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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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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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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笔春秋》连载

第十章 不太开心的插曲

48

秦少禾被捕不久,就判了。与鲍宇飞发生关系时,鲍宇飞还不满14周岁,就被当强奸论罪,那时,又刚好逢严打期,结果判了10年,是重判。不过,服刑后,消息传来,秦少禾在监狱里,还是相当受优待的,据说,仍在狱内当犯人的老师,并且只呆了五六年,就出来了,进了一家当地报社,成了一个总编的助理,常常挟着包,紧随在总编身边,相当逍遥风光,如果还在学校上课,肯定没活得这般潇洒。原普中的老师开玩笑说:“嚯,秦少禾犯了罪,当了总编助理,哪一天,我也去强奸她三五个,说不定就能当上省长秘书呢,呵呵。”

但这事对齐书记打击很大,他病倒了,住了不少天数院,亏得学期结束了,经过漫长的暑假修养,身体才恢复过来。但是,不知为何,他的思想消极了不少,就像他矮小的身体一同消瘦了似的。这里要说明的是,齐书记的“消极”,不是工作没热情,而是越发不想做于武刚,像他那样充满斗志,更觉得与人斗,并不是“其乐无穷”;更深刻地感受到与人为善的重要,他渴望,在晚年,过快乐和谐、没有争斗,和平共处的生活。因此,在新学期开始,就想发展一批党员,把学校大多数人团结在自己的周围。说实在的,学校十多年,快二十年没发展党员了,很说不过去的。

这次,齐书记很抓紧,是动真格的。其实,学校老师写入党志愿书的人很多,只是齐书记过去的眼光里,老师们缺点多多,都不够格,因此,学校里党员规模一直很小。现在,齐书记想通了,要扩容党员队伍,党员的比例在学校里大了,他这个书记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齐书记的党员发展规划,脚踏实地,分两步实施。对所有打了入党申请和有要求入党愿望的青年,组织学习和培训,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参加;对条件比较“成熟”的,就准备在党支部会上通过,接纳入党。

看到学校的通知,倪文有些迟疑不决,来找白恒,说:“狗屁学校,要组织党员知识培训,参加不好,不参加也不好,你去不去?”

白恒说:“我是填过入党志愿书的,当然得去,你也去?”

倪文一听,大为不满,说:“好啊,你个白恒,填入党志愿书也不告知一声,太不够朋友了,你哪个时候填的志愿书?”

白恒说:“有些日子了,这是个人的事,不值得宣扬吧,告诉不告诉,与够不够朋友有关系吗?倪文,我们一道去,去听听么,迟疑什么。”

倪文断然说:“那我不去了,在学校领导眼里,你是先进分子,我是捣乱分子,我去干什么,不是自找没趣?”

白恒说:“没意思,说这种酸话,追求进步,表示自己的愿望,一种态度,这与领导怎么看人关什么事,还是去听听吧。”

倪文立即鄙夷起来,显出志不同道不合的姿态来,说:“不必说了,我是不会去的。”说着拂袖而走,似乎与白恒在一起就是耻辱,也不肯与白恒一道散步了。

培训会这天,参加的人还不少,以青年人居多。在开会前几分钟,白恒看见倪文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晃了一下,就走了,后来,如是又两三次,有一次,仿佛远远地与白恒照面了,白恒拼命招手,示意他进来,可倪文还是走了。直到齐书记说会议开始时,那倪文倒扭扭捏捏地进来了,找了最后面的位子坐下。白恒心里暗笑,“你倪文搞什么名堂呢,这么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把自己搞得这么尴尬干嘛?”

在会上,齐书记说得很动听,说党的大门始终向广大教职工敞开,欢迎教职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结尾,宣布了第一批党员发展对象,宣布的名单里,有俞清潭、白恒的名字,这又使倪文难受了好几天。

发展对象的名单公开之后,引出了不少话头。不知为何,周霞主任对俞清潭老师的意见特别大,不但逢人宣讲俞清潭的不是,说:“他只是个清谈家,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只知挑别人的漏子,与于武刚不分上下,称得上是两兄弟。”周霞顺手一枪,让深恶痛绝的于武刚也中了枪。而后,又多次到校长室,找齐良辉吵,说:“你就是有私心,不就是因为你与他是同村人,就卖面子,讲私情,把俞清潭拉进党内来?俞清潭可入党,我们学校每个人都可以入了。”

弄得齐良辉很尴尬,很不高兴,说:“你有意见,在支部会上,尽管提,不要到公众场合大喊大叫,这样影响多不好。”

周霞的这种态度,全校教职工无有不知,俞清潭自己当然也听说了,十分恼火,又有口难言。白恒在路上碰上俞清潭,问:“周霞主任对你这么大的意见,究竟为什么呀?”

俞清潭说:“我怎么知道,我好像从没与这个老太婆吵过架,她怎么就像泼妇一样诽谤我呢?不过说实话,我向来就看不起她,说当着教导主任,却什么事也做不了,做不好。整年里,好像就只排两张日课表,白恒,你也能看到,日课表一排好,立即将全校的任课老师引到教导处来发泄不满。当时,我就说过这样一句:‘周霞老师,怎么搞的,你排日课表的目的,就是为引起民怨?’周霞当即现出恼怒的样子,说‘你有本事,你来排’。真是笑话,我连一张日课表也排不起来吗?那次,确是出了她的丑,丢了她的脸。”

白恒说:“这就是了,这何至于吵架,不就当面扇她巴掌了么,当然记恨于心了。”

俞清潭说:“我也料想不到这周霞肚皮这么小,瑕疵必报呀。不过,我也不怕她,难道她一个人,就能阻断我入党不成?”

白恒被公布入党对象之后,也有口舌。攻击他的不像俞清潭的,是公开的炮弹,而是暗埋的地雷。有知情人告诫白恒说:“某个有点地位的人,注意了你,虽然不露声色,却说的似乎是立场之类的原则问题,已经向党支部的领导禀报了,是不是会影响你入党?你得当心点。”

白恒有点吃惊,自己虽然脾气不大好,而直接面对面的与人干架,好像还没有过,那一定平时说话尖刻点,可能得罪了哪一个,候机报复了。可能是哪一个?白恒想了会,一时猜不透,就不想再费心思了,心里说,管他屁,只装不入党了,还有什么?于是,就去找丁爽他们聊天。

刚没走出几步,就好像听到有人在轻声叫他。回头一看,见是齐良辉书记,忙站住,问:“齐书记,您叫我?”

齐书记笑微微的走过来,又把白恒叫到一棵树阴下,四下一看,见没人,就说:“小白老师,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白恒心里想,是不是有人反映我的“立场之类的原则问题”,书记立即来找我谈了?否则,齐书记说话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的,于是说:“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书记又向路边扫了一眼,确实没有人之后,才说:“有没有这样的事,你把团组织关系撕掉了?当时我听了,好点诧异,在我的印象里,你是向来追求进步、处事严肃的人,怎么会做得如此轻率,给人以柄呢?别人就可怀疑你对党团组织有情绪、心怀不满。”

白恒说:“你这一提,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那是我刚到学校报到不久。不过撕掉的不是团组织关系,而是我毕业学校团委的组织介绍信,说明我是团员。当时,陈萍老师随便谈起,说团组织关系转过来没有。那时,介绍信刚好在衣袋里,就掏出来,笑着说,‘在这里’,就把他撕掉了。当时想的是,自己已经三十出头了,早该退团了,还介绍我是团员干么,真的没有其他想法,也没闹组织上的情绪呀。怎么,这事成了我的罪状了?”

齐书记赶紧说:“没事,没事。事情既然讲清楚了,是你觉得自己年龄已大了,团员已超龄,不必再用组织介绍,因此撕掉了,组织上已了解这件事的过程、因由,也就过去,我想,也不会影响你的入党,你也不要再有其他想法。此事到此为止。”说完,齐书记就走了。

白恒一个人,还在树阴下站了一会儿,觉得此事有点滑稽,陈萍究竟是什么心理,向齐书记告了我一状?怕是做学生时留下的尴尬事引发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白恒在普中读书,陈萍是校团总支书记,白恒是学生中选出的团总支副书记,陈萍还是很赞赏白恒的工作能力和热情的。但由于一次谁也不想的偶遇,使陈萍与白恒的关系,变得尴尬微妙。白恒虽是学生,但团总支办公室他还是常去的,那里是白恒向陈萍汇报工作,陈萍向白恒布置任务的地方,陈萍还给白恒一把门钥匙。有一天,天还很热。白恒已记不得什么原因去办公室,走到门口,正想掏钥匙,见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白恒情不自禁,呼出一声“啊”,回身往门外跑。

白恒的心狂跳不已。他看到,学校的某个男领导,赤裸着上身,陈萍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搂着陈萍,一只手,正在贪婪地享受她的胸脯······

白恒像做了小偷,向谁也不敢吱声,陈萍也没来找他谈过什么,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陈萍可不会在十年里,不满和怨恨,一直在暗暗发酵吧?

49

学校党支部召开支部大会,要讨论通过第一批发展对象的入党问题。在开会前,俞清潭和白恒碰过头,两人都知道自己的个性,因此互相再三告诫,这次会,主要是听别人说自己的,别人无论怎么说,一定得忍住。两人笑着击掌保证,才去参加会议。

这天的会场气氛有点严肃,有好几张脸孔绷得很紧,最明显的是周霞和俞清潭两张脸,都表现出决战前的紧张与阴冷。还有几张脸,其表情,很难描述准确,紧张不是,轻松不像,快乐不是,痛苦不像,心事重重的忧郁不像,事不关己的随便不是,或许,都有一点吧,你们看看陈萍、白恒,还有齐书记的脸,正这样变幻着。

齐书记力图想调节会议气氛,不但自己显出很轻松的样子,开场白的语言,也力图显示热情和活力,他说:“我们今天的会议,主要内容,是讨论三位同志的入党问题,他们的加入,将增添我校支部的新鲜血液,我们首先表示热烈的欢迎。另外,又要严肃讨论他们,既要看到他们的成绩,也要指出他们的不足,当然啰,我们的出发点,是帮助他们在今后的工作中,轻松上阵,取得更大的进步。”

接着,齐书记布置了会议的程序,先由发展对象宣读自己的入党志愿书,自己向党组织汇报、陈述思想工作情况;介绍人和与会党员,对发展对象发表看法;最后党员表决通过。

第一个议程里,发展对象朗读志愿书,循规蹈矩,照本宣科,读者和听者都相当乏味,除了朗读声,会场相当安静。三位入党对象,依次宣读完毕,齐书记为把程序继续下去,就说:“三位同志,还有没有需要向党组织说清楚的问题?请讲。”

一时有点冷场,大概谁也不想先主动“交代”。过了两三分钟,齐书记就说:“那就一个个来,先由俞清潭同志发言,尽可能说详细点。”

俞清潭迟疑了片刻,说:“我的基本情况,已在志愿书上说了,觉得没有遗漏,须向组织说明的问题。这里我想补充一点:我是癩头,翘脚,折手,——我的思想、个性,正像上述所说的身体,有很多缺陷,请各位多多批评指正,只要不是恶意,我十分欢迎。但我要申明,我不偷,不抢,不赌,不嫖,我行得正,坐得稳,只热心于教育事业,人到中年,正要向老年奔的时候,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是真诚的,请党组织审查。我的话完了。”

与会者,都清楚,他这话,是说给周霞听的,火药味很重。会场气氛顿时凝固,谁也不开口,都闭紧嘴,连齐书记也不知怎么说,来打开这个僵局。其实,根本不用怕,周霞有太多的能力和因由,打破这个局面。周霞主任在俞清潭说到一半时,早按捺不住,等俞清潭说完,她的脸,已气得像烧纸板。她知道,俞清潭的话,都是针对她的,在没有入党的时候,气焰就这么嚣张,入了党,那还了得?她破例的腾的站起来,不过,还没开口,又坐下去,当然不可能声平气和地说话了,说出来的声音也变了:“大家都听见了,俞清潭同志不是在思想汇报,分明在向党支部示威,他说话这么狼,还有半点接受同志们批评的诚意吗?他以为,天下最好的人是他,天下最能的人也是他,在座的各位,还放在他眼里吗?然我就不信邪,看不下去,就要说出口。我就说一件事,说明俞清潭老师的教学态度。有目共睹,俞清潭老师上课,一把椅子一杯茶,是他每堂课必备的教具,全校老师,哪个不是站着上课,只有他俞清潭同志,老爷似的坐着,像中央首长作报告;一到学生做作业,又拿出烟,在课堂上抽。这就是俞清潭同志的教学作风,教学态度,你们看看,这不像一个合格教师的行为吧,更何谈合格的共产党员?请各党员审议,我讲完了。”

白恒坐在俞清潭老师旁边,急得汗都出来了,因为他看见俞清潭数次嘴巴张合,双脚蠢蠢欲动,极有想站起来的企图;脸上青筋饱绽,脸色由红到青的变换,可见他在听周霞主任“指正”时,经受着怎样的情绪折磨。如果俞清潭一时忍不住,发炮还击,会场即成战场,成何体统?不过,最终还是意志战胜情绪,俞清潭的忍耐胜利了,孕育中的世界大战,烟消云散。

于是,出现的场景,不是硝烟弥漫,和剧烈的爆炸声,而是打扫战场的凄冷和沉寂,尽管周霞发言结束,号召“审议”俞清潭,却不见“审议”的响应,齐书记一再问,“还有什么意见要说?请继续发言。”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中,大家都以沉默对应。可见,俞清潭挂出的免战牌,发生了作用。这样持续了三五分钟,齐书记终于说:“那么,接下来,我们来进行表决,同意俞清潭同志入党的,请举手。”

在场者,只有五只手,有举与不举的权利,这五只手,好像在期待什么似的,齐书记的话发出之后,好像没听到,并没迅速响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书记率先举起,后面的手,才陆陆续续地举了起来。

齐书记扫视了一下会场,说:“大会参加的党员五人,同意为四人。下面再接着表决,反对俞清潭同志入党的请举手。”

周霞刚才是像木头一样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两只手紧紧地互相压着,一听反对,迅速地举了起来。

齐良辉书记最后宣布道:“经支部大会表决,实到五位党员,四票同意,一票反对,符合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通过了对俞清潭同志的入党审议,党支部将这结果,上报上一级党组织,最终审批。”

接下来,轮到白恒了。白恒自视资历浅,极不敢像俞清潭这般说话,当然也不想这样的方式说,但他知道,那件“撕组织关系”的事,已经传闻很广,白恒不想说也非得说说了,至于怎么说,他已想过,不卑不亢,不急不恼,尽可能符合客观实际,且不刺激惹恼陈萍。于是,白恒清清嗓子说:“党支部,各位党员同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应该向组织上汇报一下。大家知道,我还年青,资历浅,可脾气不好,说话行事草率,常常无心之中惹事,伤害人。记得我毕业,参加教育工作不久,陈萍老师是我的老领导,有次碰面,偶然问起我的团组织关系,我觉得自己早已超龄,应该退团了,不再是团员了,因此一听陈老师提醒,记起毕业学校团组织的介绍信还在衣袋里,就掏出来,开玩笑似的,当着陈老师的面,将介绍信撕掉了。现在想想,这是非常错误的行动,这不但对陈老师不尊重,就是对团组织、对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都是严重亵渎。我想趁此大会,向党组织说清楚,向陈老师真诚道歉。”白恒站起来,向陈萍鞠了一躬,又说:“希望在座各位批评,谢谢大家。”

这一躬,鞠得陈萍满面通红,赶忙说:“白恒老师,你这话说重了,你当时的举动,与你的人品,工作态度,都没半点关系。我这里补充说一下,我与白恒同志,既是师生关系,也是同事关系,如果加上白恒老师读书时的经历,我与他已是多年的老同事了。过去和现在一样,白恒同志工作热情高,能力强,为人爽快,通情达理,我本人,完全同意白恒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

想不到,除了齐良辉、于武刚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比较详细的说了些意见,其他几个党员,也都或多或少的说了几句,应该说,给了白恒很大的面子,因此,在最后表决的时候,连很挑剔的周霞,也投了赞成票。

50

这样,白恒成了预备党员。第二天,白恒到食堂打开水,正好倪文也在打水,一碰面,倪文的情绪很反常,酸溜溜地说:“祝你升官发财;苟富贵,毋相忘。”说完,拎起水壶就走,连一分钟也不愿逗留,以示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民,及时与入党当“官”的白恒划清界限。而后,足有三五天,倪文没来找白恒散步,让白恒体会到,他是个有骨气的小小老百姓,绝不巴结哪怕是“当官”的朋友。约摸过了一星期,倪文才终于又出现在白恒的寝室门口。

白恒和倪文的散步目标,就是校外的田间小路。一吃完晚饭,就向旷野走去。刚走出校门,见一辆手扶拖拉机迎面驶来,咔的停在门口,早迎候在边的何理伦老师,焦急的奔上去。

倪文他们看见,拖斗里躺着一个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老妇人,何理伦跑到拖拉机旁边,看见柴棒似的躯壳,真真切切地叫:“妈——”,立即俯下身子,将他娘的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部。白恒倪文想上前帮忙,把他老娘从拖拉机上抬下来。

不料,何理伦摇摇手说:“不用,这是儿子的事,与你们无干。”说着,一只手托住老娘的头,另一只手插进她的腿部,慢慢地将只剩骨架的身体,向拖斗边缘移,两手能用上全力的时候,何理伦要重新体验母亲给他的哺乳之恩,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轻轻地将母亲抱起来,一步一步,庄严地向寝室走去。

白恒问那拖拉机手,这是怎么回事?

拖拉机手说:“我是他家的邻居,何老师的老娘八十多岁了,前几天,她病了,病得很厉害,可他家没自家人了,附近也不见还有什么亲戚。是我家老婆,天天去看看她,给她点吃的。看她越来越不行了;却还能哼哼,我们听得出,她天天叫着何理伦的名字,我知道她在念叨自己的儿子,想见最后一面。于是我多方打听,得知他在这里教书,就算做好事吧,就先给何老师写了封信,再开拖拉机,将他娘送来。我们乡下人笨,文化少,因此只好一路问来,花了多少口舌,才问到这里,叫何老师在门口白等了许多时候。”

白恒倪文听了,感叹不已,不断地向拖拉机手说感谢话。

倪文和白恒,走在乡间小路上,也多了一点温存,白恒的脑子里,全是那淳朴的拖拉机手、何理伦抱娘的动作、骨瘦如柴的老娘的形象;两人的谈话里,也多了几声叹息:人性在乡间,温存在最底层······

再回头说何理伦。何理伦把老娘抱进寝室,放在自己的板床上,扶直,躺平整,待老娘舒服之后,何理伦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床前,不断地干嚎,不断地磕头,接着两手轮番地扇自己的嘴巴。大家知道,何理伦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他的表情达意的能力不及小学生,因此,他只是这样单调重复地喊:“妈,何理伦是畜生,让你老人家这样受苦。”喊着,喊着,双手劈自己脸孔,就更加用劲。可惜,他的老娘,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阻止他自虐行为,说实在,她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

何理伦老师的寝室就十来平米大小,一张板床,就占据了大半的空间,亏得这床就是他的主要财产,还有一张学生课桌,两条学生凳,也占了一小部分地方,空出来的地方,就极其有限了,要在空余的地方,再铺一张床,那就休想走路了,好在何理伦从没有过这个打算,事实上,他在学校,也没有再弄一块床板来的本事。

这天晚上,床让母亲睡了,何理伦自己就没睡觉的地方。亏得何理伦根本没想到,准备睡觉。那时,天还很热,何理伦也不具备享用电风扇,更不待说空调,因此,在晚上,何理伦的工作很多。劣质的蚊香已经有了,又加何理伦是使用蚊香的高手,寝室里蚊香是有的,为了亲爱的母亲,他是绝不会吝惜蚊香的。但是,点燃蚊香之后,何理伦老师仍然不放心,生怕那不怕死的蚊子,为了吸血,会冒着危险,向他母亲进攻的,他必须守卫在母亲身边。

何理伦手里拿着一把纸糊的扇子,团不团,长不长的,这种独特粗糙的造型,一看就知道,必定是何理伦本人创作的。他手握这个作品的目的有二:为母亲驱赶可能来袭的蚊子,他决不允许蚊子再伤害母亲。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用自己亲手创作的扇子,为母亲扇凉,让母亲睡一个安稳觉,这也算负着深重罪恶感的他,给母亲稍稍一点补偿。

何理伦就这样站着,轻轻地、不停地摇动着扇子,他听见了母亲均匀的呼吸声,感到无限的幸福,但在睡眠中,母亲又常常下意识的发出呻吟,他又非常难受,他又不断地责怪自己,撕扯自己,他宁愿受痛苦的是自己。时间深了,实在累了何理伦就坐下来,坐在母亲的床边,继续摇扇,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就像儿时,母亲为自己唱催眠曲。

在就要天亮的时候,何理伦摇扇子的动作缓了下来,渐渐地停止了,他的眼睛也不能自已地闭上,头终于靠在墙上,他睡着了。

何理伦刚开始做上好梦,他回到了童年······忽然一声奇异的响动,不知是梦中的,还是现实的,总之,他被惊醒了,他猛然坐直身子,发现母亲倒在床前。何理伦一声惊叫,冲上前,扶起老娘,见额角上已隆起一个血泡,何理伦大哭:“妈,妈······”

他的老娘咧开嘴,歉意似的露出笑容,摇摇手,用蚊子似的声音说:“不要急,我没事。”

原来,他老娘想要解手,看到劳累一夜的儿子睡着了,她不忍心吵醒她,她以为自己能拼着仅剩的力气,可以下床。她一寸一寸地移动着身子,终于移动到床边,并且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子,突然一阵晕眩,她倒了下去。

看着母亲头上的血泡,何理伦大哭不止,尽管母亲已经原谅了他,但他绝不原谅自己,老娘旧病不去,新伤又添,这都是自己不孝造成的。何理伦举起那只空着的手,拼命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他的母亲发怒了,怒得喘不过气来,何理伦才停止对自己的惩罚。

第二天一早,何理伦就带他老娘看病去了。当然他“带”的方式,有别于当地常人做法。当时,城市里也很少有小轿车,农村就更别谈了。在农村,重病人,用的是眠轿,样子有点像长方形的大篮子,四周用毛竹做主杆,底面用竹篾编起来,平平的,便于躺人,上顶有篷盖,为病人遮阳挡雨。眠轿体积大,必须要两人抬,眠轿中间,前后留有两个方孔,一根长长的轿杆从方孔中穿过去,轿杆的两端是让两个抬轿人用力的,两人的肩一起顶起来,就能飞快地跑,这抬轿的任务,一般是儿子、或亲友担当,让病人在危难之中,享受一下亲情的幸福。

可何理伦老师,虽也当了儿子,却无法让病中的母亲,享受躺眠轿的幸福,他身在学校,学校里肯定没有眠轿,当地老百姓,他一个也不认识,如何借得到?退一步说,即使有了眠轿,独支毛竹难上天,他哪里找得到抬轿的搭档啊?不过,别看何理伦老师木讷,他可是因陋就简,创造发明的高手。何理伦一个人,胜过两个,他用两只手,一个头颈,顶起了四个肩胛的作用,让那些抬母看病的孝子看见了,只能自叹不如,无地自容。

你们看看何理伦的聪慧吧,他用旧床单做了一个奇异的运输工具,像担架?像布袋包裹?什么也不像,又什么都像,反正你想怎么叫它,都可以,随你的便。你看,何理伦使用的工具,就这么简便实用:他在床单对角打了个结,让老娘躺在床单里面,那个打了结的床单,就挂在何理伦的脖子上,他的左手托住老娘的头,右手扶住老娘的大腿,脖子、手共同用力,将老娘稳稳地背在胸前。

学校到乡医院,就一里地,何理伦个子矮小,母亲虽骨瘦如柴,何理伦背着,仍气喘如牛。他这样“运输”老娘的方式,一路走去,还是引来了众多的目光,一些不知事的小孩,还跟在后面起哄。就是路边的成人,并不了解何理伦,或只是一知半解,也加入了议论队伍,不放过发表高论的机会;有人自作聪明地指着何理伦的背影说:“这是中学堂里的癫子老师,看他稀奇古怪的行动,就知道,他的脑子肯定有问题。”

当然,有不少好心人,包括一些老师,在何理伦这样背着老娘出校门时,都主动建议,要帮何理伦老师,抬他母亲上医院,都被他一口拒绝,还是一句话,为母亲治病,是儿子的责任。

何理伦老师母子,去医院早了点,医院还没有开业。何理伦就在候诊室坐下,让母亲躺在床单里,实际上,就躺在他的大腿、他的身体上,何理伦还将老娘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让老娘尽可能躺得踏实舒服一点。

终于迎来了医院开门。医生看到何理伦这样抱着母亲,很感动,立即先给他老娘看病,并说:“你真是个孝子啊。”

何理伦面无表情,说:“我是个不肖子,母亲现在这个情状,都是我造成的。”

医生对何理伦老娘的身体,做了全面的检查,又经几个主治大夫会诊,得出的结论是:他老娘没有病;她的主要问题是,她的身体主要器官功能,都已老化衰竭,她真正的老了。何理伦要求住院,医生说,不必了,回去好好侍奉你老娘,给她吃流质食物,或许还能多活几天。

何理伦不信,以为他们都是庸医,只是用这些胡言乱语,为自己无医术找托词。于是,何理伦二话没说,又这样背起老娘,一步一步,向县城医院走去,他的怪异的举动,也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确实这样背娘治病,剡县人眼里,从没看到过。不过,有一点,出于何理伦意外,县医院的医生,与乡医生的诊断完全相同,也拒绝了何理伦要住院的请求。

何理伦无奈,只好把母亲重新背回寝室。开始做起老娘的专职保姆。

51

何理伦一连几天没去上课,也没办请假手续,没与哪一个领导打招呼,除了对母亲出奇的温柔,对所有人极不耐烦。他班上的学生,不明真相,来请他上课,他立即一声吼,叫他们“滚”,这反常的态度,吓得学生抱头鼠窜,再不敢进何理伦的门。

何理伦的行为,也传进了校长室。于武刚最先不满,他对齐良辉、胡乃仁两人说:“何理伦旷工好多天了,我们学校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没发生这样目无组织纪律的事。我早警告过你们,不要一味迁就何理伦,闹出事来,要吃不了,兜、兜着走,果然,出事了,看你们怎么处理。哼哼哼······”

齐良辉、胡乃仁听着,一时无语。胡乃仁小声地对齐良辉说:“何理伦的课只缺一节,其余的,我已叫人代了。”

胡乃仁耳语般的话音,于武刚可能并不听见,或者根本不想听,他看看两人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就继续数落说:“自拉的屙,屁股自己搅。这事还得你们去处理。我有个建议,何理伦这样不打招呼、不请假,擅自旷课,此风不、不可长,要坚决杀一杀。照有关文件精神,今年的全勤奖要敲、敲掉,所旷的课,以三倍事假的天数扣发;还应该通、通报批评······”

齐良辉不耐烦地说:“于副,你知道,何理伦老师不大正常,又碰上特殊情况,你不能像平常人一样看待、处理呀。”

胡乃仁也插言说:“谁都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何理伦老娘马上要死了,又没有任何亲人能帮上忙,何况,他本来就不正常,遇到这样的事,还要像对待正常人一样来处理他,是不是太苛求他了?我们帮不了他的忙,总不能雪上加霜吧。”

于武刚的鼻子又哼起来,说:“齐书记,你们越不像、像话了,说的话、做的事,仿佛为不守纪律,甚至严重违规的行为张、张目。你们是不是觉得一个何理伦还不够,要鼓励更多的人自作、作主张,不守纪律,败坏校纪校风,使学校不成、成体统,乱了方寸,才、才甘心?”

齐良辉说:“你不要老说绝对化的话,不要无限上纲好不好?特事特办,何理伦碰到了特殊问题,你不能死板的用什么规矩来套,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于副,你真的只是拉原则做虎皮,用来吓人,却处理不了半点问题。希望你说话办事,客观点、实际点,不要再瞎扣帽子了。”

胡乃仁帮腔说:“做人得有点人性,人家何理论已经得了大难,你还要给他压石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你说的没错,他确实违纪了,旷课了,但与当时孙家杨旷课性质不同呀,在何理伦正落难时候,去惩罚他,你下得了手?”

于武刚对他们的言论,很感冒,说:“你们作、作为共产党员,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合身份。人性与原则是两码事,你不能讲、讲人性否认原则。我们永远应把原则放在第一位。他做错、错了,违纪了,就必须处理,处理之后,被处理者有困难,我们可以给予适、适当的补助,这我不反对,而你们只是无原则的迁、迁就,会给今后工作带、带来严重危害,这是党性原则所不容、容许的。”

齐良辉说:“胡副,我们不与他无聊的争论,这样,何理伦老师的课,一定得安排人代,并要做长期的准备,他的班主任工作也要有人接替,你要做好这些工作。另外,你通知一下学校工会,组织人去慰问一下何理伦老师。这也是历来的做法,学校所有教职员工,直系亲属生老病死,工会都去慰问的。”

正说着,有个老师来报:“何理伦老师的老娘看来不行,已死过去了,何理伦折腾了半天,没救醒,现在跪在床前嚎,是不是请个医生来?”

齐良辉忙说:“那麻烦你,赶快去叫医生来;老胡,我们去看看。”

医生很快赶到,检查之后,摇摇头说:“没用了,没了呼吸,也没有心跳,准备后事吧。”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何理伦老师拉起来,坐到学生凳上,胡乃仁问何理伦:“何老师,你老母的后事怎么安排,你有什么难处,对我说一声,看我们学校能帮些什么忙。”

何理伦像木头一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目光死死地瞪住已经僵直的老娘。在场的热心人,七嘴八舌议论后事的处理,有人还提出具体的处理方案,教他怎么进入火化程序,到何处购买骨灰盒等等。对此,何理伦一概不理睬。胡乃仁不耐烦了,说:“究竟怎么办,何理伦,你说个准。”

这时,何理伦有了动作,他摇摇手,叫大家出去。在场者看看没其他办法,也就走了,寝室里就只剩下了何理伦母子,一个已经僵硬,一个只剩一口气的活死尸。

当时,天还很热,何理伦一连几天足不出户,不吃不喝,天天陪着他老娘,隔壁的老师,怕已死了老娘,又饿死了儿子,多一个陪葬的,就不时送一点吃喝的进去。那何理伦见人送东西来,也不说谢谢,就木头似的陪在老娘旁边,也不知他吃喝了没有。何理伦有时坐着 ,有时跪着,也有侧身躺在其老娘旁边的时候,不厌其烦地表现着那些老动作。可住在隔壁的老师却忍不住了,因为,从何理伦老师房间里,传出了一股异味,并且越来越浓烈难受。有人捂着鼻子进去看,何理伦的老娘的嘴巴、鼻子等七孔里,爬着不少小虫。这时候,何理伦老师却说话了,他指着那些蠕动着的小虫说:“你们看,我妈变化成会动的小虫子,来与我作伴呢。”

这下,隔壁的老师们真吃惊了,何理伦老师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他是不会搬走他的老娘,准备将寝室变成他娘和自己的坟墓了,可我们还怎住得下去?于是一撮合,立即一齐去校长室找领导。

齐书记听了,很为难,一时不知怎么办。胡乃仁说:“我再去与何理伦说说,立即处理掉他的老娘,如再不听劝,强行拉到火葬场去,再不能耽搁下去了。”

胡乃仁进去,室内果然有了异味。胡乃仁耐着性子对何理伦说:“何老师,学校是个公共场所,不能长时间停放尸体。你说一声,怎么处理你娘的后事,你有困难,学校尽量帮你。”

可何理伦似乎耳失聪,喉失语,就是没有反应。这时,胡乃仁有点火起来,说:“何理伦老师,你再不说,我们要把你娘,拉到火葬场处理掉,尸体再不允许在学校里停放下去。”

何理伦忽然有了反应,说:“那不行,不能烧我妈。给我叫辆拖拉机来,把我妈运回家去。”

这又是件大难事,农村人忌讳极多,谁肯用自家的拖拉机运死尸?一连询问了好几家,都一口回绝。好不容易问到一个,勉强答应,但提出要双倍的价钱,学校已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答应。

这拖拉机手,有些年纪了,阅历广,经事多,农村里的丧事也见识多了。他给自己的拖拉机搭了个简易的敞篷,以遮阳之用,阻止那老娘借阳光暴晒,趁机速朽;拖拉机开到之后,又立即想帮忙抬那死尸。这个善举,何理伦却不容许,何理伦说,这得儿子自己动手,别人哪可摸自己亲爱的娘?是他将老娘抱下拖拉机,当然又是他,将老娘抱上拖拉机,这个责任,何理伦似乎比任何别个做儿子的清醒,必须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

拖拉机手又嘱咐学校,去买几斤烧酒来,喷在拖拉机和尸身四周,并且在自己和何理论身上,都喷了些。果然,那异味淡了许多,大家闻到的只是酒香,大家都夸他的办法好。

胡乃仁再三嘱咐,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拖拉机说:“你放心,我开了十几年拖拉机,熟不离手了。我的拖拉机是改装过的,比别家的快,毛两百公里的路,估计三四个小时也能开到了。”

后来消息传来,何理伦老娘魂归故里的途中,并不顺利,拖拉机开到钱塘江大桥,不知是不允许拖拉机过大桥,还是不允许死尸过桥,反正是给桥上卫士,坚决地截住,好说歹说,就是不给过,何理伦下跪了,也不见效。最后,还是运回县城,接受火葬。据说 ,在火葬场,烧化他老娘时,何理伦几度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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