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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了学期结束阶段,学校改办农技校,新领导已经提拔,新班子已经搭建完成,诸如此类的学校大事均已定局,因此,校长室里的布局,也有了些许的变化,办公桌由两张变成了三张。齐良辉副书记与胡乃仁副校长相对分坐办公室两端,于武刚则坐在另一边,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这样安排,可能也是齐书记的一个创意,两个角被一条腰连着,预示着三驾马车将紧密团结,成三角铁板一块;他们要通力合作,将普中——农技校推向辉煌。
这个愿景,现在就开始实践。
当天,由齐良辉主持召开班子会议,中心议题是班子的分工。为何是齐良辉主持,而非别人?三驾马车不是都带副字的么?这是胡乃仁副校长首先提出来的,一则,于武刚没提拔前,齐良辉确是胡乃仁的领导,他对齐书记十分敬重;二则,虽现在,书记前面也带副字了,但他认为,党领导一切,即使大家都属副,也应奉党为上,接受齐书记领导是应该的。于武刚觉得自己有领导他们的能力和条件,因为自己新上任,不便立即就上阵争要,也就退了一步,谦虚了一下,默认齐良辉主持了。
齐良辉是老领导,从政经验丰富,个性平和,极少与人发脾气,且与人为善,要权要官,独断专行的作风,在他的脑细胞中还没有生成。即使万不得已,要批评某下属,也绝不炮口直接面对,比如齐书记要“轰炸”上海,他就把炮口朝向南京,噼的放上一炮,先让炮弹变成手枪,接着,又让炮弹自个儿转弯,去寻找上海的目标。这种温和的攻击,是十分有效的,他让“目标”闻到硝烟,不见火药,双方知意,各取领会,却不伤脾胃,皆大欢喜。但不知为什么,自从学校变成农技校之后,常常露出急躁的脾气,生气发火的情况也多起来,有人说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或许,这叫时势改变人的个性吧,你下面看下去就会知道。
齐书记把这次分工会议看得很重,他深知,要搞好学校工作,班子内部团结的重要性,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须十分慎重,让班子的人,都领会自己的意图就好。因此,在会议前,不得不引用毛主席关于班子、关于团结的论述,以提高班子成员的思想觉悟。齐书记强调班子对学校的重要性时,把“政治路线决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重复了几次,反复讲“团结就是力量”。说得胡乃仁不断说“是”,说一定接受党的领导,不计名,不计利,踏踏实实为全校师生工作。而于武刚,他不露声色,不置可否,只是习惯性的不断嚼着牙齿,在自己面颊两边,不断有肉瘤般的鼓起,他的两只耳朵,能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弄出来的咯咯响声,并且自得其乐,常常把这当做音乐来欣赏。
齐书记觉得,自己虽然个子矮小,但这次会议的立意起点高大,这半天的思想工作,药力已经到位,功用卓著是毋庸置疑的;相信下面提出分工的实质问题,条件已经成熟。于是,他小心翼翼的摆出了自己的分工设计方案,说“提出来给大家讨论”。当然有个心照不宣的问题,他不需再重复,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即学校“全面负责”的人选。因在会前、会中,胡乃仁副校长的提议和表态,已尊奉了齐书记的领导地位,于武刚也没公开反对,在党支部里,胡乃仁和于武刚都是支部委员,事实上是齐良辉的下属,这样,齐书记“负责全面工作”,不再重新宣布,就算已经确立。“教学”和“后勤”分别由胡副校长和于副校长分管。齐书记详解了这样分工的理由:胡副校长有数十年的教学教育经验,是名副其实的教学行家里手;从公社中学、区小,到普中又一直任学校主要领导,负责教学线,是真正的管理专家,因此,胡副校长继续负责教学线不变,这也是民心所归,局领导所望。于副校长综合能力强,年纪轻,前途无量;在教职工中有较高的威望,且有特别强的理财能力,因此负责后勤线,最合适不过了。总务处仍由皮大义担任;教务处主任被局里调走,另有他任后,就由副主任周霞同志,全面负责教导处工作。
分工完毕,齐书记询问在座各位,对此分工有什么意见。皮大义,周霞自觉级别不够,不能对书记校长的分工指手画脚,自己的职责,反正就一个人,没人来争,因此也就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当然只好无言。胡乃仁怕会议冷场,赶紧说:“我坚决服从组织的分配,组织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没什么意见。”齐书记问于武刚意见,于武刚仍以嚼牙齿为己任,不说话,齐书记问急了,才吐出“嘿嘿”两个不明意义的单声词,继续他咬牙嚼齿的工作。
周霞却忍不住了。说起周霞,称得上是普中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她是普中五党员之一,再熬二三年,就要退休了,资格老,职位也不低,对新任的于武刚可以不畏惧,就很不满地说:“你于武刚怎么阴阳怪气,不像男人,说话吞吞吐吐的,就不能明确地表个态,说同意或不同意吗?”齐书记连忙打手势,阻止她不要说这样伤人的话。胡乃仁也赶紧解嘲的说:“于副校长正要说了呢,被你打断了,呵呵。”于武刚白了周霞一眼,说:“我无话可说。”这就意味着,于武刚没有明确的反对意见,分工大计就这样定下来了。
可是,会议结束还没过去多会儿,就有消息传进齐书记耳朵,说于副校长如此这般,向好多老师,散布对分工不满的言论。这确不是杜撰,这时,于武刚正在语文组演说,话语还很艺术。
这次,于副校长并不像往常般被动,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别人稍开话题,也无需别人提示,于副校长已按捺不住,嘴巴早像悬河,成滔滔之势,生怕说慢了,听者晚知情一秒,就要造成天大的损失。这次演说,老师们竟没发现,于武刚从娘胎里带来的口吃的缺陷。
他觉得这次分工非常滑稽,“非常非常滑稽!”于副校长的鼻子,不经意的哼哼两声,向听众演说起来:“胡乃仁是一个普师毕业生,历来是个小学教师,公社中学的老师,到完中任教任职,大不了就这么一年,他们就说胡乃仁是教育专家,管理专家,我是大学本科毕业,一直在完中任教,好歹也在完中里当过团委书记,那我该叫什么家呢?一个是普师生、小学教师;一个是本科生,有十几年的中学教学经验;你们说,哪一个合适负责我们学校的教学教育?除了脑子有毛病,谁会没有一个正确的选择?”
于副校长这么会说,在场听者都感惊奇。白恒说:“于副,你就这样在会上说话?英雄呀。”石俊良老师说:“看不出啊,平时不声不响的,还真有点骨头。”新分配来的陈文清老师说:“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呵呵。”
于武刚嘿嘿了一阵,声调有些含糊起来,说:“他们都认为这样分工合理,是对的,我一个人还有什么话说?我什么都不说!我看他们这样‘对’下去好了。”
白恒说:“于副,是这样啊,你只是‘会上不说,会后乱说’呀,那是你的不是了,一则,你只是乱放空炮,你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不是不说;二则,摆到桌面上去,你还违反组织原则,站不住脚的是你,你实在得不偿失呢。”
于副校长说:“我是一时气、气不过,就忍不住这样说了,无非是让老师们评评,这样的分工,合不合理,他们硬这样分,说明了什么。”
老师们乘机一哄而上,扯七对八,一通说笑,算是给于副校长鼓劲、解闷,也给自己解乏,皆大欢喜而散。
齐书记听到这消息,却简直下了油锅。他当晚上就不睡觉,苦思冥想对应良策。这不团结的苗头,是断断不能让它长成株的。他是个老政治工作者,什么思想问题的人没碰上过?只是自己年长力衰,精力神情均不及往常,耐心、耐力都有所减弱,一些消极的情绪也就不免产生:于武刚是自己亲自提名,一手提拔起来的,本以为,他定为全力支持自己的工作,哪料风格还不及胡乃仁高,仅仅在分工问题上就斤斤计较,今后还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都这般计较起来,还怎么配合工作?不过,他还是有信心,凭自己的努力,定能矫正小于的不满情绪的。齐书记终于平静下来,在召开第二次分工协调会前,又分头找胡乃仁和于武刚谈话,数十次的征询他俩的想法和意见。在齐书记鞋底跑穿两双,唾沫付出一斗之后,一个中国教育史上古无前例,相信必无后例的分工补充方案,创造性的诞生。这个方案并不繁,但要说清楚,也不很简单,稍不留神,听者会进入迷宫的。先前,不是已经分工了么,胡乃仁负责教学教育,于武刚负责后勤吗,不错,这个分工有效,这是“线”的分工;为满足于武刚也有“负责”教学的可能性,分析出“点”(或叫“块”)的工作。亏得这个学校有得天独有的条件:一校中有两块牌子,就可分出普中、农技校两个点,胡乃仁多负责普中,于武刚多负责农技校。除了任课任职由教导处负责外,农技校里外大小事务,不管是有关教学教育的,还是后勤钱财物资的,于副校长都可过问,因此于副校长除了管线的工作外,还能多管农技校这个点、块的工作,因而扩大延伸了管理的权限。对这样的“补充”,于武刚副校长再次表现出“无言”,但这次的沉默,有别于上次,没有消极对抗的意味,他在内心里想,这样不错,今后万一出了问题,进可以退,退又可以进,很能灵活应用。齐书记、胡副校长都感觉到了:于副的脸色表明,已默认,满意地接受这个上升他权限的分工,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这次真个是双喜双赢,学校领导班子第一次大获全胜。
不过,这个方案出台后,也有人疑惑,如果“线”上的工作,胡乃仁延伸到农技校里去,齐书记怎处理?又则,于武刚将“点”上事,扩大到普中的面上,又将如处理?老实说,齐书记顾不上许多了,心想,这就看两位校长的气度、胸怀、道德修养了。
7
其实,这样分工,除了于武刚,周霞也是极不高兴的。虽然,会上,她没有直说自己的不满,倒是极豪气的批评于武刚不男人,而内心里,不仅看不上于武刚,对齐良辉,胡乃仁也很感冒。什么“全面负责教导处工作”,一个副教导?把我当牛耕,他们在后面挥鞭?我可没那么傻,那么好说话,反正没几年就要退休了,他们对我不仁,我对他们不义,既然在最后关头,也不给我一点面子,连副扶正都不肯,我为什么要尊重他们?周霞发牢骚,都是经过周密思考,有理有据的,否则也无法号称马列主义老太太了。特别是学期结束阶段,她用戥子一称,发现利益的天平,明显地向校长室斜,她觉得必须找出办法,在教导处的天平上加砝码。她周霞是谁,她有的是办法,而且,找到的当然是最好,最省力,却又最有战斗力的办法:就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她不想高高在上,官僚主义的“全面负责”,而是让教导处的工作人员都充分发扬民主,自由支配金贵的时间。
这一招确实不错,它点中了学校结束工作的命门穴。
教导处除她周主任外,还有两个教务员,那时没有电脑,连打字机都没有,因此,手工刻写成了两个教务员的主要工作。在平时,刻写业务不很多,两个人足够应付过来,但到期中期末考,各班各段,各科任教师,试卷像雪花般飘来;特别是每学期结束阶段,除了试卷,各类总结报告、评优活动计划、奖状奖证,实在够两人忙一阵子的。新近,学校改革,震荡全校师生,教导处尽管有稳如磐石的周霞主任坐镇,小小教务员仍不免受影响,主动打听消息啊,被动的听人传播消息啊,还有,不厌其烦的讨论学校将出现的结果,自己会得到的利弊等等,需要动用一些时间,刻写的速度,被这些“消息”拦截了一下,跑起来脚步就慢了下来。
周霞的好办法,就是从这些现象中获得灵感的。
就在教导处各种刻写资料,小山似地堆积起来的时刻,教导处开始实施“自由行动计划”。当然这个计划,首先从主任开头,她深懂言教身传的道理。
学校与时代合拍,寻求速度的时刻,师生们发现,周霞主任变忙了,理由是,教导处里不见了她的踪影,她连在教导处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了!教职工找不到她,校长室的几个头儿有事唤她,也不见芳影,于是满校园的找,就不见人踪。校长室的头儿急了,莫非失踪了,被人绑架了?有人甚至动议,向派出所报案。
全校师生都在发急,只有两个教务员在暗暗发笑,他们当然知道自己领导的去向。经过教务员的暗示,果然发现失踪的周霞主任没被绑架,谢谢各位的关心,她安全得很。
在校园最西边陲,有一座小楼,住着五六户教师,学校的几个主要领导和周主任,就住在那里。校长室几个头儿,工作实在忙,除了吃饭睡觉,很少到寝室来,因此这小楼,向来安静得很。现在,如你需要,在小楼的东西两侧,能轻易的发现周主任。
她在干吗,请往下看就知晓。
贴着小楼,有一条人工凿成的小河,终年流水不断,它成了西边的护校河,给学校安全提供保障,不必花钱建造围墙了。在小河边,筑有一个像小楼一样古老的埠头,这是始建校者的创意,以便教职员工洗刷,不料时隔数十年,竟给周主任莫大的助益。主任掇了把小竹椅,小竹椅边,放个脚盘,尚不明里面放的是何衣物,就开始了无穷尽的洗啊,洗啊的工作。手整天的浸泡在水里,皮肤变白,主任虽五十有余,人们远远看去,那双手,雪白粉嫩,像是去壳的鸡蛋。人们问,哪有这许多衣物供主任洗啊?这真未作考察,她反正这样洗着,是千真万确的。洗累了,周主任就靠着小竹椅上,有时闭一会眼睛,养一会神;睁开眼,就能欣赏到潺潺的流水、清澈见底的小河,鱼翔浅底,蜻蜓点水的动人景象;岸边的小竹林,在轻风吹拂下,微微摇摆,枝叶互相碰撞摩擦,簌簌有声;又不时有小鸟来婷立在枝头上啁啾,若遇小鸟成双成对,小鸟儿一边追逐,一边欢唱。此类美景,常使周主任陶醉,陶醉时,周主任不免手舞之,足蹈之,口吟之,数小时不疲,好一幅现代知识女性归隐图。
这样“洗衣”时间实在长了,乏了,就可换一种归隐的方法。当然,这是周主任自己创造出来的。
在小楼的东边,有一片空地,不知何时,周霞主任开垦出那么一小块,长不足一丈,宽不足四尺,她使这块地,常年生长着蔬菜。它产生的魅力,长长久久的吸引了我们的周主任,可以这么说,它魅力之大,比起西边的小河,有过而无不及。周主任坐在西边小竹椅上,也有累的时候,但侍弄这块菜地,永无倦意。
侍弄些什么呢?说起来有点费劲。这块地被开垦出来后,就有了永远扯不断的念想。这原是块荒草地,刚开垦出来,泥土被杂草占满了,对此,周主任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周主任采取的措施是,反复翻耕。周主任极细心又耐心,精耕细作到几乎将这块地的泥土,一粒粒的数过,有知情人透露,周主任新买的锄头,为之而磨短了一截。这样之后,杂草被全部剔除,连草根也不留一须。如果此块不是泥土,正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真的,此地除了泥土,不再有任何杂质。
接下来,周主任就万分虔诚的种上蔬菜的幼苗,心里立即战战兢兢的起来,正如一个三世单传的男婴,刚生下来,母亲却死去了,婆婆抱在怀里的感觉一样,她生怕太阳把小苗晒枯了,生怕雨水将苗淋歪了,风把苗儿刮倒了,又生怕虫儿将苗儿啃了,因此,她一天百十次地往菜地上跑,长久地死死瞪着那些幼苗,是的,如果太阳,风儿,雨儿,或者虫儿,胆敢危害那些幼苗,周主任绝对不允许,她一定会尽母亲的本分,坚决阻止它们的不法行为,誓死捍卫自己的菜宝宝。
菜一天天长大了,周主任对菜宝宝的爱护,丝毫没有放松。地上虽连草根也清除了,可又有新的杂草不甘心失败,又偷偷地在菜地上生根发芽,亏得周主任生有火眼金睛,及时识破杂草侵犯菜宝宝的阴谋诡计,将它们消灭在萌芽状态。为彻底挫败杂草再生的图谋,周主任不再放下锄头,被泥土磨得雪亮锋利的锄锋,不断地在这块土地上砍削,泥土被削得比米粉还细,杂草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再生繁殖的野心了。有人单道此泥土的好处:比大米粉细,比玉米粉软,比黑芝麻黑,真恨不得抓它起来吃掉。足见周主任将此土地侍弄得法,功夫到门,诱人到难以克制的地步了。当然,这毕竟是泥土,吃不得的,但敢保证,如若在荒年,饥民偶尔遇之,或一个饿急了的乞丐,见上这块肥土,必以为是谁倒翻在地的粮粉,一定会被抢,或偷吃完的。
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的菜们,真是荣幸,它们在周主任百般荣宠、呵护下,只要愉快的成长,专心的成长,长大了,接受收获就够了。而周主任呢,要不辞辛劳,收获后,紧接着继承前一茬光荣使命,继续后一茬的呵护行动,没完没了。这样看来,周主任有了这块地,不要说能从容周旋于本学期结束阶段,就是有生之年,都有寄托了。
上行下效是中国人的传统,周主任的榜样,给教导处一男一女两个教务员的诱导教育是深刻的,他们当然心领神会。不过,他们是不会离开教导处的。干什么呢?刻写呀,只是在刻写中适当享用一下自己的兴趣爱好罢了。
介绍一下这两人的名姓,女教务员叫吕华美,男教务员叫童舒华,姓名很有中国特色。中国做父母的,给子女起名,往往寄托着对子女的理想和希望。吕姓无法改,名“华美”者,华贵美丽,自然是女人追求不得的;更令父母意料的是,这名字,竟准确地概括了女儿的兴趣爱好。华美,与 “画美”“画眉”谐音,这吕华美除了做教务员,还有一项极高雅的绘画爱好,并且有了一定的水准,不少人看了她的画作,常常发出“画美,画美”的赞叹,不知在评价画作呢,还是在叫她的名,总会引来一些笑声。更奇的是,她还有个爱好,也与名字发生着意义。她十分喜欢画眉,在当时,画眉应该说还十分时尚前卫的,她的画眉爱好,准确诠释自己名字,当然引来了不少人的羡慕和议论。这吕教务员刻写累了,就停下刻写笔,拿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自己欣赏自己的美丽半天,之后,斯斯文文的拉开抽屉,拣出一支最可心的画眉笔,对着自己的脸,即席创作。两手都举着,不免感到发酸;这时眉毛已画得浓淡适宜,自感满意了,于是,左看右看,仰看俯看一阵,恋恋不舍地放下镜子画笔,再心灰意冷的去干了无生趣的刻写。如是重复往返,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天里,这样的画眉不下十数次。
有时灵感来了,吕华美可不能让灵感稍纵即逝,一般会即刻投入创作,反正画纸、画笔、颜料都预先放在一张课桌上,随时可以让灵感充分发挥的。当然,吕华美灵感创作和兴趣爱好用时多了,那枯燥的刻写工作,不可能不受影响,看她办公桌上不断加厚的刻写资料,可见灵感的趣味,也在排挤枯燥。
那童舒华的名字,也完全符合上面所说,或许,父母起名,并没像前面所言,有刻意的追求,可歪打正着的情况是有的,他的名字,也刚好十分正确的切中了他的兴趣爱好。童舒华者,“懂书法”也,事实颠扑不破的证明了名字的灵验。童舒华虽只是子顶父职,三十年在农村长大,挖泥饽头,可似乎是天意,他在农村也喜欢书法,挑尿担粪之余,也常常舞文弄墨,因此,那些个“大大”,受到村里百姓的称赞,村里人要号箩字,写扁担,就想到他,他也乐意为村民服务。虽然他只是初中毕业,有了这个专长,学历低也不要紧,顶职后,刻写讲义试卷之类,正合其技,当然得心应手。何况,现在的工作与爱好,一点也不矛盾,童舒华常说:刻写,其实是天天练书法,要说区别,只是软硬不同书法而已。因此,刻写的劲头要比吕华美高一些。不过,每当吕华美画眉热情高涨,创作灵感按捺不住时,童舒华就要被感染,情不自禁,也参与到书法创作之中。那还是昨天的事,看到吕华美正全身心投入画眉之际,突然一声喊:“力拔山兮气盖世!”三两下扒下上衣,啪的扔之于地,露着赤膊,就地取材,捞过一张报纸,一足踏地,一足踏在座椅上,奋笔疾书。看此刻的童舒华,边吼边书,如冲进千军万马之中,威风凛凛,夺帅斩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书法创作,进入状态,竟是这般激动人心,此刻的童舒华,早已是物我两忘,唯有书法两字而已;他已热血澎湃,笔力千钧,在狂喊之际,墨已饱蘸,笔尖到处,力透纸背,只听见嘶的一声,笔尖将报纸犁开数片,墨汁向后飞溅,在自己的身体上顷刻书上无数的感叹号。感叹吧,笔力雄健如童舒华者,遍看当代国人,当无二人。
8
教导处的三个人,周主任迷上了“归隐”,两位教务员爱上了书画创作之后,学校却多方告急。首先是那些主课老师,学生、家长都非常看重这些科目的分数,尤其是期末考试,分数要记入成绩单,计入档案的。因此,考试前,任课老师常常要印发大量的复习资料,模拟试卷,来指导学生考试。可考试时间越来越近,不要说复习资料不到手,连考卷准时刻好,也成问题了。接着非主课的老师,也不时前去催问,试卷的刻写进程。就是校长室,诸如期末的奖惩文件,表彰名册,学期总结,休业式发言等等,都要预先准备好,可都未刻写出来,堆积在一起乘凉。上上下下催得急了,童舒华发了火,回对说:“我只有两只手,叫我怎么办?要不,你有本事,给我生出个三头六臂!?”
老师们看看在教务员身上,磨破嘴也没用,就转向校长室,天天讨要。这样,使校长室的几个头,又恼又恨,口角又产生了。过去,于武刚好像事事处在被动,总是齐、胡向他进攻,他左躲右闪的,招架不及,今天,千载难逢的时机到来了,他立即主动出击,牙齿也不嚼,口齿也比平时清楚得多,说:“胡副,这是怎搞的?教导处工作这么乱,你还管不管啊?这可不能推到我身上了。教导处就在你眼眼皮底下,总共就三个人,你都管不了,全校千把师生,你怎管啊?”
话语很锋利,很具攻击的力道,拷问得胡乃仁全身都燥热起来。他抬头看了于武刚一眼,心虽痛,但内心还是承认,这是事实,于是说:“于副,你批评得对,我确实无用。这事不是我不管,两个教务员我也找他们谈过话,只是没效果,他们的直接主管闹失踪,教导处里,一直不见她的人影。你说,山中无老虎,猴子还不称大王了?”
胡乃仁虽说得谦虚,实际上内心中已有计划打算的,只是还没说出口,于武刚喉咙中的风箱又装上了,鼻子哼哼的吹起气来,口齿又含糊不清地说:“胡副,你这种话最、最好不说,说了也没用。要紧的看措施啊,难道你真、真想不闻不问,随她去,期末考不进行了?”
胡乃仁知道,与于武刚争辩没意思,徒受气而已,就不再吱声,把头转向齐书记,说:“教导处的事,确实成问题,周霞老师是在闹情绪,我看·····”他瞟了于武刚一眼,不说下去了,呆了一刻,另起话头说:“齐书记,何理伦老师刚来,还没事干,我想把他暂放在教导处应急,——于副,你们说这样行不?”
齐书记忙说:“你这想法很好,你赶快找何老师谈,好让他尽快将学校工作熟悉起来。”
胡乃仁正要起身,周霞板着面孔走进来,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胡乃仁忙招呼她上座,讪讪的带着笑说:“周主任,坐呀。两件事,一是学期结束阶段,许多事都压到教导处,你们辛苦了,也希望你们抓紧······”话还没说完,周霞就拦了过来,说:“胡副校长,你是说,我们不抓紧了?结束阶段事情本来就多,许多老师将鸡毛蒜皮的东西,如复习讲义呀,练习题解呀,都拿到教导处来刻写,教导处就两个人,哪能应付得过来?你们领导倒好,坐着批评不腰疼,是吧?”
胡乃仁有些尴尬,站了起来说:“周主任,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你们忙,没有批评你们,只是提醒一下么。第二件事,把新来的何老师交给你,暂叫他到教导处帮忙,你给他安排一下。”
周霞这次来,本来是做好战斗准备的,并且打算作持久战,见校长室几个头儿,都没有排阵打仗的迹象,胡乃仁也只是虚晃一枪,并没有死力抵抗,却是倒提枪,退到角落里,算是认输投降的意思?周霞最有斗志,没有作战的对象,也只好收兵,转过身,嘟嘟囔囔的出去了。
那何理伦老师,一句话都没说,刚到学校,就分给他工作,不让他闲着,倒是很高兴,这是学校对他的信任,立即埋头工作。何老师可是实打实的人,怕闲不怕忙,也没有那么多兴趣爱好,(其实,他是有的,下面你会知道),即使有,也不会与工作起冲突。你已知道,何老师孤身一人,吃住在校,心无旁骛,进入工作状态,就没有日夜,校园早已夜阑人静,教导处的灯火还亮着,照着孤零零的何理伦。很快,那些高高的小山,在他面前矮下去。不料,真有点想不到,何老师花的心血越多,反馈回来的麻烦也越多。虽然,何老师自己认为,也算全能,还没派上用场;可这刻写,应是在“全能”以外的。一开始,还真有些生疏,笨手笨脚,只是何老师太把它当回事,很快适应刻写,而且,速度很是惊人,再加上夜以继日的干,两个教务员加起来的量,远不及何理伦老师。可惜何理伦没有经受过吕、董那样长期的书画训练,刻写的字,没有童舒华他俩漂亮。何老师刻出来的字,像他本人的脸一样苍老,他似乎十分熟悉秦汉字体,试卷上显示的字形,确乎像大篆小篆,学生们毕竟学力不够,对那些蝌蚪文,无论如何认不得,只有纷纷叫苦。刻了看不懂的卷子,等于没刻。看到一队又一队前来诉苦的人群,两个教务员就用更多的时间、作更有创意的画,写出更遒劲的书法艺术作品,来欢庆胜利。周主任则以此为罪证,制炮弹向校长室开火攻击:“什么意思,这叫‘帮忙’?这是来添乱,多个木子多个鬼!校长室派鬼来教导处,是何居心?”
而何理伦老师,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刻写事,对教导处在背后拆他台的事,真的一无所知,却是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周主任老不在教导处,没人对教导处工作有效管理;教导处其他两个人,干自己的爱好事,比刻写这些正事,下的时间要多很多。何理伦老师觉得,应该让校长室有知情的必要,于是,他自作主张的走到校长室,见三个头儿都在,也不知着重对谁说,就笼统的叫了一声“领导”,眼睛向着地板说:“我实话实说,教导处工作不正常。现在是教导处最忙时候,可我看他们都很空闲,主任每天几乎见不到人,偶然来了,从来不给我们工作上指导,转一圈就走。其他两人,不知是不是你们领导给他们另派任务,老是在画画,写字,刻写的时间不多;我刻写的字不漂亮,可他们刻写漂亮的又不努力,这样的教导处,工作怎搞得好?我是新来的,学校的情况也不大了解,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缘由?我是看到什么说什么,说错了,领导们担待些。”说完,掉头就走。
何理伦还没走出门口,于武刚就忍不住说:“怎么?看来,你胡副的监管,没起什么作用?”
胡乃仁心里有些窝火,但他没有回对,沉吟了一会,终于说:“齐书记,教导处确实乱,我知道,但如果周霞的思想问题不解决,要改变教导处的现状很难。”
齐书记说:“你的意思我懂,这事必须有个结果,我也在考虑,处理的办法,正想与你们商量商量。”
胡乃仁情绪有点亢奋,恨不得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周霞闹情绪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城府不深,她的脸孔藏不住内心。考察选拔于副时,不满情绪就显露出来了,没给她扶正,更就消极怠工了。我想,她工作几十年,副主任位子也干了多年,主任调走了,给她扶正,也是合理的,为了学校工作,这样做,也是应该的,值得的。”
齐书记说:“我也有这样的想法。这样吧,我们就以校长室名义,向教育局打报告,升周霞为教导主任。报告立即写好送上去。——这报告,胡副你来起草吧。”
这时的于武刚,牙齿咬得咯咯响,似乎早已忍无可忍,也不顾屁股再次被椅子粘破裤子的危险,嚯的站起来,叫道:“你们简直在开、开玩笑,你们这么做还有原则吗?我们党提拔干部,难道可以不讲人品,不看工作业绩,而看她会闹、闹情绪,会消、消极怠工,就提拔她么?这种无原则的行为,我坚决反对。”
齐书记赶紧说:“你这样看问题,太简单化,或者说,有些片面了,我们这样做,难道有我们私人感情在里面?没有的,半点也没有。我们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能更好开展工作。”
胡乃仁说:“齐书记说得很对,凭个人感情,我倒有些反感她,但为学校工作着想,提拔她是必要的,提拔了她,提高了她的工作积极性,于校于她本人,都有利,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不但教导处不像样,也已影响了校长室的工作。这样的现实,每个有理智的领导,都会有明智的选择。”
在齐书记、胡副说话当儿,于武刚的鼻子一直哼哼的响着,读者都能感受到,这哼哼声里,表现着对齐、胡两人言词的极端蔑视,因此,在于武刚说出的话语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哼哼,”他这样开始说话,“周霞不好好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消、消极怠工,将教导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这是事、事实,你们要将这样工作态度的人,提拔起来,也是事、事实。你们再说得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这个事、事实,不是吗?”
胡乃仁说:“于副,你也是刚从普通老师的提拔起来,要理解一个本是多年干部,却在有可能升上去时不被提拔的心情,大家的心情是差不多的,没有特别高尚,或特别卑鄙的人。”
于武刚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说:“你们要强、强做,我没办法,但要问我的意见,我坚、坚决不同意,坚、坚决反对,必要时,我会到教育局反映情况。”
当天,这个事当然没有结果,但不知何故,周霞的耳朵里却听到这个“结果”气得差点儿口吐白沫,她想摔掉寝室里的一些东西,举起来,又舍不得,如是数次,终于没有摔烂属于自己的东西,决计还是直接与于武刚搏斗,摔上几跤为好。
亏得齐书记刚好前来安抚,将就要去拼命周霞拦在门口,千遍万遍的保证:组织上一定会解决好你的问题。后来事实说明,齐书记说话是算数的,是负责任的,他和胡副轮番到教育局陈述提拔周霞的理由,教育局终于被说动,在第二学期开学,周霞已成了教导主任,这是后话。
在齐书记找周霞谈话之后,周霞的工作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倒不是周听信了齐书记的许诺,周主任可没有这么浅薄,于武刚是公开反对她,齐、胡是在暗地里拉她后腿,实质是一样的,否则,教导主任调任多半年了,她早该扶正,还要受于武刚的气不成?周霞突然清醒过来:要改变斗争的策略,绝对不能自己倒下,这岂不是躺着任人宰割了?他悟到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道理,就面对面要主动出击,敢于与校长室的头儿斗,才能体现自己在普中的地位和价值!
9
这学期还是在磕磕绊绊中结束了,七月六号,学校召开休业式。除高三学生,明天要参加全国高考,忙于各项准备,不参加大会外,全校师生集合在一起,共享普中发展史上最令人兴奋的两大喜事,一是学校新领导班子,第一次集体亮相,接受师生的欢呼,二是将正式宣布,县农技校正式在普中创立。有人冷眼看见,很少参加学校集会的校医“黄癩头”,也赫然在列,还背着药箱,大概是为防治师生因过于激动,突然晕倒,要及时抢救。
会议由胡乃仁主持。胡副校长先一一介绍到会领导,当介绍“副校长于武刚”,声音未落,于武刚想站起来致意,暴风雨就在下面刮起。第一阵是手掌掀起的巨浪,台下的人,不顾手掌被自己拍烂,仍往死劲里鼓。第二阵是脚跺出的地震,这些激动的小伙子、小姑娘,在自己的手将要拍断之际,很感到疼,因此下意识的加进脚来助兴,数百双脚急速轮跺,制造出不小的地震和漫天尘雾,庆贺新领导的光临。第三阵是口哨、尖叫、推搡引起的海啸,这些少年们,觉得坐着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兴奋,纷纷站起,口狂喊之,手狂舞之。这三阵波澜,后浪推前浪,形成了第一次喜庆的小高潮。
于武刚副校长想不到自己会得到如此强烈的拥戴,激动得热泪盈眶,十数次的站起来鞠躬致谢,虔诚的大幅度的鞠躬动作,使自己的脖颈差点儿断裂。主持人胡副校长,对学生单方面的偏爱于副,有些妒忌吧?他千百次地舞动着双手,反复地作着双手向下压的动作,叫激动的学生坐下来?叫他们安静安静再安静?爱戴于副校长的行动到此结束?胡副校长的手语,一直未被学生读明白,就情不自禁加进喊叫,他自己觉得,已声嘶力竭了,尽力了,但声音仍显渺小,就像大海里扔进一粒石子,在学生狂热的海洋里,只噼的响了一下,不再有任何回声。亏得各班主任读懂了胡副校长的手语,滥用班主任职权,强压自己班上的学生停止庆贺活动。再加上齐书记也站起来,助阵胡副校长,用同样的手语,同样的喊叫,来传递“停止”“安静”的信息。特别是重新恢复元气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周霞,亲自在各班的缝隙里穿来转去,不断地叫着,骂着,向学生传递着自己的权威。第一阵喜庆的小高潮,在众多不同威权人士的努力下,被弹压下去。
接下来,齐书记作报告。老实说,齐书记本人也还有激动喜悦的余绪,因此一开始,就情不自禁的表现出来。报告一开始,齐书记说:“同学们,老师们,在学期结束之际,告诉大家一个特好消息,我县第一个农技校,在我校光荣诞生了······”
不料, 齐书记话音未落,师生的情绪再次被点燃。情绪点情绪,犹如干柴碰烈火,顿时腾起的情绪火焰,在会场上迅速蔓延燃烧。当时,那种炙烈的情状,仅用一支笔来描述,实在是太不自量力,可事关情节的真实,不得不拙劣地记录一下,——怎么办呢,那时,又没有摄像机。
“光荣”两字是引信,齐书记自己也没料想到,自己随口选用的这个词,竟这么准确、深刻、生动,有感染力,会将埋着的情感火药桶点爆。齐书记开讲伊始,会场上是沉睡的,可齐书记这个“光荣”一露齿,会场瞬间醒了,爆了。不知谁,跟着齐书记的话音叫:“光荣,真光荣!”接着,会场上就有了“光荣,光荣”的零零乱乱、七高八低的跟叫声。
近些日子来,齐书记的情绪一直有些兴奋,很容易受感染,同学们的激动,立即刺激了他的神经,那兴奋和激动瞬间被激发出来,他一拍讲台,高八度地说:“哪个人在乱说话,破坏会场纪律?你站起来!”不料,齐书记的这个提议,得到数百学生的响应,黑压压地站起了一大片,并且整齐的叫喊:“光荣!光荣!光荣······”
这下,好性子的齐书记,心情被这些兴奋的学生搞坏了,整个脸面起了化学反应,气与血相溶,好端端红润的脸,竟变成青紫色;气血的冲撞,又使鼻子和嘴巴起了物理变化,端正的五官,有了不同程度的移位,十分流畅的话语,也结巴起来:“谁,哪一个?·····你们想寻衅闹事?我说错了?哪里说错了?是光荣么,就是光荣么······”齐书记后面在说些什么,已无法听清楚,学生继续着“光荣光荣”的喊叫,齐书记指导性的话语,终于没能传进学生的耳朵里。
台上台下僵持了一会,主持人终于宣布,会议结束。会议无疾而终后,各班回去,由班主任对学生进行思想教育。
可以这么说,这是齐书记有生以来,最不爽的一天。他闷声闷气的往校长室里走,双脚像踩在花絮上,高高低低的有些踏不稳,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毛病,这样上好的事,光荣的事,怎么变成了糟糕,变成了烦恼?并且,一散会,就有人告密,说第一声喊“光荣”的不是学生,是老师董殷。这一消息,给齐书记更大的刺激,脑袋一下空了,什么事情都想不明白了。
脑子正浆糊着,却似乎听见有人在后面叫“齐书记”,一声之后又追来一声,声音不断近了来。齐书记心头升起一丝暖意,刚才,有些学生非礼自己,毕竟还有人尊重。齐书记刚想回头,那人已站在他面前,一看是厨房间烧水蒸饭的司华娟师傅,刚才的暖意又立即冷去了一半:烧水师傅会有什么好事?于是,声音并不动人,硬邦邦地问:“你有什么事啊?”
司师傅满脸堆笑,不但做出可爱的容颜,声音也力图动听,用笑包裹起来的软语,一个字、一个字地飘出去,想去软化齐书记正坚硬着的心:“齐书记,您真是大忙人,我找了好几次,都找您不着,您······”
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的情状,或许真有的,司华娟师傅可能正在拍齐书记的马脚,齐书记的毛没有被捋顺,反而烦躁地竖立起来,只见齐书记的右脚在地上一顿,叫道:“你来寻我开心,是不是?以为我像你一样,闲得发愁啊?”
这一指责,给司师傅原先以为轻易能办成事的信心,毁灭性的打击,一下子,不知话从何说起。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齐书记生气的脸,说:“齐书记,我是万分相信您的,你是我们的最高领导,敬重您还来不及,哪会来干寻你开心?我是······”
齐书记越发火了,五官又起物理变化,各器官都在歪动,“说”情不自禁变成吼:“今天,你是成心寻我开心了?找我,就是这些事,说那么多废话吗?你滚远点!”
这一吼,司华娟师傅更乱了方寸,“齐书记,真的,······真的,我十分敬重您,我寻您开心?有这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我是真的有事,找了您好几次······”
齐书记看看这个火头军师缠绕不清,拔腿就走,恨恨地丢下一句话:“神经病!”
司华娟原先带来的好心情,都悄悄地跑了,剩下来的只是昏头昏脑,事情还没办成,反倒招来一顿骂,把脑子都吓得坏掉了。她傻傻地在原地踏步,看齐书记的影子,一点点的远去,才仿佛有点警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呢,亲眷托的事还没办哪,这可是自己至亲外甥女事,自己拍过胸脯,答应办成的!司华娟赶紧向背影追去。
10
齐书记还没坐下,司华娟也进了校长室,叫道:“齐书记,我真有事求你。”齐书记说:“究竟什么事,这么烦人?”司华娟说:“我外甥女在这里读书,原是秦少禾班上的。”齐书记又不耐烦,说:“读就读么,这有什么?”司华娟说:“可她回家了,不读了。”齐书记说:“不读就不读,还要我去请她?读不读,是你们自己的事。”司华娟觉得正到火候,忙说:“齐书记,可她只读了三四天,学费全缴了呀,应该把学费退给我们。”说着,摸出一张条子,递上去说:“刚才,去了总务处退款,主任说,必须书记校长签字,我就来找你了。”
听到这里,齐书记脸上,化学反应、物理反应一齐发作,并且累及自己的手,那只接过条子的手,虽激动得有点抖,但只因司华娟离得太近,那甩出去的纸条,还是准确的击中司华娟的脸,自己的脸也现出为学校苦苦奋斗,却得不到下属理解的委屈,愤愤地说:“你哪能这样来跟我开玩笑?学校是过路人停靠的庵堂庙宇,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齐书记的这一甩,却意外甩出了司华娟的勇气,他不再战战兢兢,声音也高起来,说:“我地位低,我也是人,你怎能这样甩我?我不是偷,不是抢,不是来耍无赖,只是来要回学费,犯什么罪了,要这样欺待我?”齐书记说:“你司华娟啊,真是不知好歹,照理,你也是学校里的人,怎能为沾亲带故的人,而不顾学校的利益了呢?”司华娟说:“书记哪能这样说,学校更应是讲道理的地方,读书缴费,不读退费,天公地道,怎说就不顾学校了?”齐书记喝道:“你司华娟今天诚心来找茬是吧?我告诉你,这款就是不退。”司华娟急了,“书记也要讲理,说出个理由,哪能这样蛮横地说话呢?”齐书记心里窝着火,也就忘掉斯文说话,手一拍桌子,说:“我就这样说话,款不退!既来校读书,就要缴费,我们没叫她不读,自己不负责任,擅自回家,她就自己负责任。”司华娟也开始口无遮拦,手指也情不自禁,点向书记的鼻子,以帮助说话更具力道:“算你书记横,读了三天书,要交费,也该只教三天的费够了,怎将钱都没收了,这不是耍威势,做道地霸王啊?”齐书记发怒了,双手将办公桌上的书册作业本,用力一捋,那些本子像天女散花,纷纷向司华娟飞去,用尽力道吼:“你滚出去,去做你自己的事,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扣你的工资!”
这时,胡乃仁、于武刚也都在座了,戏演到这一节,两位校长都站了起来。于武刚不明其意的叫了一声:“司华娟师傅。”就不再吱声。
胡乃仁则立场鲜明,说:“司师傅,你先回去,这事,齐书记说得对,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哪能由着你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
司华娟连那张条子也没有捡,捂着嘴巴,免让声音哭出来,一头冲出去。校长室门口,已聚了不少人,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几乎与冲出来的司华娟碰个满怀,很不好意思的,赶紧将头缩进去。这些人里,其中就有教导处副主任周霞,虽没言语,鼻孔却是吹箫打鼓的,脸上也布满了厌恶、蔑视,或者说幸灾乐祸等综合起来的神色,也不知什么原因,产生此症状的。
司华娟跑到自己的火头军师工作室,早已泪流满面,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就势瘫坐在蒸笼边。里里外外的食堂人员,都围拢来解劝,这倒反而引出了司华娟更大的悲哀,哭声也就更加响亮,哭唱结合,获得了更多的同情,听她的唱词是:“我做人啊哪有这么罪过,说了一句话,被人骂了一车箩;书记权大,把我的话当堆屙;罪过啊罪过,穷苦百姓人难做啊······”
司华娟的男搭档小裘,饭蒸熟后,每餐全靠他的大力,把满蒸笼的饭盒抬出淘库的,因此,平时工作上,还合得来。见她哭得伤心,就说:“华娟姐,你能忍就忍吧,在学校,我们烧茶煮饭的,那轮得上说话的份,牙齿打落咽进肚里,自认晦气,倒会少点烦恼。”
司华娟哭着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让书记大人签个字,还我外甥女的学费,可你知道吗,他不但不签字,还把条子甩我脸上,贼猪贼狗的骂,根本不把我当人。我们烧茶煮饭怎么啦,我们也是人,他当个书记稀奇不死了?没有我们流汗,他能现存的烂肚肠?能有力气来骂人?”
烧菜的徐师傅说:“华娟师傅,话是这么说,事实上,你我的话,是话不当话,说话就是放屁,人微言轻,什么都是校长书记说了算,这是事实,你不信,就自己出眼泪。”
正说着,哭着,劝着,见周霞走进来,大家都闭了嘴,只是司华娟还哀哀地哭,嘴里喃喃地自语着。
大家知道,自古以来,天下都是官官相护,周霞大小也是个教导主任,全校五个党员之一,不站在校长书记一边,难不成为小老百姓说话?因此全都噤声,免遭麻烦的心理,是有的。
但是,这次,大家的顾虑多余了,对周霞来说,她是常规中的例外。校内人都知道,她是个马列主义老太太,骨子里就充满着反潮流的精神,文革中“造反有理”的思想,在她看来,还要继承和发扬。说实在的,她对学校里的几个头儿,都十分反感。学校的书记和教导主任高升之后,增个副校长什么的,无论是资格学历什么的,天打不掉,非她莫属,可上下都瞎了眼,偏偏推荐于武刚。更可气的事是,教导调走了,副教导转正,是天经地义的,可这个齐良辉就是不开口,让这么优秀的老太太,仍在这个副教导的位子上盘桓,真是天理难容,为能使正义得到伸张,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指点江山,激扬嘴巴,粪土全校百姓人的权利和义务;她也有勇气,不把学校的头儿放在眼里。于是,一走到司华娟面前,直口说:“哭有什么用,对不讲理的人,也只能用不讲理回对他;何况,今天你没有错,无论从哪方面说,没有不还给你学费的道理!他齐良辉刚受了学生的气,就把气出到你司华娟身上了,可笑。”
一听周霞在为自己说话,司华娟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起来:“周主任,难为你说句公道话,他书记大人有气,也不该把我当出气筒呀,我们是做苦力的,没文化,没地位,可也有做人的尊严,我的脸又不是垃圾桶,纸条哪能往脸上撒呢?周主任,你评评理,他书记大人可以这样待人吗?”
周霞说:“话是这么说,可有些当权的,有时也要热发昏,说话没有尺寸。你这件事,就不要退让,钱一定要把它讨回来,怕怎的,他说不出不还的理由。”
司华娟说:“周主任,我知道这钱是要不回来了,你没看到他当时的横蛮,哪把我当人看?那个时候,要是有乐果,我真会一口喝下,他这样罪辱我,在他手底下还能做人?还是死了算了。”
周霞仿佛看到,司华娟正端起乐果瓶来喝似的,赶紧走上去,将还坐在地上的司华娟拉起来说:“你这是傻话,事情哪至于到这一步?谁说要不回来?你不能放弃,坚决不放,就向他闹,他真敢不还,就把事情反映到教育局去,看他怎么办。”
这边,周霞主任,认真地指导司华娟怎么“闹”,那边,校长室里,正在实践着自己“闹”。
食堂间司华娟哭闹的消息,不断地传进学校的最高机关,司华娟的哭声,搅得几个头儿心神不宁。齐书记毕竟是事件的当事人,与这样的人闹下去,无聊又不利,有损于书记大人的名声。于是,主动、谦虚地向两位校长讨教,寻求他们的帮助。齐书记说:“像司华娟外甥女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这样的口子不能开,否则要乱套,但事情的苗头已经出现了,你们看,怎么办?”胡乃仁说:“这当然要照你说的做,钱不退,不能退,这口子一开,大家都会跟着来退钱。——那不是几块钱的问题,这样一来,不是助长退学风气的蔓延么,学校还要不要办下去?”齐书记将脸朝向于武刚说:“于副,你的想法呢?”于武刚似乎患了牙痛病,只 “唔、唔”两声,再无其他声音,却是赶紧嚼牙,两边腮帮一鼓一鼓的,喉咙里仿佛安装了风箱,不断地向外喷气。
齐书记说:“这事得平息下去。我当时急,把事情弄僵了,我找她说话,已不太合适,还得你们俩找司华娟谈谈,尽快将事情解决了。”
胡乃仁接口说:“齐书记说得对,这本来是件小事,解决起来也并不难,如果让它拖下去,倒也可能造成不良影响。这样吧,司华娟是后勤人员,于副去处理一下,比较合适,齐书记,你说呢?”
齐书记说:“那好,就这样吧,于副,你找个机会,找她谈谈,平息一下她的情绪,我们也会协助你的。”
但于武刚认为“不好”了,他突然停止嚼牙,声音清亮地说:“司华娟是后勤线不错,但她不是农技校这块的,怎能说,一定我去谈合适?我说你胡副去谈,没有什么不合适。”
齐书记说:“我们说过,分工不分家,都是为学校工作,何必在‘线’‘块’上纠缠不清呢?”
胡乃仁说:“是啊,我校是一副班子,两块牌子,工作上的分工,哪能分得很清呢?何况,司华娟给普中烧茶煮饭,也给农技校烧煮啊,难道农技校不喝她烧的水,不吃她煮的饭不成?“”
于武刚说:“你的话说得太对了,既然工作不能分得很清,你却是将工作分得那么清,说司华娟是后勤线的,要我去处理,而不是你去,你是不是在自打巴掌?”
胡乃仁说:“你这话奇了,分工,目的是更有效地管好自己这线的工作,确实,有的事不能分得太清,有的事有不能不分工清楚,这都是自己良心上的事,你怎能纠缠在分工上,再说,司华娟的事,于线于块,都是你的事,你怎能这样逃避责任呢?”
于武刚嘿嘿冷笑了两声,说:“这话恰恰说中了你自己,借分工,逃、逃避责任的是你。”
齐书记性子最好,也忍不住有些火了,并一改从不正面批评同僚的习惯,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推三阻四的?你们的智慧、口舌逞强能力,不能用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都不要你们去谈了,我自己去,这点事,难不成能难倒我?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