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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此,已经讲完,还有些细枝末节,需要交代一下。农技校已经开始搬迁,普中有了新任的校长,而齐良辉、胡乃仁、于武刚三位学校的最高领导,却还没有确切的去向,局里传过来的一句话是:“等候分配。”可是,到虾兵蟹将都知道自己“分配”的结果了,而龙头还在苦苦等待。
齐良辉首先耐不住了,他直接找了主管人事的董副局长。他一进局长室的门,也不管局长要听不要听,就宣讲自己的历史。说自己二十岁不到,到乡村中学搞团工作,以后入党,开始涉及行政工作,直至做校长书记,在农村苦苦干了三十多年,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教育事业,虽然,自己能力不是很强,但忠心可鉴,从来没有向组织提过任何个人要求,今天,我老了,不求升职,不求地位名誉,只指望组织能将我调到城里,在晚年有个颐养天年的地方。看看局长沉默不语,齐良辉再带情绪地补充一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调我到城里,让我管门,我也去。”
这激将性的话,把局长惹得火起来,说:“你得了吧,你的历史,局里会不知道?你在甘雨数十年,学校由盛到衰,你都经历了,你不觉得自己该担些责任?不感到一点内疚?还大言不惭什么‘功劳’、‘苦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们三位的去向,局党组还没有研究讨论,你们耐心点,近几天,就要开会,等候组织的决定吧。”
此是齐良辉这辈子最丧气的一天,苦苦挣扎大半生,迎来的是这样的夕阳黄昏。他回到学校,胡乃仁看看齐书记的脸色不对,百般询问原因和结果,他就是不答,在声声的叹息里,胡乃仁估摸出里面的结果了。
这下,胡乃仁无论如何坐不住了,连他向来敬重的齐书记,看来也没好果子吃,自己更不知要被扫到那只垃圾箱里呢。他立即起身,也赶往局里,找董局去了。
胡乃仁找董副,倒比齐良辉便当点,这里有个因由。据说,董局副,与胡乃仁是小学同学,胡乃仁中师毕业后,又与董副同事过,多重关系,胡乃仁可以在“长官”面前,稍微放肆一点,譬如碰面,胡乃仁拔出根烟,向董副扔过去,也不见得是拍马屁,倒反而拉近了说话的距离。
这次造访董局,胡乃仁就这样做了,递烟、寒暄、拉家常,再转入正题,就自然得多。只是胡乃仁心里猴急,就迫不及待地打听自己的去向。胡乃仁说:“学校里新校长都任命了,怎么把我们几个晾起来了?董局,能不能露个底,怎么处理我们呀?”
董副确实给足了老同学面子,笑笑说:“你诱导我犯错误,叫我胡言乱语啊?局党组还没讨论,快了,马上会有结果。去学校里呆着,你急什么?”
胡乃仁说:“我是觉得有点冤枉,在区校里呆得好好的,你把我调到普中受苦受难。”
董副说:“原来的区校副校长,变成一个县管学校的副校长,委屈你了?”
胡乃仁说:“当然啰,我委屈死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没节日假期的,忙得昏天黑地,却还受尽了气。特别是办了农技校后,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我真觉得生不如死呢。你不信是不是,那个于武刚,对所有事,事无巨细,只要是我提出的想法意见,我做的工作,他全部反对,与我对着干,我真的寸步难行,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亏得齐良辉书记,是支持我的,还让我有口气喘,否则,我真会去上吊。我知道,这样的学校是办不下去。结果,只两年,学校就倒掉了。可我想不通,学校办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全是我们的责任?局里却把我们做垫背的,做替罪羊,要我们陪葬了,这有些不公平吧?”
董副说:“话不能这样说,学校出现现在的局面,你们几个领导没有责任?老胡,你工作热情,工作劲头高,局里是了解的,但我对你说,学校管理,光靠几个头儿忙碌是办不好的,要讲究工作方法,要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这一点,你也是有缺陷的。牢骚不要发了,好好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对你今后工作有好处。”
上访结束,胡乃仁回去之后,心情与齐良辉有些不同,虽然不见得怎么高兴,但也不见得怎么悲哀。胡乃仁觉得,不管最后怎样的结果,至少可以不再与于武刚在一起受气,仅凭这一点,就值得庆幸,能多活几年了。因此,他真的静下心来,不再自怨自艾,一有空,就自斟自酌,自得其乐,倒是觉得,日子过得比过去惬意,就顺其自然,静等局里的最后通知。
其实,他们三个中,心情最纠结的是于武刚。原先,以为两个学校,一个撤并,一个降级,倒霉的只有齐良辉、胡乃仁两个,他是笃定地随农技校撤并过去,到城里工作了,他自己也有天落馒头狗享福的感觉。可是时间过去,直到农技校到工技校的老师,全部公布,并且已去报到了,可局里根本没通知他,到工技校报到,或者即使调到别的学校,去担任什么职务,也得找他谈话,什么动向也没有,就这么晾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苦苦干了两年,就被一撸到底不成?这不是没有天理了吗?但事到如今,不能不考虑到有这最坏的可能。在煎熬中,齐良辉、胡乃仁终于忍不住,都自己到局里去过了,但于武刚觉得没脸皮去,就是去了,说什么呢?简直没话可说。齐良辉、胡乃仁还可弹弹老弦,凭老资格向教育局讨价还价,自己总共只干了两年,虽然,能力上,肯定比他们强,但这有什么用,也不能明确地在局长面前这么说。因此,于武刚就是咬着牙,坚持不到局里求恳领导。不过,这种坚持,这种等待,是十分痛苦的。而且,于武刚的个性决定,又加深了他的痛苦烦恼,他没有可以与之交谈,透透闷气的人,甚至连不痛快也不能表现出来,这不是自找没趣,让齐良辉、胡乃仁讥笑么?因此,他把全部烦恼,都藏在心里,在心里发酵、发霉,这种痛苦,谁能体会得到?
当然,坚强的于武刚,死死地守住了自己的尊严,没有到教育局里去丢人现眼。直到调动通知发出前一刻,耐着性,等着,没去找教育局,教育局也没来找他。他这样维护尊严的结果,是他最早得到确切的“结果”:他优先得到一纸调令,正式“任命”他为甘雨中学普通教师,又回归到原来平民的起点,按部就班的做起备课、上课、改作、吃饭、睡觉的常态性工作,不必担心胡乃仁们再来与自己作对,扰乱心智。
接着,齐良辉、胡乃仁也有了结果。
齐良辉几乎实现了自己愿望,他真的被调到了城里,虽没有达到“管门”的目标要求,不过,有点近似于,只要把那个“门”换成“仪器”就成了,完整地说,“齐良辉书记”变成了“齐良辉仪器管理员”。齐良辉在晚年,把自己脱胎换了骨之后,倒心安理得起来,把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全放在锻炼身体上,每天早上、晚上,都在风景优美,凉风习习的江堤上,捷步走路,不但练得腿脚粗壮有力,身体也比当书记时强健多了,历来菜色的脸,也有了血色。
胡乃仁呢,转了一个圈,也回到了原点,不过,他的原点比于武刚的点高,他是区校副校长过来的,现在又“过去”了,据说,内部有交代,胡乃仁回区校后,没有副校长之名,但有副校长之实,享受副校长的同等待遇。遇见胡乃仁的同事证实,胡乃仁比过去开朗多了,与所有人都合得来,特别是碰见青年人,就拔出一根雄狮牌(后来是金猴或青松牌),向你当头捣过来,说:“后生哥,抽根香烟,呵呵,雄狮香烟味道不错,不骗你的。”胡乃仁的抽烟方式,以他自己的话说:“我一天到晚,只要一根自来火。”不了解他的人听了此话,以为胡乃仁开始戒烟了:一根火柴,不是只抽一根烟吗?你大错了,他是说,他一爬下床,首先是点上烟,到晚上睡觉前,就一根接一根,不需再用自来火了,就是吃饭时,烟也是点燃的,搁在一边,碗筷一放下,拿起烟就吸。可见,胡乃仁的表述还是比较准确的。有熟识的友人劝他,为了健康,不要抽烟,少喝酒。胡乃仁笑笑,用拳头拍打着胸脯说:“你看,我健着呢,榔头也敲不倒。——你个同志哥,我不抽烟,不喝酒,干什么去?”
学校的三个领导,都已成正果,周霞主任据说在这个暑假就正式退休了,就不必分配安排了;那个“半文盲”,还在未来的普中,担任总务主任。与之相关的几个下属,也顺便交代一下结局。
先说何理伦,他自我调动不成,被工技校的赵主任几个,押送到中爱精神病院,过程全都是道听途说,不作准的。一到中爱,何理伦就被关进了特殊的病房。据说,何理伦的反应,比武癫还武,毫不顾惜地把自己的头撞歪,一点不肉痛的将自己的手指弄断,他一天到晚,就重复着这样的话:“放我出去,我没有病,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放我出去······”在精神病院里,这是精神病人的老套子,当然得不到医生的理睬。
后来,消息传出来,何理伦死了。什么原因死的?不知道哇。人们只是纷纷猜测,生病死的吧?何理伦好像没有大病,哪会死得这么快?那么,会不会自己撞死了呢?或者自己吊死、忧郁而死?······
亏得何理伦是容易或应该被速忘的人,他速死引起的凄惶,很快地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俞清潭的结果也说一说,对俞清潭老师来说,地方政府的权威发生了作用,他果然到一个十几个教师的学校“发挥更大的作用”去了。以俞清潭自己的话说,他在“一切都在眼皮底下,一只手能遮住的学校”里当了校长。后来不知怎的,校长不当了,又与于武刚、常伯先、白恒聚到甘雨中学,又共同见证了另一个学校的存亡,或许这是天意。
最后说说白恒。其实,不说,读者已经知道白恒的去向了。白恒到新学校报到这天,他要把自己的生活用具,搬运到新校去。这是白恒完整生活在普中的最后一天。这天下午,刚下过一场雷阵雨,校园的空气新鲜而凝重,白恒再次沿着学校的围墙,细细地走了一圈,又在校园教室间,徘徊了许久,一股苍凉感油然而生。自己是此校的学生,经受过母校哺乳的温暖;现在,自己又是此校的老师,却又亲身经历了母校的衰亡,情何以堪?白恒穿过大礼堂,在门口停住,目视良久,遂成几句,曰:
红绿祠前匆匆过,
雕梁虽在木已朽。
大地若纸画荒草,
青天如镜照颓楼。
曾见春风沐桃李,
却遇夏雨淹渠沟。
春浩已乘浮云去,
两行清流作祭歌。
又过了三年,普济中学也撤掉了,这里只留下了一堆断砖残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