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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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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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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笔春秋》连载

第一十一章 又是两个消息

52

何理伦死了老娘之后,几天不说一句话,行若木鸡,口呐像哑巴,即使说话,话语不成系统,没有理性,这成了他的常态。再要他去上讲台,近期似无可能了。并且,他已忘记上课是自己的职业了,但唯一不忘的是,仍天天去揩座马,风雨无阻,霜雪不停。

其实,学校根本不指望他上课,他本来就可有可无,学校也没有心思再顾及何理伦了。近来,学校可以说多灾多难,秦少禾被抓进了大牢;何理伦死了亲娘;刚前几天,一个老师从寝室的破胡胎上摔下来,跌断了腿;一个学生在离校不远的公路上,被人撞死了;一对农技校的男女生,谈恋爱,被老师训斥,刚刚学了《孔雀东南飞》,就学焦仲卿和刘兰芝,双双殉情自杀,亏得被人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现在还在医院治疗······种种难事,挤在一起,都要处理,把学校几个头儿,搞得焦头烂额。

正在这危难之中,又有个爆炸性的消息在全校流传,说教育局把齐良辉召去,告知他说:鉴于普中和农技校两坨泥,捏不到一块,局里设想将两个学校分开办学,农技校县管,普济中学降级由当地乡政府管,希回去传达给学校主要领导,有个思想准备,但暂时不要将消息公开,避免扰乱学校的教育秩序。但是,这样的消息如何瞒得住?

齐良辉初听此消息,差点晕过去,这不是说,局里彻底否认了他的工作,看来,自己的管理岗位是干到头了。回来与胡乃仁说,他也立即垂头丧气,叹息不已。只有于武刚,听到此消息,精神为之一振,如此说来,局里是肯定自己的了,如果农技校单独建校,他是唯一的领导,就有可能副职扶正,而齐良辉和胡乃仁,即使继续留任,也只是降级后的乡镇中学领导了,自己明显比他们高一级。于武刚禁不住在暗地里呵呵地笑。此后,他更不把齐良辉、胡乃仁放在眼里了,你们算什么,太没政策水平、不讲原则的东西,这是应得的下场!

齐良辉开始检讨自己,特别是近期的行为,哪些地方做错了,使局里生厌?自己作为学校的一把手,没能使班子搞好团结,这肯定是关键症结吧?但这个问题,主要原因,还不是于武刚太执拗,太不配合造成的?其实胡乃仁是很好说话的,工作非常勤勉。自己更是挖空心思,为了搞好班子团结,做了多少向于武刚低三下四的工作?自己搞学校的行政工作数十年,从来就与人为善,没与人粗过脖子,红过脸,可是,农技校组办以来,特别是与于武刚共事,倒老是怄气了。就在不久前,为了班子的和谐团结,专门组织了一次民主生活会,叫他们各自多做自我批评,提高自身修养,促进团结的形成。参会的人都很诚恳,可于武刚,怎么做自我批评?他说:“刚才,听齐书记各种政治文件的学习,也听了同志们的发言,我也深有感触,虽然我努力工作,在工作中不徇私枉法,坚持原则,但现在想起来,在坚持原则上,做得很不够,离党的要求还有距离。举个例说,当时,学校有人提出办初复班,学校里个别领导,也有办班的想法,我是坚决反对的。后来,局领导支持我的意见,还专门发文,指名我校不准办初复班。但最后来,明里,我校不办了,由乡政府出面办了,实际上,还是我们学校在办,我不是不知道,因为怕得罪乡政府,就假作不知,说明我的原则性还不够强,应该向组织表示歉意。”

齐良辉听了,非常丧气,于武刚说起来确实滴水不漏,没有错的地方,正像那些毒蘑菇,中看不中吃。于武刚那“不够强”的“原则”,只要一开口说,立即像孙悟空听唐僧念紧箍咒,头立即痛起来,他的“原则”,已经将学校其他人的脑袋控制了,事实就是这样,学校讨论的事情很多,各种计划措施也不少,但一旦遭到于武刚“原则”的抵抗,无不望风披靡,纷纷落马,要向前走一步也难。齐良辉心想,于武刚的原则性,今后还要再“强”起来,那只有像胡乃仁那样,宁愿患癌症去死了。

齐良辉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厌恶于武刚了,别的人总有理可讲,他怎么像犟牛,牵不落行的呢?胡乃仁就两样了,他说话虽不怎么样,做事却是实打实的,尽管常常被于武刚指责,思想有些消极,但一旦做事,什么又都忘了,那种负责精神,真的自己也不及他。像农技校的事,分工于武刚管,却不见他有实质性的管理方案,具体事情,还不是胡乃仁在管着。就前几天,胡乃仁对他说:“齐书记,农技校下学年的教学规划,要赶快做出来,专业设置、招生计划、师资配备等等,有多少事要做,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半学期过去了,农技校的事,已把我们搞得焦头烂额,再临阵磨枪,可不行,要砸锅的。”

齐良辉说:“你的话不错,你要把它作当前的主要事抓起来。这样好不好,我们与于武刚先碰个头,商量个初步方案出来,再开个教师座谈会,听听他们的意见,最后,在校务会上讨论通过?”

齐良辉的意见,胡乃仁无不同意的。当天晚上,为避免干扰,又表示慎重,约了于武刚,到小会议室,专门讨论胡乃仁提出的问题。当然,会议由齐良辉主持,即使这样,当齐良辉提出了讨论农技校的问题,于武刚的脸色就不好看,内心很不高兴,这个会,怎不是他提出来开,而又是你们越俎代庖,侵占了他的领地了呢?大概刚开过民主生活会,他做过自我批评,思想涵养提高了,没有把内心的不满说出来,自己生气地大嚼一阵牙齿。

齐良辉说:“我们开个碰头会,就农技校的专业设置、招生的数量和方法、师资来源配备等商讨一下,弄出个初步方案。于副,农技校这块,主要你负责,你多提提看法。”

于武刚扇了一下小鼻子,说:“离学期结束还有三四个月,这么早讨论什么规划,到时候,我自然会搞出个方案。”

胡乃仁说:“于副,不能说早了。第一届农技校的规划,五六月份就开始搞了,即使搞好了,现在已近十月份了,到下学期还剩多少日子?即使规划做好了,实施起来,也会生出许多想不到的事,我们已经有过教训了,因此,工作要做在头里,提前准备为好。”

齐良辉说:“是的,农技校的规划里要做的各项事情,都难度很大,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早点准备。下面,我们逐项来讨论。——先说说下学年农技校的专业设置,这项最重要,确立了专业,我们才好做下一步的工作。”

于武刚则以为,此事不屑于一顾,轻描淡写地说:“这事有什么难?再新增、增两个专业报上去,让教育局审批就是了,要动多少脑、脑筋?”

胡乃仁很惊奇,说:“事情有这么简单,就这么一句话?定什么专业,这个专业前景如何,对招生的影响等,不需要认真的论证?专业换了,意味着课程设置,老师配备都要跟进,单就专业教师的配备,就是个大难题,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你真是个神仙。”

于武刚发怒了:“你讽刺我?我之所以这样说,我们再怎样讨论,作出怎样详细的规划,都是纸上谈兵,没有用的,都要教育局支持,才能办成事,你们想想,专业教师问题,招生问题,没有教育局出头,我们的一切,不都是空忙,白费力气?所以我才说,早着哩。”

齐良辉说:“于副,你这样说,也不对。我们所有工作,都要得到教育局支持是对的。但我们不能坐等教育局支持,我们自己什么行动都没有呀。我们应该将规划方案及时做出来,把我们的意见想法提出来,教育局才能找到一个支持、指导我校工作的方向。我们如果一点不作为,都听上级领导来做指示,那我们这些学校管理人员,不全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纯吃干饭的蛀虫了?”

胡乃仁也说:“工作做在头里,没害处,我们不能重走上届农技校的老路,专业定了,学生招进来了,可专业教师还在天上飞,工作多么被动。即使到现在,畜牧班、园艺班的专业教师还没配齐,严重影响学生的情绪,为什么两班流生那么严重,没有健全的专业教师队伍,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在确定专业时,一定要先考虑到,该专业,能否物色到相关的专业教师,所以说,我们说难,是不仅仅说说就能完事的,我们要考虑到,说了的事,下面怎么去做,要有可操作性。”

于武刚说:“好吧,我不与你们争,反正讨论什么事,我一开口,你们就联合起来反、反对我,我无话可说。不过,我把话说前头,我极不会人云亦云,我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那农技校来年的规划,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我的想法,与你们的根、根本不同,说不到一块去。这样吧,你们搞你们的规划,我搞我的方案,到时候,把各自的东西报给局里,让领导来判定哪一个方案合理。”

齐良辉觉得,这简直是开玩笑,一个学校,怎么可以在同一件事上,报两个不同的方案,不是明显的捋开自己的屁股,将班子的荒唐,给人看吗?但无论齐良辉怎么努力,说服不了于武刚不这样做,会议也无法进行下去,只好散会。结果呢,齐良辉和胡乃仁,仍按原来的程序,开教师座谈会,开校务会议,将规划方案定下来,报给局里审批,那个于武刚也不食言,他单独搞了一个,报给教育局。

齐良辉也知道,一个学校,两个规划方案,同时报给上级领导审批,在中国,可能难找出第二个学校。可自己学校发生了,这个于武刚喜欢演独角戏,根本不把大家的意见放在眼里,有什么办法?发生这样可笑的事,教育局怎不恼火?这肯定是教育局要把两个学校分开办的直接原因。

齐良辉经过几夜不睡觉的思想斗争,终于想通了,不管怎样的结果,自己反正努力过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分就分吧,与于武刚分开,不做同事,也是好事,否则真的有一天不累死,也会被气死,还是各走各的吧,看他于武刚怎样办好农技校。

53

那个分校的消息,终于浮出水面,教育局派专人,来与地方政府商谈分校事宜。商谈的内容也不断地透露出来。说教育局和地方政府各提自己的方案,现在还没有统一的意见,局里主张,两校土地、资产对掰,操场和礼堂,两校公用。乡政府不同意,他们的意见是,从操场南面围墙延伸过来,直至礼堂(红绿祠)东边墙壁止,南边的地块给农技校,房屋有校门口一排平房,即现在常伯先他们住着的八间教师寝室,还有靠操场,白恒他们住过的旧猪场,和现在还做校医室的几间屋子。至于那个红绿祠所以不能共用,道理很简单,因它是村里的祖祠,当然只能留给地方学校使用。

听乡政府的人这么说,教育局代表几乎笑出声来:这不是说,农技校一个教室都没有,土地面积最多不超过十亩,这还成学校吗?这可是县级学校!

乡政府解释说,现在的农技校,不就是四个班级?即使由两年制改为三年制,大不了就六个班,县里拨点钱,造幢房子,十来亩地尽够了。

简直是南辕北辙,根本谈不到一块。后来,又谈了几次,没有实质性的突破,最后不了了之。怎么分,对老师来说,情绪影响似乎不大,在南边,还是在北边教书,有什么大差别呢。

但是,不久传出的消息,倒真可以用“震撼”来形容。并且说,这是最后的决定,无可更改:这里,农技校不办了,撤并到县工技校!这不是说,农技校成了一只器官,移植到工技校身上,工技校健康了,农技校就彻底死了?

消息初到,学校几乎无法正常上课,——老师们哪有心思上课呀,这消息的冲击力太强了。其实,老师们不是忧心农技校死了,而是担心自己的命运。原来,县工技校是在城里的,那不是意味着有部分老师,将不费力和财,就随撤并的农技校,到城里工作了么?要调到城里,不磕破头、不花上一二万钱,能进得去吗?学校几个领导,自己也烦恼不已,无心管理学校的骚动,眼睁睁地看着学校乱成一锅粥。

后来,教育局的撤并方案越来越明确,老师们想入非非的进城梦,也逐渐地破灭。教育局明文规定,现任的农技校教师随迁,其余一律不动。原农技校的两个专业,并到工技校后,学生毕业就停办,新增两个专业,一个叫烹饪班,另一个叫财会班。并规定,财会班的师资,局里解决,烹饪班教师,仍要农技校想法子提供。学校决定挑选三个老师,到绍兴市三星级酒店培训烹饪师,那时,城里还没有五星级酒店。

白恒是在农技校任课的,大概可以随迁吧?但消息说,那园艺、畜牧班,一年之后,学生毕业就不办了,不是说,自己仍要“失业”呀?脚已踏在职业学校这条船上,就要合乎这条船的行船规矩,语数英这些过去的所谓主课,现在都成了专业课的附庸,成了“插缝”的角色了。白恒这个人,最恨自己不能主宰生活,哪能忍受自己的职业只是别人的配角?但在职校的客观现实,要在学校待得下去,就要学点专业知识。白恒突然想改行了。

白恒立即去找齐书记,说:“齐书记,学校不是要选三人去学烹饪吗,我报名,我想去。”

齐书记有点吃惊,说:“你课上得好好的,是学校的教学骨干,怎突然想改行了?这不行。”

白恒说:“我知道您关心我,不过职业学校的情况您清楚,我上的语文,已是副课,为使自己这个人,不成‘副课’,因此,只能去做专业教师,请齐书记一定要帮我。”

齐书记沉吟了一会,说:“你真想明白了?这事一旦定下来,可没回头箭呢。”

白恒说:“我不想好,不会随便来打扰您的。希望学校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齐书记说:“那好,在校务会上,我会提出来的。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要考虑清楚哦。”

这个事没费多大的劲,白恒真的在三个烹饪培训的名单里,并且定出具体时间,三天之后,就启程去培训。

真的要去了,白恒的心情却相当纠结,中文是他自幼喜欢的专业,考上大学以后,有许多志愿选择,他毫不犹豫的填了中文系。现在,学成了,又当了多年的语文老师,却要弃文从厨,是不是在开自己的玩笑?白恒简直不能回答自己。但想想,为自己的生存计,职业学校要办下去,自己要在职业学校存在下去,厨师可比语文教师香,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还是接受现实吧,白恒下定了决心,打好包裹,一早就出发了。

白恒出门,走一百米,就是校长室,白恒想去与齐书记礼节性的辞行,不料齐书记站在门口,向他招手。白恒忙走进去,说:“齐书记,我走了,您还有吩咐吗?”

齐良辉说:“刚才,教育局打来电话,叫我通知你,不要去培训。”

白恒感到很奇怪,问:“什么原因不让我去啊?”

齐良辉说:“具体我也不再清楚,我也没问。这样,小白,你再想想,不想去了,现在还来得及,反正教育局也不想你去。如果真的要去,那就去吧,我过会儿给教育局回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没通知到,事情不就结了?”

白恒说:“事已至此,当然要走,哪有不去之理?齐书记,那我走了,谢谢您的周旋。”说着,就匆匆地去赶车。

学校到县城,虽然二十来里地,但要走三五里路,到一个小站去上车。白恒刚穿出挡在学校前面的村子,跨上村前的小马路,才走了百来步,似乎隐隐听到呼叫“白老师”。白恒回头去看,见有三五个人,一边叫,一边追来。白恒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农技校在教的学生。并且看清楚了,是金云莲他们几个。

侯他们走近了,白恒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不上课跑出来了?”

金云莲说:“你要去培训,这是真的了?”

站在金云莲旁边的向群,抱着金云莲的肩,说:“白老师,您不要我们了,厌烦我们了,是不是?”

那个叫丁勇的男同学咕哝了一句:“是的么,我们班的同学不听话,惹恼了白老师,所以突然走了,也不对我们说一声。”

白恒非常宭急,真不知怎么对他们说,还看见几个女同学竟哭起来了,白恒更是手足无措,忙说:“你们几个傻丫头、傻小伙,说什么呀,我怎会厌烦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我爱都来不及。我不是只离开学校三个月吗,下学期开学,我们还不是在一起?”

金云莲说:“白老师不要哄我们,你不是去学烹饪了,怎么还能与我们在一起?”

白恒尴尬地笑笑说:“我们同在一个学校,还不能说在一起吗?”

向群幽幽地说:“您不教我们语文了,怎能在一起?班上的文学社怎么办,散掉?”

白恒说:“办下去呀,既然你们有兴趣,就要继续下去,怎好散伙?”

丁勇说:“可谁来指导我们?没了指导老师,怎么办下去?”

白恒说:“你又说傻话,我校的文学高手,多的是,我是最烂怂的一个,怎说没指导教师呢。”

向群说:“白老师,您不要说了,我们心中有杆秤,谁轻谁重,我们称得出。白老师,你不要去了,为了我们这班可怜的人。在这个倒灶学校里,您给了我们唯一的一点兴趣,你走了,我们也不想读了。”

金云莲说:“对,我也这么想,因此听到你要走,我们真的没心思上课,就赶来了。——要么这样,我们到校长室去造反,为什么把一个好老师派出去培训,好端端地改变他原来的专业呢?把白老师造反回来,否则,我们不去上课。”

白恒急了,说:“你们千万别做傻事,这不是校长室的主意,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保证,只要我在校,无论教什么专业的课,只要你们需要我,相信我,我都会愿意与你们一起学习、探讨的,哪怕是业余时间。你们走吧,快回去上课,我要去赶车,谢谢你们来送我。”说着,连推带搡,叫他们回去。

可金云莲他们不容白恒分说,倒是夺过白恒的包裹,簇拥着他,向车站走去。

车站并不远,转瞬就到,班车也刚好到站。白恒接过包裹,对他们说:“记住,我永远与你们在一起,我爱你们。”就上车走了。

车子已经开出了数百米,白恒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他的学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挥着手,注目着远去的汽车。白恒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内心里涌上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柔情。此刻,当老师经受的各种甜酸苦辣,在学生的理解和尊重面前,一切都融化了;所有的委屈,都被他们的依恋抚平了;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数倍的回报。也在此刻,白恒才真正体会到,当老师的全部价值,当老师不被人看重的怨言,从脑海消退出去。

54

其他两位同事,是县城附近的人,已先于白恒到了车站。开往市里班车,还要差不多等半小时,他们就买了车票,在候车室等。在离开车还有几分钟的时候,白恒站起来,想小解一下,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区教办阮主任。他是白恒中学读书时的校友,比白恒高一届,因此认识,就说:“阮主任,到哪里去,也到市里去吗?”

阮主任说:“我来找你的,我是怕你已上车了呢,看来我的运气不错,刚好碰上你,否则我交不了差。”

白恒感到奇怪,他与自己又不是同单位的,有什么事?于是问:“你找我干什么,有什么指教?”

阮主任笑笑说:“我是替教育局做兜揽生活,我在局里开完会,正准备回去的,董副局长对我说,你去车站上车时,把普中的白恒老师截回来,说刚与他的书记通过电话,可能还在车站里,快点去,还来得及。我赶忙来,果然你还在。告诉你,市里培训不要去了。”

白恒说:“阮主任,你开我玩笑吧,教育局为什么叫我不要去?”

阮主任说:“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不是教育局说,我怎知道你要去培训?当时我还真与局长开玩笑,把白恒半道截回来,他犯什么事啦,要逮捕他?董副要我不要多问,若还在车站的话,一定不要让他走,说另有任用——究竟说‘另有任用’,还是‘另有任务’,我没听清楚,反正意思差不多。”

白恒十分不愿,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车票也买好了,我是要走的,教育局有什么事,我培训回来再说。”

阮主任急了,说:“那不行,你已走了,那我没办法,现在碰上你了,还让你走,我怎向局里交代?车票报销不了,我替你到齐书记这里说,反正这是局里叫你回去的,齐书记也不可能不让你报。”

白恒说:“这不是报销车票的事,我的工作都已告了个段落,已交待人接替了,学生这里也说不去上课了,现在这么回去,我还有脸面吗?阮主任,你到局里说一声,说我已上车走了,没碰上,不就完了?”

阮主任说:“这是局里的决定,又不是你造成的,哪个人敢多嘴?叫学校领导解释一下好了。走走走 ,不要多说了,我不会替你讲谎话的。走吧,我与你一道回去。”拉了白恒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对白恒的其他两位同事说:“白恒有事,他不去了,你们俩自己去。”

白恒回到学校,只好厚着脸,重操原来的工作。但心里不免嘀咕,教育局究竟是什么意思,叫自己回来,莫非是区委副书记的话,真的在发酵起作用了?

那是学校要分开办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白恒被正式批准成为预备党员,上级党组织派人来与三个新党员谈话。找白恒谈话的是区委负责党群、教育线姓裴的副书记,他头发稀少,谈锋极健,且平易和蔼,白恒觉得,是可与之敞开心扉那种人。

裴书记开口谈话,随意平和,不拘形式,他说话间,有时叫白恒“小白”,有时又叫“白恒老师”,亲切自然,白恒都觉得入耳。裴书记说:“刚才与俞清潭老师谈了,他这人,思路清晰,分析理性,很有主见,你看,他怎样?”

白恒说:“他是我们的语文教研组长,多年了,作风犀利,有个性,有激情,我与他还合得来。”

裴书记说:“我这次来,就是要对你们说,你们入党了,就是要更高地要求自己,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的潜能,更好地为教育事业服务。”

白恒点头说:“这正是我想追求的。”

裴书记继续说:“我对俞清潭老师也是这样说的,作为充实到党里面来的新鲜血液,一方面,你自己要更加努力,作为组织,也会更关心你们,为你们创造条件,使你们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这点,我对俞清潭老师直口说了,组织上正在考虑他今后的去向。”

白恒默默地听着没做声。裴书记也忽然转变了话题,说:“白恒老师,听说你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我们可是校友呢。我,还有你们的局长,也都是这个学校出去的,是五十年代的的学生;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人才多着呢,海内外都有出名的。这是所名校,你们应该为自己能在这所学校工作而自豪。”

白恒“哦”了一声,确实感到有点意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真想不到。不过,学校现在衰落了,今不如昔。”

裴书记怔了一下,说:“你是这样认为的?请说说你的具体看法。”

白恒说:“我在这里读书时,已没有你们读时辉煌,高中不办了,只有初中。当然,现在更不及我们就学时了,现在,学校是否能办下去,也成问题,仅苟延残喘而已。”

裴书记听得很认真,听到此,插上一句:“哦,这话怎讲?能否说得明确一点?”

白恒说:“我非常爱自己的母校,我不想在母校身上抹黑。但事实是这样,这正是我痛心的地方。您想想,教育局为何要将普中和农技校分开办?不说明了对我校两块牌子一副班子的办学模式的否定?或者直白地说,对学校管理现状的否认。另一个事实是,就在刚恢复高考的时候,初中各班,全县各地总有许多学生家长,千方百计想办法,插班进来,而现在,却是千方百计想流出去,这说明什么?因此,可以这么说,现在的学校,像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说近的,就像我们学校的大礼堂红绿祠,徒有美丽漂亮的外壳,但其雕梁画栋,都已腐朽,全面衰败,无可挽回。”

裴书记沉吟了一会,说:“你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确也说出了一些客观事实。白恒老师,你觉得造成这个局面,主要原因在哪里?”

白恒笑笑,说:“裴书记,这个问题,不是像我这种小人物所能把握、回答得了。它涉及到体制、办学思想、办学方针、地域因素、管理等多方面的原因,是有一个客观、主观人为等不良因素长年累积,得不到及时纠正的过程,造成今天积重难返的局面。”

“譬如说?”裴书记鼓励他说下去。

白恒说:“关于体制、大气候方面的缺陷、不完善,缺乏系统的教育理论的指导,盲目办学等方面,我是不敢妄自评说的,譬如,为什么要办农技校,能在普中办农技校的依据是什么?全校从校长书记到普通教职工,没有一个明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办起来,哪能有好结局?这些是决策者思考的问题,当然,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是明白不了的。我们学校自身的不良因素,造成的影响,我倒还能说出个一二。我们学校地域因素很受局限,地处偏远的乡村,交通不便,教学设施老旧,住宿条件很差,诸多客观条件的制约,影响了优秀教师前来执教,即使来了,也很难留住。这样,不可能不影响学校的教育质量,缺失了办成一个现代化的新型学校的基本要素。当然,我以为,学校的兴旺,关键在学校的管理者,特别是书记校长。——裴书记,请原谅我胡言乱语,妄议学校领导了。就以现任领导说事,他们个个都是好人,勤奋、忘我工作的人。但是,总觉得缺少教学思想,他们整天忙头毛细拔的事,却自己也不明白追求的是什么,要达到什么目标,那怎么去调动教师的积极性,去为那个教学目标奋斗呢?学校的教育思想,说白了,应该就是校长的教育思想,如果校长的教学思想是模糊的,或者根本没有,学校没有方向感,那么,他们越忙,只会带来越乱的学校,要出现生气勃勃的学校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纸上谈兵,裴书记免笑了。”

裴书记说:“我们在交流思想,无论怎么说,都没关系。白恒老师,我还想听听。面对你刚才讲的一些问题,假如你是一个管理者,采用什么样的方略和措施,就会有所改进呢?”

白恒说:“这叫我为难了,我历来是个普通教师,从没有管理经验,哪能说出个一二呢?”

裴书记说:“这有什么要紧,随便说说么,又不是真的施政演说,呵呵。说,没关系的,我们聊聊天么。”

白恒有些难为情,觉得,这样夸夸其谈确实不合适,但不回答裴书记的话,又觉得矫情,迟疑了一会,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没从这方面想过,真说不了。不过,从一个普通教师的视角看,一个合格的校长,必须有自己的教育思想,有学校明确的教育目标,这才能使学校的老师、学生,有教和学的方向。我想,学校的基本职能,是培育人,培育出一批批有道德、有理想追求、有知识、有基本文化素养的人,为社会提供敢担当、有责任心的合格建设者。学校领导者,有了明确的教育教学目标,还有实现目标的方法和手段。教育目标,只有通过教师的教、学生的学,来实现的,学校领导,如何创设最好的教育环境,营造最好的教育氛围,充分调动教和学两方面的积极性、创造性,这就是管理能力,管理水平问题,这个问题太复杂,我也说不好,只好打住了。”

裴书记直视着白恒的脸,说:“你能说出具体的措施吗?”

白恒忙说:“说不出,说不出,我真的没这个本事,您不要难为我了。裴书记,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年是我们学校建校60周年了,能不能筹备60华诞校庆,广邀海内外校友参加?或许,这样能促进学校声誉的恢复,重振学校的士气,为重现昔日的辉煌,创造条件。”

裴书记说:“你的建议,有意义,但做起来有难度,我与有关方面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55

区委裴副书记找白恒他们谈话不久,普中农技校分开办的设想,变成了农技校撤并的决定,学校上下,都在谋划自己的出路,白恒也想好了,要改行,准备向学校提出去学习烹饪的申请。这时,齐良辉书记叫白恒去,转告区委裴书记的电话,叫白恒到区委去一趟,有事约谈。

白恒有点心慌,是不是前些日子,自己的夸夸其谈,惹出了麻烦?不会吧,我对学校领导虽有微词,但没有攻击,实话实说么?那会不会筹建校庆事,有些眉目,再听些我的意见?白恒是农家出身,本来就小家子气,从没与官员交往过,接到电话,不免不自在。

到了区委,裴书记招呼白恒坐下,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说:“我今天找你来,说两点:一是你提的有关筹建校庆的事,决定不搞了。现在,农技校要撤并,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天时地利都不适合搞什么校庆,这确实是件遗憾事。二是给你通个气,农技校撤并之后,组织上希望你留下来,主持普济中学的工作,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这是白恒听到的最意想不到的话,一时发起愣来,说:“裴书记,我不是听错了吧,不说于武刚副校长可能随农技校走,齐良辉书记、胡乃仁胡校长,好端端的还在吧,您这样说,我该怎么理解您话中的意思?”

裴书记说:“齐良辉、胡乃仁的去留,不用你考虑,况且,他们年纪都大了,这是组织上的事。我告诉你,这不是我随口说的,这是组织慎重考虑后提出来的,你不要有顾虑。至于你的主管单位教育局这里,我会去商谈的,再加,局长是我的同学,一级地方政府出面去协商,不可能不给面子。”

事起突然,白恒毫无思想准备,偶尔也会侃侃而谈的嘴巴,一下子变哑,脑中空空,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会儿,才清头过来,说:“裴书记,你不了解我,我是绝对没有领导别人的能力,我不是主帅人才,我只能搞点业务,或者做个秘书模样的工作,出出点子,写点文字,倒还可以,哪能主持一个学校的工作?我说的是大实话,我可最了解自己。”

裴书记笑起来,话语却显得严肃,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上次我找你谈话时,就说过,你们参加了组织,就要敢于吃苦,敢于承担更多的责任,敢于发挥更大的作用,你这样推托,可是不愿承担责任的表现哦。白恒老师,青年人应不怕苦,压压担子,对你的成长有好处。不要再推托,下一步工作,你可以考虑起来。就这么定了。”

白恒还想再辩,裴书记摇摇手阻止他,说:“这事说到此,振作精神,做好准备,等待组织的正式任命。”说完,就拉起其他家常,白恒只好闭嘴。

这次谈话,并没使白恒高兴起来,这个破败没落的大观园,已经倾颓,已非人力能支撑起来,自己一旦陷进去,不但不能重塑学校辉煌,极有可能成为学校的掘墓送丧人,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想到这里,觉得不应将此事放在心上,说不定,裴书记信口开河,随便说说的,今天说了,明天就忘了,这种悬空八只脚的事,多的是。还是争取到培训,才是实实在在的事。何况,听说书记校长宁愿不要职务,也要调到城里去,现在自己并不需要代价,就有到城里的可能,怎能轻易放弃,再留在大观园里,修破庙呢?自己还没有达到为一个已经难以修复的破庙、牺牲自己的精神境界。

想定了,于是,白恒立即去向齐书记说培训的事。并且得到了学校的允许,已经买好车票,准备出发了,却被教育局发令,追了回来,因此,白恒不能不想起裴书记的谈话。

白恒虽然从没有向人提起过,今后要所谓“主持学校工作”的话,但不知从哪里漏出的消息,白恒从车站被追了回来之后,要当校长的传言越来越盛,有几个玩得较熟的,竟当面开玩笑,叫他“白校长”,弄得白恒满脸通红,不知怎么应对。

十里路谣谎,隔壁邻舍乱讲,这是确实的事,人们的口口相传,弄得白恒心慌意乱外,自己也仿佛当起真来,心里不免想,若真的叫自己“主持”学校工作,将如何应对?将会碰到哪些困难?哪些是首当其冲,必须优先解决?一时心血来潮,立即动笔,给教育局写了封信,陈述学校现状,分析学校发展的有利和不利因素,在信的结尾,提出了两条“最低”要求:“一是给予学校人事决策权,自主‘组阁’学校行政班子。二是恢复‘青浩中学’创始校名,最大限度挖掘教育教学资源。”最后,还添了这么一句最不合时宜的话,“不能满足最低要求,我则无能为,对学校的发展没有信心。”看了一遍,就递了上去。

已经到了学期结束阶段,是该显山露水的时候了,各种“决定性”的消息一一被证实,其中有关白恒的传言,却被反证是虚假的了。一天,丁爽匆匆来找白恒,一见面,劈头就说:“怎么回事?刚才,盛东水对我亲口说,他刚从局里谈话回来,说做梦也没有想过,局里任命他为校长了。不是沸沸扬扬都说,是你······”

白恒打断丁爽的话,说:“不必说了,这很正常,盛东水是局长的学生,让局长自己拿捏得住的人,主政学校工作,最恰当不过。怎么样,不为盛东水庆贺一下?我们喝酒去?”

隔了一天,学校来通知白恒,叫他到教育局人事科去一趟。白恒觉得有趣,自己被“主持工作”之后,地位也提升了,一个小小教师,竟有享受教育局部门领导谈话的荣宠,心里不免呵呵地笑。

说实在的,白恒真的很少进教育局的门,直接与局里某领导面对面,还真是第一次。白恒走进人事科,姓夏的科长,正低着头,在写些什么,就说:“夏科长,我来了。”

夏科长正忙着么,手不离开笔,眼不离开纸,心思全在一个什么重要文件,或什么报告、规章制度的撰写上,因此,耳朵暂时没有带在身上,对白恒的到来,和说的话,全然没有发觉。这时,科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急忙放下笔,提起话筒,喂喂起来。

白恒觉得,自己的存在,干扰了科长的工作,就说:“夏科长你忙,忙完了再叫我。”说着转身要走。夏科长才仿佛醒悟过来,应该叫白恒“平身”,于是,伸出一只手,点了下办公桌前那把椅子,示意白恒坐下。

这个电话有点像拉葛藤屙,尿头实在长,直打得白恒呵欠连连,瞌睡虫不断钻进来。等轮到谈话时,耳朵仿佛已经长出了茅草。

科长说话很客气,叫他“白老师”,一开口,就让白恒感受到巨大的温暖和恩宠。夏科长说:“我们县有6000多名教师,为什么叫你来······”

白恒忍不住,脱口而出:“皇恩浩荡么。”

夏科长立即严肃起来,说:“你不要开玩笑。我知道你不满意,不高兴,可教育局又没发过文件,叫你主政,你没有理由不······”

白恒再次表现出不懂礼貌,缺乏修养,乱插话说:“科长,我说过‘不满意’,‘不高兴’,想‘主政’的话吗?你听到过?”

夏科长白了白恒一眼,很不高兴,说:“你没有这样的想法就好。”接下去,夏科长说的话,从白恒的耳朵里钻进钻出,断断续续,说什么话,不甚明了,因为白恒的注意力,被夏科长生动的脸神吸引住了。

白恒发现,夏科长的眼睛有特异功能,一般人的眼睛,是几秒钟眨一次,而夏科长的眼一秒能眨几次、十几次,并且乐此不疲,白恒看得都累了,夏科长的眼睛却越眨越快,越眨越来劲,连续作战,永无倦意。还有,夏科长的鼻子的艺术表现,与我们的于武刚副校长有些类似,却又各具个性。于副的哼哼声,一般都在说话前,那哼哼的声音,是独立的,专职的,似乎在传递某种蔑视。而夏科长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吭吭吭的,比于副的鼻哼声短促尖锐,并且是边谈话,边将吭吭声穿插其中,像给谈话打拍子、作休止符似的,比于武刚的鼻哼声有更大的难度,也就更具艺术性。因此,如果夏科长对自己的说话艺术,要申请专利的话,只要录了音,那独特的,举世无双的发音艺术,就永留人间,即使最胆大包天,最有口才的人,也无法剽窃,无法复制和模仿的。

白恒欣赏夏科长生动的脸、独具的说话艺术,正进到入迷状态,猛然间,不见了那吭吭声,也猛的将入迷中白恒,拉回到常态,发现夏科长正瞪着眼,朝白恒看,是不是科长有些感动:白恒这样全神贯注的接受自己的教育,应该停顿一下,赦他稍事休息?

片刻之后,科长接着训话,这次,白恒听清楚了,夏科长说:“为了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吭、吭,决定调你到普通中学去任教,吭、吭。”

科长这个“调”字,强烈地刺激了白恒的神经,赶紧说:“夏科长,你说的我不明白,教育局不是规定,农技校任课教师,随校迁调?我是堂堂正正的农技校教师。”

夏科长拼命地眨着眼睛,一边说,一边吭着鼻子说:“政策是死的,吭,人是活的,吭、吭,随校迁调是总体政策,吭,但对像你这样的个别人,可以灵活的变换,吭、吭、吭。”

白恒急了,说:“总要说出个理由,为何不让我照局里的规定随调?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我就要随农技校到工技校去。”

夏科长说:“吭、吭,理由很简单,就是个人必须服从,吭,组织分配。正像高考,吭,到工技校去,是你的第一志愿,吭、吭,但录不录取,是学校的事,吭,你这点道理也不懂吗?吭、吭,不要再说了,吭,回去等候组织的通知。吭、吭、吭。”说完就把头别过一边,无论白恒怎么说,不再理睬他。

56

白恒垂头丧气地从人事科走出来,经过普教科门口,里面姓徐的科员,在向他招手,示意白恒进去。她调教育局前,原是普中的老师,因此与白恒熟识。她看看四边无人,就说:“白老师,那件事,是你自己弄破的,你知道吗?”

白恒说:“我自己弄破?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

徐科员说:“你是不是给局里写了封信,说对学校未来没有信心。有这事吗?”

白恒笑起来,说:“那是真的,没有错,信确实写过,可信里不只是‘没有信心’一句话呀。想不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呀,呵呵。”

徐科员拍了一下白恒说:“你个白恒老师,看你还笑得出来,这么好的机会,给你自己弄丢了。”

白恒说:“徐老师,这事我真的不后悔,刚才,夏科长说,不让我去工技校了,这个真可惜,我想不通,有些丧气,他说不出我不能去的理由么。”

徐科员也很吃惊,说:“哦,真的?这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你一步棋错了,就步步错。”

后来,白恒的“第一志愿”果然不被夏科长采纳,被“录取”到当地镇上的一所中学任教,就是大家知道的普中的难兄难弟甘雨中学。一次,白恒已到甘雨上班了,偶然在路上碰上区委的裴书记,两人都有些尴尬。裴书记说:“不好意思,白恒老师,我工作没做好,在决定你们学校人事问题的关键时刻,我到外地出差去了,回来,才知学校的主要领导已经定下来,再说也迟了。小伙子,不要灰心,好好工作,机会有的是。”

白恒说:“谢谢书记的关心,您对我的信任,我终身难忘。”这没有敷衍的意思,感谢之心是真实存在。在过去,还是后来,在白恒接触到众多的官员中,觉得,裴书记是最实在,最无私关爱下属的人。

农技校撤并不再是流传的消息,已经成了铁定的事实,上到校长书记,下到普通教职工,都苦苦挣扎,都有了去向,或者有了些眉目。但很少人眉开眼笑的,有些人偶然开了笑脸,也都是苦涩的笑,更多的人,眉头紧锁,撤并和降级学校的消息,给学校所有人,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另一个关于何理伦的消息,给沉重的人们,稍稍带来一点乐趣,教职工也愿意趁机玩笑一会,以减轻内心的压力。这个消息确实有点奇特,因为它不合常规,消息说:何理伦自我调动到工技校去了!

这消息,真有点意思。本来,学校的大小消息,一般都由常伯先传出,消息往往又快又准,自从发生丁爽的泼水事件之后,常伯先退出了路透社,停止了广播,实为普中农技校一大损失也,像这次的何理伦自我调动事件,只要常伯先开始广播,他一张嘴,定可以写成一部生动的小说,哪里需要张三说一些,李四再补一点,七嘴八舌,才将过程说了个大概,且毫无生动可言的呢。

事情是这样:何理伦老娘死了之后,自己也成了半个死人,老娘过不了钱塘江,烧成了一捧灰。不过,这也有一个优点,何理伦可以天天与老娘在一起,夜夜抱着老娘的骨灰盒睡觉。何理伦专注于孝敬老娘,真可谓百事不闻,除了继续揩座马,百事不做,因此,普中农技校分开办学的消息传来,他也木然不知。但不知怎的,农技校撤并,全校教职工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成为事实,像瘟疫一样在全校蔓延之际,何理伦也被传染了。何理伦好像忽然明白,自己也应该到城里去,撤并到工技校去。

何理伦一旦想定了的事,做起来是很坚决的,而且动作迅速。他立即跑到校长室,开门见山,言辞直接、明确地说:“我也要到工技校去!”

这些日子,校长室的几个头儿,为自己的出路,烦恼不已,齐良辉、胡乃仁向来很尊重何理伦,可今不如昔,近来自顾不暇,哪里还再装得出热情?明明看到何理伦进来,也不作声,自烦自的生着气,听了何理伦这么说话,才抬起头。

何理伦又说了一次:“我要到工技校去!”

齐良辉很不耐烦,说:“何老师,你省省事好不好,工技校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胡乃仁也用好无奈的口气补充了一句:“谁去,谁不能去,我们也没这个决定权,你要知道,教育局规定,只有农技校老师才能去,何老师。”

何理伦也没有深刻的分析能力,只觉得书记校长不同意自己去,才说出许多话头来推三阻四,于是十分诚恳地说:“农技校老师我也能当。我在家里时,也养过兔,养过猪,兔子养了好几只,还生出小兔子呢。种树、种花我都行,种菜我更拿手,割稻种田,锄草施肥,样样会。今后,我就教农技校的书,我是一定要调过去的,望领导批准。”

齐良辉知道,与何理伦吆喝,没有用,只会自找烦恼,于是,只好耐着性子说:“何老师,你脑子醒醒,这事对我们来说没用。不要说你,我们也想去,但能办到吗?我劝你好好去息着,去看看病,把自己身体医好,才是正道。”

何理伦以为书记校长,还没听明白自己会当农技校老师的话,立即再次强调说:“农技校老师,我真的会当,我各种农活都会做,而且做得比别人好,我家里就种着三盘花,比农技校学生种的花还要好看,隔壁邻舍都来向我学。我还会写报道,稿子给白恒老师、倪文老师看过,都说写的好。我会教学生写报道,报道农技校学农的情况。”

胡乃仁焦躁起来,说:“何理伦老师,你个爷叔哎,你还农技校、农技校的,农技校撤掉了,并掉了,死掉了,你还不知道?”

仿佛校长书记说的都是外语,全听不懂,也不想懂,他只懂得一条,我何理伦要到工技校去,因此只不断地念叨着:“我要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何理伦忽然发现,一直坐在一边、不声不响的于武刚,说:“于副校长,你也帮我说说,你行行好,就说我当农技校老师能行。”

于武刚向来蔑视何理伦,在这节骨眼上,又来寻他的开心,大怒道:“你、你、你这个······”于武刚本来是要骂“疯子”的,突然刹住,他想到了,校长应有的风度,就临时改换了文字,说:“你、你这个不识时务的人,行不行,莫、莫问我,去问、问教育局。”

接下来,三位领导竟步调一致,任凭何理伦怎么说,不再理睬。何理伦仍不肯罢休,站着,叽里咕噜哀求不止,奈何领导们,只坚持坚定的封嘴立场,何理伦看看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只得怏怏而退。

何理伦深感自己的愿望被拒绝的苦痛,他拖着脚步,回到老娘骨灰盒边,坐下来,极失望地捧着头伤心。在何理伦百无聊赖、万劫不复之际,老天突然给何理伦的脑子开了窍,他跳起来,顿时扬眉吐气起来,他觉得,达到自己的心愿,非常简单,何必求领导,求自己不就得了?自己有两只脚,谁能捆住我,不让我走?仿佛有高人在他耳边叫:去,快去。何理伦对自己说:对,先到工技校去看看,学校是什么个样儿,自己搬过去值不值得?

顿悟的何理伦立即动用了别人无法捆住的脚,向工技校进发。

何理伦毫不费力的进了工技校,眼睛一亮,校园虽不大,却全是新房,比倒破路廊似的农技校气派多了,何理伦就给自己下命令,必须坚定地到这里来。何理伦又背着双手,到校园各处,壁壁角角巡视一圈,又有了重大的发现:他找到了一处绝佳的安身地点。以何理伦的人生经验,人无论到何地,都必须有个安身的地方,虽然他一点也不讲究豪华,就像普中的寝室,只有十来平米的面积,除了一张板床,就剩下四堵冷冷的、黑溲溲的墙,他也觉得尽够满意了,他现在找到的,不比普中的差,虽没有门窗,两边的墙壁是洁白的,一边是敞亮的,余下的一边曲曲弯弯,不成壁,那有什么关系呢,何理伦知足了。原来,何理伦发现了一座教学楼的胡胎棚,除了上述的优点之外,只要稍微向没墙这方扩展一下,面积也不比普中的寝室小了。

有了这个发现,何理伦永远阴沉的脸,几乎露出笑来。由此,何理伦获得一条真理:凡事求人靠不住,成功只靠自己努力。这次亲临现场考察,何理伦感到成果实在太丰硕。

57

何理伦回到普中,立即动手,开始自己的搬迁工作。上次运送老娘受阻,给何理伦造成了永远的悲怆,却也由此结识了那个侠义的拖拉机手,今天,就有机会请他来帮忙,把何理伦的财产运到工技校去,这很符合因祸得福的古语,说实在的,除了拖拉机手,哪个人还肯出手相助?

那拖拉机手果然侠义,何理伦一开口,他即爽快地答应,开着拖拉机过来了。

何理伦决定,将房间里一切都运走,既然是“搬迁”,这校的东西,就是那校的,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当然,他要把学校配给他的床板带走。

拖拉机手看看空空如也的寝室,问:“何老师,把什么东西搬上拖拉机呀?”

何理伦简洁地答:“全部。——那骨灰盒我会拿。”

拖拉机手说,:“全是垃圾呀,都搬走?”

何理伦说:“都是有用场的,不能丢掉。”

除了老娘的骨灰盒,拖拉机手看到“都是有用场”的宝物,有以下这些:大家最清楚不过的那块床板,两只竹架子,它们是何理伦在普中,最忠实的伴侣;两只何理伦老师来报到时,带来的蔴葛袋,曾经在扁担头上跳过优美的舞蹈,引起学校名人常伯先的热烈关注,因现在是夏天,这两只蔴葛袋仍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保护着两条分不出颜色、却给何理伦老师带来莫大温暖的被子;两条已经各断一只脚的学生凳,若想坐下休息,何理伦只要把屁股小心翼翼坐在有脚一方的凳板上,还能保住平衡,这有助于锻炼他的身体,所以必须带走的;一只缺角的塑料桶,一只原是蓝色的,现在已黑色居多的塑料脸盆,当然更要带走,那是他为师生揩座马的工具,说不定到那边去后,重操旧业时可用;还有一只油腻腻、脏得实在下不了手的煤油炉,说是哪个老师丢掉,他去捡来修理起来的,食堂万一断电 ,没饭吃的时候,可派上用场,也得带去。另外还有不少皱成一团的塑料袋,塑料布之类,几个不知是酒瓶还是油瓶的,拖拉机手不肯捡了,说:“这些垃圾总不要了吧?”何理伦说:“要的,要的,真的没其他用场,可以卖的,瓶子也能卖五分钱一个。”

寝室洗劫一空,占了小小的拖拉机大半个车厢 。何理伦又来来回回的巡看数次,实在没有遗漏的东西,才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再回望几次,慢慢地坐到拖拉机车斗的边沿上,小心的将老娘抱在怀里。

拖拉机就一直开进工技校校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个学校正在搞土建,拖拉机进进出出,是常有的事。在何理伦指挥下,拖拉机几乎直接开到胡胎棚下,只因教学楼有石级,只好在离十几米的地方卸下。

接下来的事,属于何理伦自己了。拖拉机已经回去,何理伦开始布置他的领地。开初,上上下下的学生并不注意,只是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把这么多垃圾堆到胡胎棚下。后来,又看到一个垃圾似的人,将垃圾整理得有条理些,还支起了门板,似乎要在这里住下来,才觉得不对劲,忙去告诉班主任孙老师,说“有一个要饭的,在胡胎棚下安营扎寨 ,准备常驻呢”。

孙老师不信,下楼来看,见果然有这回事,何理伦已经将床板架好了。

孙老师上前责问道:“你在干什么?啊?你是谁?”

何理伦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他,继续忙自己的。可孙老师不依不饶,穷追猛打不止,问得何理伦火了,把手中的一个什么东西,往地下一摔,道:“你嚎什么,我就在布置寝室。我是农技校老师,调到这里住下了,看不见吗?”

孙老师生有耳朵以来,听到的最怪异的话 ,这个要饭似的人,脑子肯定有问题,老师调动报到,应该“报到”到寝室里去,怎到胡胎棚下来了?孙老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再三想问清楚,那个要饭的就是不理他,实在没办法,只好赶紧向学校领导汇报。

校长和总务处的赵主任,正在商量工作,听了孙老师的汇报,感到奇怪,说:“我们学校还没接到农技校并过来的具体日期,怎会有人搬过来?不对,就说有人先来了,也要先向我们报到呀,老赵,怎么回事,有人向你报到过吗?”

赵主任说:“没有啊,我也不知咋回事,我去看看。”

校长猛然想到什么,说:“听说农技校这边有个姓何的神经病老师,不知是不是他来了?如果是他,你们要小心,听说是个武癫。”

赵主任笑笑说:“怕他怎的,我多叫几个人去就是。”回过头,对还站在旁边的孙老师说,“我们一道去。”

赵主任的气派就不同孙老师了,一看到干干净净的胡胎棚,堆满了垃圾,肚火不由得滚起来,走上去,对着垃圾就一脚踢过去,正踢在那条瘸腿的学生凳上,由于在怒火之中,这一脚相当用力,凳子飞了起来,却也使赵主任的脚趾相当难受,这就加深了何理伦的罪孽,激起了赵主任更大的怒火,赵主任一个箭步冲上去,抄起一只仿佛像蔴葛袋模样的东西,向外扔出去,边扔边吼:“你是什么东西,来学校破坏教学秩序?把垃圾都扔出去!”赵主任向下属下达命令。

这时,何理伦正专心的在自己的领地里工作,并在治乱上已小有成绩,不料正摆平衡的凳子被踢飞,好端端的被子被扔出去,就抬起头,斜视着赵主任,没有大声吼,倒像是极有教养的学者,道:“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扔掉了,我又没有得罪你?”

赵主任说:“这里是学校,又不是你讨饭的地方,哪允许你来堆垃圾?”

何理伦说:“你个老师,说话这么狼坑?我也是老师,我调到这里了,你知不知道?来了总得有个地方落脚,我在这里暂住一下,不可以吗?”

赵主任说:“谁叫你来的?既然调过来,为何不先向领导报到。”

何理伦说:“我自己过来的么,我生着两只脚!我安顿下来,自然会来报到的。——走开,让我整理清爽。”

赵主任心里暗笑,果然是农技校的神经病,他立即放松了所有的神经,对神经病不必存在任何顾虑,打死了,大不了拆折一副棺材板,于是大声叫道:“还不动手啊?所有东西都扔出去,把他这个人也扔出去!”

立即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何理伦花出的半天心血,顷刻一片狼藉,许多东西还被甩了出去,何理伦顾了东,就丢了西,哪里拦得住,只有顿足大叫:“你们为什么欺侮我······”

何理伦话还没说完,就被“蓬”的一声巨响打断,何理伦看见,刚搭好的床板被拉了下来,倒在地上发出大响,放在床板上的骨灰盒滚落下来,正好滚到赵主任脚边。何理伦见了,大喊一声:“我的娘哎!”扑上去,想抱起老娘的骨灰盒。赵主任不明这个盒子是什么东西,见何理伦这么重视,就飞起一脚,把盒子踢开。何理伦扑了个空,却是抓住那个煤油炉,对着赵主任的头颅甩过去。

这赵主任虽不及普中的皮大义有名,但也是个大力士,又机警过人,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头飞来,本能的一闪,嘴巴避过了喝煤油,肩胛却挨了一下。这还了得,外面的疯子,到本校造反了?赵主任立即飞身上前,一记巧妙的扫堂腿,将何理伦扫倒在地,刚好倒在那块床板上,非常荣幸的有了在自己的床上休息一下的机会。只是何理伦体验到,躺着舒服的感觉很少,背上、手脚都火辣辣的,刺激着他乱挖乱爬,挣扎着爬起来,想与赵主任们拼死一战。

何理伦太不自量力了,葵花杆似的手脚,还能有多少“拼死”的力气?又加他毫无实战经验,面对众多的手脚没头没脸地打来,何理伦如何应付得了?

不过,你们休小看我们的何理伦了,何理伦强有力的反抗开始了。他挣扎一会,站起来,又被推打倒,他索性躺直身子,他要用两只手来战胜敌手。身边到处都是被那些勇士们散落在地的瓶子、断凳脚,和众多的垃圾,何理伦摸到什么扔什么,他的两只手,像打拍子的乐队指挥,潇洒地舞动着,垃圾像雨点似的,向四处飞出,可惜“葵花杆”的力量太有限,他扔出的东西,都在近处飞,伤不到人,却是纷纷的落在自己的身上。何理伦嗷嗷的叫着,越战越勇,因为他扔出去的东西还会回来,给他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战斗武器。

然而,何理伦稍一迟缓,许多只更加灵敏的手,蜂拥而上,何理伦的两根“葵花杆”还是被按住,并且,整个人被拎了起来,两手被死死的扭到后背,何理伦被生擒活捉了。

有人问:“怎么处理?”赵主任也一时没了主意。刚好校长过来了说:“我与农技校领导联系过来,果然是何疯子。刚才我也请示过局里了,局里指示我们,把他送到中爱去。”

赵主任请示,怎么个送法,校长说:“把学校的工具车开过来,你亲自送过去,不要出事。这里的垃圾也赶快清理掉。”

工具车很快开来了,赵主任布置一些人清理何理伦制造的垃圾,自己一挥手,合力将何理伦拉上车。何理伦看到自己的老娘,也被当作垃圾扔出去,顿足狂叫:“我的娘,我的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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