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在律协组织的面试考核中,面试官问了一些有关实习期间做的案件问题。最后问洪霞如何看待律师这份职业,洪霞就把当初在学校的那次有关律师如何维护社会正义的演讲重新简单说了一遍,顺利通过了考核。
拿到律师证时,洪霞与小艳当时的感受一样。少许的喜悦,更多的是焦虑。小艳好歹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还遇到了一个不错的指导律师,能分些案子做做。洪霞既没有好学校的光环,也没有人脉,一切都得靠自己。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青云和洪霞像两粒浮萍一样,几乎每年都要搬一次家。上海的发展速度太快了,大批淘金人蜂拥而至,推高了物价,房租以每年20%的涨幅递增。洪霞刚拿到律师执业证,意味着连实习期那么可怜的一点工资也没有了。没有工资,没有案源,社保的钱还得自己交,所有的开支都得由青云来承担。
洪霞给自己印了几盒名片,拿到建材市场、写字楼门口去散发,但基本没有什么效果。
一天,有一个客户上门要请律师打官司,刚好那天没有其他律师,行政就让洪霞接待了。洪霞简单翻看了一下客户提供的材料,说:“这个案子涉及的金额很小,请律师打官司,可能不划算。”
客户说:“公司没给交社保,也没给经济补偿,这些加起来也有好几千呢。”
洪霞说:“这是劳务合同,哪来的社保和经济补偿?”
客户说:“凭啥是劳务合同?”
洪霞一听,有些诧异,说:“您看这合同的名称写的就是劳务合同呢。”
客户说:“我老婆跟其他人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干一样的活,别人是劳动合同,怎么她就是劳务合同?”
洪霞解释道:“首先,合同名称是这样写的,原因可能是在签合同的时候,您的爱人已经达到了法定的退休年龄。”
客户说:“我也去法院咨询过免费的律师,他们说写的是劳务合同,不一定就是劳务关系。”
看来这个客户对法律还是有些了解的,于是继续说:“您说的这个情况确实存在,是劳动关系还是劳务关系有时候确实不好界定。”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这个就一定是劳务关系?”客户问。
洪霞说:“主要是通过年龄来判断,如果说您爱人在这家公司做了很多年,比如一开始是劳动关系,但做到法定退休年龄后还继续做,公司也没明确跟她说改成劳务合同,那个时候您爱人也没有享受退休待遇,可能会被认为是劳动关系。但您这个情况是,从一开始就达到了退休年龄,所以很难被认定为劳动关系。”
“哦,”客户说,“你只是说很难,也没说一定对吧。如果认为是劳务关系,那就没法要经济补偿了。”
这时洪霞听明白了,这个客户是做过一些研究的,如果被认定为劳动关系,就可以要求公司支付经济补偿。
洪霞说:“按我的判断是劳务关系,如果您一定要按劳动关系处理,会存在一定的风险。”
客户问:“啥风险?”
洪霞说:“从目前来看,主要是律师费的损失,还有时间的损失。”
“律师费多少钱?”
“起步价,二千。”
客户说:“二千……行,二千就二千。”
洪霞心想,这个客户这么爽快,肯定是惦记着那几个月的经济补偿。但他是一厢情愿,保险起见,得给他做个谈话笔录。
洪霞在谈话笔录里,把劳务合同关系和劳动合同关系的区别简单说了一下,并且告知了存在的风险,因为达到了退休年龄,即便被认定为劳动关系,也未必就有经济补偿。然后让客户签了字。不过这个当事人是他老婆,所以委托代理合同和授权书等手续还是需要他老婆本人签字。
客户说他老婆在上班,没时间,他可以将材料拿回家让她签。洪霞为了方便当事人,就同意了。
洪霞按照客户的要求,向劳动仲裁委员会提交了仲裁申请。开庭后,如洪霞所料,仲裁委员会认定是劳务关系,于是驳回了仲裁请求。洪霞将结果告知了那个客户,对方也没说什么。
没过几天,一个女人来到律师事务所找洪霞,说她是上次那个劳动仲裁案件的当事人。
洪霞问:“上次的案件结果已经告诉您爱人了,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呢?”
那个女人说:“我要求你们退费!”
“退费?”洪霞问:“为什么?我们已经履行了代理合同的义务了。”
女人说:“什么履行了义务,我们花了两千块,一毛钱都没得到,你这律师是什么水平,会不会打官司?”
洪霞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但律师也是服务业,要保持好的态度,她忍住怒气,耐心地说:“阿姨,我们律师代理案件,是没法保证结果的,尤其是您这个案子,本来就打不赢。”
“啥?”女人猛得缩了一下屁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赢,还收我们的律师费?”
洪霞心想,完了,这人不是善茬。她忍着性子说:“阿姨,这事我要好好跟您说一下,您认真听我说。”
洪霞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您老公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得很清楚,您跟公司签的是劳务合同,可他偏说是劳动合同。我当时就告知他,案子最终很可能会被驳回,但是他为了想拿经济补偿,执意让我按照他的要求去申请劳动仲裁。”
“您看!”洪霞拿出接待她老公时做的谈话笔录,说:“我在谈话笔录里说得清清楚楚,他也签字确认了。”
女人用手把谈话笔录一推,说:“别给我看这个,小姑娘,我不识字!”
洪霞说:“那麻烦让您爱人跟您一起来律所,把这个事情说清楚。”
洪霞心里也明白,这女人今天一人来律所,肯定是跟她老公商量好的,她老公应该是不好意思过来。不过后来女人说的话,让洪霞明白了,她老公不是不好意思来,而是设了一个局。
女人说:“我告诉你小姑娘,我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所有的手续应该我来办,字也应该我来签,你这不是我的签字。”
女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将嘴里的茶叶再吐回杯子里,一字一句地说:“不仅这个什么笔录上的字不是我签的,就是那些手续上的字也不是我签的!”
洪霞一听楞了,赶紧拿出代理合同和授权书等材料。她真的慌了,这女人是有备而来的。
女人从洪霞手里抢过材料说:“你看仔细了,这些字,你再看看这张劳务合同上的签字,一看就不是同一个人签的。”
女人仔细观察了洪霞的手,那双手轻微地抖了起来。
洪霞愣在那里,几分钟都没说话,她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为了方便客户,让那个男人将委托手续带回家给他老婆签字,但这字不是他老婆签的,很可能也不是他签的,或许是他的儿子、女儿签的。从一开始,他们俩就给洪霞挖了个坑,让她帮他们去尝试,去承担风险。
洪霞经常被客户套话,将知识白白送给他们,但她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这样利用她。
没等洪霞答话,女人说:“你要是不退钱,我就去司法局告你!”
洪霞彻底泄气了,这律师证还没捂热呢,怎么能领一个处罚。
“好好!”洪霞说,“你别说了,我认了!”
她不想让律所知道这个事情,自己掏钱把二千律师费给退了。这活不仅白干,还倒贴了给律所的抽成。
午饭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跟小艳说:“艳儿姐,我在心里骂了她一百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小艳说:“记得小时候,我爸跟我说过一句话:当你在学校的时候,要先把所有的同学想成好人,然后再慢慢去了解他,看看他是不是坏人;当你进入社会后,要先把所有的人想成坏人,再慢慢去了解他,看看他是不是好人。”
小艳看到洪霞听了连连点头,她把筷子放下,又郑重地说:“再送你一句别人送给我的话:什么叫‘当事人’?当事人当事人,当面是人,背后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鬼。”
“这可是经验之谈!”小艳说,“这都是前辈们摔得头破血淋换来的教训。”
这是一次深刻的领悟,律师不是坏人,但跟律师打交道的有很多坏人。对付坏人,敦厚善良是要吃大亏的。
这亏,洪霞是吃了一个又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青云也好不到哪里去。此时的青云,正因为身体原因被排挤、孤立,只有梁经理为他撑起了一把小伞,但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他不能对洪霞隐瞒,晚上,他将洪霞拉住坐在桌前,郑重地说:“霞,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次公司体检,我被查出乙肝携带。”
洪霞听了一惊,她听说过乙肝,但不知道乙肝携带具体是什么意思。
青云解释说:“反正就是身体内有乙肝病毒,但是不严重。”
洪霞说:“不严重就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我们去医院,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好了。”
青云放低语速,说:“我要告诉你两点:第一,这病治不好;第二,它会传染。”
“传染?传染……”洪霞听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医院,你也去做个检查。”青云说,“今晚开始,我们就别一起吃饭了。”
“要是传染的话,早就传染了,现在也来不及了。”洪霞自言自语着,突然发觉气氛有点不对,她怕青云多想,转而抬高声音说:“先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聊聊一个案子。”
青云真是太喜欢洪霞的机灵劲了,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于是问:“什么复杂的案子,你说说。”
“这个案子不复杂,但折射的现象值得深思。”洪霞仔细地把案子的情况说了一番。
当事人是一个小伙子,几年前,跟女朋友在大排档吃饭,旁边桌子上有两个男人朝他女朋友吹“流氓哨”。小伙子本不想搭理他们,但他的女朋友感觉很不爽,就骂了几句,还怂恿小伙子去干他们。小伙子就拿起酒瓶子去砸吹哨的男人,这一下就给砸出了个轻伤二级。
达到轻伤级别就构成了刑事犯罪,但轻伤二级不算很严重,一般情况下,公安机关会组织双方私下调解,如果能达成和解,这事就过去了。但这个情况下,对方都会狮子大开口。你想啊,要么赔钱要么坐牢,一般人都会选择破财消灾。可能是小伙子家庭条件一般,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在外惹了事,给不了对方出的数,那个怂恿他去打架的女朋友这时候也不露面了。结果就给逮了进去,坐了大半年的牢。
出来后,曾经的女朋友早已不知踪影,可日子还得过啊。可是,有犯罪前科的人是很难找到什么正经工作的,他的性格内向,也不会耍嘴皮子,就这么流浪街头。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人家的电瓶车偷了卖了,这样又二进宫。
青云问:“这案子是你办的?”
洪霞答道:“不是,我现在还不敢接刑事案件,是听同事唠嗑的。”
青云问:“你说这个案子,是想表达……”
洪霞说:“对,我是想表达。我觉得我们的法律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刑事犯罪的起点过低,就是说一个人很容易就会触犯刑法,比如有人在江里钓个鱼,在河里摸几斤螺丝,都有可能构成犯罪。这个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的社会对有犯罪前科的人接纳意愿非常低,社会缺乏包容,而矫正机构又不能很好地帮他们。一边是很容易犯罪,一边是很难融入社会。即便那些从监狱里出来的人痛改前非,发誓好好做人,但他不得不解决生存问题。一旦面临生存危机,他们往往不得不重操旧业,至少高墙里面不愁一日三餐。”
青云仔细听了洪霞的描述,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个人。他说:“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有体会,我们村子里,就我知道的就有两个。一个是我以前的邻居小茂,一个是已经去世的坤三。坤三是打死了人,出来的时候都快五十岁了,没吃几年低保就死了。这个可以不算,但小茂是有些冤的,就因为一把打鸟的气枪,被关了进去,出来后这日子就没好过,工作工作找不到,老婆老婆娶不到,每天就在小县城和村子之间来回跑。农忙的时候在家捡捡棉花打打油菜,地里没活的时候,就去县城做点杂工。来来回回,也就混个温饱。但是,他的人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从小就很聪明,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就算书读不好,打工也不会差的,当年比他差的人都混得比他好,不管怎么样,也不至于连个老婆都没娶到,有个叫小芳的女孩子,本来跟他好着呢。我们回老家碰到他,想跟他打个招呼,他都不敢抬头。哎,一把从未伤人的打鸟的气枪,把一个人的大好前程给毁了。”
洪霞点点头,说:“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的犯罪记录,就像脸上的牛皮鲜,终身不离不弃,这不利于社会和谐稳定。我觉得,对于那些轻微的、过失的和未成年人的犯罪记录,一定年限后就应该对外保密,不能让一般人查得到,同时要制定法律,要求社会帮扶他们。”
青云说:“你说的有道理,好!我选举你去做人大代表,去把法律给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