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先生虽不是桃李满天下,却也是满大山。但他教育培养的基本全是些山里的土娃子,没出过一个真正有功名的人。是水土不好还是他办教育根本就不中?人们心中始终疑惑着。
自何春和小铁匠给家里写了信,才为他挽回一点颜面。看来不是先生不行,而是学生的潜质没能得到充分挖掘和利用。这制约大多源自于学生们的家长,孩子还没等喊怕叫苦,长辈倒先泼起了冷水,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干,当兵更是个玩命的活儿,还是老守田园待在家里好。岂不知功名是靠吃苦得来的,英雄是在战场上同敌人拼杀出来的。整天圈养在大山里,老天不可能从天上往下掉馅儿饼,谁肯赏识这样的人?
那两封信的确在大山里引起不小的震动。往日早晨太阳往起一升,人们都喜欢聚在一起,找个阳坡避风点的地方唠嗑晒太阳。自从何春和小铁匠给家里写了信,大伙又挪了地方,全都集结在徐铁匠和云霞家门外的大墙根下。这是山里人的交流方式和唠嗑习惯,去谁家都嫌弃,露天地是他们最好的集会场所。话题也是由那两封信展开的,何春的信除了对母亲和妻儿的问候外,并着重介绍了小铁匠在部队如何进步、如何英勇杀敌等情况。小铁匠的信则另有一番情趣,除对家人的问候外,采用了较长篇幅描绘出何春的近况与心情。尽管他只读了四年私塾,但却把信写得有板有眼、妙趣横生,什么夜不能寐、长相厮守、忠贞不渝等,许多小夫妻间的美好词汇全都给何春用上了;他说何春哥最惦念的是母亲和孩子,最想见的是云霞嫂子,最期盼的是战争早日结束,与家人团聚、与嫂子团聚。何春不便在信中写给妻子的话他都代劳了,说得人心痒痒的。
小哥俩挺有意思,部队就是出息人。
这是两封写给家人的信,也是写给大山里人们的信,可以放在一起公开读。信像是商量着写的,他俩肯定还在一起。信的末尾,还着重介绍了各自在部队的进步情况。辽沈战役一结束,小铁匠就当上了班长,何春已升到连长的位置上了!
众人惊叹,部队里升官竟如此之快!连班级干部究竟有多大、领导多少人?人们搞不清这种建制,但连班之间确实还隔着一个排级,证明何春比小铁匠官大。究其原因,又不难想象,部队里文化人少,何春是读了六年私塾的人,能写能算,又有头脑,而小铁匠只不过读了四年私塾。
村里的青年羡慕的不得了,当父母的后悔当初不该把儿子留下,应送去当兵。对此,何二先生却有独到见解,侄儿和小铁匠的官儿是在战场上同敌人玩儿命玩儿出来的,不是去了就捡,尔等要去不但玩儿不出成绩,备不住还要搭上小命。说得人们脊梁骨直冒凉气。谁还想说什么?何二先生就在那等着。
议论几天之后,人们都知趣地散去了。
何二先生是死活不肯离地方的人,他把那两封传递得几乎发黑的信件终于攥在手里,然后回到堂嫂屋,表情凝重地戴上眼镜。这二人都是他的学生,他要仔细审阅一下二人的语言表达能力和写作水平如何。
“文字亦可,文字亦可啊,虽然略有点白话文的味道,但也不乏其上乘之作。”何二先生圈圈点点,频频点头。即便有毛病他也不想挑了,他有意把这两封信归为己有。
但人家的信是不会轻易送人的,还是被云霞和徐铁匠委婉地要回了。何二先生觉得挺囧,瞅着那两封爱不释手的信正要离去,突然听见堂嫂在那边叹了口气,于是他又踅了回来。待云霞和徐铁匠一家离开后,他突然悄声问:
“嫂子,有什么难处吗?”
“何二,你说这连长究竟是多大官儿呢?”
“也就一百多人吧。”
“那班长呢?”
“惭愧啊,兵头将尾,只有十来个人。”
“这么说两个孩子当了官也得打仗?”
“瞧你这话说的,当兵不打仗还能干啥?不但打仗,还得带头往前冲呢。在部队上,像他们这个级别的官儿根本就不上属,掉块年糕就能沾起好几个来。国民党的军团司令大不大?手下有千军万马,辽沈战役一结束,不照旧被解放大军给活捉了?所以说,部队上的官有时根本就不叫官,只是先死后死的问题。小兵打没了,当官的自然就要顶上去,只有胜利了,能够真正活下来的人才称得起官。军人哪一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的?所以,死活是早晚的事,可不像咱在大山里种地那么悠闲自在。”
“是嘛,我的天啊……”婆婆被何二先生的话给吓着了,“那你赶快给俩孩子写封信,让他们千万小心着。”
“部队正在入关的路上,没有准确地址和部队番号,信寄不出去,还是别打扰孩子们了。”
“唉,我以为俩孩子升了官儿,东北也解放了,他们该转业回家了呢。哪成想两匹小马驹儿这才刚搭上套……”
“所有的将士都一样。”
“那你刚才为啥不给大伙讲明,省得让他们后悔惦记。”
“我凭啥给他们说?一群没出息的玩意。我就让他们眼馋、让他们后悔。不过据我分析,一场战役下来咱何春就升为连级,证明我侄子行,有出息,是块当兵的好料,以后肯定还有提升的空间。这要是再经历几场大的战役或等到全国解放,咱何家备不住就出位将军,到那时候衣锦还乡,你这位将军的母亲就准备享清福吧,侄媳妇也用不着整天愁眉苦脸啦,可以开开心心做她的官太太。”
“但愿如此吧……唉……那三铁匠呢?”
“应当也错不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俩孩子,我信命。但,凡事不能光报喜不报忧,总得往坏处想想,国民党的兵团司令都被俘了……”
“呀呸呸!呸呸!”婆婆连吐了好几口。
何二先生赶紧换了个话题:“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可惜我何二满腹的经纶,没赶上这改朝换代的好时候,要赶上,也能弃笔从戎、驰骋疆场,何必在大山里和孩子们打交道呢,备不住早就闹到好上了,起码我文化上不次于何春。”
“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我就不信了,你去当兵?队伍里肯定又多个孬货。念书那么好的事你都偷着往回跑,让你去打仗,还不得半路开小差儿啊。”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这么说咱何春当兵你不反对了?”
“我还反对啥,都当军官了……”
“噢,你也有后悔的时候啊。就因为你逃学回来做宣传,才使得大山里许多该出去的人没敢走出去;何二,你可缺了大德了你。”婆婆骂了他一句。
何二先生将头一摆站起来:“谁让他们听来,吃苦受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活该。烧香祭祖吧,何家要出当大官的人了;不过嫂子,我还得提醒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是先总理中山先生的遗训,仗还没打完,不要高兴得太早,在给祖宗烧香磕头的同时,也给菩萨烧两炷,求菩萨保佑吧。”
“你什么意思?”
“你让我把国民党军团司令被俘的下半句说完——何况咱一小小的何春?”
说完,何二先生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何二,你给我站住!”婆婆点着何二的背影骂,“何二这东西,没啥好心眼子,就是没啥好心眼子,早晚有一天,得让人撕碎你的嘴!”
但是,骂归骂,婆媳俩还是按照何二先生说的去做了,到菩萨面前烧香祈祷了一番。战争年代,家属难免要为前方打仗的亲人揪心。
云霞是最揪心、内心矛盾最厉害的人。虽然信中把一切都描述得很好,但战斗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否则,二人绝不可能升职这么快!当初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家里人也只能认可他们的选择。她相信丈夫的智慧与胆识,他绝不会死。当妻子不图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图他能平安回家、夫妻恩爱、长相厮守……只图这漫漫长夜为他守的值!同时也能证明,是男人就应当走出去,死守着大山绝没有啥出息!
“愿菩萨保佑他们……”云霞每天都这样祈祷。
平津战役结束以后,何春和小铁匠又给家里写了第二封信。这是两封平安信,较比上次不但增加了许多内容和情趣,还随信寄回一张二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二人都挎着枪,扎着绑腿,显得威风凛凛。信中说,在打天津的时候,他们生擒活捉了天津守备司令陈长捷,北平一枪一炮未动就和平解放了。照片是打完天津时照的,现部队经过短暂休整和休息正在南下。信是在休整时写的,并嘱咐家人请勿回信,部队正忙,以免投错地方。信中还说,打完天津以后,何春已升为营长,小铁匠也当上了排长。并且在攻城的时候,小铁匠还荣立了二等功……
两封信自然又在大山里引起巨大轰动。这可是从大山里走出去的苦孩子,赶驮子不可能获得这份荣耀。特别是小铁匠,二等功不但属于他自己,更属于全家和山里人,这功劳完全可以到区上去报喜。
借此机会,代读的何二先生又进行了一番渲染:当年的老蒋总骂人陕北的朱毛是共匪,现在人家羽翼丰满了,谁王谁寇?该重新命名了吧。老蒋那叫几十万大军啊,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惨不惨,快不快?让我都替他发愁,替他挂不住劲……解放大军所向披靡,势不可挡,全国解放指日可待,天下非共产党莫属!这个匪名应加在他老蒋头上了;新中国的功劳簿上,是不是也有我家何春和小铁匠的一份功劳呀?
大伙哈哈一笑:那是。
“不过,做军鞋的妇女、交军粮的老百姓也应当有份对吧?”何二先生又说。
“二人受伤没有?”有人追问,总想在其他地方找到破绽,再从破绽中寻求点平衡。
“说了,没瞒着,何春的胳膊被子弹擦破一点皮儿。”何二先生捅捅眼镜。
“那还差不多。”大伙还是象征性地嘘了口气。
“就是再重点也没关系,部队上要啥有啥,不像咱这大山里缺医少药。再者,这当兵的一旦升了官,那就是首长了,坐在指挥所里指挥别人打仗。这叫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现在这火药枪,不比古代,还用得着指挥员亲自同敌人短兵相接?大伙说对不对?”
人们点头表示赞同,何二先生通晓古今,他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凡事都有个度,虽然不见何春和小铁匠是如何表现的,何二先生却在家里闹欢了。因此,人们对他逐渐产生了反感。好在何二先生已意识到这点,见好就收吧。第二封信和照片的事就到此为止!
但照片只有一张,还是二人的合影,谁都想要。争论一阵之后,徐铁匠一家只好让步,父子情比不上夫妻情,还是由云霞来保管吧。云霞高高兴兴把照片带回家,又找人做了个镜框镶起来,放在醒目的位置上,一有空闲就趴那凝视。没想到分别太久的丈夫是以这种方式同她见面了,心中火辣辣地升起一股欣慰和酸楚。那威武的雄姿,刚毅的微笑,仿佛就是对着她的;好好干,我在家等你!她心里默默地说。
婆婆是最懂得儿媳心情的人,每逢这时,她都要领着两个孩子走开。
晚上,婆婆不再回避了。哄睡两个孩子,拨亮麻油灯,婆媳俩各自拿起自己的剪刀。一般情况下,云霞从不动手就剪,她要先听婆婆对一副剪纸的构思和创意后,方才一剪一剪的跟着学,学完之后,自己再照原样剪一遍。婆婆的手太巧了,她说啥剪啥,剪啥像啥,只要她看过的或想到的东西都能剪出来,而且每一张剪纸都栩栩如生、饱含智慧、巧夺工艺。仿佛有永远也剪不完的花鸟鱼虫、让人学不尽的东西。
可今天,婆婆犹豫很久也没定下来该剪什么。处在这种情况下,云霞是不便打扰婆婆的。她悄悄离了地方,又把何春和小铁匠的合影照片拿上来。婆婆瞅着全神贯注的儿媳轻声道:“又想春儿了吧?”
“娘——,我只是拿上来看看嘛,谁想他啦……”
“不想才怪呢。”婆婆似是打趣,又像是肯定地说。随后又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想儿子?如今儿子当兵,丈夫亡故,没有男人的家庭是非常凄凉孤单的。但她还是安慰道:“老想他干嘛,早晚他还不会回来……过去我总为他担心,现在倒不担心了,他越有出息,枪子儿就离他越远。”
“您想我爸吗?”云霞突然问。
“他我更不想,死就死吧。”
云霞猛地抬头盯着婆婆的脸,发现她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后面像是隐藏着无限的眷恋与哀思,因为她才刚刚五十挂零!
“要说不想那是假的,要不怎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说对不媳妇儿?”婆婆收回话题笑了,然后伸手拿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会儿说,“这当兵就是出息人,若不事先告诉你,单凭照片我还真认不出他俩是谁呢。你瞧这三铁匠,甭看憨憨傻傻的样子,换上军装还真有点人模狗样儿呢。”
“那他呢?”云霞指着何春问。
“我的儿子当然更是没的挑,这事你也挑眼?”婆婆嗔怪道。
说完,婆婆放下照片,操起剪刀。她大概又来了灵感,略加思索,便嚓嚓剪了起来,云霞几乎是眼花缭乱地瞅着她。很快,一副剪纸剪成了,然后摊开,往炕上一放,坚定而又自信地问儿媳:“看像不像?”
剪纸是按照片上的人剪下来的,乍看不像,可越端详越像!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似与不似之间。云霞一下子兴奋起来,虽然俩人的个头差不多,但略微偏瘦的就是何春,而那个略微显胖的正是小铁匠!而且连二人的单双眼皮都剪出来了。
“像,太像了,单眼皮儿的是何春,双眼皮的是小铁匠。”
“像就好,单眼皮儿人看着精神,双眼皮儿人看着漂亮,就照这样剪吧。”
“嗯。”云霞点点头。
婆婆究竟剪了多少纸?恐怕没人去统计,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除逢年毕节送人的外,现保存的就分五大类,装满整整一匣子。有些是顺手扔掉了,有些看着不错的才保存起来。婆婆曾对云霞说过,其实剪纸并不难,难的是能否坚持,只要坚持了,便很自然就剪成了样子,这叫熟能生巧。婆婆最初学剪纸是在娘家,旗人的女孩子家教比较严,多半都有份手艺,比如刺绣等。那时她还小,不过是出于好奇,跟别人玩味一下罢了,只学了个粗枝大叶。真正放不下时,还是她生下何春以后:三天三夜的苦痛终于给何家留下棵独苗。但接生婆却给她告诉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难产,“房子”毁坏严重,她以后恐怕不会再生了。这在多子多福的年代是件非常不幸的事。好在她生了个男娃,母子平安,婆婆的婆婆并未怪罪许多。也就是从那时起,婆婆的婆婆把孙子托在掌中,她便无休止地剪起纸来,而且一剪就二十多年,从未间断过。至今她的匣子里还保存着童年时代的何春和刁蛮婆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