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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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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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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笔春秋连载

第一章 两个带磁的消息

1

1984年6月6日,两个消息像幽灵,在校园里回荡,教职工的心如被拴了绳子,随着两个幽灵一同飘,空落落的,无论如何踏实不起来。

这两个消息,是学校权威人士,常伯先首先播送出来的。

常伯先何许人?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在学校里,大家都叫他“常广播”“常喇叭”,先是背地里叫,叫得顺口,当面背后就高度一致,“常广播”自自然然代替了他的真名。常伯先性情好,又是大方人,不但不在意,倒是觉得,同事们声声“常广播”,才是对自己实实在在的赞扬。想想,广播者,先“广”后播,自己没有广泛的社会资源,广阔的人事背景、消息渠道,何来“播”的内容?你不具有这个条件,就站一边流涎水去!他逢人说,他女婿是某市的宣传部长,儿子是本市教育局的宣传干事,消息要不多不新才怪呢。他本人又是学校的老资格,校长室的几个头,是他极聊得来的朋友,排起来,校长室里还有头儿是他的老部下。据说,十多年前,他当过教研组副组长,现在学校的副校长胡乃仁,当时在他手下,做一个普通老师;书记齐良辉,更是二十几年的老相识。于是,有事无事,他老往校长室跑,坐校长室的时间,与坐教研组时间差不多,也真可算得上半个校长了。他有这么得天独有的资历,又老坐校长室,谈论中,头儿们的机密,岂能不泄漏出来,飘进他的耳朵?因此,校内校外的最新消息,莫不成了常伯先广播的专利。

今天一早,他被两个新得来的消息刺激得喘不过气来,当然都是特别新鲜、特别不会对不起自己嘴巴、当然更不会对不起听众耳朵的消息,他得赶快将它广播出去,否则真辜负了自己的特长。

他把语文组作为广播的首选,这也是他睿智的明证。语文教研组是学校的第一大组,组内多名人,且组里人,大都经过语言专门训练的,个个能说会道,有利于他的消息迅速转播扩散,让这金贵的消息发挥最大的效能。

消息虽新虽爆,常伯先可没有那么浅薄,未进门就气急败坏、滔滔不绝地立马直奔主题,就展开广播宣讲。他有数十年的广播经验,对选择开播的时机、对象、语速、声调等的重要性,均有独到的研究;他还十分讲究自己广播的风度;这样,他开播的消息,就更具有可听性,更具有吸引力。你看,常伯先背着手,风雅地踱进语文办公室,不急,不躁,不嚷,像游魂般的飘到语文教研组组长俞清潭背后,伸出手,在俞清潭肩上猛拍一掌,说:“清潭老师,你有教授做了。”

俞清潭抬起头,见是常伯先,不耐烦地说:“你个常八仙,吓人倒拐、胡说八道的,干啥?是不是又从校长室了捡了些垃圾,来这里广播八卦了?”

常伯先呵呵笑了,说:“我这次是正道消息,或许比校长室还知道得早点,还正统些呢,——可不是吗,大学、中专称老师为讲师教授,我们学校要改办中专了。”

这消息确实有点新鲜,有点力道,在场者,都觉得耳膜突然被剧震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齐齐地瞪着常伯先,常伯先微微笑着,却不再说话,让自己的消息发酵一下,以便发生更大的诱惑力。

俞清潭耐不住,喝道:“常伯先,你这个人说话,半马桶屁,半马桶屙,乱讲乱话也要有个限度,一个条件不好,在穷乡僻壤的普通中学,哪有可能改办中专?”

“我说,清潭老师,你也不要太往好的方面想,且想深了。改办的不是普通中专,是农技校,”常伯先故意将后三个字说的很响,“——农技校懂吗,是职业中专,你们想想,我们学校哪有可能会有好事落到头上,别人都不要,推给我们,我们的头儿就去捡来了。”

在俞清潭老师对面的青年教师白恒,坐不住了,走到常伯先面前,说:“常老师,你不要买关子,把事情说清楚点,改办农技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说,我们校,普通高中不办了?”

常伯先似乎没有听到白恒老师的话,或者正被一种情绪冲撞着,脸渐渐的上了色,声音仿佛被吹了气,从肚子里飞出来,很显力道:“老师的运道靠学校,学校的运道靠领导。你们看,瘟猪一样的学校领导,会给我们带来好运吗?别的学校调整领导,都是在学期结束,第二学年开学前。我们倒好,去年五月份,书记、教导突然调走了,他们是高升了,可我们学校成了空壳子,并且莫名其妙,校长接替书记的缺,却前面带个副字,真不知是升了还是降了。校长没有了,调了个区小的副校长来,到我们校来当副校长,全面负责教学教育,一个搞小学的,来领导一个完全中学的教学,是不是开玩笑?现在,校长室里,一个副书记,一个副校长,究竟谁领导谁?这样一个十勿全的班子,怎不被欺负呢!”

听常伯先这样说,在场的老师都不满意了,白恒说:“常老师,正道消息还没说完,广播怎转向了,你?”

俞清潭向来有些看不上常伯先,再说,自己的资历也不浅,说话也就锋利些,说:“你这常八仙,一广播、二广播就要出脚,海马屁大造反。胡乃仁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同事,做过你的下属?背地里怎么这样损他?看你在校长室里,却是十分斯文,十分敬重他们的呢。”

常伯先听俞清潭如此说,显得十分委屈,说:“你不知齐良辉、胡乃仁两个头儿的表现呢,知道了,看你俞清潭的屁会不弹出来。”其实,常伯先的话,并没完全离开消息的主题,他不过是像说书,先绕个弯,做个铺垫,陈述校长书记“笨”、“无能”,作为因,再顺水推舟,得出不是什么好消息的果,是领导无能造成的,听众自己缺少欣赏水平,不能理解常伯先的广播艺术罢了。

这次,常伯先广播的消息确实是真实的,他儿子将学校转轨的动因、相关过程、细节都告诉了。这事,其实校长书记也已知道,只因事关敏感,暂还保密着,而常伯先这只广播,率先曝了光。

原来,省教委发了文件,在有条件的县、市,试点创办农技类职业中专,省里将给予专项开办经费的支持。这是个新生事物,县里积极申请,终于获得了创办权。然而,一旦落实起来,并不是囊中取物的事。真的置地创办,要付大力气,出大价钱。出力倒还其次,出钱却是实在难办。教育局是清水衙门,维持教职工的工资也成问题,“学校”大都由倒破路廊、庵堂庙宇、祠堂之类充当的,连修理费都成问题,各校的危房可怜巴巴的颤抖着,排队等待着主人的救助。“创办”了一个新的,岂不要倒了一大批旧的么?教育局的领导,讨论来讨论去,觉得还是选一个教育资源最弱的完全中学来改办,最合算,最容易快速办起来。局领导选中了甘雨区的两所中学,它们正患着文革后遗症,在全县七所完中里,规模最小,条件最差,校址都在离城镇很远的农村,办“农技校”很合天时地利。

这么说,对甘雨人说,似乎不太公平。甘雨,地处剡县的核心,地广物丰,工农业产值最高,人口最多,是剡县第一大区。文革前,教育也是最发达的,著名的剡县第二中学(后改名为甘雨中学),就坐落在这里。文革时期闹革命,那些革命者,不但革命斗志高,还想在教育革命上创造奇迹。他们划时代的行为是,将甘雨中学这匹整马的四只脚,一个头,分割后,分别种植到五个公社,让那些脚和肢体,自生自长成胜过老甘中的这匹整马。这些革命者的创造性实践,将要使四脚一头,长成完整、壮硕的五匹大马之前,纷纷倒毙,仅留下发育不全的两所,即在黄土高坡老寺庙上的“新甘中”,和在老甘中旧址上残喘、现叫普济中学的,还在夹缝里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果其然,天降大任于斯校,好运来了,它们已被教育局慧眼相中,两匹病马中的一匹,有可能成为勇猛的雄狮了。

教育局立即组成工作组,到两校考察。不意,第一炮没打响。考察组考察第一站,选在甘雨中学。这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高高耸立在黄土高坡上;校舍以庙宇为骨干,校外四周是一大片茶园,和很大一个毛竹园;放眼望去,是广袤无边的农田。明眼人一看,天时地利、各种环境,都与“农”字合拍,还要说什么,只要牌子一挂,这里已然是一个“农技校”。然而,这学校的校长,正与当时的老百姓同呼吸同命运,热衷普通教育,热恋于获取金饭碗的高考,“改办”两字一出口,校长连连摇手,说:“我们不办,坚决不办,我校没有条件,找别校去吧!”考察组再说,校长干脆一走了之,留下空屋子,让考察组对屋弹琴。

常伯先非常情绪化地说:“可我们的齐书记、胡校长,却是毛主席教导出来、遵纪守法、听话的好学生,考察组说一句,书记校长应一声,齐书记说: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胡校长说:教育局将改办的任务交给我们,是我校的光荣。没几分钟,‘创办’就有了结果,书记校长就把破篮子接过来,把‘光荣’握在手里,学校要变‘中专’了!这不是说,你俞清潭老师有当教授的机会了,不庆贺一下吗?”

大家听着,一时面面相觑。俞清潭首先有反应,站起来说:“有这种事?我倒要去问问校长先生,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常伯先拦了他一下说:“算了吧,我建议你不要去凑热闹,此时,校长室里正有个破布烂衫的乞丐,挑箩夹担,准备住在校长室长讨饭,校长书记正忙着接待呢,呵呵。”

2

常伯先这一说,突然露出了又一个振聋发聩的新闻,真把在场的老师说晕了。而这个消息,常伯先说,是亲眼目睹的,千真万确,极无半点虚假。

常伯先的寝室,在靠近校门口第一排平房,这给他观察、获取信息提供优先便利条件。他获取了儿子的确切消息后,立即闭了寝室门,急急地想让老师们共享自己的特级新闻。刚跨出门口,从校门口进来的人,他的装扮,也很吸引常伯先的眼球。常伯先走了几步,那个人也走近来,几乎与自己肩并肩了。于是,常伯先就有幸近距离观赏这个人的机会。常伯先说:“可惜我没与他说过话,但他肯定是个要饭的。”

常伯先作这样判断,是经自己的慧眼,对这个人由内而外穿透过的,绝对没有轻薄他的意思。你们看,这人是怎样一张脸,中非杂交品种?焦黄发黑,稍一侧面,皮肤镜面似的闪着光,显然,是久经日晒雨淋的考验,摩擦出来的。头发像一个麻雀窝,泥尘作发胶,将乱蓬蓬的头发粘合在一起,还有些头发,不服管束的,向四方竖起,像荒地上长出的杂草。他的衣衫也极有特色,衣袖裤管到处有挂下来的布头,全身的衣着犹如一块巨大的剃刀布,油腻腻的发着光,很难辨出这身衣衫是何种颜色。似乎夏天不必穿袜子,而他的脚力很矫健,每走一步,就有个大脚趾,探头探脑地从浅黄色跑鞋里露出来,一抬脚,脚趾又躲了进去。因为这身装扮,就自然而然节约了许多精力和财力,不必像当今的潮男潮女,花大钱买香水之类,花大力气来装扮保护自己的皮肤,他呢,自自然然的整天让身体散发出一种味道、一种一闻就铭心刻骨永世难忘的味道,这种味道,使任何闻者的鼻子躲闪不及。常伯先想估摸一下他的年龄,五十岁?六十岁?真不好说。常伯先把目光转到那根扁担上,毛竹做的,边缘已经损了一块,中间有裂缝。扁担两端,各挂着一只大蔴葛袋,里面装的似乎是被服衣衫,包裹虽不重,但足够威胁那根扁担,两只蔴葛袋不断向下撒赖,扁担呢,不断抵抗,向上顶住,因此,随着主人的步伐,两个大包袱,在扁担头上大幅度跳跃着,舞蹈动作相当优美,但对扁担来说,却相当危险,它在主人的肩上吱吱的叫,两只蔴葛袋随时可能挣脱暂时的平衡,乘机将扁担折断。

常伯先原来打算,是想到校长室里去,与头儿们探讨一下“改办”消息的价值,不料那人一看到“校长室”的牌子,那根扁担却是抢先晃了进 去。老常心里不免有些怪:“这个乞丐倒也机灵,要饭先到校长室;包裹行李与人俱进,莫非要把校长室做乞讨的落脚点了?”常伯先实在不屑与要饭的同室为伍,因此,迅疾改变了方向,到语文教研组首播了。

俞清潭老师是个急性子,常伯先的讨饭故事,有些新奇,但并没引起他多大兴趣,学校办学方向,才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不能不记挂着。因此不顾常伯先的警告,还是向校长室走去。

常伯先是人世间少有的英才,以他自己的话说,只一眼,就能看穿人,然而,刚才对“乞丐”的认识,却有失水准,下面看下去,你就知道。

清潭老师踏进校长室,果然坐着这么一个人,衣着、头发脸色及鞋脚的模样,与常伯先的描绘无异;扁担和两个包裹,刚才大概斗累了,现在不再争斗,已都靠在墙上,静静的养神休息了。清潭老师还没靠近那个人,那股异味,也果然强烈,直向清潭老师的鼻子冲来,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记。

书记校长正在与他说话。清潭老师也不顾斯文,见了胡乃仁校长,直口说:“老胡,改办农技校是怎么回事?这么重大的事,也不让教职工知道,让大家讨论讨论?”清潭老师与胡校长也是十几年的老同事,就可以这么放肆的称呼他。

齐书记和胡校长对清潭老师的莽撞,都感到突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还是胡校长先醒悟过来,说:“清潭老师,你请坐。你是哪里听来的消息?这个事,八字没有一撇,还没有定局,现在还不便、不忙讨论,不好意思。——俞老师,我来介绍一下,他是刚落实政策,分配到我校任教的何老师。”清潭老师相当意外,相当吃惊,语句也说不全了:“ 你是说,你是说,他是······”

胡校长接过话头,继续介绍说:“俞清潭老师,语文教研组长;他,姓何,人可何,叫何理伦,五十年代的本科毕业生,原来是里东中学的,哦——”胡校长突然叫起来,“何老师也是教语文的,今后,你们有时间探讨切磋教艺了。”

清潭老师仿佛刚从梦游中清醒过来似的,看了一眼校长,也看了一眼何老师,心里说:“他也是来教育界‘要饭’呀。”就说了一句:“何老师你坐,我办公备课去了。”说着就要走。

胡校长说:“你慢走,我们索性商量一下何老师的任课任职问题,——何老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喜欢上高中课程,还是初中的?还有,你能胜任班主任工作?”

何理伦老师的两只眼睛不离两个包裹,怕被偷了似的,头没有抬起来,淡淡地说:“我都可以。”

胡校长听了,很兴奋,说:“你是多面手啊,那很好。另外,何老师,有些小细节,我要提醒你一下,譬如,老师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衣服穿着,行为举止,都要有分寸,老师是学生的表率,不能不注意;装扮的是你,影响的是一班人,你说是不是?”

何“要饭的”仍是前一幅表情,淡淡的,头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眼睛继续瞪着那两个包裹说:“我知道的,我带了替换衣服。你不知道,我从富阳来,是走来的,两天一晚了。要走路,路上尘埃多,就穿劳动服装,衣服旧一点没关系;况且,走在路上,穿新穿旧,哪个人来看你啊?”

胡校长好吃惊:“啊,是这样啊?你是走路来的?”

清潭老师听到这节,有些不高兴,说:“安排任课任职,是你们领导的事,找我干什么?”就往门口走。胡校长追过话来:“那你带何老师熟悉一下办公室。”

清潭老师生气了,说:“你老胡是不是发昏了?你应该先给何老师安排住所,还没安顿下来,就先叫他办公啊?”

胡校长是世间少有的平和人,一听清潭老师的批评,呵呵笑起来:“该说我,该说我,我真发昏了,何老师,你先到寝室里去,住下来,休息休息。”说着,赶紧向总务处打电话,指示总务处快给何老师安排寝室。

清潭老师回到办公室,突然觉得常伯先“校长室要饭”的消息,确实够新闻,处处闪烁着“新”的光辉:何理伦五十来岁,才来报到上班,实在够新奇的;上班数百里路,用双脚丈量过来,够新鲜的;穿着“要饭”的衣衫来报到,拜见校长书记,够新潮的。与这样从里到外,无不透着新闻价值的人,长久在一起干事,定会发生许多故事,有意思。于是,清潭老师也忍不住,绘声绘色,将常伯先的消息,加进自己的目击所闻,也向办公室的同仁广播起来。听着听着,大家都有些肃穆,不免生些敬意,又将信将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3

这两个消息真要命,像两根绞索,绞得人们日夜不得安生。中国人喜闻家外乐事、小道消息,且定要刨根究底才快。改办学校的事,关联着老师们饭碗的浅满,特别是那些高中老师,心里个个猴急,最想把根刨出来。可这“消息”最知情的是教育局,如常伯先那样,能与局里通上关系的,毕竟少数,要从局领导的嘴里掏出新闻,真像虎口拔牙,难哪;而相对知情的学校领导,像大姑娘上轿,虽想新郎,却还害羞,于是羞羞答答盖上头巾,遮着捂着,不想让教职工过早的瞧见真容。因此,尽管不少人,百般打探,终究得不到更多更深入的消息,于是像斗败公鸡,垂下羽毛,灰心丧气,虽左顾右看,仍心有不甘,但终是莫可奈何,难以达到究底之愿。而“校长室要饭”的故事,却是柳暗花明。何理伦是平头百姓,没人会替他捂和遮,既然有“曾在里东中学任教”的信息透露,这下,他再无可逃遁,中国人的嘴巴,都有特异功能,何老师爹偷麦穗娘偷米的事,再无遮踪,只能被人全都兜出来,自己赤裸裸的站着,让人们的唾沫给予重新洗浴了。

里东中学也曾是个大学校,学校老师多,熟悉何理伦的人,自然不少。本来,何理伦在学校已失踪十多年,人们将他基本淡忘,现在又重新出土,一下点燃了记忆的火焰,何理伦在里东的生活碎片,又一片片的被拼接起来。再做些添醋加油、撒盐拌酱的工作,使何理伦的故事越来越多,越发新鲜可口;许多大嘴巴对何理伦的描写里,既有概括的描述,也有生动的典型故事,这些人乐于做新型、发散性的创作,他们的智慧和努力,使何理伦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

我们学校的老师,接收到的信息,可以作以下概括:何理伦是五十年代杭大本科毕业生,绝无虚假;何理伦精神和身体都出了状况,不宜任教;文革前期,何理伦因“反动言行”,被开除回家;有人否认,说回家时间还要早,是他被“当选”为右派后,被清除回乡的;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因患“不可救药的精神病”回家休养的。零零碎碎的“故事”太多,说多了有污读者耳朵,引起你的不耐烦,何况,考证何理伦老师回家的确切时间和原因,与突出何老师的个性特点,爱好、人品无大关系,无需确证。但有一件“典型”事例,不能不说,让你约略了解何理伦的个性特点,当时的精神状态,从而,也使你的身心得到愉悦。

说的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关于何理伦洗被的。

那是何理伦正式被告知,他光荣地评为“右派”不久,经过不少个日夜的煎熬之后,某日,何理伦老师宣布,准备洗被子。同事实在不知道,何老师的被子是盖了多少年之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刚逢星期天,初夏时节,天气温热,很适宜于洗被。这天,何理伦老师很早就抱着被子出门,准备实施洗被的重要计划。

隔壁的同事见他抱着整被出门,有点奇怪,不禁问:“何老师,夏天了,还晒被子?”

何理伦老师,答得干脆,说:“不是晒被,是洗被。”

同事更不解:“那你怎不在家里拆下被面,带起来轻松,连被带花絮的抱出去干啥?”

这下,轮到何理伦不解了,心里嘀咕着:手心手背脏了,都要洗,不能只洗手背呀,这道理小孩也知道,我的同事怎么啦,连这也不懂?于是说:“二三年了,被面脏了,棉花絮也脏了,都应该洗洗呀?”说着,雄赳赳地走了。

同事一听,急了,赶紧说:“何老师,你是不是弄错了,棉花絮不能······”可何理伦老师,已经跨着大步走远了。

学校地处山区,地无三尺平。有一条小溪,从校门口飞流直泻,河水清凉,水流不深却是湍急。夏天,双脚浸在水里,在这里浣纱洗衣,是仙女的生活。可何理伦老师在享受仙女生活时,遇到些麻烦。

从校门口到小溪,是一段下坡路,路有些高低不平,山区的特产——石头,不断在路心设置障碍。这时,何理伦老师正兴奋着,脚步有些快,加上下坡,身体的使能,使脚头更加轻快,脚步就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何老师双手抱被子于胸,被子挡住了脚下的视线,看不清路况,那些石头趁机使绊,何老师的脚,不经意的踢上了石头,何老师一声“啊育”,早立脚不住,轻轻松松向前扑倒,准备亲吻大地。只因他胸前抱着被子,被子不怀好意的阻止了何老师愿望的实现,首先亲吻大地的是被子自己,两只抱被子的手,和两个膝盖,也同时与大地亲密接触了,立即产生了火辣辣的感觉。其他诸如头之类的关键部位,都只在空气中虚晃一枪,很遗憾,没有实质性的体验到酸啊、痛啊这些感觉。

何理伦老师慢慢地爬起来,先是在两只感觉强烈的手背上吹了口仙气,似乎觉得,那剧烈的疼痛顿时缓解。之后,他弯下腰,在两个有同样强烈感觉的膝盖上,轻轻抚摸了一会,诸事妥当了,缓缓抱起被子,重新向溪水走去,但是,那种莫名的不快,被一跤跌了出来,像弥漫的大雾,在他身头盘绕不散。

走到溪边,他停顿了一下,——你不要妄自猜疑,以为何老师对实施自己的洗被计划有什么迟疑。他是在指挥自己的两个鞋帮,互相帮忙,蹭下穿着的跑鞋,将鞋子趿在脚尖上,就那么一抬腿,那两只鞋就听话的向前飞去,躲进岸边的杂草丛里,乘凉去了。何老师那双黑白不辨的脚,就踏进溪水,享受起仙女的生活。

正值春夏之交,溪水清凉宜人,何老师一直藏在鞋子里的脚,突然碰上水,全身还是一激灵,这一哆嗦,却把原先的不快抖掉了,精神为之一振,那灵敏的脑子和灵活的双手,就自然配合,说时迟,那时快,何老师双手抓住被角,用力的向前一撒,像一张大网,撒向河面,他要捕获洗被史上的经典,并且流传千古。

河水不深,水流却有点急。何老师撒出去的被子是干的,一时还无法打湿,不能立即沉入水中。被子平浮在河面上,被水流一冲,很有想挣脱何老师的双手,跑掉的企图。何老师可不允许自己的被子,凭空给别人抢走!双手立即死死扯住被头,与不怀好意的河水,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拉锯战。各位知道,河床有点坡度,何理伦老师站着,身子略向前倾,他的双手贴河面扯着被子,人就弯成一张弓,那双脚站在河床上,用不上大力气,加上河床不平,脚底不断打滑,那扯被的手,也显得用力不上,随着脚的趔趄,手也不断地松弛,人一寸寸被被子拉着走。此时正符合“手忙脚乱”的情景,何老师与流水的争斗中,败相已露。何老师实在心有不甘,却又莫可奈何之际,看到下面河段,将有一个更陡坡面,心里更是猴急:现在已经不是水流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接下去,掉入这个坡面里,就不只有任人宰割之路了?

这时的河水,不知是得意忘形,还是利令智昏,她哗哗的笑着,看何老师跌跌撞撞地挣扎。但她忘记了何老师是一个人,能运用智慧与计谋的人。看看陡坡已近,何老师急中生智,随着双脚打滑的当儿,他顺势向前一扑,整个身子压在被子上。这下,轮到流水傻眼了,她万万想不到何老师会来这一招,顷刻转败为胜,流水虽极力反抗,全力冲击何老师的身体,然凭浅浅水流的力量,只能是蚍蜉撼树,她往何老师身上拼命的冲撞,只溅起小小的浪花,无动于身躯巍峨的何老师半寸,只好打一个滚,垂头丧气地从何老师身边溜走了。

何老师用自己的智慧战胜流水,短时内,他还死死地压住自己的财产不敢动弹,生怕好不容易获得的胜利,稍一放松而毁之一旦。被子也不再背叛主人,助水为虐,与主人作对,而是服服帖帖护着主人的身体,免受石块的侵扰。何理伦老师躺着,河水凉快,身子底下虽高低不平,但垫着柔软的被子,也就不怎么难受。然何老师的头脑清醒着:这次下河,目的不是来游泳洗澡,这样老躺着,不影响了自己的洗被大计?但自己的身子又不能松开,否则,水流就会乘机攻击,被子也会再次叛乱。何老师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先是双手按住,接着是两只脚紧紧地踩住,腾出双手来。这时,河水和脚下的被子,果然又蠢蠢欲动,三边的被角都在全力挣扎,何老师的双脚已有被移动的感觉。亏得溪里多的是石块,何老师健全的脑神经发挥了作用,指挥腾出的双手,搬来一块块石头,压在被上,很快,石块的重量远远超过了身体的重量,被子被征服了,何老师获得了全胜。

接下来的事,怎么洗被子。现在,整个身子已属于自己,可以自由支配,但被子被这许多石头压着,从哪里洗起?何老师想,开初,被子干燥,浮力大,自己拉不住,现在,被子已吸足了水分,沉入水底,溪水已不能快速冲走它了,应该可以慢慢把它拉出水面。于是,何老师开始慢慢地扒开石头,扒完了,他仍用脚踏住被子,确实感到被子被河水移动的幅度很小。何老师大喜,立即投入拉被子行动。

何老师先是将自己的身背靠近岸边,小心地双手握住被端,轻轻地把被头露出水面,他的想法很简捷:紧紧地扯住露出的被头,突然用力,一下子将被子拉到河边。何老师就这样实施了,为了使发出的力气与手的动作协调一致,何老师向自己发出口令:一、二、三——嘿!非常准确,吃奶的全力,正好使在拼死的一拉。但万万没有想到,那可以轻易抱在怀里的被子,在水中会长出这么大的力气,何理伦老师的千斤巨力,不但没达到一下拉被子到溪边的效果,河水只哗的响了一下,被子却纹丝不动,他这人不是拉着被子向后退,反被被子拉前进了半步,差点儿像刚才一样,躺到被子上游泳。更为不爽的是,在这同时,手那边也发出“嗤”的声音,连忙看过去,发现被头出现了一个洞,分明是好端端的被面,被自己的烂手,扯开了一个口子。怎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呢,这是多么失颜面的事!何老师看着那个破洞,万分懊恼,松开手,生气的将被子丢入水中。然看到没人管束的棉被,似乎又在情不自禁的活动,不得不伸出一只脚,把被子踏住,看你还敢蠢蠢欲动!

这时,何老师忽然记起同事的话,觉得有一定的道理:被面和棉花絮应分开处理,似乎容易一点。他立即指示自己,赶快改正错误,改进工作程序。何老师开始做被面与花絮的分开工作。但一上手做事,何老师就对自己发恨:被面与花絮他分拆不开!其实,这真怨不得何老师,不知是哪个好心帮他钉被子的人,钉被线缝得又紧又密,半天,何老师找不到钉被线,好不容易找到了,可自己的手指又大又粗,插不进去拉断线。经斗智斗勇,终于摸到一根线,拼命的用力一拉,扑的一声,线断了,可自己的手也感到被割断了,痛得连连甩手,又忙放到眼下看,是不是出了血?还好,手指还生在手上,没掉下来。

何老师只好放弃了手工操作。他重新在被子上压上石块,准备回寝室,用剪刀来对付这奸猾的钉被线。

这次,何老师的动作非常快,只用了飞机从杭州到上海的时间,就打了转回。之所以不能更快些,是那把该死的剪刀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寻遍了寝室的每一个角落,就不见剪刀的踪影。后来猛然醒悟,在摇摇欲坠的破食饭桌脚下,找到了它。为了不使桌子太摇摆,不使碗筷摆上去就掉在地上,何老师用剪刀头垫了桌脚,保持了桌子相对平衡,因时间长,竟忘了。找到目标后,他兴致很高的拿着满身锈迹的剪刀,来到洗被现场,见那被子还安静的待在河底,没有跑掉,何老师甚感欣慰。

事实证明,即使是锈剪刀,也比自己的双手锋利得多,尽管寻钉被线花了不少时间,但一旦寻到了,那锈剪刀一剪一个准,那些钉被线纷纷断裂,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拆线完毕,再用上一刻钟,被面终于和棉花絮分离开来。何老师接受教训,一只脚踩住被面,另一只脚踩住花絮,又用手搬石头,压住花絮,才收回一只脚,弯腰扯下被面,抱回到岸边。

何老师放下被面,想喘一口气,不经意发现,除了最初与带水棉被搏斗留下的那个大洞外,还有些小洞透着亮。何老师性急的提起来看,见被面四周全开着天窗,好好的被面,已体无完肤,何老师大怒,这是谁搞的鬼?读者已经知道,是那锈剪刀搞的鬼,它在剪断钉被线的同时,将被面也剪开了。

何老师把心头的愤怒,发泄到水中的花絮身上了。他冲上去,三二下,就将石头翻掉,用全力要把死皮赖脸的花絮扯上岸来。可花絮就是撒赖不听使唤,全不知道主人已经发了怒。何老师更加生气,拼尽全力一扯,一大片花絮已握在手中,他向岸上一丢,如法重演,一下又一下,水中整条的棉花絮不见了,而岸上堆满了片片花絮。

看看头顶的太阳,正中已经偏西,何老师看着自己一上午的成果,一大堆花絮、千疮百孔的被面,与何老师对视着。何老师不禁发起愣来:自己上午的洗被任务没完成,还洗不洗呢?忽然,何老师向花絮们踢出一脚,愤然道:“算了,没洗的价值了,见你们的鬼去!”

何老师慢慢地爬上岸,走了;自己的财产,就这样丢在沙滩上。

4

感谢常伯先等义务宣传员的努力,集腋成裘 ,越来越多、越来越生动的事迹,从各种渠道涌进普济中学,何理伦老师原先模糊的形象,变得明晰、完整起来。很快,未曾见面交谈,就成了大家里外熟透了的朋友;何理伦成了普济中学的名人。

而那“学校改制”的消息,大家虽很想知情,因各种条件限制,老师们知之不多。再加,校长室的头儿怕生事端,闭紧嘴巴,一问三不知,消息一直不得透明。然已到学期结束阶段,好多火烧眉毛的事,你校长室还要瞒,能再瞒得下去吗?事实上,仍有,有不少消息,陆陆续续的传进学校来:下学期,农技校就要开办,普济中学高中停止招生;普济中学、县农技校一副班子两块牌子······暑期在即,农技校既要开张,相关开办的前期准备工作,做好了么?任课任职呢?专业设置、招生计划呢?还有两个学校的体制怎糅合在一起——普济中学不是有初中吗?老师们口上说的与不说的,都很急。俞清潭老师不断地骂娘,但嘴上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皇帝不急,要你们太监急什么?看来,好端端的普济中学,要断送在胡乃仁、齐良辉他们手里了。”

其实,太监急,皇帝也在急,教育局确已在布谋排阵了。正当学校老师油煎汤煮的时候,局考察组在周副局长的带领下,进入了普济中学。局领导个个都有实战经验、且头脑清醒的政治家,深知“政治路线决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要办好农技校,首要的是选好农技校的领导。

并且证实,局里已有候选人。这个人,是学校党支部书记齐良辉提名,县教育局认可的。为表达局里对下属的民主精神,把候选人通过考察的形式,来向学校通气、摊牌。

当“于武刚”这个候选人的名字,传入教师们的耳朵里,多数人感到新鲜和惊异,亏得当时天下出人意料的事太多,也就当怪不怪。

不过,也有些老师,对推荐于武刚为农技校领导,一点不意外,而是拍手称好,深感满意和欣慰。常伯先老师就是于武刚的拥戴派。

常伯先老师在哪种场合,何次会上说肺腑之言,或许是当着考察组面说的吧,笔者已无从考据,反正,常伯先老师确实有过这样一次表现,他情真意切、斩钉截铁、仗义执言,他说:“我举双手赞成局领导的决定,选拔于武刚老师做农技校领导,深得人心,甚合民意,我相信于武刚老师一定会不负众望。”说到这里,常伯先老师动了真情,眼圈有些发红,他开始详细剖析于武刚老师的人格魅力,代表拥戴派,几乎将于武刚的优秀道尽了。常伯先说道:“于武刚老师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本科毕业生,在普济中学位数不多;做了许多年政治教研组长,有丰富的教育和管理经验;全校五个党员,一个校长,一个书记,一个教导主任,还有一个是团委书记,剩下的就是于武刚,且他年纪算最轻了,他做领导,是民心所向,实至名归。至于于老师的人品,更是不可多得的,我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就能说明问题。

于老师特别喜欢报纸,大家知道,每个教研组订阅的报纸,都是随看随扔,看完了,报纸也没了。于武刚老师就不,看完了就整整齐齐的叠好,保管起来,一张不少。三年来,旧报纸已堆了一书橱;普中之大,舍此无二人。这充分说明,他有超于常人的管理能力。另外,在这件事上,也充分展现了他的人品。有次,我寝室里的窗户破了,漏风了,想找几张旧报纸糊糊。可寻了半天,自己教研组找不到半张旧报纸。就想到老朋友于武刚老师处拿,别人无,他多的是,这我知道,相信他会给我面子,哪料我碰了鼻子。

于武刚怎么说?他说:不行,这是教研组的财产,怎能给私人?只有对不起你了。当初,我真很不高兴,后来想想,很感动、很敬佩他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徇私情,有大公无私的崇高品格。现在,人性浮躁,金钱万能,凡事靠关系,有多少人能做到像于老师那样公私分明?

还有件事,也很感人。农村改革,分田到户,家属在农村的老师,农忙时节都要请假,——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们的于武刚老师家属也在农村,他就能破常情,超常人,标新立异,做常人之不能做,体现于武刚老师的高风亮节。你们大家都生着眼睛,都会看到,于武刚请过一天假吗?没有!就是星期天、甚至假期,也不回家,在学校加班加点。因此,他虽然农村出身,可到现在,他还不会种田,不会割稻,只专注于做教育专家,试问,天下之大,谁人能够做到?”

不好意思,笔者只好实录:这时,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师,竟无视常伯先老师的激动,轻声嘀咕了一句:“这倒是难,不是人人能做到的,于老师把难活苦活全扔给老婆一个人啊?”

常伯先仿佛没听到此人的话,白了一眼,继续说:“从我说的这些事例上,足可说明,于武刚老师具有公而忘私、舍小家为大家的思想品质,他一旦担起学校的领导责任,一定会像大禹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以他的人品和智慧,定能创建出一个崭新的农技校。”

既然,教育局的慧眼,与民心如此相合,于武刚又深得民望,于武刚在农技校的领导地位,已无人能企及,很快,任命文件就下来,天降大任于斯人,于武刚名正言顺地成了普济中学——农技校第一任副校长(暂无正校长)。

于武刚给常伯先誉为管理能人、道德楷模、教育专家之后,教育局就让于武刚带着一身光环,走马上任了。这时,学校的教职工,才抬起头,审视眼前的能人、楷模、专家、领导,渐渐发现,于武刚除了上述生辉的优点,还有许多常人不具有的特长。这些特长一个个的连接起来,越来越长,几可缠绕校园几圈,将所有老师的人生短板紧紧缠住,直至窒息,再脱胎换骨,都优生出他的“特长”,个个成为于武刚般的精英。

出于尊敬和爱慕,更为了学习和模仿,同事们口耳相传,显示于武刚独一无二特点、得天独有专长的多方事例,被不断地发掘出来。

俞清潭老师对于老师的脸,有新的认识。于武刚的两只眼,竟不一样大,形状也有差异,原因可能在右脸颊不平衡。俞清潭老师发了质疑的问:“于武刚的眼下颧骨处,怎的有一个坑,像被牛蹄踏出印似的?”大概因为这个坑过深,右眼的眼睑,挂不住,拉下一角,看上去像个三角形,与左眼不一样了。然正因为这个特征,于武刚的形象很容易确认,再不会发生,或许有人因脸型有些像他,而被错叫“于副校长”这侵犯人权的事。

也因此有人探究于武刚脸上坑的来由。“牛踏扁”——当然只是俞清潭老师的一个比方,不足为凭;有人说,是于武刚小时跌的,因伤势严重,就留下了疤痕;有人说,据知于武刚老师内情的人证实,他因患了视神经萎缩的病,造成了面颊畸形;立即有人反驳,胡说,视神经萎缩,也只能萎缩眼睛,怎萎缩到脸颊了?因此得不到最终权威的结论。

但其他于武刚言行举止的传说,大都是同仁们的或亲眼目睹,或亲历亲为,表述一般就比较准确,没多大争议。

前面在读者面前闪了一下眼的白恒,是只从教了三四年的新教师,他与全校大多数教师一样,三年多来,虽与于武刚老师几乎天天照面,但还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可以说,互相认识,而不熟悉。这次,于武刚被提拔为校长,他的名声才如雷贯耳。白恒想,于老师提拔于平民,因此,一定与小老百姓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一定更能体察民情,更了解教职工的心声。因此,很想与新校长谈谈,让他听听普通教师的呼声,当然,更想学习他的专家经验,聆听他治校思想。

那是于武刚的任命文件刚下达还没几天,他还没移师校长室,仍坐在原来的教研室里办公。那天,白恒吃了晚饭,在校园里徜徉,路过政史教研室,不经意斜眼瞥见于武刚老师端坐着,目不斜视,似在思考重大问题。白恒忽然有了拜访讨教的冲动,也就不征求他的同意,擅自走了进去。

5

于武刚注意力似乎高度集中,白恒一个大活人进去,他竟视而不见。白恒叫了声“于老师”,他才赫然惊醒。他慌忙的站起来,话还没说出来,却清脆的传出吱的一声响,——于老师的屁股出现喜剧性的一幕:于老师个性喜静不喜动,从早到晚,除了特殊的情况,他是决不站起来的,就整天与办公椅亲密地黏乎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办公椅新近油漆过、那油漆质量又不怎么好的原因,于老师坐的时间又实在长了些,再加,近来新任命,正激情澎湃,大概体内的热力也特别高,两个屁股,竟将椅子面上的油漆融化了,为了欢迎白恒的到来,突然站起来,不留意屁股与椅子已连接得这么紧密,屁股想与其陡然分离,椅子不高兴、不允许了,紧拉着屁股不放,喜剧就这样发生,于武刚回头去看,屁股上一块布,已粘在椅子上了。于老师急中生智,急忙坐下,掩饰了喜剧的继续上演,屁股与椅子和好如初了。

白恒心里暗暗乐了一下,装作不知,说:“于老师,还这么勤勉啊,晚饭后也不休息一下,看您那么专心致志的,提前进入考虑学校大事了呀?”于武刚没有忘记屁股的尴尬,没有站起来,只是象征性的耸一下肩,弯一下头,手指点着面前的凳子,说:“哪里,坐,快坐。”

白恒还没坐下来,俞清潭老师也走进了来,老远就叫道:“老于哎,你可不要一当了官,就高高在上,忘记了老师们的苦楚哦。”于武刚说:“你俞老师说什么笑话,一个副校长算什么官?”白恒说:“俞老师的意思是,你是普通老师提拔上去的,老师想什么,需要什么,你应该最了解,你掌权了,要多为普通教职工说话,可不能忘记教职工的根本利益。”于武刚摇着头说:“这个我没有考虑过,我只是想,今后怎样全心全意搞好学校的教学教育工作。”俞清潭老师呵呵笑起来:“不愧是有责任性的校长,还没正式上任,就在考虑学校的事了。那么,我们正想听听,面对这样一副烂摊子,你将怎么改变它?看你的这副样子,已成竹在胸了,可不可以让我们饱饱耳福?”白恒说:“对呀,于校长的头三把火,将怎么烧啊?”说话间,偶尔看见,办公桌左上角上简易书架上,堆着许多发黄的报纸,心里想,常伯先老师的赞美似乎不是胡扯,这些能体现于武刚管理才能的财产,上任校长后,将遗传给谁呢?

于武刚老师觉得自己得到老师们的拥戴和信任,当然十分高兴,脸上的坑被笑填满了,他觉得,确也有让自己的下属,了解自己宏大的治校计划的必要。于武刚正正心态,把脸坑上的笑流出一部分,说:“组织上既然信任我,让我来承担更多的责任,我就要尽心尽职。这些天,我认真的考虑着,发现学校主要存在这样的问题,一是学校的环境卫生不好,厕所很脏;二是学生的早晚自修课纪律不够好,浪费时间的情况严重;三是操场四周的绿化树木,有好些没有成活,稀稀朗朗的好难看;四是······”

俞清潭老师呵呵大笑,打断说:“老于,你真英明,想不到有如此伟大的发现,学校有救了。”白恒也早忍不住,笑着插言道:“俞老师,你真不该打断于校长的演说,说不定,于校长第四点发现是,某老师的脸上生了一颗疮,并且将要化脓,影响了她的容颜;某老师今天拉肚子,不小心,将内裤都弄脏了,必须赶紧看医生,否则有碍观瞻,呵呵。”俞清潭老师立即故作严肃地喝道:“白恒,你不要开玩笑,我们现在是在听于校长的施政演说,你闭嘴。”他将头转向于武刚老师,“那么,老于,面对你发现的那么多问题,你将怎么应对?这可是学校发展的关键啊。”

于武刚老师正沉浸在自己的施政热情里,既能发现问题,当然有治理方法,他思路缜密,绝不会因别人的插言而被打断的,因此可以说,俞、白两老师在说什么,几乎没有听见,只是听见自己的智慧的治校良药,咕咕的倒出来:“我刚才说的,看是小事,但关系着学校的发展,卫生问题我一定要常抓不懈,厕所也要有专人负责;特别是领导来检查工作时,更要重视学校的卫生,这是学校的一张脸面,必须整整洁洁给领导看。学校早晚自修课,乱糟糟的情形也必须改观,我要加强早晚自修课的巡视,以自己的勤勉和个人威望,矫正学风。第三个问题,我觉得也很重要,我会责成总务处,立即将不成活的绿化补上。另外·····”

俞清潭老师再次发出赞叹,情不自禁的抢过于校长的话头:“老于,天才啊,实在胜过三国的庞统,他不过是一天内处理了几个月的积案,你却是几分钟就解决了十几年的难题,庞统给你装烟提鞋都不配,英雄啊英雄,剡县亘古未有的奇才、雄才。”白恒也赶紧说:“于校长崛起于平民之中,受命于为难之际,力挽狂澜,扶普中于既倒,剡县教育幸甚,普中幸甚!我真想喜极而哭,用哭声来欢呼普中——农技校新时代的到来。”

于武刚极显风度,谦虚地说:“两位过奖了,我没有你们说的伟大,只是尽自己绵薄之力,为学校服务。希望今后,你们两位继续支持我的工作,我会努力的。”两位下属听了,甚为感动的样子,连连称是。白恒非常诚恳的继续请教:“有你这样的领导,我们不支持你,支持谁去?于校长,你担起学校领导工作,师生有期,学校有望呀,你自己对自己有期望吗,就是说,你对自己创造性工作,有什么样的估价,会给学校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于武刚校长立即严肃起来,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努力工作,一定会有结果,我估计,不外乎三种情况,一是学校变好了,大踏步前进了;二是变坏了,后退了;第三是没有变化,只在原地踏步。你们说呢?”

俞清潭和白恒听着,一脸肃穆,于校长的这席论说,犹如引发了地雷,将他俩炸晕了,一时像傻子一样互相对视着,说不出话来。很久,白恒才使自己的两瓣嘴唇动了一下,喃喃自语起来:“天下有多少预言家的预言准确地实现过?说什么2012年将是世界末日,现在,我们的脚,很快就会踏进2012年,看老天怎样来没了我们。世界上这样胡说八道的预言太多了,有几条准确地言中过?而我们于校长的预言,即使天打雷轰,地震山崩,就是原子弹狂轰滥炸,也改变不了于校长预言的实现。古今中外,还找得出比这更准确、更伟大的预言吗?因此,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古今中外,没有比于校长更伟大的预言家了。俞老师,我们能与此伟人同生共长,一起工作,受其指导,荣幸啊,三生有幸啊。”俞老师说:“同感,同感,我们有福。”

俞清潭和白恒两老师,深怀敬佩之心,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听见其他老师也正在谈于校长,才知于校长不仅是治校的专家,更是治家的里手。于副校长毕业于著名大学政治系,独专政治经济学。不知是他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考虑问题,还是平民化的思想左右了他的决定,还是他家比较贫困?总之,他选择了一个农村姑娘做了自己的妻子。想当然,在这个家庭里,他当家作主,没有人会非议吧。

在妻子的职责里,油盐酱醋是每天要面对的科目,但是,妻子使用油盐酱醋,必须立项,并得到于武刚丈夫的批准。比如,妻子说,没盐了,要买一斤。于武刚就用政治经济学的头脑进行审核,认定情况属实,才慢条斯理的将手伸进胸中的贴身衣袋,先摸出一张一毛纸币,放入妻子手中,让妻子摊着手的同时,再分四次,一枚一枚地将分镍币摸出来,一枚一枚地排放在妻子手上,正好是一斤盐、一毛四分的钱。这些年来,他从没错到只给一毛三分,或者多给到一毛五分,他告诫自己,必须严肃认真,犯这种多给少给的低级错误,是政治经济学所不容的。

那个时候,购买物品,好多是要票的。当时,他要与心爱的姑娘结婚,根据当地的惯例,男方要给女方扯几身衣服。于老师虽然十分厌恶逛商场,但经政治经济学头脑的考虑,还是决定陪未婚妻到商场扯布做衣。到了商场,未婚妻站在柜台前,指东点西,指挥店员,将自己中意的布裁下来。一件衣服的布料刚裁好,于老师往往喝令店员打住,叫店员立马结账,于老师就几尺几寸、几元几角的在旁付钱付票,完成后,再接着第二件衣裤的裁剪,接着再几尺几寸、几元几角的付票付钱。于武刚老师说:“这样才笔清笔楚,不会弄错,利人也利己。”由于当时布料稀缺,一时挑不全中意的衣裤布料,只好第二次再去。于老师十分不耐烦,出于政治经济学的原因,还是耐着性子跟了去。当时,有不少人劝他:“不会将布票钱交给你老婆,让她自作主张,挑选自己中意的布料,你碍手碍脚的跟着干嘛?”

于老师的鼻子发出意思不明的哼哼声,是笑?是嘘?是不经意、或下意识的无名声音?你们浅薄不知吧,实际上,这哼哼里,有多重含义,其核心点,表达在他的内心话中:放手?笑话,你,她,懂政治经济学吗?

其实,于武刚老师也深懂得放手时且放手的道理,他也实践着这样做,无需别人指点:家外,割稻种田,育苗培土等一应农活,他绝不过问,让妻子绝对干得自由。家内,烧茶煮饭,洗碗扫地,缝补浆洗,养儿育女,都由妻子自作主张,绝不见他干涉,无半点家长作风,充满着放手让妻子干活的民主气氛。说实在的,中国千千万万的家庭,有多少家长,能做到于武刚老师那样,宽严相济、抓放结合,使家人心悦口服的?你自叹不如吧。

现在,我们对于校长有了初步的了解,让这样的专家、学者、预言家、治家里手,来治理学校,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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