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风呼啸的时节,整个世界都被寒冬的冷冽笼罩。那风就像是从世界尽头吹来的冰刃,呼呼地切割着空气,毫不留情地肆虐着这片土地。曾经,这片田野是金色麦浪的舞台,饱满的麦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每一粒麦子都承载着丰收的希望,那是大地给予人们最慷慨的馈赠,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可如今,随着西北风的侵袭,田野已褪去了华丽的外衣。干枯的麦茬稀稀拉拉地戳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的士兵,无精打采却又顽强地坚守着,似是在缅怀那逝去的蓬勃生机。田边的稻草人早已没了往日威风,破旧的草帽歪歪斜斜地挂在木棍上,身上的衣衫被西北风吹得破破烂烂,布条在风中肆意飞舞,它就那么孤独地立在空旷的田野里,无声地见证着季节的更迭,守望着这片如今略显萧瑟的田野,让人不禁心生一丝落寞。
随着季节的悄然更迭,乡村渐渐褪去了农忙时的喧嚣,迎来了一段悠然惬意的时光。家中的农活日渐稀少,每日赶着羊群漫步在乡间小道,成了乡村生活里最纯粹、最质朴的日常。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小院,羊儿们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咩咩叫着,仿佛在催促我带它们去“赴宴”。我熟练地打开羊圈,挥一挥手中的鞭子,羊儿们便如潮水般涌出,欢快地朝着附近的青山奔去。夏日放羊时,草木繁茂,蚊虫也多,还得时刻留意羊群是否误入庄稼地里踩踏庄稼,那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冬日的山林静谧而祥和,干枯的草地上,随处可见尚未融化的积雪,如同一片片破碎的镜子,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寒风瑟瑟,吹过这片荒芜的土地,发出低沉的呜咽。穿梭其中的羊群,像一朵朵移动的白云,它们埋头仔细搜寻着,偶尔用蹄子刨开积雪,希望能找到被雪覆盖的枯草。羊群里,小羊羔紧紧跟在母羊身边,时不时发出稚嫩的咩咩声,给这寂静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我远远的跟在移动的羊群后,陪伴着它们在这片雪后的草地上觅食。羊儿们埋头吃草,自得其乐,我也无需像夏日那般时刻操心。
环顾四周,邻里间的养羊规模都不大。隔壁邻居家算是养得最多的,也就四十来只,那些羊儿毛色光亮,一看就被照顾得很好。而我家的羊,只有二十来只,别看数量不多,可每一只都承载着我满满的爱与关怀。
为了让放羊这件事变得轻松些,我们六户人家一拍即合,把羊群汇聚在一起,实行轮流放羊制。轮到谁家放羊,谁就成了当天的羊倌。当羊倌的日子也是很轻松的,只要留意羊群的动向,确保它们吃得饱、喝得足,其他的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大家都乐在其中,毕竟这是乡村生活里独有的乐趣。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山间,羊儿们便自觉地聚拢过来,成群结队的往山下的河谷里涌去,大概是它们也口渴了吧。一路上,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好像是在分享着一天的趣事。回到家,看着羊儿们心满意足地走进羊圈,我也感到无比充实。在这宁静的乡村,放羊的日子是那么的简单而美好。
晨曦初破,羊倌把自家的羊赶出来吆喝一声:
“赶羊了!”
此时宁静的村庄就被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唤醒。村民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熟练地解开羊圈的栅栏,将自家的羊儿赶了出来。一时间,大路上满是羊儿活泼的身影,它们相互簇拥,汇聚成一片涌动的羊潮,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外的大山进发。
一整天,羊儿们在干枯的草地上,无精打采地啃食着稀疏的草叶,那草叶干涩粗糙,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着岁月的沧桑。而羊倌们则无需过多操心,各自寻一处阳光温暖的小山坳,或闲聊家常,或闭目养神,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适。
当夕阳的余晖给整个村庄镀上一层金边时,忙碌一天的羊儿们被羊倌赶着,排着队回到村口。此时,村民们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凭借着对自家羊儿的熟悉,一眼便能从羊群中认出它们,然后吆喝着将羊儿赶回自家院子。紧接着,两捆平日里精心储存的干青草被撒在羊圈里,羊儿们立刻围拢过来,欢快地咀嚼着,发出满足的“咩咩”声。看着羊儿们吃得心满意足,村民们一天的劳作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午后的天气也逐渐暖和起来,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这片质朴的土地上。村里那些上了岁数的男人们,纷纷踱步来到射箭场。他们的手中稳稳地握着弓箭,那是陪伴他们多年的伙伴,弓箭上每一道磨损的痕迹都承载着往昔的故事。“操箭”,这个简单的词汇,却蕴含着他们对这项传统技艺的深厚情感与执着坚守。他们站定,双脚分开,如扎根大地的苍松,沉稳而坚定。拉弓时,手臂上的肌肉紧绷,青筋微微凸起,显示出岁月沉淀下来的力量。箭离弦的那一刻,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飞向目标,在落地的瞬间扬起一阵尘土,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荣耀与拼搏。
随着夕阳缓缓西沉,余晖将整个村庄染成暖橙色。晚饭后,藏舞队负责人的声音在村庄里回荡开来,清脆而有力。年轻人们听到呼唤,如归巢的鸟儿,从各个小巷、院落里迅速汇聚到广场。他们身着绚丽多彩的藏服,衣角随风轻摆,每一处刺绣都闪耀着民族文化的光辉。在负责人有条不紊的组织下,大家迅速排好队,准备开启今晚的藏舞排练。音乐响起,他们的脚步轻盈而灵动,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手臂伸展、挥舞,如同在描绘着高原上的山川湖泊、蓝天白云。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严苛的评判,没有功利的比较,跳舞纯粹是为了享受当下的快乐,是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与表达。欢声笑语在广场上空盘旋,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
这个季节,是村庄的狂欢季。村与村之间的射箭比赛,是男人们的战场。赛场上,彩旗飘扬,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每一位参赛者都全神贯注,手中的弓箭成为了他们的武器,射出的每一支箭都承载着整个村子的期望与荣耀。而藏舞表演,则是女孩子们的舞台。她们用婀娜的舞姿、甜美的笑容,展示着藏家儿女的热情与活力。五彩的服饰在阳光下闪烁,如同盛开的花朵。
与此同时,这个美好的季节也见证了许多家庭的幸福时刻。请媒人说亲的家庭大多也是在这个季节进行的,他们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希望通过这美好的时节,为子女寻得美满的姻缘,开启新的生活篇章。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热闹与祥和之中,生活的烟火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漂泊在外打工的日子,家乡广袤无垠的草原与成群结队的牛羊,只能在遥远的梦境中重逢。破晓时分,第一缕晨光还未完全驱散夜色的凉意,阿爸便已起身,扛起生活的琐碎与艰辛,将牛羊赶往那片承载着无数回忆的草原。如今,我回到家乡,接过阿爸手中的“接力棒”,那些熟悉又质朴的劳作,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破晓时分,世界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阿伊桑迈神山却率先被晨曦眷顾。那橘红的日光轻柔地倾洒在皑皑白雪之上,刹那间,整个山巅像是被披上了一层金纱,熠熠生辉。这般如梦似幻的美景,让我忍不住早早起身,生怕错过这转瞬即逝的美妙瞬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羊倌那熟悉又粗犷的吆喝声,悠长而嘹亮,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快步走到羊圈前,嘎吱一声打开了那扇阻隔羊儿自由的木门。
羊儿们就像是早就期盼着这一刻,一得到自由,便兴奋地欢腾起来。它们一边欢快地咩咩叫着,一边你追我赶地往外冲,那场面就像一群迫不及待要去探险的小勇士。我也来了兴致,扯着嗓子大声吆喝,手脚并用地将它们往羊倌的羊群那边赶。
看着自家的羊儿们一头扎进羊群,与其他羊儿们亲昵地挤在一起,我才长舒了一口气。事情办完,我不敢多做停留,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去。一路上,脑海里还不断浮现着羊儿们欢快奔跑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一进家门,我顾不上吃早饭,目光便落在那辆自行车上。它陪着我度过了无数个青春岁月,承载着我和尼玛措的回忆。我轻轻将它推出家门,蹲下身,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从车把开始,一寸一寸地擦拭。抹布滑过车身,尘土被一点点抹去,露出那熟悉的漆面。每擦一下,脑海里就浮现出去找尼玛措时飞奔在大路上的画面。
擦完车身,我又拿起打气筒。随着“嘶嘶”的充气声,轮胎慢慢鼓起来,我的期待也愈发浓烈。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尼玛措,心中满是甜蜜。阿妈看到了就说:
“扎西,你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吗?”
彼时,去找尼玛措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翻涌,像一簇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火苗,烧得我满心燥热又急切。正想的失了神,阿妈的声音从一旁悠悠传来。我猛地一怔,缓缓抬起头,瞧见阿妈站在房门口,她手中稳稳提着那把旧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
阿妈的嘴角轻轻勾起,绽出一抹熟悉而又温暖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我心底的些许慌乱。在她的眼眸里,满是对我了如指掌的笃定,那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就像一层轻柔的纱,将我内心的想法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心里像是被一道光照亮,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阿妈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在她面前,我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每一页的故事都被她熟知。她总能凭借着那份与生俱来的母爱,敏锐地捕捉到我内心最隐秘的情绪和渴望,让我无处遁形,却又满心依赖。
我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的说:
“我要出去一下。”
阿妈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
“你先进来一下,你阿爸有话要对你说。”
我弯下腰,手脚麻利地把散落在四处的工具收拢起来,简单规整后,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抬脚迈进屋内。
清晨的阳光徘徊在屋外,未能穿透窗户,为屋内带来充足的明亮,仅在昏暗中,勾勒出阿爸专注的侧影。他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桌前,岁月在桌面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就像他手中即将完工的箭。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手中的箭,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这支箭。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虔诚,那是对传统技艺的敬重,也是对生活的热爱。他的手指粗糙而有力,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印记。此刻,他正用手指稳稳地夹着砂纸,一下又一下,均匀而缓慢地打磨着箭杆。每打磨一下,都像是在与箭杆对话,赋予它生命和力量。
砂纸摩挲箭杆,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就像是一首轻柔的劳作之歌,诉说着阿爸对这份手艺的执着与坚守。
炉子上,一个略显斑驳的铁缸子稳稳架着,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亲昵地舔舐着缸底。缸子里,骨胶正不安分地翻滚着,浓稠的胶体不断冒出串串小泡,“咕噜咕噜”地响着,散发出一股独特而又带着几分古朴气息的味道。这骨胶,是制作箭的关键材料,相比其他粘合剂,骨胶具有独特优势。它不仅粘性强,能承受较大拉力,还具有一定柔韧性,能适应箭在不同环境下受力的变化。在潮湿环境中,依然能保持较好的粘合性能,不会轻易脱胶,保障了箭的质量和使用效果。
见我进来阿爸就说:
“前天操箭的时候有一支箭射到石头上断掉了,我再做两支新的。”
我看着阿爸手里打磨着的箭说:
“阿爸,我看到他们都用反曲弓和碳纤维的箭了,用牛角弓木箭的人不多了吧?”
阿爸继续打磨着手里那支快成型的箭,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牛角弓对我说:
“我用这个弓已经射了十几年的箭,都成习惯了,新式的弓箭用不惯。还是这个牛角弓好使,劲道足、射起来还稳。”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阿爸与那张弓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伙伴。听阿爸说,这张弓是村里早已故去的老弓匠亲手打造的。那时候,村子还很闭塞,别说新式的反曲弓,大家连听都没听说过。弓,在那时是稀罕物,整个村子的弓加起来也不过十张,而我家的这张弓,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张弓的弓身,是用一种纹理细密的硬木和牛角制成,岁月的摩挲让它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道纹理都像是老弓匠镌刻下的岁月密码。阿爸手握这张弓时,仿佛瞬间便拥有了无尽的力量,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那种自信的神态,至今仍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小时候,我最爱跟着阿爸去射箭。箭场上,阿爸动作娴熟,他轻轻搭箭,缓缓拉弓,弓弦紧绷,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在积蓄着力量。随着一声清脆的“啪”的声音,利箭如闪电般射出,精准地射向靶心。那一刻,阿爸在我心中就是英雄,而这张弓,就是他最厉害的武器。
回到家后,阿爸总会小心翼翼地将弓弦取下,然后把它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我看到它,心中就充满了安全感和对阿爸的崇拜。
在悠悠的童年时光里,村子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总爱将一句“卓仓的弓,尖扎的箭”挂在嘴边。那时的我,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孩童,脑袋里满是天真的想法,单纯地以为这制作牛角弓的手艺,是我们这片土地独一无二的专属宝藏,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独特技艺。
随着岁月的流转,我渐渐长大,见识也愈发广博,这才知晓原来在广阔的天地间,并非只有我们这儿制作牛角弓。但我们卓仓的牛角弓,却有着与众不同之处,凭借着精湛绝伦的制作工艺,在众多弓中脱颖而出,声名远播。而尖扎的箭,同样以其超凡的品质,成为了箭中翘楚,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被赋予了独特的魅力。
实不相瞒,我对射箭这一活动,并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所以对于卓仓的弓和尖扎的箭,到底好在何处,也未曾深入探寻,仔细研究。然而,在偶尔与他人谈天说地、畅所欲言之时,我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自豪,兴致勃勃地提及,我家珍藏着一张由老弓匠亲手打造的弓。在我眼中,它或许只是一件带有特殊意义的物件,可在阿爸的心里,这张弓却宛如稀世珍宝,是他心底最珍视的存在。
我缓缓伸出手,将那张弓从墙壁上轻轻取下。刹那间,岁月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却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仔细端详,弓尖处用于固定弓弦的牛角,已然被时光镌刻下深深的凹痕。那一道道凹痕,宛如历史的年轮,记录着无数次拉弓放箭的瞬间,每一道都承载着往昔的热血与激情。弓把,因长久的握持与摩挲,包上了一层细腻的浆,散发着温润而柔和的光泽,仿佛在与人亲昵地诉说着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把手两端缠绕的蛇皮,在漫长时光的打磨下,已变得半透明,薄如蝉翼,能隐隐看到包裹在里面的木质纹理,像一件被岁月雕琢的艺术品。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这把弓,手指顺着它的轮廓缓缓游走,感受着那独特的纹理,每一道纹路都是先辈们留下的印记。随后,我伸手握住弓弦,微微用力,只觉一股强劲的反弹力从掌心传来,那股苍劲有力的感觉,仿佛在诉说着这张弓从未被岁月打败,随时准备再度呼啸于箭场之上,续写属于它的英雄史诗。
我一边把玩着弓一边对阿爸说:
“这张弓太老了,我给你也买一张反曲弓吧,你就不用再做箭了。”
阿爸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我手上拿的弓对我说:
“你们年轻人射箭看的可能是弓箭有多好,射箭的技术有多好等等。我射了一辈子的箭我认为弓箭只是个工具,射的好坏可以比一下,但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通过射箭可以让人们看到你的精神状态,可以在射箭的时候与一些老友尽情的交流,也能找到自己年轻时的那种激情。当你射完一场箭的时候,有谁会去在乎你赢了多少箭或是输了多少箭呢?”
我一直以为,射箭比赛的胜负全然取决于手中弓箭和射术的好坏。在我狭隘的认知里,只要拥有一把精良的弓和称手的箭再加上精湛的射术,就能轻而易举地射中靶心,赢得比赛。我眼中的射箭,不过是简单的力量与准头的较量,却忽略了其中蕴含的深厚内涵。
直到聆听了阿爸的一番话,我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的见识是何等的浅薄。原来,射箭远不止是射中靶子那么简单,它更是一场与自我的深度对话。每一次拉弓,都是对内心定力的考验;每一次瞄准,都是对目标的执着追求;每一次放箭,都是对自我的一次超越。
这件事让我深刻认识到,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如同我眼中最初的射箭比赛,看似简单明了,实则蕴含着丰富的内在。我们常常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而忽略了背后的真相和价值。
我回想着阿爸说的这些话,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时候,阿爸话锋一转问我:
“你回来以后我还没问你,你和尼玛措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错愕了一下说:
“阿爸,我也正想和你们说一下这个事情,这一年来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一些闲言碎语还不会让我失去判断能力的。尼玛措她们一家人你们也是知道的,都是和我们一样的老实人,他们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坏。再说了,先巴爷爷家的那些事情我觉得都是有心人编造出来的谣言。”
阿爸听我说完这些话看了一眼阿妈,阿妈走过来坐到炕沿上对我说:
“扎西啊,我和你阿爸一直都看在眼里,你跟尼玛措感情好,我们打心底里是支持你们俩的。你出去打工的这些日子,你阿爸就把你俩打算在一起的事儿,跟你阿嘎说了。谁知道,你叔叔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尼玛措家的‘骨头不干净’,还特别严肃地讲,要是你娶了她,说不定往后咱们整个家族都得跟着受牵连。这事儿现在就这么僵在了这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跟我们说说。”
阿妈脸上,一丝愁绪如涟漪般慢慢晕开,那紧锁的眉头和微微下垂的嘴角,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心事。我原本满心笃定,只要阿爸和阿妈应允,我便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可当我的视线与阿妈那写满忧愁的面容交汇,又捕捉到阿爸深邃目光中隐藏的复杂情绪时,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瞬间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在心底默默咽下那些话,一种无力感在心头蔓延开来,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压抑而沉重。只是看了看阿妈,又把目光移到阿爸的脸上,阿爸思索片刻后抬起头对我说:
“我早就想到你阿嘎会这么说了,他的心思我还能不了解嘛。他做事向来是那种极度谨慎的风格,前怕狼后怕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但又特别爱面子,虚荣心特别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想尽办法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好像不这样就浑身不自在。其实他那点小心思,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就是担心我们把尼玛措娶回家之后,他自己的面子会受到威胁,总觉得在亲戚朋友面前会失了威风,抬不起头来。”
听完阿爸的一番话,我的心情瞬间就像是坠入了寒冷的冰窟窿一样,一股难以言说的郁闷在心底肆意蔓延。脑海中不断盘旋着一个疑问:阿嘎怎么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呢?
回想起这些年,阿嘎家的日子可谓荆棘丛生。阿妮的身体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疾病如影随形,三不五时就来侵扰一番。看病抓药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经济上也因此变得极为拮据,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而我们家,但凡察觉到他们家有难处,不管是田间繁重的农活,还是家中细碎繁杂的琐事,向来都是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竭尽全力,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犹记前年,阿嘎家筹备建房,这在村里可是件大事。阿爸得知消息,连片刻思索都没有,大步迈进自家树林,目光扫过林立的树木,最终落在两棵最为粗壮高大的树上。这两棵树,多年来扎根于此,见证了我们家的岁岁年年,承载着无数温暖的回忆。然而,为了帮衬阿嘎家,阿爸没有一丝迟疑,抡起斧头,一下又一下,坚定地砍向那两棵树。放倒树木后,阿爸又不辞辛劳,精心处理,将它们当作大梁,郑重地送去阿嘎家。那时满心以为,这份厚重的情谊,定能换来阿嘎的真心回应,在往后的日子里,当我们遇到难处,他也能毫不犹豫地站在我们这边。
可如今,阿嘎的态度却如同一盆冷水,将我满心的期待浇灭得一干二净,让我大失所望。回想起这些,委屈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不甘似荆棘般刺痛内心,愤怒像火焰般在胸腔中熊熊燃烧,各种情绪相互交织,紧紧地哽在我的嗓子眼,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我只能缓缓地低下头,任由那如乱麻般的复杂情绪,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沉默,成了此刻我唯一能给出的回应。
阿爸看着我说:
“你先不要多想了,去把多杰的爷爷找过来,我们听一听他怎么说。”
我应了一声起身正要出门的时候,阿妈叫住我说:
“扎西,你刚回来也没去看看多杰的爷爷,你去的时候买一箱牛奶带上。”
我答应了一声就出了门。
走过一段土路来到了多杰家门口。日光毫无吝啬地倾洒,为周遭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温柔的暖光。多杰稳稳地坐在门口那张略显斑驳的小木凳上,双腿随性地交叉着,脚踝处的裤脚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截晒得黝黑的皮肤。
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烟头那一点猩红在日光下闪烁。轻吸一口,烟缕从他的唇齿间逸出,如轻纱般袅袅升腾,悠悠地打着旋儿,随后缓缓消散在这片宁静的空气里。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被这暖烘烘的阳光熏染得沉醉,又像是在享受着独处的静谧时光。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惬意与满足,仿佛世间的琐碎繁杂都被这暖阳和香烟驱散,他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全身心沉浸在这份悠然自得之中,享受着属于他自己的宁静与美好。
多杰看到我很高兴,热情的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直都没看见你呢?”
我笑着说:
“昨天下午刚回来,这不今天过来看看爷爷。”
多杰边开玩笑边笑着说:
“你来就来呗还拿着东西,半年不见变客气了呀。”
我也开玩笑说:
“又不是给你拿的,我是给爷爷拿的。你怎么在这里抽烟啊,是不是你阿爸看见你抽烟要打你呀?”
他接过我手里的牛奶,表情略显尴尬,随机也开玩笑地说:
“就是,你可不要在我阿爸面前告我的状啊。”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迈进了他家的院子。多杰的爷爷在西房的廊檐台子上,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晒着太阳。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黄,像是岁月镌刻的故事都在这光芒中缓缓展开。看见我们进来,爷爷缓缓抬起头,眼眸里满是和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几颗不太整齐的牙齿,笑着招呼我们过去。
“来,来,扎西,你啥时候回来的?到屋子里说话吧。”
爷爷说话间,便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我抬眼望去,已近耄耋之年的他,身子骨仍旧硬朗。耳朵灵敏,能清晰捕捉每一丝细微声响;目光炯炯,周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行走时步伐沉稳,脚下生风,完全不见普通老人的蹒跚之态,根本无需拐杖的支撑。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那顶小礼帽安静地“坐落”着,样式虽旧,却打理得干干净净,帽檐微微下倾,带着岁月沉淀的韵味,就像一位忠实的老友,默默见证着爷爷的岁岁年年。
他的手,布满了岁月的纹路,此刻正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那佛珠颗颗圆润,被磨得透亮,每一次转动,都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好似在低声诉说着爷爷无数个日夜的虔诚。看着爷爷这副模样,我的思绪瞬间飘回到童年。那时,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讲述着那些古老又神奇的故事,故事里的智慧老人,总是充满了神秘的力量,洞悉世间万物。而如今,眼前的爷爷,不正是那个智慧老人的真实写照吗?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生活的智慧;每一次平和的微笑中,都蕴含着对世事的豁达。
我走过去抓住爷爷的手让他坐下来,然后蹲在他身旁说:
“爷爷,您坐,我们就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吧。”
爷爷看着我说:
“那好吧,今天天气好,晒会儿太阳也好。”
接着他对多杰说:
“多杰你去拿个凳子出来。”
我又给多杰的阿爸阿妈打了个招呼,坐在院子里寒暄了一会儿,我对爷爷说:
“爷爷,我阿爸有事情想听听您的建议,让我请您去我家里。”
爷爷看着我笑着说:
“一个老头子的话有什么可听的。”
爷爷坐在那张老旧的木凳上,嘴里碎碎念着:“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再掺和你们这些事儿咯,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吧。”然而,话音刚落,他便有了动作。他的双手,像是两根饱经风雨侵蚀的老树枝,缓缓抬起,稳稳地搭在膝盖上。随着他用力起身,凳子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抗议声,仿佛也在感慨岁月的沉重。
爷爷的腰,如同被岁月压弯的老树,每挺直一寸,都伴随着他微微的喘息声。他的关节,或许是因为常年的劳累和风湿,在起身时显得格外僵硬,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而又艰难。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倔强地站了起来,动作中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坚韧与执着。
在整个起身的过程中,爷爷都没有抬眼看我,更没有问我这么着急找他到底所为何事。他的目光,一直静静地落在花池子里的那棵柏树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我心里清楚,爷爷的沉默并不代表他的冷漠。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对每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这段时间,我家里因为我和尼玛措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些愁眉不展。以爷爷的阅历和智慧,他怎么可能猜不到阿爸想找他商量的事情呢?他只是习惯了先把事情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给出他的建议。此刻,看着爷爷那略显沧桑却又无比坚定的背影,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我扶着爷爷走下台阶,他对多杰说:
“我去扎西家里看看,他阿爸有什么事。”
说着话我们就往外走,阳光透过斑驳的枯树枝,将错综复杂的影子投射在院子里。我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爷爷,只见他脚步虽然蹒跚,可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大拇指,依旧在一刻不停地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念珠。每一次拨动,他的眼神都愈发深邃而平静,像是在与心底的信仰默默对话。那串念珠在他指尖流转,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来到家里,阿爸把爷爷请到炕上坐下,等爷爷在炕上安稳落座后,阿爸才轻轻在炕沿边坐下,身姿微微前倾,时刻留意着爷爷的需求。
阿妈脚步匆匆,双手稳稳托着两个古朴的茶杯,从东边的厨房中快步走出,来到了我们所在的房子里。她径直走到那炉火正旺的炉子旁,微微俯身,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将热气腾腾的奶茶缓缓注入杯中。奶茶倾倒而出,那袅袅升腾的热气,在这平凡的日子里,晕染出一片暖融融的憧憬。
她先是满脸笑意,将一杯奶茶恭恭敬敬地递到爷爷面前,那眼神里满是敬重与关切。随后,又轻柔地把另一杯奶茶放在阿爸手边,动作间满是温柔与体贴。安置好奶茶后,阿妈便安静地坐到了炉子旁的小凳子上,她的坐姿端庄而优雅,脸上始终洋溢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温暖着整个屋子。
我站在炉子的另一侧,暖烘烘的热气从脚下缓缓升腾而起,将我周身包裹。我静静地聆听着他们的交谈,屋内的光线柔和,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勾勒出一幅幅温馨的画面。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村里的事情后,阿爸就说:
“爷爷,您看,扎西眼瞅着也老大不小了,早到了该说媳妇的年纪。最近呢,他可倒好,一门心思看上了更太家的姑娘。可您也知道,外面风言风语的,都说更太家的‘骨头不太干净’。扎西他阿嘎整日里忧心忡忡,生怕娶了这姑娘进家门,往后我们家的好名声可就全毁喽,在这村里都抬不起头来。您说,这事可咋办啊?”
爷爷喝了一口茶,看着我慢慢地说:
“扎西,更太家的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
我说:
“她叫尼玛措。”
爷爷说:
“你是一定要娶尼玛措当媳妇,还是只想娶个媳妇呀?”
我说:
“一定要娶尼玛措。”
爷爷看着阿爸说:
“扎西长大了,想法也坚定了。好啊!”
爷爷喝了口茶稍做停顿,接着说:
“扎西外出打工前,曾和我聊起过这件事。前段时间,我到寺院拜访曼巴爷爷,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我们卓仓独特的风俗习惯上。这一聊,我可真是收获颇丰,从曼巴爷爷口中听到了许多新奇又独特的见解。谈及这些风俗,就绕不开更太的阿嘎先巴一家的坎坷经历。每当曼巴爷爷提及此事,眼神里总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同情与感慨。在我们卓仓的传统观念里,‘骨头干净与否’有着特殊的寓意,而这一说法在藏医理论中也能找到根源。藏医坚信,人的骨头承载着父母的血脉,是家族传承的重要象征。先巴的父母,一生磊落,在邻里间口碑极佳,他们的骨头,无疑是干净无瑕的。更太两口子,平日里踏实肯干、待人真诚,他们的骨头同样透着纯粹与正直。以此类推,更太的孩子尼玛措,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又怎么会和‘骨头不干净’扯上关系呢?然而,命运似乎给先巴一家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先巴娶了一位乞丐媳妇,她的身世犹如一团迷雾,无人能解。没有人知晓她来自何方,父母又是怎样的人。于是,一些心怀叵测或是闲来无事的人,开始在背后肆意编造谣言,说先巴媳妇‘骨头不干净’。这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蔓延开来。先巴媳妇在这个原本宁静的村落里,瞬间成为了众人嫌弃和排挤的对象。走在村里的小道上,她总能感受到那些异样的目光,一家人的生活,也被这些恶意的流言搅得不得安宁,仿佛被一层阴霾久久笼罩。”
爷爷的话语如同一股滚烫的热流,直直地冲进我的心底,刹那间,内心的激动如同被点燃的烟花,“嘭”地炸开了。那种感觉,恰似在荒芜死寂的沙漠中,历经千辛万苦,突然邂逅一湾澄澈清凉的泉水,每一滴都沁人心脾;又仿若置身在无尽的黑暗长夜,于绝望之际,陡然望见夜空中闪烁的璀璨星光,照亮了整个世界。那一刻,我就像拥有了这世间最稀有、最珍贵的宝物,满心的欢喜与激动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淹没,喜悦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久久难以平息。
我迫不及待的问爷爷:
“爷爷,您说尼玛措家的骨头是干净的?是真的吗?”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阿爸阿妈也用一种期盼的目光看着爷爷。爷爷看了我们三个人一眼,认真的说:
“咱们得提前把丑话说在前头,先巴家的‘骨头是干净’的,他们家的为人和品行,我们心里都清楚,是绝对可靠的。可就怕外人不这么想,他们对先巴家一直存在着偏见,不管事实究竟如何,嫌弃的态度已经根深蒂固了。现在的人啊,很多都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探究真相,总是听风就是雨。只要有人带头说先巴家的不是,其他人就不假思索地跟着附和,完全不管事情的真假。要是扎西真和更太家的姑娘结了婚,那可就热闹了。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肯定会铺天盖地地传出来。到时候,扎西和更太家的姑娘,还有两家人,都得承受外界的指指点点和无端议论。所以啊,这个后果可得提前考虑清楚,做好应对的准备。”
这时候阿妈拿起茶壶给爷爷续了茶,坚定的对爷爷说:
“只要‘骨头干净’,那些风言风语我们也不怕。您肯定也有所耳闻,这些年就因为我们家坚持供拉姆上学,村里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但我们心里清楚自己做的是对的,所以根本没把这些闲话放在心上,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过。我们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能给拉姆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让她能有个好前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阿爸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却露出很坚定表情。爷爷看了一眼阿爸说:
“你们能这样想就好,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些好像也不是很在乎了,只有我们这些老古董还在说。多杰说很多像他们一样年纪的年轻人在闲聊的时候,从来没听过谁说那一家人的‘骨头不干净’之类的话。是吧扎西?”
爷爷说着话用眼睛看向了我,我说:
“是的爷爷,我以前也没听别人这样说过。”
爷爷看着阿爸说:
“现在年轻人的观念变了,很多我们认为很重要的事在他们看来却不是大事。况且,更太他们家确实也不是‘骨头不干净’,你们也不要纠结这些事了,老天注定扎西和那个姑娘有一段姻缘的话,就随他们去吧。”
阿爸抬起头来对爷爷说:
“我和他阿妈也不反对,只是还有点纠结。现在听了您的话我也就放心了,这几天我就找个媒人去说亲。”
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内心瞬间就像是绽放了绚烂的烟花一般,已经是心花怒放、欣喜若狂了。在这种兴奋的状态下,后面他们所聊的具体是什么,我根本就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喜悦的世界里。
那天下午,阳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我怀着满心的期待给阿妈简单说了一声,便迫不及待地去找尼玛措了。我骑着那辆自行车,车轮飞速转动,带起阵阵微风。当来到破庄廓时,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纠结和犹豫。是毫不犹豫地直接去她家,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面前呢,还是就守在这个地方静静地等待?这时候,我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怎么如此胆小怯懦,居然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就这样想着,我那握着车把的手不自觉地放松了,还是把自行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随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远远地望着尼玛措家的家门口,心情复杂而又紧张。
一支烟燃尽时,我终于掐灭了最后一点犹豫。土墙上的影子被风揉碎,刚要抬脚,忽见尼玛措背着背篓跨出门槛。她额前被风掀起几缕碎发,如春日柳条般在耳际轻轻拂动。眸光流转间似有碎金闪烁,忽然像被磁石吸住般骤然凝定在我所在的地方。
“尼玛措”我扬起手,指节还残留着烟草的余温。她逆光站着,细碎的阳光穿过门前的几棵大树,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大约迟疑了几秒后,她忽然绽开笑容,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
“等我”她用藏语说道,指尖先指向自己的背篓,又轻轻指了指身后半掩的木门。门楣上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目送她转身时,我看见她的动作明显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她朝我这边走了过来,那柔顺的发梢沾着几缕金黄而温暖的光。我痴痴地望着那张无数次在梦中出现、朝思暮想的脸庞,刹那间,胸腔里的心跳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每一下跳动都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激动与紧张。我真的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跑过去一把紧紧地抱住她。然而,理智却如一盆冷水浇下,告诉我绝不能这样做。毕竟,现实可不是浪漫的电视剧,我们还没结婚呢,如果就在这村子里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一旦让村里人看到了,定会传出不少的闲话。
看着她迈着轻盈如燕的步伐,一步一步向我缓缓走来,脸上还带着那如春风般迷人的微笑,那一刻,我就深切地知道,她也是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很想见到我的。
等她走到我的跟前时,我毫不犹豫地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就往破庄廓的南墙根里快步走去。她既没有想要挣脱手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说话。
当走到南墙根里,我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就像那汹涌咆哮、冲破堤岸的洪水,再也无法被压抑和束缚住了。我疯狂地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她也如同春日里的柔水一般,温柔如水地用手环住了我的腰。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的嘴唇情不自禁地亲吻到了她那光洁的额头,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为我们停止了转动,一切都变得寂静而美好。
但是,令人猝不及防的是,仅仅只过了一会儿时间,她就轻轻地放开了手,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却又如此的坚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原本炽热的心瞬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深深的失落,那感觉就像从云端直直地坠落。她边推我边羞答答地说:
“别抱了,放开,让别人看见了,我就没脸见人了。”
我虽然满心满眼都充斥着对她的不舍,那股眷恋和不舍的情绪在心底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肆意蔓延,怎么也收不住。然而,当听到她说这话的瞬间,我那原本紧紧抱着她的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这一刻的她慌张极了,就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中满是惊慌失措。她急切地四下张望着,似乎在担心被别人看见这一幕,那张美丽的脸庞已经羞得如同熟透的苹果般通红,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嘴里却不依不饶的说:
“你还知道回来呀,我以为你跟别人跑了呢?”
我拉起她的手说:
“不回来我怕你跟别人跑了。”
她笑嘻嘻地说: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呀?”
我也笑着说:
“信任呀,不信任的话我当初走的时候就把你也领走了。”
她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力量,紧接着,她猛地将手从我手中抽了回去,动作干脆又决绝。随后,她默默走到我身旁,脑袋低垂着,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弯了脖颈。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轻咬的下唇间,我捕捉到了她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一丝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