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闭塞,且又没有什么好景致,唯独与外界联系的,只有等赶驮子的盐贩子来;前年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就是他们带进大山的,还有以后的国共谈判等。但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似乎对时局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只知劳作,过安稳日子。
盐贩子不单纯贩盐,而且还贩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品,有时还会捎来远离大山的亲人寄给家里的信。冬天一到,这景象几乎每天都在大山里出现。大山里的钱和人们从山上采回的各种名贵中草药就这样被盐贩子带走了。盐贩子给他们带来过方便,确也着实坑苦了他们。
何春是个胆大心细,很会算计的人,一年的收入除吃的外就这样被人带走他有点不服气,药材未必就那么贱,而针头线脑等一些生活用品也未必就那么贵,为何死守着大山不到外面跑一跑呢?他把这想法说给父亲,父亲让他去问母亲。母亲觉得他这想法不错,只是他一人出山太危险,年头这么慌乱,碰上劫道的咋办?听说国共两党谈判没谈拢,马上就要开仗了,枪子儿可不长眼睛,还是待在家里安全。假如他真想出去,最好搭个伴或同他媳妇商量一下,如今他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重任在肩,她能豁上儿子,媳妇不一定豁上丈夫。
“你说呢春儿?”母亲笑问。
何春挠挠头皮,在母亲面前还孩子气十足。但出山的主意已定,死守着大山能有啥出息!
云霞想了半天,只是含糊地说:“不管你到哪,都得按时回来,不然,我和孩子会想你的。”
“不回来我能上哪。”何春说。
见媳妇答应了,何春便把咿呀学话的老大送到娘的屋里,小两口老早捂上被子,挨着老二睡觉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何春便去邻居徐铁匠家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徐铁匠一家听过后,也觉得他这想法不错,冬季里锄镰入库,正是跑买卖的好时候。但徐铁匠本人倒不愿意和年轻人跑,他愿意打发儿子小铁匠同何春跑两趟试试,能赚则赚,赚不着就回家打铁,这样两头都不误。
伴儿就这样搭成了。
徐铁匠有三个儿子,老大徐未辛、老二徐子甲、老三徐丙寅,名字是村中秀才何二先生按十天干十二地支的生辰八字给起,无任何意义,只是觉得好玩、叫起来上口,同时也彰显出起名人的学问和高深莫测。
但无论叫啥、怎么叫,都是指的他这个人。
小铁匠徐丙寅是徐铁匠的第三个儿子,他为人老实厚道,但很有心计,是个蔫头匪。人们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同龄人称之为小铁匠或三铁匠,上了年纪的人则亲昵地叫他三儿。他和精明能干的何春结伴跑买卖,也算是最佳搭档。出山时往外带一些山里的土特产,回来时带盐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品,这样两头都有赚。但有一点,无论是进是出,他俩都会让利一大截,山里人都挺相信他俩,不超几日,盐贩子就被他俩挤跑了。
冬季里天短,小哥俩起早贪黑跑了接近两个月,虽然吃了不少苦,但一数钱,确实赚了不少。转眼间到了腊月底,人们的年货办完了,他俩也该歇息几天了。每逢这时,也是山里人们最忙碌最热闹的时候,蒸干粮、备祭祀品,家家户户搞得热气腾腾、到处充满喜气。
而最忙的人莫过于何二先生,因他是村里的最高文化人,单凭那家家户户的春联就够他写几天的,晚上还要坐下来给人们说书听。对于这种劳动,何二先生从不要什么报酬,管顿饭就中了。腊月二十八,堂哥何守山才把他请到家里来,因儿子何春跑买卖赚了点钱,又从山外购点稀罕货回来,因此,这个年过得既喜庆又讲究。笔还未动,倒首先备了桌酒席放到那。何二先生眉飞色舞地瞅了几眼,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这都吊上他了。他摊开纸张刚要落笔,突然不见何春两口子,一问才知道,原来小两口被小铁匠请去徐铁匠家了,于是何二先生晃了下脑袋,一面庄重地下笔书联,一面对正在剪纸的堂嫂说:
“钱这东西,赚点够花就中了,别弄一大堆放到那,惹祸。”
“何二,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何春这是跑买卖挣的,又不是抢的。”
“我知道是挣的,可古人不云过吗?钱是惹祸根苗,色是刮骨钢刀。娶房好媳妇觉得不错,可劳累伤神朝谁说去?你家有钱,我也看着高兴,可有一点啊,赶走了小日本儿,天下并不太平,国共相争,弓都拉圆啦,挣钱绝对不是时候。听说共产党什么都共产,专门收拾那些有钱有势的暴发户,土改工作组马上就要进山啦,你总不能为挨整做铺垫吧?国民党虽然没这说道,但那是强取豪夺的主,一点道理都不讲,只是还没倒出工夫到咱这里来。究竟天下属于谁?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还是悠着点好;何春和三铁匠挤跑了盐贩子,准说就没得罪下仇人?听说这伙人自打咱这走了以后就解散了,有的投靠了国军,有的拉起了杆子,他们一旦来这捎你两趟咋办?我看还是时刻而至吧。”
老两口对视了下,问题有这么严重吗?何二先生又接着说,不是我看我侄子挣点钱就眼肚子气胀,国乱出盗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要这么说,何春这买卖还真不能跑了呢。”何守山终于说话啦。
婆婆问:“我说何二,你许不是吓唬我们吧?做买卖还要看国派查黄历吗?”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这么想。”
“你想,单凭你想中吗?要是想呗,我想现在就从房吧上掉下块泥巴来,正好砸在你后脑勺上……”
“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
“你这话就吉利啊?我看还是眼肚子气涨!”
“好心做了驴肝肺啦,真是的……”何二先生嘟囔着便不说了。
写完了对联,何二先生由堂哥陪着,美美地餐了一顿,完事大气没坑,收拾收拾笔墨又被另一家请走了。他的话无非一半出于关心、一半出于眼红罢了。
“何二这东西,没啥好心眼子,就是没啥好心眼子,大过年的,吓唬人来了,别听他胡说八道!”婆婆骂。
“你也别不信,何二是读书人,有这眼力。”何守山倒是满认真的。
“除非是他勾结的土匪砸咱们,不然,何春才跑几天买卖,挣这点钱也趁砸霉火?”
“不信就不信呗,乱猜啥呢。”
“那大过年的,谁还没点忌讳,等着,明儿个我非剪对王八,偷偷给他贴到他家大门上不可!”
“你呀……”何守山憨憨地笑了。
这顿饭何春与云霞是在小铁匠家吃的。庄稼人最懂得知恩图报,没有何春的点子,徐铁匠一家绝赚不了那么多钱。俩月跑下来,足赶上爷儿俩打半年铁挣得多了。傍黑天,小两口才抱着孩子说说笑笑回了家。何二先生的话不可不信,但又不能全信,何春听过后,觉得二叔讲得有点道理,但并不像他说得那么严重,有些问题完全是曲解。共产党搞土改,把地主老财的土地分给了穷人,跑买卖又没剥削人,怕啥呢。关于这方面的消息,他在山外比何二先生理解得透彻。再者,共产党也不带一杠子打死人的,被斗争的地主老财同样保有一部分家产和土地,只是杀杀他们的傲气,教育他们今后要自己下地耕种劳作,不许剥削穷人。至于盗匪,多加防范也就是了,不能因为听见狐狸叫唤就不养活小鸡。
听儿子这么说,老两口的心情才舒服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跟二叔念了六年私塾,既有学问又对某些事物有独到见解,但思想绝非何二先生那般老道僵化,做事灵活着呢。因此,这说法老两口倒还能接受。
欢欢喜喜过了一个年。
正月初一一大早,小铁匠就来找何春,一是拜年,二是盘算一下出山的事。对于他这举动,何春觉得既可气又好笑,不知说点啥好。云霞倒是毫不客气地说:
“刚过了年就出山,早点吧,怎么也得过了破五再说。”
“嫂子,不早了,过年净吃些好东西,整天待着不干点活,不吃瞎了嘛。”
“哟。”听了他的话,云霞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才吃几顿好东西就怕吃瞎了?人家有钱人整天吃好的不干活,也没像你说的吃瞎了……”
“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一个庄稼人,不干活指着啥?”
云霞又是一笑。大山里的孩子,就是说话实在守本分,甭看他把云霞叫嫂子,其实他比云霞还大着一岁,过了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也正是四年前何春成婚的年龄。就因为云霞是从山外来的,所以说话做事要比他开朗精明得多。
“庄稼人咋了,庄稼人也不能低人一等啊,你说对不小铁匠?”云霞又说。
“那倒也是……”
“也应当学会享受生活……哎?你知道什么叫生活吗?”云霞又问。
“那谁不知道,不就为了生存,好好干活活着嘛,你还唬我……我也念了四年私塾呢……”徐丙寅有点不服气。
“呀,真没看出来,也算个文化人呢……我也念过几天书呢,要不咱俩比比?”
“你?”小铁匠不信地摇了下头。
“怎么,不信?唉,只可惜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真白瞎了你这肚子文化水……”云霞还是笑,“你就是条真龙,也不大差这几天对吧?你这么急着出山挣钱,是不是想成家了?”
“哪有瞎眼的给呢……”
“那你急着出山干啥?是不是山外有人给你提媒?”
“没有,真的嫂子。”徐丙寅红着脸赶紧摇头,“我要有何春哥那两下子倒中了,把你给糊弄到手了……”
“别胡说啊小铁匠,我可不是他糊弄来的,我是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临坐到他们家炕头上,我都不知他长啥样。”
“那你们都有俩孩子了……”
“不见面就不许有孩子了?你呀,可真是死牛筋、山臭虫,就你这德性,娶个媳妇也不知从哪着手……”云霞终于抑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嗨、嗨,说啥呢?咋还越说越不像话呢!”何春赶紧搭了一嘴,“这么说我们铁匠兄弟不成傻子了吗?”
“就是,鸟雀出飞还知道采个蛋儿,让嫂子这么一说,我连家巧儿都不如了……无师自通的玩意,那谁不会,只要有人肯嫁就中。你和何春哥不也没人教嘛……”小铁匠回敬道。
“跐鼻子上脸……有人撑腰了是吧?我看你呀,一点也不老实!”
云霞反被小铁匠闹得不好意思起来。
在村里的许多年轻人中,何春就是他们努力的对象,而云霞则是梦中情人。接她进山的时候,充其量就是一个么也不懂的黄毛丫头,没想到在她生过两个孩子之后,竟然变得如此婀娜多姿、楚楚动人了!她为人处事落落大方、从不像某些山里女人,扭捏作态,说说不明白,做做不地道。她的敞亮与洒脱堪比八面玲珑的婆婆,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婆婆就有什么样的媳妇!
小铁匠不敢正视地在她身上和脸上扫了好几眼,闹得云霞怪不好意思地躲在何春身后。
好不容易挨过正月初五,何春和小铁匠就要出山了。临行的头天晚上,云霞和婆婆特意做了几个好菜,把小铁匠请到家里来,一是作为去年的回请,二是给二人饯行。全家人围在桌前陪小铁匠吃饭。喝上两盅酒,小铁匠的脸红红的,胆子也大了,像在家里一样,一面吃喝,一面同这家人唠着家常。话题很快扯到他成家立业上,究竟能找个什么样的?总得有个大致目标,好让媒人去跑。小铁匠只是憨笑,在婆婆的一再追问下,他指着云霞突然对婆婆说,等他挣足了钱,能娶个像嫂子这么好看的媳妇就知足了。说完,他放下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家人相互瞅着,婆婆笑弯了腰,骂小铁匠这孩子咋还这么心实呢!最难为情的还是云霞,哪成想小铁匠着迷似的看上她啦!她抱怨丈夫,你这是引狼入室,等有一天老婆变了心可别怪我。何春说媳妇,我们哥儿们绝对不会,我倒觉得是不是我娶你娶错了?
“你怎么也少根筋!”妻子不愿意了。
夜里,小两口睡在一起,云霞勾住丈夫的脖子悄声问:我真长得那么好看么?何春点点头,只是像缺少点什么。云霞问少啥?何春说,我见过城里人,缺少点她们的洋气与淑雅,除此之外,你一点也不比城里女人差。
“咱是庄稼人,有那心思打扮也没那条件啊……”
何春把她搂的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