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四十五岁的柔甲好想画一画“爱情”的样子，于是她坐在画架前竟然莫名地想起从前每天早上在弄堂口等她的男孩。那个男孩当时是冯芸一样的年纪，而她也至少比现在年轻一半还多。
比现在年轻一半的她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可以断定那时的自己至少比现在漂亮一倍还不止。等在弄堂的男孩也许是她的邻居或者同学，跟她年纪相当，在“对”的地点恰逢其时地出现了。她一次次地从他的身边擦过去，一次次地在他的目送下走远。或许她当时还听见过他在身后低叫，轻轻地欲言又止地试图叫住她，但她从来没有回过头去。
她隐约记得那男孩起初出现在弄堂里后来出现在她家楼下，记得男孩的眼神里闪着羞涩的光，一种如沐春风的青春的气息。当时她只偶然抬头看过他一眼，只一眼，男孩的脸就红了。他想说话，她却转过身快步地走了。
倘若当年她能回头，倘若她能听听这男孩到底要说什么，结果会怎样？柔甲问自己，然而她找不到答案。窗口的风在吹，一个又一个夕阳在光阴里落下，记忆里的男孩或许早已为人父，可她却一直看不清“爱情”的样子。
……
年后柔甲决定每逢周末正式对外开课，于是陆续有学生走进这栋秦风留下的别墅中。晴朗的日子里她把原木长桌移开让学生们排坐在院落习作，初春的阳光从青柏的枝桠上均匀地洒下来。微风扶过墙上的青藤，摇摆成一派绿意盎然的样子，面前一只白猫趴在碎石阶上谛听着邻家院落里传来的渺茫的钢琴声。
柔甲戴着眼镜背着手从学生身后一一走过，看他们画上的白猫、青藤还有青柏以及蓝天浮云。然而没想到她会看见冯芸的画上竟有个女孩，那女孩就坐在他的前排，在他的前排专心作画。
在冯芸前排画画的女孩身影妖娆，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又被微风一下下地稍稍吹起。那纤细美好的身影不经意地被冯芸画了下来。他画得入了神，猛然间蓦地一回头看见柔甲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冉老师。”男孩轻声叫她，吐了吐舌头，然后憨憨地笑了。
柔甲不语，从男孩冯芸身边走过时她竟感到了深深的悔。她在悔什么，她不知道，只觉得这种情绪令人羞愧。
深夜的梦里，她听到冯芸在对她讲：“冉老师，我好像犯错了。”
冯芸的眼神羞愧地看着她，而后渐渐越过她看向另外一个女子。那女子婷婷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长发垂在身后，她纤细的身影楚楚动人。她相信定会回头，回头看见她的爱情。
她在梦里对冯芸说：“知错不必改，就让它错在那里吧。”
冯芸在梦里问她：“冉老师，你不觉得她像年轻的你吗？”
柔甲一低头，她瞧见自己胸前的两只潮湿的丰乳仍在颤动。她匆匆地一笑，竟笑出了泪。
相邻的别墅里新搬来的一户人家，钢琴声一天到晚若即若离地从他家二楼的窗子飘出来。夜里灯火昏沉，低缓的琴声助长了柔甲的梦又顷刻间从梦中一下子醒来，忽然想起从前上海淮海路上一栋老洋房里的一架老式钢琴。钢琴上有一张女人的风景旧照，当年她正要附身看去时施先生就从二楼下来了。
当年秦风对上海的施先生感恩戴德，他说：“没有他，我不过就是个岌岌无名的菰城画家。”然而许多年前一别，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来自沪上的老克勒。
也许施先生根本不晓得秦风已经死了吧？她不知道秦风后来怎么会跟他断了所有的联系。只记得后来他对她讲：“我再也不想见到那姓施的了！”他的话说得平静却让她听出了仇恨，但他究竟为什么要恨？这让她费了思量。
那夜醒来，她下了床，借着窗前的灯光里一眼就看见了当年立在画上的女人。那女人线条分明无比清晰地支在她的窗前。当年从上海归来后好奇她用铅笔描摹下旧照的女人的模样，后来照模画成了油画被发表在《美学》杂志上。那女人身穿浅色连衣裙，笑容也是浅浅的，目光落在前方，是坐在柴木“空窗”里的那个，目光忧郁而神密。
她摘下眼镜看自己画中的女人，看了许久。那女人和她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孤独，一样忧郁，一样深情，一模一样。
“你是在画你自己吗？”恍惚间秦风的声音落下来。她从灯光里蓦然回身，偌大的房间里落下偌大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
上海的施先生来到秦风别墅里的一天，那是三月的一天，风和丽日。学生们在院子里习作，柔甲在楼上。这是个宁静的午后，她隐约听见施先生在和她的学生交谈，然后冯芸就在楼下喊起了冉老师。
柔甲下楼的时候意外地看见施先生正在前厅看墙上的画，看被挂在墙上的秦风。她叫了声：“施先生”，他转身，一付错愕的表情。
多年过去了，施先生还是一付绅士的做派，礼貌且谦逊。那所谓的上海老克勒，言谈举指皆是戏，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是多年后，眼前的先生胡子及发丝都斑白了。
……
施先生一上台就做戏，面对墙上的秦风顷刻间老泪纵横，讲了一些“来迟了”之类的话。而柔甲却情愿这是一场梦，无论是秦风的死还是这老绅士的再次到来。
施先生退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片刻才明知故问了句：“那你怎么在这里？”
柔甲站着，不响。
此刻邻家别墅里又响起钢琴声，轻曼得如同户外三月的云朵。白猫从洒满夕阳的院落里一下跳进窗来，蹲在柔甲的足下“喵”地一声叫。
她为施先生倒茶，施先生接住茶杯抿了一口，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