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李明的消息,我却在不经意中遇到了林悦,林悦依旧那样的豪爽。出人意料地,还有一位年长阿姨跟她搭档。
我的工作是兼职的,就是在学生放学后打扫教室卫生,开关门,管理水电。因而一大清早,当别人还在梦乡酣然的时候,我已经来到教室,打开了所有的教室的门和电,并且准备好了自己的早读;中午,当别人回去吃午饭的时候,我又独自一人在教室里打扫卫生;晚上,还要恶啃落下的课程。为了保证物品的安全,我还有自己的贮藏室,也就是我自诩的“办公室”。我从教室搬了一张桌子,桌面放了几本书本和一盏台灯。我在那里学习,在那里工作,有时候还偷偷在那里煮饭。无数次当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在学习和付出汗水,在别人工作的时候,我抓紧时间在自己的“办公室”小憩一下。
丽江的晨曦中,玉龙雪山的轮廓被朝阳勾勒出了柔和的线条。我踏着青石板路,回到那间被称作办公室的杂物间,推开门,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居然两个身影正在整理书桌,我的书背放在了桌孔里。林悦年轻,有朝气。她喜欢穿着一件雪白的运动服,袖套边缘绣着细碎的纳西族纹样,齐耳短发在窗棂漏下的光里泛着栗色。年长的妇女披着深棕色的“披星戴月”衣,背饰上的七星羊皮在走动时轻轻晃出细碎的声响。
“王老师说工具太多,没处放,借您这儿归置归置。” 林悦抬眼时,双眼皮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唇角微翘的弧度让我想起束河古镇里那些被泉水浸润的石桥,“我们白天再帮您收拾教室,这个房间接我们用一下, 我们给你打开水,随时可以来喝!记得,阿姨姓杨哦!”林悦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扫把柄,袖套上的银线在暗处微微发亮,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望着她们收拾妥当的书桌,台灯被移到左上角,正好避开我习惯性堆书的右手边。有点儿生气地说:“你们不介意我是男的啊!”
林悦没有做声,杨阿姨挎着竹编工具篮出门时忽然回头,用纳西语说:“大小伙子别总盯着姑娘瞧,束河的月亮可比姑娘的眼睛亮堂。” 这话让林悦耳尖飞红,却在转身时悄悄对我笑,那抹笑意像九鼎龙潭的水,在我心底荡开一圈圈涟漪。
后来熟悉了才知道,这抹笑属于胖金妹林悦。她有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在打扫时往我砚台里添半块松烟墨,会在周末带我穿街过巷,用纳西话跟卖米线的阿婆讨价还价。我们混在晨祷的人群里溜进木府,她教我用东巴文在许愿牌上画“风调雨顺”;躺在龙泉村的草垛上看流云时,她哼的纳西古调惊飞了枝头的斑鸠。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年长的杨阿姨说有户人家要找英语家教,我同意了。
“那好,明天下班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我带你过去看看。”杨阿姨说。
“恩,一言为定。事情成了,我请你们吃米线!”我高兴地说。
第二天,杨阿姨带着我去了,路上又经过那个转台。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可往事仍历历在目,怪不得古人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仿佛此刻天还下着雨,我像落汤鸡一样瑟缩着站在那里,裤管紧紧地贴在身上,而那个叫阿明的女孩站在旁边,始终微笑着……
我的心咯噔一下,在站台旁停了一下。心想:不会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孩吧!
“快点儿走吧!进了这条巷子就到了!”杨阿姨催促着。
我的心里犯着嘀咕:又想是她,又想不是她,那天晚上没有认真看,现在感觉巷子宽了一点儿,车还是能够开进去的,只是里面还多了一个新起的停车场,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那里。
她带我穿过青砖黛瓦的巷弄时,那辆停在四合院前的黑色轿车让我心跳漏了半拍——不是记忆里的桑塔纳,车标是半个圆圈环着字母A,或许是看错了也难说。
“阿兹?(怎么了?)”杨阿姨问道。
“恩?”我抬头问道。
“算了,还是讲汉话吧!来丽江那么久纳西话还听不懂,以后怎么上门给人家当姑爷?”杨阿姨笑呵呵的说。
“谁说要上门了?”我反问道,其实在我的心里,是很讨厌别人说上门的,尽管这些年人们的观念解放了,可我还是不能接受。记得听我父亲闲聊的时候说,“哎,这妮儿们都是外人,咱们村那谁家找了个上门女婿,半夜俩人生气了,东西全抬走了,后来想想还有一个空调还在挂着,连夜把它摘了给弄走了,老岳父气死有啥用,女儿还得给人家过!就像那养不熟的狗!”其实吧,人们几千年来对娶妻嫁女习以为常了,作为女孩不管贫富贵贱,只要嫁到了男方,就是男方家的一口人了,假若女方家穷,为自己的兄弟姊妹,从男方家拿点儿东西也是理所当然;而如果男方家稍微次一点儿,女方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女儿共度难关。有这样一个规律,跟女方家走的很近的,大多是这样的家庭;而上门女婿就不同了,他们大多是家庭条件非常不好甚至是有缺陷的,女方招上门女婿,大多想为自家繁衍后代,延续香火,男方上门的时候,本来心里面已经有点儿憋屈了,再加上社会舆论的压力,所以就最终曲未完人散的人偏多,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喂不熟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放心,阿姨也是过来人了!讨一个纳西胖金妹做老婆,男人们求之不得呢,正所谓“琴、棋、书画、烟酒茶,放鹰、遛狗、看娃娃”!”杨阿姨风趣地说,“我们家阿悦还不错,等你毕业了,认真考虑考虑吧!房子也不需要着急了!,就是不知道阿悦有没有这个福分?”杨阿姨一边说着,在一家四合院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典型的纳西四合院,据我在书本上看到的,纳西族的四合院是丽江居民很具代表性的住宅,时刻体现着纳西族善于学习的民族精神。纳西民居在广泛吸收汉、白、藏等民族的建筑文化的同时,也把本民族的建筑文化和审美意识融于其中,形成了许多具有纳西特色的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前后院、一进数院等格局,并在门楼、前廊的设置天井铺地、六合门及其装饰等方面形成了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建筑格局,另外,纳西族居民喜欢将水引到自家门口,穿墙而过,既方便了自家用水,也形成了“小桥流水人家”的高原姑苏格局。
我回过头想去核实一下自己的判断,从外面看,大多是这样的院落,两排大门统一朝着巷子,一道细流哗哗从门前流过。而眼前这家更是这样:朱红的大门,目光绕过院墙,是典型的木头房子,估计有上下两层,不用说,中间还会有一个庭院,主人在庭院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兰花,还是很有一番小资情调的。
杨阿姨敲了门,狗在里面“汪汪”地叫了起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点典型的纳西老奶服饰,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岁了,眼睛不大,额头上的皱纹不少,一看就知道是饱经风霜的老人,是个典型的纳西阿纳姆,我正要喊“奶奶好!”,杨阿姨笑呵呵地说:“二姐,你们说要找家教,我给找了一个,学外语的,人挺不错的!”
“奶……奶……”我正要喊出来,忙改口道:“阿……阿姨好!”一边说着,一边鞠了一个标准的躬。
进了她家大门,绕过照壁,果然是一个院子,里面摆放一些兰花,还有杜鹃花,那只白色的小狗被拴在兰花盆的旁边,“汪汪”地叫着,听着让人心里发颤。
“去,豆豆!”老太太朝着狗喊了一声,眯着眼睛笑着对我们说:“坐下就好了。”
“阿明呢?”杨阿姨说。
阿明,好熟悉的名字,我的脑子有点儿浆糊了,有点儿激动。“阿明……”
“她跟弟弟一起出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阿纳姆笑着说:“怎么,你们认识?”
“哦”看着两位长辈吃惊的样子,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顺口问道:“外面停车场那辆小汽车是你们家的么?”
“恩,是我们家的,他爸爸会开!”阿纳姆更加惊讶地回答。
“怎么会这么巧呢,我也跟一个也叫阿明的,有过一面之缘,大约国庆节前吧,一个晚上下大雨,我站在外面巷子旁边的公交车站台上避雨,那个女孩学生头,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是你们家的阿明么?对了,我还央求她爸爸还送我去了学校呢!”我尽量回忆着,激动的说。
“哦,你就是那个大学生啊!”阿纳姆回忆着说:“我想起来了,你姓啥来着?哦,对,姓高,那天晚上,她们爷儿俩回来的特别晚,打电话说路上爆胎了,我们就奇怪了,原来是去北郊了,那边路是刚修的,没人清扫,不太好走,第二天,我们家阿明还给她爸吵了一架,他爸骂她让她以后少管闲事儿!为此,阿明还给她爸爸赌了一个星期的气呢!”
“哈哈,实在是不好意思了!要是我有幸给阿明做家教,我一定竭尽全力,赔给你一个好的轮胎!”我赶忙赔礼道歉,笑着说。
“你没看出来,我姐给你开玩笑呢!咱们别光只顾着聊,倒点儿水!”杨阿姨说。
杨阿姨笑着说:“看我!”赶忙去屋里打开饮水机,她一笑,显得年轻了很多。
杨阿姨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笑着说:“她们家女儿你已经算是见过了,也算一种缘分吧!她比较内向,脾气性格还有点古怪,又喜欢钻牛角尖,跟你说,小的时候,一下子把她们班一个男生的脑壳打爆了,阿麦麦,我们都吓坏了,老师跟他爸批评她,她又赌气从二楼跳下来,幸好在窗外的一楼还有个前檐儿,要不然还不知道摔成啥样呢!”
我认真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都蹶成了O型,这跟我那天遇到的阿明判若两人啊!
杨阿姨正说着,和妈妈端着水过来了,递给我们以后,坐了下来,笑着说:“小高,不需要怕,刚才是给你开玩笑的,我们两家也算得上是有缘了,家教费我们会如数给你的,只是我们家女儿啊,脾气有点儿怪,怎么说呢?本来这个娃儿学习挺好的,一心一意想去考重点高中,可她爸偏偏在她中招考试前生了病,小孩子受到了影响,只考了一个普通的高中,这事儿吧,我估摸着对小孩的打击很大,快高三了,我们也请了几个家教,女儿不满意,老师也不满意,不过她爸说明年就要高考了,得找个人帮帮她,听她爸爸说‘她的英语跟数学跟不上’,很头痛。”
我认真地听着,还掏出随身带着的笔和本,认真地记着,不停地点头,以示礼貌。我说:“杨阿姨,我是从河南来的,专业是英语,说实话,我们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这边相对好一点儿,高考的时候,我的英语跟数学都考了120多分呢!”
杨阿姨眼中充满了羡慕和希望,笑着说:“别叫我和阿姨了,她是我小妹子,我也姓杨,叫杨巧,哦,对了,还忘了问,你们的补课费是怎么算呢?”杨阿姨笑着说。
“既然我们那么有缘,我先看看吧!多少没问题,你看着给一点儿就行了”我笑着说。
“那好,一会儿她回来,你们再具体聊聊吧!”杨阿姨笑着说。
“阿姨,我只知道她爸爸叫她阿明,还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呢”我笑着说。
“看我,都忘了,她叫李明!来,喝口水,光顾着聊,也忘了喝水了!”李明的妈妈笑着说。
她们姐妹俩开始用纳西话聊了起来,我不完全懂,应该是关于我跟他们家之前怎么有一面之缘的吧!但又不能没有礼貌,我就四下打量起来。
大门口的视线被李明妈妈挡住了,整个院子还挺大,飘荡着兰花的清香,显示着主人的君子气节和品位;旁边摆放着映山红,绽放着青春的魅力和朝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父母的无限期待和希望与儿女的奋力拼搏与争取总是集合不到一个点儿上。
正想着,外面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阿姆,谁来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慢点儿,阿龙,别摔倒!”温馨而又甜甜的声音提醒道。
“小姨,你咋来了?”李明笑着,一手提着刚从市场买来的菜说,她的衣服上有一片被浸湿了。
“小姨”,小男孩喊了一声,发现没有带吃的。哧溜一下,钻到屋里看电视去了。
“回来了!”李明的妈妈转过身,“你爸托你小姨给你……”
“你……”李明妈妈的话还没说完,估计李明已经看到我了,她先是非常吃惊,继而有点儿生气,进而激动地说,“高老师,你怎么来我们家了!”李明复杂的表情过后,脸上泛起些许红晕,惊讶地问。
我也慢慢站了起来,也很惊讶,我记得好像没告诉她我的名字吧!这样看来,她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并不比一般人差嘛!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在丽江的山水间,在纳西族的四合院里,在时光交错的褶皱里,我们早已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住,从暴雨中的公交站台,到飘着兰花香气的天井,再到未来漫长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