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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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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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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窗》连载

第三章 养母月琴

月琴终于想起来要给柔甲打电话。

她问:“我的阿白是不是被你拐走了?”柔甲矢口否认,岂料白猫竟“喵”地一声叫,它像似受到了某种惊吓般从她脚边窜到她的竹榻上。月琴瞬间就听到了猫叫声,她即刻声嘶力竭地问:“你把我的阿白怎么啦?”

无论她在电话里怎样无休止的追问,柔甲还是不响。最后逼急了,女人破口大骂,柔甲就用大笑去攻击她,笑得比女人的骂声更市侩更像个疯子。

……

柴木的阿尔兹海默症可以追溯到他既将从学院退休前的那个时段。那时才六十出头的他,作为一名老教授常常走错课堂,或是上课点名时忽然停顿然后迟疑地叫出了上届学生的名字。他翻开书本讲古典文学,常常讲着讲着就愣了神,双眼迷离地看着字里行间又从猛地抬起见头来,觉醒过来向台下的学生们深深地鞠一躬,尴尬地笑起,而后蓦然转身离开。

柴木最后一次尴尬转身离开课堂时,不慎被台阶绊倒了。一旦倒下,他就再也不是那位德高望重的中文系教授了。月琴把他领回了家,柴木在女人的唠叨声里活得越来越像个孩子。

失智的男人赤裸裸地站在妻子面前任由摆步,让她檫身子,洗澡,换内衣内裤。他张嘴等着她喂他进食,在她披头盖脸的谩骂里痴笑。月琴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他:我是谁?柴木迟疑了半天,学着她的样问:我是谁?

气候渐渐入冬,柔甲在镂空的窗子里画画,一缕一缕被切碎的阳光洒在她的画板上、手里的调色板、桌上的咖啡杯里,她的油布围裙上及她的脚边。一只白猫乖乖地蹲在她脚边的光影里,在她的默许下跟她一起舒舒服服地享受午后时光。但柔甲只要一起身,白猫就会蓦地一惊,发出一些轻细的低叫像极了小时候凄凄惨惨的她。

柔甲这个名字是父亲柴木为她取的,当初小小的她被柴木抱回家中,像极了月琴从小区的草丛中抱回来的阿白。小时候她总是跟在月琴身后喊她姆妈,月琴挥着拳恶狠狠地对她大喊,让她滚开。柔甲贱,怎么也要跟着月琴这个娘,她娘回过身去呵斥她,她本能地后退几步却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从前弄堂里住着一位阿婆,当年六七十岁,慈眉善目。老人家要是在堂弄口碰见月琴呵斥柔甲,就会劝她:“小阿囡可怜巴巴的,你既然当她的娘就要晓得心疼。”但月琴偏不晓得心疼,她一扭身又露出了狐狸尾巴。

但月琴是怎么也不会把“狐狸尾巴”按到自己身上去的,她只会想到柴木《空窗》里的那个女人,那女人是狐狸成了精专门来勾引为人师表的已婚男人的。

“我做姑娘时也漂亮过,”月琴对街坊们讲:“也被人家夸过,被人像宝贝一样疼爱过的,可我家这老鬼的魂偏偏不在我身上。”柴木是鬼,被狐狸精勾了魂的鬼。后来柴木成了老鬼,魂还是被狐狸精勾着,怎么也出不来。

……

弄常里的阿婆有个孙女,她孙女被带到六岁时就跟着父母去了上海。阿婆想孙女,常常念叨,讲她的阿囡聪明伶俐。柔甲听到了就说:“阿婆,我可以当你孙女的。”那时她恰好也是六岁大,也被阿婆叫作阿囡。阿婆却道:“你又不是我的亲阿囡,不是我儿子养的怎么可以当我的孙女?”当即,柔甲就抿起嘴,哭了起来。

阿婆安慰她:“其实老早以前月琴是喜欢你的,她这个娘起初当得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早是多久以前?是柔甲还在襁褓中么?

柔甲对阿婆的话一知半解,只顾呜呜地哭,当她被阿婆搂在怀里的那一刻她才感受到母爱的温存。那温存的确曾经月琴给予她过,遗憾的是她竟一点记忆出没有了。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柔甲越来越觉得阿婆的话是骗她的。尤其是在她高考失利那年,月琴指着一本书上的《空窗》一文告诉她:“你是你爸和野女人的私生女!”后,她更加觉得这个女人不可能喜欢过自己。

柴木大约是从柔甲快念初中时开始关注她的,这种关注纯属偶然。此前他作为父亲太严肃,对她和月琴向来不苟言笑。柴木在他偶然地一次抬头,看见女儿站在他的书房门口喊他吃饭,见她有了少女温柔的倩影,那玲珑女子的模样令他发呆。

那晚在餐桌前,柴木用温和的眼神看她并且朝她微笑,而月琴如往常那样对她喋喋不休。柴木对女人恼怒了起来,他放下碗筷,拉起柔甲冲出家门,月琴追出去站在阳台上掂着脚往楼下喊:“哎,你们两个要去哪?”

记得那晚,柴木带她到菰城的老街上去吃了两碗牛肉粉丝汤,还牵着她逛了商业街。这个吝啬腐朽的老派知识份子居然还问她要不要吃肯德基?那晚,柴木始终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后来想起来,竟有些痴。

深冬的一天,柔甲在院子里的树下原木桌前煮茶。白猫跃跃欲试地,终于在她的默许下钻进了她的怀抱,彼此取暖。冯青领着儿子来找她,推开门一见到猫就喊“阿白”,怀中的白猫也随即喵呜了一声,好像在她和它两个前世认识一样。

冯青说:“你家的阿白好可爱。”说着就转头把目光投向她的儿子又好像等着柔甲去夸赞。

柔甲笑了笑,替母子俩沏了茶,道:“冯青,你好福气,儿子都比你高了。”

初见男孩觉得他腼腆,腼腆得像当年初见秦风的她。

冯青说,儿子是来向她学画的。还说,儿子从小就喜欢画画,也从小就听她讲起闺密画家的故事。说罢就将一份貌似贵重的礼物放扶在她面前,一会让儿子叫阿姨,一会又让他喊冉老师,男孩羞怯地看她又羞怯地别过脸却一个尊称也没有叫出口。

男孩叫芸,随母姓冯。柔甲问他几岁了,冯青替他答:十八岁了。

……

冯青就是弄堂里阿婆的孙女,高中时又从上海转学回到菰城做了柔甲的同班同学,机缘巧合地做了她的中学闺密。她们曾经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柔甲喜欢去阿婆家找冯青,喜欢听阿婆和蔼地喊出“阿囡”两字。冯青也喜欢去柔甲家,喜欢借故去柴木的书房翻看他的书,读他书里藏着的才子佳人的桥段。一位大学教授兼作家的书房令人心驰神往,十六七岁半大的冯青站在比高半个头的书架前求读若渴,甚至还羡慕柔甲有这样一位父亲。然而冯青也晓得她家月琴的厉害和世故,因而她往往总是在去冉家前怯生生地问柔甲:“你姆妈在不在家?”

冯青问:“你姆妈在不在家?”时,柔甲总是回答她“在”或者“不在”从而决定了闺密去或者不去冉家。冯青最后一次问时,柔甲竟气恼地回道:“她不是我姆妈!”

冯青愣住了,问:“你怎么了?”

柔甲不响,扭头走了。

……

柴木曾经从书架抽出几本书送给冯青,其中一本就是他的散文集《空窗》。她们曾经走进初夏的潜园,在青草地上对坐着一个看书,一个画画。冯青十分偶然地从书本中抬头望见一处几何形的石窗说:“这就是你爸笔下的空窗吧。”说罢,她就自顾走过去,站在窗子里摆出副娇柔造作的样子问:“我像不像你爸描写的那个女人?”

那年柔甲从三楼的窗台上跳下骨折住院后,冯青闻讯去医院看她。她听见柴木在病房外讲:“我们小草不想见人。”

冯青追问:“连我都不想见吗?”

柴木不响。

冯青说:“我是来向她道别的,我要回上海了。”

冯青跟柔甲同窗三年后又回了上海,后来从上海寄来一张婚柬告诉她结婚的消息。然而婚后不久又离了,拖着个两三岁的冯芸回菰城参加阿婆的葬礼。

记得阿婆葬礼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柔甲走进弄堂,听见一片哭声里有冯青的声音。她躲在墙角的屋檐下看见堂上的阿婆的一张遗像,岂料她的一双泪眼撞见了冯青的另一双泪眼。冯青从门里出来,对她讲:“阿婆没了。”于是四目相对,瞬间哭成了两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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