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鞭炮声仍在耳畔隐隐回荡,那喜庆的余韵还未完全消散,而春耕的脚步已如急促的鼓点,匆匆踏至。村子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希望的气息,我家与邻居多杰一家,如同往年一样凭着多年积累的默契,再次并肩携手,一同耕作于这片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田野上。
在那个简单质朴的岁月里,现代机械的轰鸣还未曾打破乡村的宁静与祥和。放眼望去,广袤的田野上,唯有动物的叫声和劳动者吆喝声交织回荡。在我们耕作的这片田地里,多杰家的两头牦牛,便是这春耕战场上当之无愧的“得力战将”。它们浑身散发着一种野性与力量交融的气息,威风凛凛地站立在田间,在发出哼哼的叫声时,鼻孔吹出的粗气会扬起地上不少的浮土,仿佛在向人们宣告着即将开启的这场春耕“战役”是它们较力的战场。
每当农事的号角吹响,这两头牦牛瞬间就像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它们那黝黑发亮且极为健硕的身躯,犹如两座移动的小山丘,在田野间不紧不慢却又稳稳当当地前行。牛脖子上的铜铃随着它们沉稳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为这单调的劳作增添了几分灵动的韵律。身后,沉重的犁铧被它们轻松拉动,锋利的犁尖深入那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土地,将其缓缓翻开,一片片泥卷如同褐色的波浪,层层叠叠地向两旁翻涌。
田间劳作的人们,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这两头牦牛,口中议论纷纷。有人说,两头牦牛的力气也就等同于两个壮劳力罢了。可在我心中,这种说法实在是大大低估了牦牛的价值。你瞧,两个壮劳力,即便有着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在这漫长的春耕过程中,也难免会疲惫不堪,更难以像牦牛这般,不知疲倦地在田间来回穿梭。牦牛拉着犁铧,步伐轻快而稳健,每一步都充满了节奏感,好像是经过精心编排的舞蹈,它们坚实的蹄子踏在土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在大地上书写着一首壮丽的春耕诗篇。
我和多杰跟在牦牛身后,不时地调整着犁铧的角度,确保每一寸土地都能被均匀地耕犁。多杰一边吆喝着牦牛,一边笑着对我说:“这俩家伙啊,可比我还靠谱,每年春耕就指望它们了。”我点头应和,看着牦牛专注的模样,心中满是感激。
这两头牦牛,早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劳动工具,它们更像是我们亲密无间的伙伴。在春耕的这段日子里,我们朝夕相伴,一同在田野间挥洒汗水。它们承载着我们对丰收的殷切希望,用那沉稳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在大地上耕耘出生活的美好蓝图。
在这片宁静的乡村田野间,两家人对那两头牛的关怀可谓是细致入微、呵护有加。每天破晓时分,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两家人便聚在一起,依据当日的天气状况、土地墒情,精心谋划着一天的农事安排。我们深知牛儿是家中不可或缺的好帮手,所以总会巧妙地让牛只在田间辛勤耕耘半天。
当牦牛在田间劳作时,我们时刻留意着它们的状态,一旦发现牦牛稍有疲惫,便会轻声吆喝,放缓劳作节奏。等到半天的耕种结束,我们会小心翼翼地解开牛身上的犁具,轻轻拍打着牛背,温柔地牵着它们沿着蜿蜒的田埂返回牛棚,让牦牛能够安心休憩。
牦牛有了惬意的喘息之机,可我们却丝毫没有放松的余地。放眼望去,山地边缘的田埂由于一个冬季遭受牛羊的踩踏,土块变得高低不平。这不利于农作物的生长。于是,我们扛起锄头,挑着土筐,开始了培土修缮。我们一锄一锄地将高处的土块敲碎,再一背篓一背篓地将土背到低洼之处,用脚踏实,力求让田埂平整结实。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对土地的热爱和对丰收的期盼。
与此同时,水浇地的引水渠也状况百出。由于长时间未清理,渠内堆满了枯枝败叶、泥沙石块,水流受阻,无法顺畅地灌溉农田。为了让庄稼及时得到灌溉,我们不得不弯下腰,跳进引水渠中。徒手将杂物一一捞出,再用铁锹将渠底的淤泥铲除。
这些琐碎繁杂又繁重的农活,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也没有先进的机器设备可以依赖,只能靠我们用双手,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去完成。我们深知,只有付出辛勤的汗水,才能换来金秋时节的累累硕果,才能让一家人的生活充满希望。
所以牛虽然休息了,但是,我们种地的速度却并没有比别人家种地的速度慢,往往我们两家的田都种完一两天后,别人家才慢慢的结束耕种。这离不开每一个人的不懈努力,更重要的是,多杰的爷爷就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这位极具智慧的老人,凭借着多年积累的丰富经验,精准地把控着每一个种地环节。他巧妙地安排大家的耕作任务,让人力与时间实现了完美的契合,最终成就了我们高效的种地进度。
多杰的爷爷把我们干活的时间安排的非常合理,而且每年在哪块地里种什么作物都会给出一个合理的建议。他知道不能在一块地里连续两年播种同一种作物,必须让几种作物在不同的田地里轮着种,这样不仅收成可以提高,土地也不会变的贫瘠。后来乡农科院的人说这种轮换播种的方法,是一种科学的播种方法,叫做轮作倒茬。但是多杰的爷爷却没有用这样的词来说明他知道的这些道理,不过这也不影响我们对他的尊重。他不仅在家里受到小辈们的尊敬,而且还是我们村最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老人。
多杰的爷爷在豆蔻年华之际,便踏入了寺院的大门,正式成为一名喇嘛。那时,寺院里与他年龄相近的小喇嘛们,都还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可爷爷却已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坚毅与专注。天还未破晓,万籁俱寂之时,爷爷就已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到还在沉睡的同伴。他熟练地点燃经堂角落的酥油灯,那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摇曳,仿佛是他心中不灭的信仰之光。
在这昏黄的光晕下,爷爷全神贯注地诵读经文。他逐字逐句,反复揣摩,手中的经卷被翻阅得愈发陈旧,却也愈发珍贵。每一次诵经,他都如同与神明对话,将自己的灵魂沉浸其中。长此以往,他对经文的理解达到了深邃的境界,诵读时的语调、节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令听闻者无不心生敬意,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众小喇嘛中的杰出代表。
刚满十几岁,爷爷就因出类拔萃的表现,获得了常伴师傅左右的机会。师徒二人常常穿梭于各个村落,为不同的人家诵经祈福。每到一处,爷爷都怀着无比虔诚的敬畏之心,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仪式环节。他深信,通过自己的诵经,能将经文里蕴含的福祉传递给每一位虔诚的聆听者,为他们带去生活的希望与安宁。
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来。在破除迷信运动的大环境下,爷爷不得不忍痛割爱,放下那陪伴他多年的经卷,带着满心的不舍与无奈,告别了寺院的宁静生活,回归到世俗的烟火人间。
漫长的文革岁月终于画上句号,社会迎来了新的曙光,一切都在复苏与重建之中。那些曾与爷爷一同还俗的同龄喇嘛,内心的信仰之火从未熄灭。有的在深思熟虑后,毅然决然地踏上重返寺院的道路,重新穿上那身熟悉的僧袍,继续在青灯古佛旁修行,追寻着精神世界的高远境界。还有两位喇嘛,凭借着扎实的藏文功底,被选拔到牧区,成为了为人民服务的干部。他们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为当地的发展出谋划策,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然而,多杰的爷爷却面临着截然不同的处境。家中的父母年事已高,兄弟姐妹或年幼或体弱,家庭的重担毫无保留地落在了他一人肩上。他深知,自己肩负着支撑家庭、延续家族的责任,根本无法像其他喇嘛一样,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尽管心中也有对寺院生活的眷恋,对未来不同可能性的憧憬,但面对现实,他只能选择留下。
爷爷默默扛起了生活的压力,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间地头挥洒着汗水。靠着勤劳的双手,他努力维持着家庭的生计。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经热心人介绍,爷爷结识了多杰的奶奶。两人初次见面,便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相互扶持,共同经历生活的风风雨雨。渐渐地,两颗心越靠越近,最终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自此,爷爷在平凡的生活里,开启了一段别样的人生旅程。他不再是寺院里诵经的喇嘛,而是成为了一位守护家庭的顶梁柱。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他始终如一地辛勤劳作,只为给家人创造一个温暖、安稳的家。在岁月的磨砺中,爷爷的双手布满了老茧,脸上也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他眼中对生活的热爱与对家人的关怀,从未有过丝毫减退。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责任与担当,为多杰一家撑起了一片充满爱与希望的天空。
由于多杰的爷爷,从童年起便一直在那庄严肃穆、梵音袅袅的寺院里。他每日伴着清晨的第一缕微光起身,盘腿于经堂之中,心无旁骛地一头扎进佛经那浩瀚无垠的世界。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他的身影始终在经堂中定格。无论是骄阳似火的夏日,汗水湿透衣衫;还是寒风刺骨的冬日,手脚冻得僵硬,他都日夜诵读经典,一笔一划地反复临摹经文。久而久之,他对藏文的理解与运用,已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而,爷爷就像一块永远干涸的海绵,对知识的渴望永无止境。看着外界的汉文书籍和报纸,他内心涌动着强烈的求知欲。尽管深知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艰难之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毅力与勤奋,踏上了学习汉文的征程。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破旧的屋子里,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爷爷眯着眼,眉头紧皱,手指顺着汉文书籍上的字,逐字逐句地钻研。遇到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词,他就记下来,第二天四处向人请教。有时候,为了弄懂一个句子的意思,他要翻山越岭,去十几里外拜访懂汉文的先生。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曾经犹如天书般晦涩难懂的汉文报纸与书籍,在他不懈的努力下,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凭借着这份深厚的学识,爷爷成了我们这个地处偏远、交通闭塞的小村庄里屈指可数的知识分子。在我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懵懂岁月里,村庄里时常能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村民们脸上挂着期盼与焦急的神情,手中紧紧握着远方寄来的书信,脚步匆匆地穿过狭窄的小巷,恭敬地来到爷爷家中。爷爷总是面带和蔼的微笑,伸出那布满老茧却又无比温暖的手,轻轻接过信件。随后,他缓缓走到那张有些破旧的木桌前,小心翼翼地将信件展开,用他那带着浓重方言口音却又格外清晰有力的声音,将信中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读给大家听。那一字一句,就像春日里的暖阳,又似冬日里的炉火,带着远方亲人深深的思念与无尽的牵挂,缓缓传递到每一个村民的心田。
随着悠悠岁月的悄然流逝,爷爷在村里的威望如雨后春笋般与日俱增。不管是哪家的孩子在考试中榜上有名,或是一对新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喜结连理,亦或是遭遇亲人离世的悲痛万分时刻,村民们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爷爷。在热闹非凡、张灯结彩的婚礼上,爷爷身着干净整洁、宽大的传统服饰,穿梭于人群之中。他时而指挥着帮忙的人摆放桌椅,时而安排着婚礼的流程,每一个举动都恰到好处,每一句话语都掷地有声,透着让人无比安心的力量。而在肃穆哀伤、气氛凝重的葬礼上,爷爷则神情凝重,眼神中满是悲痛与敬意。他引领着悲痛欲绝的家属和心怀哀思的村民们,严格遵循着古老的传统习俗,一步一步,庄重地送别逝者最后一程。
渐渐地,在村民们的心中,爷爷早已不单单是一位知识渊博、令人尊敬的长者,更是整个村子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就算是村里的干部们,在面对错综复杂的村务问题,陷入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困境时,也会不假思索地来到爷爷家中。大家围坐在那张熟悉的木桌旁,眼神中满是信任与期待,认真聆听爷爷的见解和建议。爷爷总是神态自若,不慌不忙,用他丰富得如同宝藏般的人生经验和深邃如夜空的智慧,为大家拨开眼前的重重迷雾,清晰地指明前行的方向。
多杰的爷爷,在漫长岁月的流转中,虽已告别喇嘛身份多年,但那份对寺院的牵挂,恰似一坛深埋于岁月深处的陈酿,随着时光的缓缓流淌,愈发散发着醇厚浓烈的芬芳。平日里,只要一提到寺院,爷爷那历经沧桑的眼眸中,便会瞬间闪烁出熠熠光芒,那光芒里,满是深入骨髓、难以割舍的关切之情。
回想起寺院修缮的那段艰苦而又意义非凡的岁月,爷爷简直成了修缮队伍里最坚定的一员。无论狂风呼啸,还是暴雨倾盆,他始终如一日,风雨无阻。尽管年事渐高,身体也大不如前,每一次行动都伴随着微微的颤抖,但他每天清晨总是第一个到达寺院。一到那儿,他便迅速融入年轻工匠们的队伍,毫无保留地挥洒着自己的汗水。他弯下腰,吃力地搬起一块块沉重的砖石,一趟又一趟地来回运送,粗糙的双手与砖石频繁摩擦,很快便磨出了新的血泡,和早已布满的老茧交织在一起,可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在清理场地时,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仔细地将杂物归拢,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弄脏了自己的衣衫。每一块砖石的铺设,他都在一旁仔细观察,不时给出专业的建议;每一根木料的安置,他都亲手帮忙扶正,确保稳固扎实,仿佛这些砖石木料,承载着他一生的信仰与回忆。
在寺院的日常运转中,爷爷更是不可或缺的智囊。无论是每日例行的佛事安排,要精确到每一个仪式环节、每一句经文念诵的节奏;还是重大节日的盛大筹备,从场地布置、供品准备,到信众接待的每一个细节,喇嘛们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必定是爷爷。每到这时,他们总会满怀敬意地围坐在爷爷身旁,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聆听爷爷的每一句话。因为在他们心中,爷爷丰富的人生阅历,就像一本读不完的智慧宝典,加之他对佛法那无比虔诚的赤诚之心,让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被赋予了神圣的力量,宛如明亮的灯塔,为迷茫中的众人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在二牛抬杠还是主要生产工具的那个年代里,生产效率是非常低下的,所有人干活的速度都不快,因此在一起干活的时间就比较长,聊的事情也就多了。当多杰的爷爷知道我看上了邻村的尼玛措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立刻意识到他的这个举动和我阿爸的那一声叹息是一样的用意,但是到现在我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种完最后一块地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到多杰家里去吃饭,阿爸让我把家里过年剩的两瓶酒取过来,我就按照阿爸的吩咐去家里拿酒。在回家拿酒的路上我隐隐觉得今天多杰的爷爷和阿爸要对我说点什么。
果然,吃完饭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关于我的话题就来了。多杰的爷爷给我们讲了关于我们这里娶媳妇的许多习俗,他说的很多习俗我都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认真的去听,但是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我特别在意。
当谈及结婚男女双方家族“骨头是否干净”这一隐晦而敏感的话题时,原本还算热闹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变得凝重而压抑,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多杰的爷爷,那饱经岁月沧桑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是承载了家族数不清的过往与重担,但挺直的腰杆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盘腿坐在炕上,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两道目光如暗夜中的寒星,冷冽而锐利。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众人,却似一道利箭,带着凌厉的气势,精准地射向我。那一瞬间,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目光中所蕴含的对家族声誉的坚守和对传统规矩的执着。
而我的阿爸,平日里总是和蔼可亲,脸上挂着如暖阳般的笑容,此刻却被这沉重得近乎窒息的氛围所笼罩。他的双手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摩挲着,眼神中带着极其复杂的意味,那期许,如同他一直以来对我未来幸福生活的殷切盼望;那担忧,恰似他害怕我因这家族规矩而陷入困境的不安。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钝刀,缓缓地在我心头划过,带来一阵隐隐的刺痛。
身旁的其他长辈们,姿态各异,神情却如出一辙的凝重。有的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眸,将我的内心看穿,探寻出深藏在心底的每一丝秘密;有的则靠在炕柜上,目光深沉得如同幽潭,仿佛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过往,那些家族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在这目光中若隐若现。他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却又坚韧的大网,如同一把把尖锐的钩子,轻轻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勾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在那一道道目光之中,承载的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严苛规矩,这些规矩历经岁月的洗礼,愈发显得厚重。每一道视线都饱含着沉甸甸的分量,似能压垮一座巍峨的山峰。刹那间,我仿佛置身于一张由目光织就的无形大网之中,那强烈的压迫感,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彻底淹没。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目光的审视下无所遁形,每一个念头、每一丝秘密,都被无情地剖析开来,暴露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我微微颤抖着,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慌乱,却发现自己在这强大的压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与无助 。
他们的眼神,冷冽如冰刃,锐利似寒芒,恰似一道裹挟着彻骨寒意的闪电,毫无预警地轰然击中我的心房。就在那一瞬间,我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整个人如同遭受了强力电击,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在我脑海中骤然炸响:尼玛措的家族,或许正是多杰爷爷曾提及的那种从灵魂深处就散发着腐朽气息,骨头里都透着不洁的家族。
这念头一经闪现,便如一条浑身散发着阴森寒气的毒蛇,扭动着冰冷的身躯,迅速钻进我的心底最深处。它在我心底肆意翻搅,使得我内心的情绪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猛烈地冲击着我理智的堤岸。刹那间,我的内心世界仿佛被卷入了一场遮天蔽日的狂暴飓风,理智的孤舟在惊涛骇浪中飘摇欲坠,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无尽的混乱之中。我下意识地紧紧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只有通过这种尖锐的疼痛,才能让自己从这混沌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寻得一丝清明。
原本热闹的场景,此刻在我眼中,却仿佛被一层密不透风的厚重阴霾严严实实地笼罩。原本明亮璀璨的灯光,此刻变得昏黄黯淡;原本五彩斑斓的色彩,也褪去了鲜活的色泽,变得灰暗无光。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变得索然无味,令人心生厌倦。周围人脸上洋溢着的欢声笑语,此刻传入耳中,却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刺痛着我的神经;他们兴致盎然、高谈阔论的声音,也成了遥远天边传来的嗡嗡蚊鸣,不仅无法引起我的丝毫兴趣,反而徒增了几分烦躁与厌恶。
我强装镇定,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然而,那茶水在口中却如同嚼蜡,毫无滋味。我的目光空洞而游离,机械地落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眼神中满是迷茫。此后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我全然充耳不闻,那些话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我毫无关联。我的思绪早已飘飞至九霄云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不断浮现出与尼玛措相处的每一个瞬间。我试图从这些过往的记忆碎片中,找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以此来印证或者推翻心中这个犹如恶魔般可怕的猜测。然而,每一次回想,内心的不安便如同荒野中的野草,在狂风的肆虐下,疯狂地生长蔓延。那种感觉,就像独自置身于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迷宫之中,四周皆是冰冷的墙壁,无论我如何拼命地摸索、挣扎,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方向。无助与恐惧,如同浓稠的黑暗,将我紧紧包裹,让我喘不过气来 。
回到家里我将喝醉的阿爸扶到炕上,他很快就睡着了。我鼓起勇气问阿妈:
“阿妈,尼玛措家的骨头不干净吗?”
阿妈坐到炕上,语重心长地给我讲了许多尼玛措家的往事。
从尼玛措的爷爷那一代往上推他们家的骨头还是干净的,问题就出在他爷爷这一辈人身上。说到这里阿妈问我:
“尼玛措的小爷爷先巴你知道吧,就是住在她们村子最里面,山沟口泉眼旁边的那一家人?”
我说:
“知道,尼玛措给我说过先巴是她的小爷爷。他小爷爷家的儿子更登好像是个光棍汉吧?”
阿妈说:
“是啊,更登年轻时极为顽劣,打架斗殴这类事没少沾手。二十多岁那会,尼玛措的小爷爷还曾托人给他说亲,然而都未能成事。眼瞅着如今都快五十岁了,他偶尔依旧会寻衅滋事。”
听阿妈说在更登的青春岁月里,他的性子可谓顽劣至极,仿佛体内藏着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村里的大道小巷,每一寸土地都刻下了他惹是生非的深深印记。只要他一出现,空气中便弥漫着的是紧张与不安的气息。他的拳头犹如呼啸的狂风,每一次挥舞,都能在人群中掀起惊涛骇浪。打架斗殴对于那时的他而言,就如同每日要吃的粗茶淡饭,再平常不过。在一场场充满暴力与喧嚣的纷争中,他那张狂肆意的身影,总是最为显眼,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着他的无法无天。
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转眼间,更登步入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到了该成家立业、安定下来的时候。尼玛措的小爷爷,心怀菩萨心肠,看着更登这般肆意妄为,满心希望能有个温柔贤淑的姑娘,用爱与包容,驯化他这颗不羁的心。于是,小爷爷不辞辛劳,四处托人,找来了数位能说会道的媒人,只为给更登寻得一位良配。然而,命运就像一个爱捉弄人的调皮孩子,每次精心安排媒人去说亲,不是因为他在媒人面前的莽撞无礼,就是对方姑娘听闻他的劣迹后望而却步,最终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下,遗憾地化为泡影。
岁月无情,如刀般在更登的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如今,他已临近知天命之年,头发也渐渐染上了霜白。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颗不安分的心,依旧如同往昔般炽热跳动。平日里,他看似和常人无异,可一旦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那潜藏在心底多年的野性瞬间就会被点燃。他还是会像年轻时那样,冲动地卷入各种事端,搅出或大或小的风波。目睹这一切的人们,总会忍不住摇头叹息,深切感慨: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可是听阿妈说更登娶不上媳妇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他坏,而是因为他家的骨头不干净。
更登的阿妈是闹饥荒那会儿逃荒来到他们村的,她的年龄和先巴相仿。她来的时候是夏天,衣服是破破烂烂的,头发油油腻腻的板结在后脑勺上,饿的发绿的脸上满是灰尘。看得出来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饿的都走不动路了,靠在先巴家的门口眼神无助的望着大门。先巴的阿妈看见后不忍心她饿死,煮了些野菜还有麸子合成的糊糊给她吃,就这样算是救了她的命。
在那个年代里到处闹饥荒,人们都吃不饱饭。但是,我们这一带住的人不多,而且周围都是大山和森林,一到夏天就能采到很多的野菜。蘑菇呀、蕨菜呀、筒筒菜呀什么的都有,勤快一点的人们晚上下了工,跑到山里都能采一筐子的野菜回来。这些野菜采回来后和着社里发的粮食煮成糊糊吃,虽然没什么营养,但是也能填饱肚子,不至于把人饿死。社里发的粮食其实也就是一些麦糠、麦麸、豆渣、麻渣之类的一些东西,但在那个到处饿死人的年代里,这些东西确实也能算得上是粮食了。
更登的阿妈也是一个聪明、勤快的人,知道这个地方可以采到野菜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先巴阿妈的手,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真诚的说着感谢的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语调中饱含着无尽的感激,说话间,她的双手轻轻晃动着,那眼中的感激之情,如同春日暖阳,温暖而炽热。在反复道谢过后,她才缓缓松开手,抬手优雅地理了理几缕被微风吹乱的略显凌乱的发丝,又轻轻整理了身上那破破烂烂的衣服。紧接着,她转过身,步伐轻快而有力,每一步都充满了活力。此时,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将她那干练的身姿完美勾勒。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朝着野菜生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仿佛裹挟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第二天她又来了,穿的还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把脸和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的,那潜藏在污垢之下的俊俏模样,如同被精心擦拭的珍宝,毫无保留地绽放出光芒。她的眉眼之间,灵秀之气自然流淌,恰似春日里灵动的溪流,清澈而明媚。脸部的轮廓线条,柔和且精致,像是大自然用最细腻的笔触精心勾勒而成,本应是能让众人惊艳的动人面容。然而,长期在饥饿与营养不良的泥沼中挣扎,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她的脸庞,泛着一种触目惊心的青绿色,像极了深秋田间被严霜肆虐过的菜叶,失去了生机与活力。那浓重的菜色,仿佛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牢牢地附着在她的脸颊上。这般模样,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憔悴的氛围之中,任谁见了,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怜惜之情 。
她手上提着一捆用马莲草绳捆扎着的蕨菜和筒筒菜,见到先巴的阿妈就连连说着感谢的话,并将那一捆野菜送到了她的手里。看到这么一个好看的姑娘和她摘回来的那捆野菜,先巴的阿妈就让她进了家门。先巴的阿爸阿妈在了解了姑娘的来历后,就让她暂时住到了家里。因为在那个大跃进的年代里每个劳动力都是需要出工挣工分的,有这样一个不用出工的姑娘每天出去采点野菜回来,一家人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这样过了不到3个月的时间大炼钢就开始了,各家各户要把所有带点铁的东西都交到了公社去炼钢。每个家里的铁锅、菜刀、铁勺子、门扣子、甚至连铁锁都被收走了。家里也不允许生火,大家都到食堂去吃大锅饭。
这样一来,先巴一家就没办法再让姑娘有饭吃了。然而,先巴一家世代传承的善良,如同璀璨星辰,在这艰难时刻愈发闪耀。家中长辈回想起初见姑娘的那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眼神中满是无助与绝望。那一幕,像一把尖锐的刀,刻在了他们的心底。
尽管社会的变革让一个没有名份的姑娘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但先巴一家的决心从未动摇。他们深知,若将姑娘拒之门外,那与亲手将她推向深渊有什么区别?善良,是他们心中坚守的底线,更是他们面对困境时的力量源泉。所以,即便未来的道路路布满荆棘,他们也绝不允许姑娘再次承受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痛苦。
先巴的阿爸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让姑娘和先巴结婚,反正她们两个岁数差不多,而且姑娘聪明、勤快,最主要的是平时先巴和姑娘相处的也很融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也互生爱慕之情。
在那个静谧的午后,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一片片金黄。先巴的阿妈,迈着轻柔的步伐,缓缓走到姑娘身旁,她的眼神中满含着慈爱与关切,那目光犹如春日暖阳,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阿妈轻轻坐下,以轻柔且舒缓的语调,将这件事娓娓诉说给姑娘。
姑娘原本平静的面容,在听到阿妈的讲述后,瞬间起了变化。她的眼眶在那一瞬间,就像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悄然笼罩,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那泪花闪烁着,就好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纯净而又脆弱。紧接着,泪水仿佛冲破堤坝的洪流,再也抑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潸潸而下,顺着她那清秀的脸颊,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的内心宛如明镜一般,对先巴阿爸阿妈对她的疼惜之情,有着深刻的理解。这份疼惜,绝非表面的敷衍,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真挚情感。她深知,二老平日里就将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二老实在不忍目睹她继续漂泊无依,像无根的浮萍,在茫茫人海中四处飘荡。她在风餐露宿中,不知饱尝了多少生活的艰辛。每日,她都如乞丐般,在温饱与生存的悬崖边缘苦苦挣扎,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生活对于她而言,就像一片迷雾重重的沼泽,陷入朝不保夕的困境,随时可能被无情的吞噬。
先巴的阿爸阿妈,心底怀着如深海般深沉的爱。这份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为那姑娘遮风挡雨、全力护她周全的无私。也正是出于这样纯粹的感情,他们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一个饱含深情厚意的决定。这决定恰似一盏熠熠生辉的明灯,在姑娘满是灰暗的世界中,瞬间点亮了前行的路,源源不断地给予她温暖,让她重燃对生活的希望。
如果自己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那就是愧对恩人。她想到阿妈饿死的惨状,和不知下落的阿爸,再想想这几个月来,先巴一家人对自己的好。当这些事情一件件在她脑海中如演电影般闪现后,她不再犹豫,就羞答答地答应了。
就这样,在周围人怪异的目光中,先巴和那位温柔善良的姑娘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很快携手踏入了婚姻的殿堂。那个时候,整个社会和人心都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生活条件艰苦得超乎想象。破旧的房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人们每日都在为了维持基本的生计而忙碌奔波。在这样沉重的生活压力下,人们的心思都放在了怎样才能好好的活下去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顾及像骨头是否干净这类细枝末节的讲究呢。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婚姻的缔结而变得轻松。家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显得破旧不堪,衣服也是缝缝补补又三年。只是在那段吃大锅饭的日子里,倒也不用为了吃饭而天天发愁了。然而,即便生活如此艰难,夫妻二人始终相互支持、彼此陪伴。夜晚,他们会在昏黄的灯光下,相互倾诉着一天的疲惫与对未来的期许。在平淡的日子里,温馨与欢乐的气息依旧四处弥漫,那是一种在困境中相互依偎的温暖,一种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力量。
岁月悄然流转,如同那潺潺流淌的溪水,在不知不觉间,带来了新的生命。没多久,他们爱情的结晶——儿子先巴便带着响亮的啼哭声降临人间。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明亮起来。初为人父人母的喜悦,充斥着他们的内心。小家伙粉嫩的脸蛋,小巧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让他们爱不释手。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为这个小小的家庭注入了更多的欢声笑语,也带来了新的憧憬与希望。他们仿佛看到了未来,儿子茁壮成长,成为一个有担当、有作为的人,而他们的生活,也会因为这份新的希望,变得越来越好。
然而,那段吃大锅饭的岁月,恰似绚烂却稍纵即逝的烟火,在历史的天空中短暂绽放后,很快便因诸多复杂因素落下帷幕。回首往昔,在大锅饭模式盛行之时,村庄里的男女老少围聚在食堂,虽桌上的饭菜谈不上丰盛,碗里的油水也略显寡淡,但至少能勉强维持温饱,让人们在劳作之余,有了一丝慰藉。那时,众人齐心协力,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一同为集体的发展添砖加瓦。田间地头,处处是人们忙碌的身影,大家挥洒着汗水,为集体的丰收而努力耕耘。
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如同汹涌的浪潮般不可阻挡。政策的不断更迭,犹如风向的转变,深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轨迹。加上内部资源分配的矛盾逐渐显现,外部环境的悄然变化,各种因素相互交织,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最终将这一相对安稳的局面无情地打破。
转瞬之间,人们再度陷入更为艰难的时期。物资匮乏的状况愈发严重,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从曾经的触手可得,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粮食产量大幅下滑,原本肥沃的土地,不知为何,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产出的粮食越来越少。饥饿的阴霾,如同厚重的乌云,开始在村庄上空沉沉地弥漫,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为了寻觅一口果腹之食,人们每日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奔波。他们翻山越岭,穿梭在荆棘丛生的山林间,去寻觅野菜、野果。那些平日里,在富足生活中被人们不屑一顾的树皮,此刻都成了珍贵的救命粮。人们小心翼翼地剥下树皮,如获至宝般捧在手中,仿佛那是能拯救全家性命的希望。
寒冷的冬日,凛冽的寒风如刀割般划过脸颊,许多家庭连基本的御寒衣物都难以为继。破旧的房屋四处漏风,室内与室外几乎没有温差。一家人只能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瑟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打满补丁、破旧不堪的棉被,在瑟瑟发抖中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黑夜。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脸,和大人们无奈而又忧虑的眼神,成为了那个冬天最让人心酸的画面。
岁月如梭,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眨眼之间便已悄然流逝。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每日为了能获取足够的食物以维持生存,可谓是费尽心思。粗粮野菜便是家常便饭,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那便是难得的奢侈。然而,时代的滚滚浪潮奔腾不息,这些艰难岁月已渐行渐远,成为了历史的记忆。如今,生活条件可谓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转变,从简陋的土坯房到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从勉强糊口到追求营养均衡的美食,人们在满足基本物质需求之后,已然踏上了追求高品质生活的新征程。
解决了温饱这一基本生存难题后,吃饭在人们生活中的角色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曾经,吃饭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是生活中最为核心且紧迫的任务。一家人围坐在简陋的饭桌旁,饭菜或许简单朴素,但却承载着生存的希望。然而当吃饭不再是人们生活的全部重心,那些往昔被忽视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琐事,便如同被发掘的宝藏,逐渐浮出水面,成为人们热议的重要话题。
岁月悠悠,恰似一首悠扬而绵长的乐章,时光则如潺潺溪流,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淌过。就在这悠悠岁月与潺潺时光的交替流转间,先巴两口子的儿子更登,宛如一颗破土而出的幼苗,已从懵懂天真的孩童,逐渐成长为身姿挺拔的翩翩少年。然而,更登的性格里,却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偏激,恰似那熊熊燃烧、肆意放纵且难以驾驭的火焰,仿佛随时都会将周围的一切卷入不可控的风暴之中。
平日里,更登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整日无所事事,在村子里四处晃荡。他的行事风格,总是带着一股令人咋舌的鲁莽冲动,仿佛脑袋里装的不是智慧,而是一团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无论大事小事,他丝毫不考虑后果,常常仅仅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会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激烈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有一次,邻居家的几只羊,被田地里鲜嫩的青草吸引,无意间闯入了先巴家的田地。这本是乡村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需走上前去,轻轻吆喝几声,将几只羊驱赶出去也就罢了。可更登却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瞬间怒火中烧。只见他双眼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阵狂风般气势汹汹地冲到邻居面前。还没等邻居反应过来,他便不由分说地大声呵斥起来,那声音如同洪钟般在村子里回荡。邻居一脸茫然,试图解释几句,可更登哪里听得进去,争吵声愈发激烈,双方互不相让。情绪激动到极点时,更登甚至伸出手去用力推搡邻居,邻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那场面,简直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就会引发一场更为严重的冲突,差点就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
这些年,像这样的事件如同密集的雨点,接连不断地发生。更登的种种行径,无疑让先巴两口子沦为了村民们闲暇时的谈资。村子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对他们家的指指点点。每当先巴两口子行走在村子的小道上,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村民们投来的异样目光。那目光,仿佛带着尖锐的刺,每一道都直直地扎在他们的心口,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而那些如幽灵般四处飘荡的窃窃私语,就像一支支尖锐无比的利箭,毫无预兆地直直射向他们的内心深处,让他们的内心千疮百孔。
夜晚,万籁俱寂,先巴两口子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们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心中满是无奈与忧虑。他们深知儿子的行为已经给家庭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可无论他们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如何绞尽脑汁地引导,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来扭转儿子这般冲动的行为和偏激的性格。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疲惫与迷茫。
此时,在这个宁静的小村子里,表面上风平浪静,然而,一场毫无征兆的无端风波,却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涌动。原本看似寻常的日子,不知从何时起,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打破了湖面的静谧,泛起了层层恶意的涟漪,各种毫无根据的传言如脱缰的野马般肆意泛滥开来。而更登阿妈的事情,也被那些好事的村民们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七嘴八舌地翻了出来。
在村子的角落里、大树下,总有那么一些人,闲来无事便凑在一起,脑袋挨得很近,交头接耳,嘴里小声嘀咕着。他们说更登阿妈是个“要馍馍”的人,那语气里,鄙夷与不屑简直要溢出来,仿佛在他们眼中,更登阿妈年轻时讨要馍馍这一行为,已然成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而还有一些人,仿佛不把话说得恶毒些就无法显示自己的“能耐”,竟直言她“骨头不干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就如同锋利无比、带着剧毒的刺,毫无顾忌地朝着更登阿妈和她的家人狠狠刺去。
先巴是在去村里杂货店买东西时,无意间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那一刻,愤怒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涌上他的心头。只见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紧紧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因为用力而暴起,指节更是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了青白之色。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心中满是愤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妻子一生善良淳朴,就像村子里的老黄牛,总是默默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邻里。哪家孩子生病,妻子会送去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哪家遇到农忙人手不够,妻子会主动去帮忙。可这样善良的妻子,为何却要遭受这般恶意的诋毁呢?
然而,尽管心中充满了愤怒,可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村庄里,人们的思想观念深受传统习俗的禁锢,秉持着世代相传的生活理念,对新鲜事物的接纳极为缓慢。流言一旦像种子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滋生,便如同疯长的野草,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迅速蔓延,根本难以遏制。先巴深知这一点,但他还是不甘心,他尝试着去找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理论。他来到那些人面前,义正言辞地诉说着妻子的善良,试图让他们停止这种无端的诋毁。可是,那些人要么是敷衍了事,嘴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眼神却满是敷衍与不屑。
家中的气氛,因为这些流言蜚语变得格外压抑,好像有一层沉重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更登阿妈得知这些传言后,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落泪。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她那粗糙的双手。她满心委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一辈子与人为善,处处为他人着想,为何最终却换来如此不堪的结果。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无光。
先巴,这个平日里坚强如山的男人,此时也只能独自坐在角落,闷头抽着烟。那呛人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缭绕在他的周围。透过烟雾,可以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像是两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深深的皱纹里写满了无奈与愤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力感,面对这一切,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助。一家人,在这无端的非议之下,满心都是恼火,却又实在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那流言的阴影,如同恶魔一般,笼罩着他们的生活,侵蚀着他们的内心。
流言,如同一场毫无征兆的迅猛风暴,冷不丁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肆意扩散,转瞬之间,便汇聚成一股强大得令人难以招架的舆论漩涡。置身于这疯狂旋转的漩涡中央,哪怕当事人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在这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舆论浪潮里为自己辩白、澄清事实,却往往也如同逆水行舟,所有的努力不过是竹篮打水,白费力气。
这些流言如同隐匿在暗处的杂草种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人们的生活。它们以极隐蔽的方式,在人们毫无察觉时,根植于他们的内心深处。一旦这颗种子落地,便会凭借人们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心以及从众心理,迅速汲取养分。随着种子的生根发芽,其根系不断蔓延,深深扎入人们的思维深处,逐渐侵蚀理性的根基。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开始被感性和片面认知主导,逐渐丧失理性判断的能力,最终盲目地对流言蜚语深信不疑,陷入被流言操控的困境。
然而,当深陷流言的泥沼,每一寸肌肤都被恶意的暗流拉扯,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着蜚语的呛人气息,若想挣脱这如荆棘般缠绕、似镣铐般沉重的桎梏,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以无畏的勇气,亮出足以震撼人心的强有力证据。这证据,不是轻飘飘的纸片,而是如千钧巨石,是能将那些毫无根据、肆意滋生的谣言瞬间砸得粉碎的铁证。当铁证如山的事实轰然登场,便能如同一把利剑,精准划开那重重阴霾,让一直被掩埋的真相,带着夺目的光芒,堂堂正正重见天日。
真相,它绝非平凡之物,它是黑暗中唯一且炽热的明灯,在亮起的刹那,所有围绕在人们心头、如浓稠迷雾般的误解与猜疑,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被阴霾扰乱的生活,也终于能在真相之光的引领下,一步步重回正轨,再次洒满温暖与希望。可即便以铁证驱散阴霾,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又怎能轻易堵住造谣者那张恶意翻搅、吐出无尽污言秽语的嘴呢?
古往今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句箴言,道尽了堵人之口的艰难。人心幽微难测,总有那么一群人,茶余饭后无所事事,双眼满是贪婪,巴望着从别人的不幸中获取谈资,把他人的苦难当作消遣的乐子。他们对真相视而不见,对事实充耳不闻,只热衷于在谣言的泥沼中肆意打滚,不断翻炒那些早已被证伪的虚假之事,似乎只有这般,才能填补他们内心那无尽空虚的黑洞。
所幸,在过去的岁月里先巴两口子的感情都非常好,先巴始终对更登阿妈呵护备至。他的关怀恰似那春日暖阳,轻柔且细腻地倾洒在更登阿妈生活的每一寸角落。无论是处理日常里的柴米油盐等琐碎事务,还是遭遇艰难困苦的时刻,先巴皆如影随形,始终陪伴在更登阿妈身旁,为她撑起最为坚实可靠的依靠。也正是因为这份真挚深沉的情感,一家人相处得和和美美。家庭成员之间彼此尊重,携手共进,相互扶持。每一个微笑,都如同春日绽放的花朵,传递着无尽的温暖。
因此,家庭生活并未历经太大的波折,始终弥漫着温馨和睦的气息。这个家,宛如一座温暖的港湾,充满了无尽的爱,庇护着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心灵,让他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始终能找到宁静与安宁。
家庭的和睦与丈夫的理解,并没有完全让更登的阿玛走出流言的阴影,还是有一件事情让她始终无法释怀,那就是给更登说媳妇的事。先巴托人跑了好多地方去给更登说媒,但是当对方听到更登的阿妈骨头不干净的话时就会婉言拒绝。
为这事更登还和好几个说她阿妈骨头不干净的人打过架。更登的阿妈一直觉得是她把先巴一家给害了,直到她去世前还给先巴说,如果先巴不娶她,更登也不会说不到媳妇,他们一家人也不会受到别人的非议了。先巴知道她一直在为这些流言而自责,感到非常的心痛,就不断的安慰她,让她放下心中的包袱。直到生命的尽头,先巴的话也没有减轻她的自责和对更登的歉疚,不久后她就带着遗憾永远的离开了。
更登阿妈与世长辞后,村子里那些喧嚣刺耳的非议声,恰似被秋风席卷的落叶,缓缓消散,渐渐稀少。起初,那非议声如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向这个家,可随着阿妈的离去,它们像是失去了力量的源泉,逐渐微弱。然而,那“骨头不干净”的恶毒说法,宛如一颗毒瘤,深深扎根在人们的心中,又似一张用滚烫烙铁烙下的标签,牢牢地黏在了先巴一家每一个人的身上,任凭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揭下。
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无论是狭窄幽深、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小巷,还是人群熙攘、充满生活烟火气的晒谷场,每当先巴一家的身影出现,旁人看似不经意投来的目光中,都暗藏着令人胆寒的意味。那目光,犹如冬日里的寒风,直往人骨髓里钻。巷子里玩耍的孩童,原本笑声朗朗,偶尔会骤然停下嬉戏,睁着好奇又懵懂的眼睛,对着他们指指点点,那纯真的小脸上竟也染上了不该有的异样神情。而大人们则在一旁压低嗓音,嘴唇微微开合,窃窃私语,那声音虽小,却似重锤一般,一下下敲击着先巴一家的心。仿佛先巴一家携带了某种难以启齿的不洁之物,是整个村子都要避讳的存在。
这无形的压力,就像是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阴霾,沉甸甸地笼罩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更登每次外出,双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却仿佛踏入了荆棘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仿佛有无数根针,随时准备刺向他。曾经挺直的脊梁,也在这般日复一日的重压下,渐渐有些弯折,那是生活的无奈与痛苦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家中的其他人,同样也在这压抑沉重的氛围里,变得沉默寡言。他们的笑容,如同被岁月尘封的花朵,早已消失殆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时,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默与叹息。仿佛他们的生活,被无情地拖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在这片黑暗中,他们艰难地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那能照亮前路的一丝微光。
说到这里阿妈思索良久,接着对我说:
“扎西,今天你也看到了多杰的爷爷说我们这里娶媳妇,看骨头是否干净时看你的眼神吧?”
我说:
“看到了。”
阿妈说:
“多杰的爷爷,那可是咱村里公认的睿智老人,心里头像明镜似的。他怎么可能会口无遮拦,直接说出尼玛措家里‘骨头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