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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老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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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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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舛》连载

第五章 取粮、得信,还撞上了仇家

四七、八年北方大旱,庄稼颗粒不收,从春到秋下了不到二指雨,大山上到处是荒凉一片。人们挖野菜、剥树皮充饥,吃掉一切可食用的东西。严重时,就连山上的杨树叶子也都被人们挎着筐子撸回家,在锅里用水煮熟后、再用冷水投去苦涩、放上面糊熬粥喝了。尽管这样,还是饿死饿坏不少人。为了使那些军烈属在后方安心支前搞生产,政府首先派兵剿灭隐藏在大山深处的还乡团和土匪,然后从外地调拨粮食,按人头每月发四斤谷子。算起来云霞一家每月可得十六斤粮食的补给。这十六斤粮食虽然不多,但它确实体现出新政府对那些军烈属的关怀与照顾。自古至今,还没有一个政党或政府曾这样细致入微地关心过百姓。只有要花销、敛税收时才会想到你。因此,接到这个通知后,何徐两家都挺高兴。

由于大山离政府所在地太远,这十几斤粮食政府抽不出专人给送,得自己去取。冬腊月间,人们上一年的存粮快吃光了,新粮又没有,因此,几乎每次出山都能听见山外有饿倒或饿死人的消息,路上碰见一拨一拨扶老携幼的讨饭人。人们对粮食的需求胜过一切。尽管大山里的人们过日子保守,还没到非这几斤粮食就揭不开锅的地步,但考虑再三,还是取回来好,以防来年再遭大旱。

取这十几斤粮食云霞从来不劳婆婆,都是她亲自去取,另外还有搭伴的徐铁匠。顺便也也可以打听一下何春与小铁匠的消息。

徐铁匠每次出山都挑上一副箩筐,就像当年儿子和何春赶驮子那样,出山时往外带一些土特产和自己的铁器产品,回来时收购一些废铁和村里人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等。所不同的是,过去是驮子,现在全凭他肩挑。加上他家八口人的三十二斤粮食,少说也得一百多斤!这个重量对一般人永远都望之兴叹,可放在他肩上却行动自如。

一大早,婆婆往云霞的小包里塞上两个饼子便打发她和徐铁匠上路了。走出老远,婆婆还在叮嘱,别只顾领上粮食就走,到区上看看,打听一下战争的消息,看有没有俩孩子的信。

信,又是信,二人每次出山她都这样叮嘱,他们的心何尝不是这样急?

由于走得早,不到晌午二人便在村公所领上粮食。这一天村公所里的人特多特忙,什么送军鞋的妇救会、儿童团,还有领粮食的军烈属等,挤满村公所的小院落。墙上贴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方块大标语,像是在过什么重大节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辽沈战役结束了,人们正在欢庆胜利。

“结束了,欢庆胜利?”云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山里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这都胜利结束了!“是不是当兵的都可以回家了?”她向被打听的人问。

“回家?仗还没打完哪能回家呢。”被打听的人说。

“那这胜利和结束是什么意思?”

“胜利和结束指的是咱东三省,大半个中国还在蒋介石手里呢,没看墙上的标语吗?”

“那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你问我,我哪知道?”

被问的是个年轻人,留着帽垫儿式的小平头,穿一件染面的青布棉袄,棉袄的上衣兜里还别着一支派克钢笔。虽然样子显得有些土,但那吹毛求疵的劲头一点也不落俗,看样子不是村公所的办事员,便是某个夜校的老师,显然对云霞这一问三不知的人有几分捉弄。

云霞正被这不伦不类的年轻人迷惑着,徐铁匠一步近前,横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钻进人空子跑了。

“闺女,别听他胡唚,我都打听过了,区长都见不到毛主席,你能见到吗?看来,这仗还得打一阵子呢,中国这么大,刚解放了东三省,往南远着呢。”徐铁匠说。

“那何春他俩……”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只要不牺牲,他俩迟早要回来,急也没用。咱爷儿俩先找个暖和地方歇歇脚,吃口东西喝口水,一会就到区上看看,有没有消息那是最准的。”

二人捡个暖和地方坐好,各自掏出了自己的饼子。云霞带的是粮馍,徐铁匠带的是糠面夹菜馍,粮馍当然要比糠面夹菜的顺口好吞咽。徐铁匠一口咬下去,总是露出“糠约约”的茬口,咽起来也十分费劲,因此,他不得不抻着脖子用水往下冲。云霞朝他要了块放进嘴里一嚼,牙齿间立刻发出唰唰的音响。云霞让徐铁匠放下他的,先吃自己的。徐铁匠坚决不肯,就两个饼子,谁吃的是?

“我一顿吃不了两个,带着您那份呢。”云霞说。把掰开的半拉饼子递给他。

“这闺女,其实我吃这个就挺好……”徐铁匠嘴里这么客气着,但还是把饼子接过去。

于是,二人喝着凉水,相互搭配着在露天地里吃完了这顿午饭。徐铁匠吃掉云霞给的半个饼子,又把自己带的两个饼子也全部吃光了,然后高兴地一抹嘴巴。他已有很长时间没吃这么好吃的饼子了,感觉真香。云霞却只吃了半拉就饱了,因此另一个又偷偷塞回包内。完事二人收拾一下东西,马不停蹄,直奔区办公的地方赶去。

区里的干部们对来访的军烈士家属都挺热情,当听说他们是打听何春和徐丙寅有无信件寄回家时,接待他们的干部都愣了下,似乎是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道:

“可能有吧……”

“有信了?他俩真的有信了?”二人对视了下,不约而同地问。

“您二位稍等,让我查查看。”

说着,这位干部拉开抽屉,从中抽出一张人员名单表,怕人看见,用手挡着查起人名来。尽管这样,眼尖的云霞还是见表上的许多人员名単用红笔做了记号。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不知他们等来的将是怎样的一个消息!

人员名单查完了,干部长舒了口气,把表格放在桌上,指着何春和小铁匠的名字问:“何春和徐丙寅……是这二位吧?”

“对,就他俩。”

“信,是寄给家里的信。”干部如释重负地望着他俩,“我都不知该如何祝福您二位,咱们区报名参军的有近百人,辽沈战役一结束,光牺牲就三十多人。这是昨天收到的民政部门下发的通知和战士们写给家里的信,我都登记造册了……不过请放心,他俩还活着,正随部队入关,我这表上都有。其实,您二位不来,最晚明天我们也会派人亲自把信给您送到,今天人手不够,大部分同志都下乡啦,象征性地带点礼品,慰问一下烈士家属……”

说着,这位干部拉开身后的橱柜,从厚厚的两摞子信件中找到何春和小铁匠写给家里的信。看来,做记号的战士已经牺牲了,这位干部的心情比较沉重。

以下什么都不用说,不但打听到二人活着的消息,还拿到他们写给家里的信。热情的区干部是怎样把信递到二人手里、二人又是怎样走出区政府大门的,全都不记得了。

这是自何春和小铁匠当兵以来,二人少有的愉悦与兴奋!

云霞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信,何春的信!见信如面,她终于见到何春的信啦!似乎能从这封尚未打开的信里面听到何春那亲昵的说话声。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久盼亲人的信件拿到手里更令人高兴的事呢?

没有。

她忙不迭地把信打开,端庄清秀的字体映入眼帘。云霞一连读了好几遍,信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变成一个个跳动的音符,重重地打在她心上、镌刻在脑海里。她又把信重新封好,准备带回家交给婆婆,让婆婆再亲手打开,然后婆媳俩在幽暗的麻油灯下,搂着两个孩子一起看、一起读。

整个一晌午,云霞都被这种兴奋冲击着。帮徐铁匠办完给村里人捎的货物,卖完他的铁器产品,太阳也快偏西了,二人才开始往回赶路。冬季里的天气短得惊人,看似挺高的日头,眨眼间便被那黛青色的大山给淹没,接踵而来的是刺骨的寒风和漫长的冬夜。为了赶路,徐铁匠迈开难以令人置信的大步,儿子的信始终在手里攥着,做父亲的同样有云霞的感受与心情。

云霞一溜小跑在后面跟着他。

天完全黑下来,徐铁匠的脚步也放缓了,云霞建议他坐下来歇歇。于是二人捡个宽绰地方放下担子。云霞又掏出那个藏起来的饼子,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递给徐铁匠。徐铁匠一愣,继而笑道,粮食这么珍贵,中午他已吃了探头粮了,还是你自己吃吧。云霞说看大叔吧,再珍贵也不大差这点粮食,快拿着,你家人口多,又都是扛饭的大人,我家人口少,还有俩孩子,都不扛饭,粮食每年都够吃。徐铁匠这才不好意思地接过那半个饼子。他刚要放到嘴边吃,恰在这时,突然从路边的岩石后面晃晃悠悠走出一个人来,只见此人像喝醉了酒,步伐踉跄无力,又突然脚下一绊,身子一软便倒在路边。

“大叔快看。”云霞一指。

“八成又是饿倒的吧,快去看看。”

二人饼子也没顾得吃,徐铁匠提着水来到那人面前。由于天黑,看不清此人的面孔,只见他衣着单薄,长长的头发遮住面部,浑身上下散发着夏季遗留下来的汗泥味儿,像个野人。

“水……水……”他在那发出绝望的呼救。

“水也是凉的,你能喝吗?”徐铁匠俯下身去,一面往那人嘴里饮水,一面问他是不是饿坏了?

几口水下肚,那人似乎有了点力气,说他已有两三天水米未进啦……老天连点雪也不下,这是要人命啊……如果有口吃的,或许他还能活下去……

徐铁匠瞅瞅云霞,云霞又瞅瞅徐铁匠,这个饼子还吃么?谁也甭吃了,还是救人要紧。于是,两个半拉饼子往起一合并,徐铁匠塞在那人手里。那人也不客气,猛地啃了两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有盐吗?最好把水里放点盐。徐铁匠问,放盐干啥,路上连点水都没有,不越喝越渴吗?另外这大冷的天,你喝大些凉水,冻死呀?

“嘿嘿……这就是你无知了,多吃点盐对身体有好处……冷是暂时的,等活动活动,暖和过来就好了……”

“好,我听你的……小命儿都快没了,假装还懂挺多呢……闺女,快,把盐袋子取来,放多少让他自己来。”徐铁匠说。

虽然此人声音不大,几乎是用残留的气息说话,但徐铁匠还是觉得他的话有一定道理,证明他头脑清醒挺内行,

“用不用架把火给你烤烤?”徐铁匠又问。

“别别,我身上有火,已经烤过了……”一听说架火,那人像被火灼伤般连连摇头。

徐铁匠再没坚持。

云霞取来盐袋,此人捏了两捏子直接放进嘴里。随着他咕咚咕咚的吞咽和咀嚼声,身子也渐渐坐直了,二人只好坐在一边观看。徐铁匠顺手捻上袋烟,待他划火点烟时,云霞突然大叫起来:“呀……妈呀,他、他是铁板张……叔,我们上当啦!”

“什么,铁板张?”徐铁匠把烟袋丢在地下,上前卡住他的脖子,“奶奶的,让我看看!”

云霞又划火一晃,果然是铁板张!没想到剿匪不死,这家伙还活着,并且骗吃了他们的饼子、喝了他们的水!徐铁匠劈把夺过他手中尚未吃完的干粮和水,愤愤地摔在地下。云霞就势搬起身旁的一块石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我、我今天非砸死你!”

“唉……要砸就砸吧,我早就听出你们是谁了……你是徐铁匠……你是何守山的儿媳妇对吧?我吃了你们的干粮,喝了你们的水,临死也闹个饱死鬼,值了……吃完这顿,下顿还不知去哪找呢……早报晚报时辰未到啊,现在时辰到了啊……”铁板张低下头,发出两声惨淡的笑。

云霞手中的石头终究没有落下。

徐铁匠狠狠踢了铁板张一脚:“铁板张啊铁板张,让我说你啥好,你赶驮子做买卖,人抠与不抠、货便宜不便宜,没人说什么,都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大伙还算个朋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为我那老三和守山大哥的何春赶驮子,抢了你的行市,你就心生歹意,纠结一伙人来砸我们两家的霉火……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守山大哥那么厚道老实的人让你们给造死了……我可以放你走,可人家儿媳就在这,你怎么朝人家说吧?”

“我还能咋说?已经这样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共产党的队伍厉害呀,把人都给我们剿光了,只剩我一个……我现在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有人的地方不敢露面,没人的地方又没法活……今天是你们自愿给的,我不没打劫吗?赶上这年月,有家有业的人还挨饿,像我这东躲西藏的人还能活几天?死了倒也痛快,早死早利索……其实那天我本不想伤人,是你那老三和何守山的儿子太霸道了啊……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滚石头……那是误会,要死要活随你们的便……共产党的军队把我们撵得钻耗子窟窿都藏不住,旦发能藏住,我也绝不朝你俩伸手要……看来,靠打家劫舍混饭吃已经行不通了……自从何守山死,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碰上你二人……砸吧,丫头,求你给我个痛快……”

铁板张语无伦次地把话说完,就势往那一倒,不吭声了。

二人犹豫了,互相瞅着。

云霞的心矛盾得最厉害,公公就死在此人手里,如不向他讨还血债,该咋回去向婆婆交代?又如何告慰公公的在天之灵? 可她又怎肯向这样一个人下狠手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们碰上他啊……

“大叔,怎么办啊……”她问徐铁匠。

“你问我,我问谁?你公公就死在此人手里,要报仇你就报吧。”徐铁匠说。

但连试好几试,云霞还是下不了手,最终把石头丢到一边……

看看天色已晚,又带着这么多东西,他们总不能丢下东西背着他去见政府。经过商量,二人决定还是放了他,料他这样也不可能再去作恶。但在放之前,徐铁匠用大手捏着铁板张的下巴正言相告:“现在放了你,不等于你没罪,是条汉子就自己到政府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不去自首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免得神出鬼没吓坏路人。”

说完,他回到担子旁捡起扁担。

“你们走啊?你等等……先别走……”铁板张突然拦住去路。

“你还有什么事?”

“俗话说‘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既然你们打算放了我,那就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能答应我件事吗?”

“什么事,说吧。”

“挑子里面有酒吗,给我喝几口……都说酒壮英雄胆,我喝了好去见政府,不然我不敢啊……再者,夜晚天气这么冷,您总得让我活到明天吧?”

“一共就打了五洋棒子,还是给别人捎的……”

“那就送我一洋棒子吧,行行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

“好吧,就送给你一斤。”

徐铁匠把一瓶酒送给他。

铁板张感恩戴德,怀揣着这瓶酒,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了。

徐铁匠和云霞继续赶路。

第二天,听出山的人们回来说,在去村公所的路上,又有人卧道死了,经验证是贩盐的铁板张,也是政府通缉的要犯。看样子他不像是饿死,更像是酒醉冻死的,因为身边还守着一个喝空的酒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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