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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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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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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窗》连载

第四章 男孩冯芸

时光过得真是快,仿佛只在一转身或无数次次转身之间冯青的儿子也十八岁了。

柔甲从镜中偶然瞥见四十五岁的自己系着油布围裙作画的样子,初冬的阳光从门窗里滤进来感觉好像是在偷窥,但她搞不清是自己在偷窥岁月,还是岁月在偷窥自己,总之她可以庆幸,庆幸岁月不老,自己也不算老。她低下头悄然地一笑,又在抬头时从镜中瞥见了十八岁的冯芸,于是笑容就僵在了那里。

冯芸的脚步轻得像猫,不知不觉地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从镜中见到了他,蓦地转身拉一把椅子让男孩坐下,开始尝试着教他一些最基础的绘画知识。

她教男孩子临摹,教他观察静物的变化,看苹果被咬掉一口后所呈现出的牙印和纹理,看鲜花养被在瓶中日渐枯萎的不同状态,让他到庭院水榭边看天看浮云看水里的波纹。这是一种独特的教学方式,秦风当年也是这么教她的。然而当某天她偶然一回头,发现十八岁的冯芸竟在出神地看自己。

……

从前她也是这样,当秦风从画布前一抬头就遇见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闪出的忧郁像潮水般向他涌去,他淹没在她忧郁的目光里久久不能自拔。当然,他可以沉沦,可以让爱情洗涤一个男人的孤独和沧桑。

秦风像一股寂寞无状的风向柔甲吹来,让她狂乱。他一遍遍嘶哑低喊她小草,好比是要把她的灵魂唤醒。秦风在学院美术系的课堂上教她画画,到了他的画室里,她学会了如何把一个老男人爱到了骨子里。

高中时,闺密冯青曾经把书上的爱情故事都读得如痴如醉,她说这辈子要是能疯狂地爱过也算是死而无憾了。也许妙龄少女们都渴望被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爱上吧,她们都把所有浪谩的桥段都托附在这样一个艺术家身上(最好是不修边幅的那种),以为他们不吃五谷,专门为爱而生的。而到后来,当柔甲把他们的故事以第三人称重复了一遍时,冯青竟不屑地从嘴里吐出四个字“道貌岸然”。

冯青吐出这四个字时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而是个成熟的女人,一个离了婚带着个孩子的女人。但柔甲仍然是旧时的柔甲,她的灵魂一直住着当年那个狂风吹乱的柔甲。她也没有把冯青十八岁的儿子当成孩子,只当他是另一个年轻的自己。然后当男孩来上课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同样躲着忧郁,尤其是当男孩偷看她被发现时,她觉得他局促不安的的眼神里竟使她莫名的着了迷。

当年秦风转身的某个瞬间可能就是着迷于她被发现时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不安吧,那不安和局促此刻在冯芸年轻的脸上一览无余。冯芸在秦风从前的画室里与她抬头或回眸时的目光相遇,然后脸红了。柔甲不动声色,她扭过头去继续以她的方式讲课。

也许是冯芸看见了她嘴角不经意露出那丝微笑助长了他的勇气,于是看她的目光就从容了一些。偶然地,男孩在楼下客厅指着那幅半人高的画说:“有点像高更。”冯芸没有直接讲这画中人是高更而是说“有点像”,这令她挺意外的。

心情好的时候柔甲会邀请男孩跟她一起吃饭,会兴致勃勃地在电话里跟冯青讲:“别操心了,今天夜里你儿子在我这里吃饭了。”

冯青问:“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嗔怪:“这怎么就不好意思了呢?”

餐桌前,柔甲和男孩对坐着。男孩的眼神也像猫,像极了。他小心翼翼地看她,却在被她发现时仓皇地别过脸去。他的脸上泛着红却故作镇定偏要装出一副成熟男人的模样来,让人不觉好笑。他抬起头开始欣赏墙上的画,说画中的男人有点像的高更,还说是出走的高更。

柔甲笑,咯咯地笑出声来。她还破天荒地讲起了她的老师,讲秦风的气质里有高更的孤傲冷漠和不屈,他一生都想着要逃离却至死都困在了菰城。

冯芸斗胆问:“秦教授怎么就死了呢?”

柔甲一愣,不响。

秦风怎么就死了呢?

回想起来记忆里的他精瘦且高大,英气逼人,跟他相爱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然而秦风不快乐,哪怕是紧紧地拥抱他,热烈地亲吻他,她都能感觉到从男人骨头里渗出来的寂寞。那寂寞是荒凉而冰冷的,柔甲焐不热他。

唯独他在给她上课时会偶尔浮出一丝笑,他会偶然兴奋讲高更和梵高。但讲到两位大师的穷困潦倒时他还是会黯然失神,仿佛有双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他的伤口。

他也会不自觉地提到茹惠,他会对她称“你师母”,讲“你师母”如何如何。再由此而讲起旧时江南女性的温婉和知性美。他提到上世纪末曾携温婉的妻子去上海锦江饭店参加晚宴的情景,他的眼神和笑容就会显得扑朔迷离。他说:“那时候,菰城画家去应邀去上海参加这种艺术活动是很难得的。当时你师母穿一件绸缎旗袍,无比端庄……”

柔甲听着听着就噘起嘴来,脱口道:“你是爱她的”。

秦风一转念,说:“对,我爱的是知性的江南女人。”

他喜欢喝红酒,总要在上课之前喝一杯才抱起讲义去课堂,跟柔甲单独在一起时也常常会喝点红酒。他说他喜欢微醉,这感觉让人激情澎湃,比如创作,比如绘画,又比如给学生讲课或者……他认为所有的事都需要激情,就连说话和争吵都是需要激情的,如同红酒般炽热。他说,后来他跟茹惠连说话和争吵的激情都没有了,顿时觉得原来两性关系也是有寿命的。

柔甲和秦风之间的关系好像才开始不久,他的生命却已走到了终点。人类的悲哀就在于谁也不晓得自己在哪一个时间点上突然说走到生命的尽头。生命走到了尽头,他的时间就消失了,归于尘土和虚无。属于他的时间消失了,可她的时间还在。她在他走后的时间里不断地回想,朝他们的过往里无数地回首望去,发现自己正年轻着,他却早已老了。

然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

他喜欢在院子里的原木长桌前喝红酒,她就坐在他的对面端着酒杯看着他。当常青藤爬满了院墙,一朵朵细小的黄花开在绿茵茵的草色丛中时,八月的黄昏里总有蝉声在松柏上低鸣。

她想起她给他看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画作《空窗》,想起他指着画中的女人,问:“她真像你,你是在画自己吗?”

当时她惊了惊,随即又笑了。她笑的样子也许很迷人,他被她迷住了。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一点点地靠近,再次靠近,无次数地再次靠近。

……

此刻柔甲在楼上的淋浴间洗澡,从莲蓬头里流下的哗哗的水声如同一支美妙的乐声让她陷入了一场梦境中。水是温热的,记忆也是温热的。

冯芸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柔甲正赤足从淋浴间里出来。她裹着厚重的浴袍不经意间往室外一瞥就瞥见了男孩下楼的身影。

他疾步下楼,她警觉地问:“谁?”

他即刻站住了。

隐隐约约之间,柔甲好像听见冯芸低喊:“冉老师”。她走在楼梯口扶栏看他,男孩的脸上泛出红晕。恰巧刚出浴的柔甲的脸是也滚烫的,两张滚烫的脸彼此撞见了,四目相投。冯芸喃喃地再喊了声“冉老师”,她的心莫名地乱了。

女人家是需要一些矜持的,尤其是已经四十五岁的女人家。但她不晓得00后的孩子会不会矜持?如果脸上的红晕是一张块遮羞布,那么此刻遮住的也许只是从她浴袍里飘出来的氤氲之气。

冯芸重又上楼来,羞涩地答:“冉老师,我好像犯错误了。”

柔甲下意识地问:“啥?”本能地后退了站步,又问道:“啥?”

冯芸低语:“没啥,冉老师。”

柔甲一怔,“要死!”惊梦般哑声喊出一句,转身又不经意地一低头瞧见自己胸前的两只潮湿的丰乳在颤动,着实吓了自己一大跳。她裹着浴袍,尖叫:“要死快了!”

……

秦风四十五岁那年在学院附近曾开过一家小画廊,那画廊的装修风是早期的欧美复古的格局。这当然是他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繁华场里学来的,一种奢侈的小资情调不适合的江南的这座菰城却适合像他那样一个江南谦谦才子。那画廊的名字叫“简”,而人一脚踏进去见到的竟是满目瞭乱的繁。

那时秦风是清贫的,他曾租掉在他跟茹惠在菰城的房子,穿着单薄廉价的衣裳抱着讲义和教具出入在学院和画廊之间。名字叫“简”的画廊里只出售他自己的画,他把自己所有油画作品全部陈列在那里却往往是无人问津。要是偶尔有人走进去只当那是家咖啡吧或者酒吧,DVD里放着欧美流行乐衬托着室内缭乱的繁,多少有种莫名的高级感。

从画廊的玻璃门外看,见门里一个女孩愣愣地独坐在拒台里。那女孩的样子单纯得有点傻气,她习惯于用一整天发呆的时间来等待下班的秦教授并且用所有发呆的时间换算成画廊薪资月月从秦教授手里接过去。柔甲忽然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跑到画廊门外屋檐下,刚收住伞一回身,怔住了,只见女孩在朝秦风哭,泪眼一颗颗如雨珠子般落下来,落下来又被秦风一把拭去。

二十多年前一个下着秋雨的午后,他高高大大地站在“简”中。从玻璃门外看过去,女孩的头刚好依在他的怀里。他让她休哭,温和地讲:“哭了就不好看了。”

这情景,柔甲竟一次也向他没有提及,她选择了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经常会在夜里会梦见女孩在秦风面前哭泣的情景,梦见他一次次地拭去女孩的泪让她“休哭”,梦的次数多了就觉得那个哭泣的女孩就是自己。她一遍遍低头叩问:这女孩究竟是不是自己?恍惚之间,从相册里看旧照片上的自己竟也单纯得冒着傻气。

秦风的四十五岁,迎来了创作生涯上的峰回路转。那年初夏有个绅士一脚踏进了他的“简”中,一眼就见识到了他的繁。那是一位衣冠楚楚的上了点岁数的画商,来自沪上的老克勒,嘴里叼了根雪茄,蛮有腔调的样子。秦风喊他施先生,施先生极其欣赏他的奢繁的画作,竟把“简”里所有的画搬到魔都去布展。

然而,秦风即便是名利双收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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