伙。
她姆妈和媒人坐在她宿舍的床头,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她姆妈含泪拍着胸脯对女儿说:“姆妈敢向你打保票,这辈子回菰城是不可能了的!”
那个很快就成为慧中丈夫的男人,他的眉眼有点像柴木。这是慧中在信里跟柴木讲的。她让柴木不要等她了,等也是白等,她是不会返城的。知青返城靠的是运气,她做梦都想回去,但她不敢奢望。
她的信迟到了,柴木收到时,她已经结了婚。他读完信连夜转辗赶去她下乡的地方,那里的农场已经没有慧中这个女孩了,她的户籍已经转到了村落里,她嫁做人妇了。
那年秋天,当他在一片金黄的旷野上终于了看见她时,她正和她男人弯着腰在稻田里收割。柴木大声喊起“慧中”,手握镰刀的慧中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远远地愣在了那里。
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一年秋天,在一间昏暗的茅屋里,慧中和她男人把当柴木贵客一样招待。柴木一再避开她男人,追问她为什么要同意结婚。他偷偷捉住了她的手,深情地对她说:“你是晓得我的心思的。”她始终不响。之后在又一封迟到的信里,她对他讲她下乡的那些年因家里挤没地方睡,每逢春节或是探亲总是跟她父亲错开时段回家的。她说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她爸爸了,这次她结婚终于相见到时发现爸爸老了,老得她不敢认了。
这是她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信上她还说:“我是晓得你的心思的,石库巷里的阿嬷婶婶恐怕都晓得你的心思。但晓得又能怎样?”
之后的故事,柔甲在整本《空窗》的每一篇章里寻找,细枝末节里将故事拼凑。柴木用忧伤的笔体告诉她,他在适婚的年纪当了冉月琴家的上门女婿。结了婚,他就顺利留校,先是师专教师后又成了师院教授。
冉月琴对街坊们讲过:“我做姑娘时也漂亮过,也被人家夸过,被人像宝贝一样疼爱过的……”
当年月琴偶然一次经同学介绍认识了斯文的柴木。她见了他,魂就被他勾了过。从此,这样一个曾经漂亮过的女人家遇上了柴木她就再也漂亮不起来了。
柴木在《空窗》的最后一篇里偶尔提到妻子,提到她的世故和庸俗。她笑时咧着嘴,血红的牙床露在唇外。她哭时也咧着嘴,血红的牙床淹在口水里。就好像她“漂亮过,被人夸过”这件事完全是她自己杜撰的。
作为冉家的独女,月琴所有的娇只有在父亲身上撒,只有这个男人是可以将她宠上天的。她父亲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菰城某行政机关当秘书,他无条件地满足了女儿的所有要求。
冉家托了媒进了拥挤的柴门,媒人笑盈盈地对柴木说:“你被冉秘书的女儿看中了,只要你愿意,冉家是可以把女儿嫁过来的。”柴木低头沉思了片刻(仅仅只是片刻),他便下了决定:“我可以去她家做上门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