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告别了尼玛措慢悠悠地往家走时,日光已渐渐变得柔和昏黄,像是被大自然轻轻调了滤镜。等终于迈进家门,天边只剩一抹绚丽的晚霞,宣告着傍晚即将来临。我快步走进屋内,朝阿妈喊了一声我回来了,随后便转身出门,前往村口等待羊倌赶着羊群归来。
一到村口,热闹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路边的矮石墙跟里,或坐或站着许多人,大家都眼巴巴地张望着大山的方向,盼着自家的羊快点回来。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稳稳地坐在矮石墙的石头上,手里紧紧握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缕缕青烟从他们嘴边袅袅升起,伴随着烟草特有的香气,在空气中慢慢散开。那烟雾时而聚拢,时而飘散。
不远处,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正口若悬河、毫无顾忌地讲着荤段子。他手舞足蹈,表情丰富,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段子里的情节。几个中年人围成一圈,一边夹着烟,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人甚至用手捂着肚子,脸上的皱纹都因这欢快的情绪挤到了一起。那笑声在空旷的村口回荡,给这平凡的傍晚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气息。还有些年轻的妇女,站在一旁一边闲聊着家长里短,时不时也被那荤段子逗得红了脸,佯装嗔怪地瞪一眼那个年轻人,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孩子们则在人群中嬉笑奔跑,你追我赶,小小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活泼。
有个戴着老式石头眼镜的老人看着他们,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气说:
“社会变了,年轻人说话也没羞没臊了。”
可是他的话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共鸣,他们也和那些中年人一样,听得入了神,脸上不时浮现出忍俊不禁的神情,时不时还跟着应和几句,笑声此起彼伏。
不远处的打麦场上,洋溢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几个大一点的小男孩弯着腰,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铁环,小小的身影在麦场上灵活穿梭,铁环碰撞地面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几个小女孩则围成一圈,毽子在她们脚边上下翻飞,她们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清脆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我深吸一口乡村傍晚独有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抬脚径直走向石墙跟。走到人群中间,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从兜里掏出烟,逐一递给大家。随后,我在老人们身旁坐下,和他们唠起了家常。老人们亲切地询问我在外的生活,我耐心作答,偶尔穿插几句趣闻,引得他们频频点头,伴着缓缓西沉的太阳,交谈声不断,弥漫着浓浓的乡情。
在这样一个和谐的傍晚,一切都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宁。但是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我和尼玛措结婚路上的第一次大冲突,也在那天晚上发生了。
当我把羊赶回家时,暮色已经彻底笼罩了小院。一推开门,我就瞧见阿嘎坐在屋子里,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我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和阿爸一同坐在炕上,两人身前的炕桌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茶碗,显然是阿妈刚倒好的。
我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走上前去,提高音量说道:
“阿嘎,您来啦!”
可他却低着头,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对我的招呼毫无反应。昏暗的灯光下,我只能看到他头顶稀疏的头发,几缕白发格外刺眼。他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手指时不时无意识地轻轻抖动几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唐的气息。
阿爸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阿妈从厨房走出来,眼神里满是担忧,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小声叮嘱道:
“你阿嘎今天心情不太好,说话注意着点。”
我微微点头,心里满是疑惑,却也明白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
我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阿嘎,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心里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烦心事。我不禁猜测,他到底是在何处喝了这么多酒,又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消沉。就在这时他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说:
“孩子长大了,我们这些人的话也不听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阿妈,目光交汇的瞬间,我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张了张嘴,像是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可最终,那些话又被她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平日里,我们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融洽,你来我往,亲如一家。阿嘎作为我的亲阿嘎,更是对我关爱有加,从小到大,他不知给过我多少温暖与照顾。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跟着阿嘎去田间地头玩耍,他会耐心地教我认识各种庄稼,给我讲那些有趣的故事。
此刻,看着阿嘎低垂着头、满身酒气的模样,我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我暗自揣测,是不是因为我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去阿嘎家看望他,所以他才在生我的气,这才对我如此冷淡,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想到这儿,我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觉得是自己疏忽了,没有尽到晚辈的礼数。于是,我微微向前迈了一步,试图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轻声说道:
“阿嘎您别生气,我本来今天要去您家看望您的,临时有点事情出去了。明天我一定去看您。”
阿嘎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小伙子忙啊,去找更太家的姑娘了吧!”
屋子里的灯光昏黄,阿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好似能穿透我的内心。他的眼眸因为酒精的作用,布满了血丝,此刻正燃烧着一种我难以理解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也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确实去找尼玛措了,这件事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此前听阿爸说阿嘎反对我和尼玛措在一起。此刻,我脑海里不断闪过各种念头,要是我如实回答,阿嘎会不会立刻大发雷霆?他会不会冲我怒吼,指责我的任性和不懂事?又或者,他会做出什么更激烈的举动?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试图从阿嘎的眼神里找到一丝缓和的余地,可映入眼帘的,只有那毫不掩饰的坚决。我心里清楚,一旦承认,或许就会引发一场家庭风暴,打破此刻看似平静的局面。但要是撒谎,我又实在做不到,毕竟我从小就被教导要诚实。纠结与挣扎在我的内心翻涌,每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最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正准备开口,却又犹豫了,因为我实在无法预料,说出真相后会发生什么。我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阿爸打圆场说:
“扎西,你先去给羊把草料喂了。”
我应了一声,抬脚匆匆往外走。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阿嘎。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脑袋低垂,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叠在膝头,嘴里嗫嚅着,像在嘟囔着什么,可那声音太小,全被周遭的寂静吞噬了,我怎么也听不真切。
我快步走到羊圈旁,把一捆干青草用力撒进围栏,羊群瞬间围拢过来,咩咩叫着,争抢着啃食草叶。刚忙完,我就瞥见阿妈不知何时已站在大门口,她静静地看着我,身影在即将变黑的傍晚里显得有些单薄,脸上的神情隐在暗处,看不分明。我拍拍手上的草屑,朝她走去,满心疑惑,不知阿妈此刻寻我,究竟所为何事。我说:
“阿嘎他怎么了,好像很生气。”
阿妈叹着气说:
“哎,你阿嘎就这样,喝点酒就耍脾气,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改一改。”
在村里,阿嘎是个挺特别的人。平日里,他特别爱出风头,不管是村里的红白喜事,还是日常的闲聊聚会,他总是要站在人群中心,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要是谁在某件事上比他做得好,或者获得了更多夸赞,他那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似的,坐立不安,非得找机会把风头再抢回来不可,十足的爱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阿嘎本质上并不坏。农忙时节,哪家劳动力不够,他总会主动搭把手,帮忙耕地、收割,忙得热火朝天,从不计较付出了多少。村里的孩子们也都喜欢他,因为他总会从兜里掏出些小糖果或是其他的小玩意儿,逗得孩子们围着他嬉笑玩耍。
可阿嘎有个毛病,一沾酒就容易失控。听阿妈讲,他年轻的时候,酒品可差了。有一回,喝得酩酊大醉后,在村里的小路上摇摇晃晃,嘴里还骂骂咧咧,不知道因为什么小事,就和几个年轻人起了冲突。那几个年轻人本就对他酒后的张狂劲儿不满,几人一合计,就把他给揍了一顿。自那以后,阿嘎在外面就收敛了许多,很少再喝醉,就算喝了酒,也规规矩矩的,再没听说他闹事。
可回到家里,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要喝了酒,那脾气就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炸。有时候,饭菜稍微不合口味,他就把筷子一摔,大声数落阿妮做饭不用心;有时候,看到家里的物件摆放不整齐,也能大发雷霆,指责家里人不收拾。阿妮和堂弟堂妹都被他这酒后的脾气折腾得苦不堪言,只能默默忍受,等他酒醒了,再和他好好理论,可下次他喝了酒,依旧如此,让人十分无奈。
小时候的记忆里,爷爷一直住在我们家,那是一座温馨又充满烟火气的老房子。有一回,阿嘎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跑到我们家,一进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通红,眼睛瞪得滚圆,摇摇晃晃地走到爷爷面前,伸出手指,直直地指着爷爷的鼻子开骂。
“你偏心!分家的时候,凭啥给我分的那么少!”
他的声音又大又粗,打破了家里原本的宁静,唾沫星子乱飞。爷爷当时年事已高,坐在椅子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嘴唇微微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上满是无奈与失落。
阿爸在一旁看着,实在忍无可忍,眼眶泛红,冲过去一把揪住阿嘎的胳膊,大声呵斥:
“你发什么疯!对阿爸也能这样说话?”
阿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阿嘎从家里赶了出去。阿嘎被推搡着出门时,还在不停地叫嚷,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阿嘎酒醒了,一脸懊悔地来到我们家。他脚步匆匆,一进门,“扑通”一声,就直直地跪在爷爷面前,双手扶地,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阿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自责。
“我喝醉了就啥都不知道,说的那些浑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红印。阿爸站在一旁,看着阿嘎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爷爷心疼地把阿嘎扶了起来,眼里满是宽容:
“孩子,以后别再这样了。”
就这样,爷爷和阿爸还是选择原谅了他,毕竟他们都深知阿嘎的脾气,酒后就容易失控。
那件事至今仍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记得那次阿嘎在外面又喝得烂醉如泥,阿妮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搀扶回家。本以为回到家,阿嘎能安静地睡上一觉,可谁能想到,他借着酒劲,竟然对啊你动起了手。
阿妮满脸泪痕地跑到我家时,已经是深夜。昏暗的灯光下,她头发凌乱,眼神里满是惊恐与委屈。她坐在我家的椅子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一边抽泣一边哭诉着阿嘎的暴行。
“他说我没等他喝好,就去把他找回来,所以打我。”
阿妮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
“我是怕他在外面出事儿啊,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那时我年纪虽小,可听到这样荒谬的理由,也觉得十分可笑。阿嘎怎么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对阿妮动手呢?阿妮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我阿爸和阿妈在一旁不停地安慰,可她的伤心哪是几句话就能抚平的。
阿嘎一喝酒就爱没事找事耍脾气,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渐渐地,只要一看到他端起酒杯,我心里就忍不住发怵,害怕他又会做出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
时光匆匆,我们都慢慢长大了,阿嘎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模样。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精力。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少,耍脾气的场景也难得一见了。偶尔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我心里竟有些感慨,那个让我害怕的阿嘎,终究还是被时光磨平了棱角。
我接着拿了一捆干青草,边解开草绳边对阿妈说:
“阿嘎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他今天怎么就喝醉了?”
阿妈看着我说:
“你阿嘎今天好像是故意喝醉酒过来的。”
听到阿妈的话我有点惊讶问她为什么?阿妈说:
“你没听到他刚才问你是不是去找尼玛措了吗?他是不愿意你找尼玛措当媳妇,他好面子怕以后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啊!”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说:
“这个事情也不是耍脾气就能解决的问题,我进去听听阿嘎会怎么说。”
我把三小捆干青草撒向羊群,准备进家门的时候阿妈叫住我说:
“你阿嘎现在酒喝多了,说话可能没什么条理,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先别着急,也别激动,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你看他现在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你就先把他安稳地送回家去,让他能舒舒服服地休息。等明天他酒醒了,头脑清醒了,你再和你阿爸一起去他家。到时候,你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今天的事儿仔仔细细、详详细细地说一说。今天他醉成这样,很多事儿肯定也讲不明白,你们去了也谈不出个所以然,还不如等合适的时候再说。”
唉,可不是嘛,他现在这副醉醺醺的样子,怎么可能把事情说得清楚。我这阿嘎,平日里只要一沾酒,那脾气就很暴躁。这次他又借着酒劲,把心里对我娶尼玛措这事的不满一股脑倒了出来。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对这事儿有意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想法怕是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好久了,就算等他明天酒醒,估计也还是会揪着这事儿数落我。
他说尼玛措家‘骨头不干净’,可他自己又真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吗?根本不明白!他连尼玛措家里真实情况都没去了解过,就听了些旁人的闲言碎语,自己在那儿疑神疑鬼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那些没影的话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就信以为真,害怕得不行。他怕什么呢?怕我娶了尼玛措之后,他自己的名声跟着受影响,怕走在村子里被人指指点点,以后抬不起头来。他只想着自己的面子,却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也没想过尼玛措是个多好的姑娘。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阿嘎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平日里对我关怀备至,大事小情都操心,可一到我和尼玛措的婚事,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小时候,他还常教导我要善良待人,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别人,可如今却因为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言,对尼玛措和她的家庭充满偏见。
更让我困惑的是,人们为何会荒唐地将人以“骨头干不干净”来区分。这都什么年代了,科技日新月异,思想也该与时俱进,可这种迂腐的观念却还像顽固的毒瘤一般残存在一部分人的心中。难道他们都变成狗了吗?能凭借鼻子嗅出人的“骨头干净与否?”这简直荒谬至极!
这种所谓“家族骨头论”,不知拆散了多少真心相爱的情侣,限制了多少年轻人追求幸福婚姻的权利。在现代社会里,每个人都应该是个独立的个体,拥有自由恋爱、自主选择伴侣的权利,婚姻应该建立在爱情、理解和尊重之上,而不是被这些陈旧、无理的观念所束缚。我和尼玛措真心相爱,我们有着共同的生活目标,相互扶持,可就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说法,我们的爱情之路布满荆棘,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此刻的我,满脑子都是愤懑与无奈,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上初中的时候。那时,老师在讲台上讲着鲁迅先生笔下“吃人的封建礼教”,那些内容听得我云里雾里。毕竟我读的书不多,对“封建礼教”这个抽象概念,实在难以有个清晰透彻的理解。只记得当时老师讲了许多故事,像旧时代女子被迫缠足,那小小的脚被布条紧紧束缚,骨骼扭曲变形,只为迎合所谓的“三寸金莲”的审美标准,身心遭受无尽折磨;还有家族里长辈独断专行,决定晚辈的人生大事,一对对有情人被无情拆散,只能在痛苦中度过余生。这些故事里,封建礼教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恶魔,肆意践踏着人的尊严、自由和幸福,可见这绝对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
再看看现在,我们这里人们口中“骨头干不干净”的说法,简直和那吃人的封建礼教如出一辙。大家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就给别人贴上“骨头不干净”的标签,进而影响甚至左右年轻人的婚姻大事。尼玛措和她的家人,本本分分生活,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却因为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遭受无端的歧视和偏见。就因为这莫名的观念,我和尼玛措的爱情被推到了悬崖边缘,面临随时被斩断的危机。这所谓的“骨头论”,不正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侵蚀着我们追求幸福的权利,束缚着我们自由选择的脚步吗?它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我们困在陈旧、荒谬的观念牢笼里,无法挣脱。
我一迈进屋子,就瞧见阿嘎正对着阿爸,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满脸通红,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看到我走进来,原本对着阿爸的脸瞬间转了过来,那架势就像找到了新的“攻击目标”,矛头“嗖”地一下指向了我。
刚开始,他还试图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大谈特谈娶一个被认为“骨头不干净”的媳妇,对整个家族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影响。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唾沫星子乱飞:
“你找媳妇可不能稀里糊涂的,一定要把对方家里的底细打听个清清楚楚,这关系到我们整个家族的声誉!”
那模样,仿佛他是家族命运的主宰者,而我的婚姻就是决定家族兴衰的关键。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说起尼玛措小爷爷一家的传闻。那些传闻,我之前也零零星星听过一些,可都是些没有真凭实据的小道消息。但阿嘎却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你知道吗,尼玛措她小爷爷家,以前出了些事儿,那事儿可不太光彩……”
他添油加醋地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似乎想通过这些传闻,坐实尼玛措一家“骨头不干净”的说法。
到最后,他越说越激动,直接把炮火对准了尼玛措一家:
“就凭这些事儿,尼玛措他们一家的骨头指定是不干净的。你要是娶了她,以后我们家在村子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仿佛在等我立刻放弃和尼玛措的感情。
我实在忍无可忍,阿嘎说的这些话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得我心里生疼。我眼眶泛红,提高音量冲他喊道:
“阿嘎,你别再说了!尼玛措家的‘骨头是干净的’,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这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太久,此刻终于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顶嘴,瞬间暴跳如雷,脸涨得比猪肝还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小蛇。他猛地直起身子,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嘴里一连串的脏话喷薄而出:
“你个小兔崽子!你懂个屁!你这么做,简直把咱们家族的脸都丢尽了!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人,你根本不配和我一个姓!”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骂完我,他又把矛头转向阿爸阿妈:
“都怪你们把他惯坏了!什么都由着他胡来,现在好了,他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
他一边骂,一边不停地用手拍着桌子,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的愤怒都发泄出来。阿爸坐在一旁,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无奈和为难;阿妈则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担忧。
阿爸见势不妙,赶忙起身,脸上堆满了安抚的笑容,快步走到阿嘎身旁,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你消消气,孩子年轻气盛,说话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嘴里说着,阿爸还悄悄扭过头,朝我和阿妈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满是焦急与无奈,像是在提醒我们先别再刺激阿嘎。
阿妈自然也听不下去阿嘎这番蛮不讲理的数落,她心疼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担忧,快步走到我身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轻声说道:
“扎西,咱先别跟他争了,他现在喝醉了,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说着,便半拉半拽地把我往厨房带。
我和阿妈一进厨房,阿嘎的叫骂声瞬间小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没了对手,阿嘎一个人说着也觉得没意思,没多会儿,就听见阿爸温和的声音传来:
“我送你回家吧,你喝多了,早点回去休息。”
紧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来是阿爸扶着阿嘎出了门。透过厨房的窗户,我看到阿爸搀扶着阿嘎的身影,在昏暗的巷道里摇摇晃晃,逐渐远去。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浓稠的暮色如墨般晕染开来。阿妈一脸担忧,急忙叮嘱我:
“扎西,你远远跟在你阿爸他们后面,你阿嘎醉成这样,万一走路不稳摔着了,你赶紧上去搭把手。”
我点点头,快步出了门。
跟在后面,我看见阿嘎甩开了阿爸搀扶的手,嘴里依旧絮絮叨叨,像是在强调着什么,可奇怪的是,他的脚步竟然稳稳当当,不再像之前在我们家那般摇摇晃晃。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闪过:他根本没醉!他就是借着那点酒劲,来我们家肆意发泄对我和尼玛措婚事的不满。
一路上,我压着满腔的愤怒与失望,就这么默默跟着。直到看着他们进了阿嘎家的大门,那扇门缓缓合上,我才转身往家走。回家的路上,晚风轻轻吹过,可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想着阿嘎的所作所为,委屈、愤怒、无奈交织在心头,满心都是对未来的迷茫。
回到家里,边帮着阿妈做饭边和她说话。阿妈说:
“前一段时间你阿爸去找你阿嘎,跟他提起你和尼玛措的婚事。当时你阿嘎一听,脸色就变了,立马就说娶尼玛措对家族影响不好,那语气特别坚决。你阿爸回来后,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他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把你阿嘎的话转达给你,也不清楚该怎么跟你说这事儿,他怕伤了你的心。
就在昨天,多杰的爷爷跟我们说,尼玛措家的‘骨头是干净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听到这话,我和你阿爸一下子就松了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也不再犹豫了。其实不用多杰的爷爷说,我们也知道尼玛措是个好姑娘,她善良、懂事又勤快,更太一家人也都特别好,热情又实在。能有这样的姑娘做儿媳妇,我心里别提多满意了,哪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只要你和尼玛措两个人真心好,对这份感情坚定不移,往后能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我们做父母的也就别无他求,彻底放心了。至于村子里其他人说什么,我们别太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管不了,也没必要去管。
不过,你阿嘎那边,还是得去好好沟通一下。你阿嘎这人,本质不坏,就是有时候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思想有点守旧。但只要我们心平气和地跟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把道理说明白,我相信他还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他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只是方式有些过激。你也别生他的气,找个时间,你和你阿爸一起去他家,坐下来好好聊聊,把这误会解开 。”
回想起刚才阿嘎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些伤人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我心上,我心里那股气就怎么也压不下去,只觉得满心委屈和愤怒,眼眶都不自觉地红了。听着阿妈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安慰,我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原本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也渐渐消散了些。阿妈说的对,阿嘎不是坏人,只是观念太老旧,我不该一直揪着他醉酒时说的那些气话不放。于是我认真地对阿妈说:
“谢谢阿爸和您这么理解我,看问题也这么开明。”
阿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笑着对我说:
“啊呀,看样子我们家扎西真的是长大了,学会了给你阿爸和我说谢谢了。”
这时候阿爸也回来了,他看到阿妈笑着和我说话感觉有些奇怪,对我们说:
“你阿嘎刚耍了一通脾气,你俩还这么高兴啊?”
阿妈半开玩笑的对阿爸说:
“我们的扎西长大了,学会了给我们说谢谢了。”
阿爸坐在炕沿上对我说:
“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断成长。长大可不只是年龄数字的增加,更意味着我们有了更强的心智,能去承受生活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你阿嘎,他经历的多,看事情也有自己的考量。
你和尼玛措的事儿,你阿嘎的态度,你也听到了,他是坚决反对的。刚才在你阿嘎家里,我苦口婆心地跟他讲了好多。我跟他说,两个孩子真心喜欢不容易,咱得尊重他们的感情。可他也是有苦衷的,他满脑子都装着家族的名声,就怕你们俩的事儿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把家族积攒多年的声誉给毁了。
你阿嘎他在家族里也有自己的责任,要顾全大局。从他的角度看,他的想法确实没错。扎西,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可你也得试着理解他,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
面对阿嘎坚决反对的态度,我紧抿着嘴唇,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海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得死死的线,根本理不清头绪。我不停地在心里琢磨,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阿嘎的想法转变过来。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还是请多杰的爷爷去他家里,让他帮忙劝劝阿嘎,说不定能改变阿嘎的心意呢?可又担心这样做会不会适得其反,让阿嘎更加反感。
就在我满心纠结、思绪万千的时候,阿妈从厨房里喊了一声:
“扎西,饭做好啦,快来拿筷子。”
我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暂时把心里的烦恼放下,抬脚走向厨房。在厨房腾腾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暂时驱散了萦绕在心头的阴霾。我知道,生活还在继续,眼前的难题,也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吃饭的时候阿爸说:
“扎西,我琢磨着,明天把多杰的爷爷和曼巴爷爷请过来,或许能帮上忙。你阿嘎平时就敬重长辈,对两位爷爷更是打心底里佩服。要是让他们来给你阿嘎再说说你和尼玛措的事,你阿嘎多少会听进去一点。咱们也只能试试这个办法了,说不定能改变你阿嘎的想法呢。”
次日,天刚蒙蒙亮,第一缕阳光还没来得及完全驱散夜里的寒意,我就从炕上爬起来。羊圈里,羊儿们咩咩叫着,好像是在催促我快点给它们喂上青草一样。我熟练地将青草从房顶上撒到大门外的场地里,然后打开羊圈门,把羊放出大门外。看着羊儿们欢快地嚼着青草,我这才去刷牙洗脸,等羊倌赶着羊群出了村外,我才提起提前准备好的一箱牛奶,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条崭新的哈达,朝着寺院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微风轻轻拂过脸颊,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路上遇到村里的伙伴也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要是往常,我肯定会停下来一起抽一支烟好好聊一会儿,可今天,我心里装着事儿,脚步匆匆,一心只想快点赶到寺院。
到了寺院门口,正巧看见小喇嘛洛桑刚做完早课往回走。洛桑和曼巴爷爷一起住,他是曼巴爷爷唯一的徒弟。别看他年纪比我小三岁,可在修行和医术上,已经有了不小的造诣。说他是小喇嘛,只是因为在我们寺院里众多喇嘛当中,他的岁数最小。实际上,他已经是个高高大大的大小伙子了,个头和我一样高,肩膀也宽了不少,脸上褪去了小时候的稚嫩,多了几分沉稳。
我赶忙迎上去,笑着跟他打招呼:
“洛桑,早啊!”
洛桑看见是我,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双手合十向我回礼:
“扎西,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寺院啦?”
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是来找曼巴爷爷的,有点事儿想请他帮忙。”
洛桑好奇地看着我,问道:
“找曼巴爷爷呀,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我俩说着话,他带着我朝着曼巴爷爷和他的住处走去。
还记得上学那会,只要一放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寺院跑,就盼着能快点见到洛桑,和他一起玩耍。那时候,寺院的每一处角落都留下了我们的欢声笑语,我们在古老的廊檐下捉迷藏,在静谧的经堂外听喇嘛们诵经,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分享彼此的小秘密。一来二去,我们的关系愈发亲近。
洛桑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询问我最近的生活状况,我也关切地问他修行是否顺利。一番交谈后,气氛愈发热络,我才鼓起勇气,将这次来的目的如实相告:
“洛桑,我这次来,是碰上了件难事。我和尼玛措的事儿,我阿嘎极力反对,我实在没辙了,就想着请曼巴爷爷出面帮我劝劝阿嘎。你也知道,曼巴爷爷在我们这里威望高,我阿嘎肯定会听他的话。”
洛桑听完,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思索片刻后,点头应道:
“行,这事儿我明白了,我们听听曼巴爷爷怎么说。”
随后,他便领着我来到他家。一进屋,就看见曼巴爷爷正端坐在炕上,双眼微闭,手中的念珠在指尖缓缓拨动,嘴里念念有词。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摞厚厚的经文,还有几页尚未念完。曼巴爷爷察觉到我们进来,微微睁开眼睛,用一只手轻轻示意我坐下,随后又沉浸在经文的诵读之中。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曼巴爷爷。他虽年事已高,可精神头十足,面色如同熟透的红枣一般红润,每一寸皮肤都透着健康的光泽。念起经来,声音清晰洪亮,每个音节都掷地有声,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其中,内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就像寺院里那棵古老的松柏,历经风雨,却依旧挺拔坚韧,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我坐在屋里,目光不自觉地在四周游走,这才惊觉,屋内的环境和往昔相比,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还记得小时候,我常跑到曼巴爷爷家玩耍。那时候,一跨进屋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墙和天花板上糊着的报纸。人民日报、青海日报、西海都市报……各种各样,五花八门。那些报纸层层叠叠,像是给屋子穿上了一件独特的外衣。有的报纸因为年代久远,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像是一片片干枯的树叶;有的地方还被调皮的我不小心撕下了一角,露出里面斑驳的墙面。
闲暇时,我总会仰着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些报纸看,虽然那时识字不多,但报纸上的图片却总能吸引我的目光。我会好奇地看着报纸上的人物,猜测他们在做什么,想象着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模样。有时候,曼巴爷爷还会耐心地给我讲解报纸上的内容,从国家大事到民生百态,那些新奇的故事,就像一把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那时候,我和洛桑最爱玩的游戏,便是在满墙的报纸里找寻电视报。小小的我们,满心期待着能从那密密麻麻的报纸中,发现当晚的电视节目预告。洛桑识字不多,每当找到电视报,他就会眼巴巴地凑过来,拉着我让我念给他听。我也总是一本正经地手指着报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念:
“晚上八点十分,有一部可好看的电视剧啦,讲的是……”洛桑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期待的光芒。
可我们哪里知道,糊在墙上的报纸早就过了期,那些电视节目也早就播过了。洛桑满心欢喜,按照我告诉他的时间,跑到寺院附近的人家里看电视,结果每次都扑个空,根本看不到我说的电视剧。他气鼓鼓地跑回来,指着我的鼻子,一脸委屈地说:
“你又骗我,根本没有这个电视剧!”我也一脸茫然,怎么会没有呢?我明明是照着报纸念的呀。
那时的我们真是幼稚又天真,连报纸过期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可也正是这份懵懂无知,让那些时光变得格外珍贵。那些为了一场不存在的电视剧而满心期待、四处寻找的日子,那些因为小小的误会而争吵又和好的瞬间,都成了记忆中最温暖、最美好的片段。
思绪还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我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屋子,目光在屋内的摆设间一一扫过,竟真的没有看到电视机的踪影。这不禁让我暗自揣测,在如今这个时代,电视机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贵重物品,曼巴爷爷家里却没有,想必是他担心有了电视,会让人分心,影响到修行吧。
曼巴爷爷一生都潜心修行,对医术和佛法有着深厚的造诣和虔诚的信仰。在他看来,修行是一件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分心。电视机里那些纷繁复杂的节目、五花八门的信息,或许在他眼中,都是干扰修行的杂念。他宁愿在这静谧的屋子里,伴着袅袅的藏香,诵读经文,感悟佛法的真谛,也不愿被外界的喧嚣所打扰。
想到这里,我对曼巴爷爷的敬佩之情又多了几分。在这个物欲横流、信息爆炸的时代,能像他这样坚守内心的宁静,不为外界的诱惑所动,专注于自己的信仰和追求,实在是难能可贵。也许,这就是曼巴爷爷能保持精神矍铄、内心平和的秘诀吧。
再次踏入曼巴爷爷的屋子,往昔与如今的景象在我眼前不断交织。曾经糊满报纸的墙面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红砖墙壁,虽依旧保留着木结构房屋的古朴韵味,却又多了几分坚固与安稳。墙壁被精心地用大白粉粉刷过,洁白如雪,与陈旧的往昔形成鲜明对比。大玻璃窗取代了过去狭小又昏暗的窗户,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进来,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仿佛每一寸空气都被这明亮所填满。
我的目光缓缓地在屋内游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中徘徊。家具的摆放变了,地面也不再是记忆中略显粗糙的泥土地,而是铺上了平整的地砖。然而,当我的视线落在那张放置经文的桌子上时,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它还是老样子,稳稳地放在炕中央承载着曼巴爷爷翻动的经文,桌面上的坑坑洼洼,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每一道划痕、每一处磨损,都像是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常趴在这张桌子上,看着曼巴爷爷虔诚地诵读经文,那时的我,虽不懂经文的含义,却被爷爷专注的神情深深吸引。如今,周围的一切都在变迁,只有这张桌子,像一位忠诚的老友,坚守着往昔的记忆,见证着时光的流转。
我安静的坐在曼巴爷爷对面的炕沿上,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爷爷诵经。炕沿温温热热的,透过裤子传来丝丝暖意,我微微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下坐姿。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曼巴爷爷身上,他双眼微闭,神情专注,手中的念珠在指尖匀速转动,嘴里念念有词,那声音低沉而又充满力量,仿佛在与天地对话。
洛桑这时走到炉子旁,伸手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晃了晃,看了看水位,又低头瞧了瞧炉子里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微微皱了下眉。转身拿起炉子旁边的小铁桶和火钳子,利落地推门出去了。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曼巴爷爷那诵经声和炉子中偶尔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木柴爆裂声。
没过多久,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推开,洛桑提着一桶煤块走进来。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他快步走到炉子边,弯下腰,用火钳子小心翼翼地往炉子里夹了几块煤块,动作熟练而又沉稳。他把茶壶重新放到炉子上,不一会儿,壶底就被烧得通红,壶里的水也开始咕噜咕噜地唱起了歌 。
我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耐心地等待曼巴爷爷把经念完,心里默默想着等会儿要怎么开口,跟他诉说我的心事。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曼巴爷爷的经终于念完了。他一边小心翼翼的把经文收起来,一边看着我说:
“呀,扎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赶紧起身说:
“我前天回来的,曼巴爷爷今年身体怎么样啊?”
曼巴爷爷挥挥手示意我坐下,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温和地说:
“身体还算硬朗,就是到底上了年纪,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咯。稍微走得远一点,或者站上一会儿,膝盖就疼得厉害,不像年轻时那么利落喽。”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
正说着,洛桑提起热气腾腾的茶壶,给爷爷和我倒了一碗酥油茶。曼巴爷爷接过茶,喝了一口,接着说道:
“不过呀,幸好有洛桑在身边。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勤快。家里但凡有点重活累活,像搬重物、劈柴、挑水这些,他都抢着干,从不让我操心。有他在,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洛桑在一旁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说: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平日里教我那么多东西,我照顾您是理所当然的。”
看着他们师徒俩这般融洽,我心里也觉得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