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条件的限制,大山里没出现过名声显赫的财主,且也没有太穷的人,只要风调雨顺、大家的生活几乎是在同一起跑线上。除沟堂里每人不足半分地的园田外,其余的土地全在那一望无际的大山上。山上到处是大块大块裸露的岩石和从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的各类树种,人们的土地就在这岩石和各类树种之间,只要你肯下力,想种地,女人们端着种子,男人们扛着䦆头,可以从门前出发,一直种到几里外、甚至更远一些也没人阻拦,因为方圆几十里大山全属于他们。这里的人穷则全穷,富则全富,多少年来一直如此。他们的生活就像这古老的大山一样平常而又不可思议。工作组进山那天迷了路,是何春和小铁匠把他们带进来的。谁是地主,谁是佃户,谁的土地最多,谁的土地最少,这还真是个难题。勘界那天,全村人陪着工作组站在高一点的地方,指着远方的大山作汇报,哪座大山属于他,哪座大山属于你,庄稼都种在什么位置上……工作组只能用目测的方式进行估算,然后记在本上。地多的人自然要让出部分大山和土地,然后被工作组叫去批评教育一顿。接着调查有无剥削、划分成分等。给人的最终印象是,这里的民风简单淳朴,是个被政府和社会遗忘的角落……
不是嘛,自明、清两个朝代起,逃亡的人们就在这里落脚、繁衍生息,直至中华民国结束,历朝历代的政府官员也没来过这里几次,倒是匪患连年猖獗,不断骚扰人们的生活……因此这里也就不存在什么阶级和剥削,更像一个落后的原始部落。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仅在这里做了简单的人口登记,划分了成分,甩下几顶帽子就草草收场了。
生活富足的何二先生和其他几户家境条件较好的村民被划了个富农成分、得到顶富帽子扣在头上。但何二先生并未感觉这顶帽子有什么不同或压力,会对他以后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他和大伙的心情一样,很是津津乐道,政府并未忘记大山和生活在大山里的他们,他们终于融入到社会这个大集体中来!
工作组走后,还是给人们留下许多悬念和话题,共产党到底是干什么的,登记一下人口就算土改了?过去老百姓怕见到兵,如今见到兵又不那么可怕。就连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何二先生也搞不清这是咋回事,共产党并没共产什么嘛。因此,他特意跑去堂哥家问侄子和小铁匠。但刚刚和工作组接触,大道理他们讲不出,只告诉他一句话,共产党是为咱穷人说话办事的。
“只为了穷人,那么像我这样的‘富’人该咋办?”何二先生问。
“你就等着挨整吧。”婆婆抢话道,“教几个穷孩子,一年才收入几斗米,看把你给扬兴的,爽来连地也不想种了,还雇人,你那叫剥削懂不懂?光我就不知被你剥削过多少次。那顶富帽子你就戴着吧,工作组没说什么时候给你摘吧?”
“摘它干么呢,其实我就喜欢那个富字,备不住哪天我真的犯了小人语富起来;自古至今,还没听说有谁喜欢穷而不喜欢富的,只有傻蛋才那么想。我就是不够格,够格我都想要个地主成分。”
“那你不早说,早说我向工作组给你争取一个。”
“地主里面有富字吗?那是土豪劣绅的别称,咱大山里还没那样的人。”
“亏你还有这点觉悟,你这是反动。”
“我反动也是口头上的,其实我还是打心眼里拥护共产党的。不过嫂子,咱关上门子说自己家里的话,当初你是咋想的?我这富农成分也怨你这娘们儿,数你揭发我的最多。工作组搞调查,你是替我瞒点……你倒好,竹筒里倒豆子,一颗也不留,照本实发,有多少就倒多少,你咋就不说为了培养我侄子、我呕心沥血呢?学费给你免着,换个工也不行。”
“民不举官不究,有人举报顶数你家雇人的次数最多,特别是我和你哥,因此工作组就找到我,我也是首先通众言明的,咱们那是换工,我是帮忙,可工作组不信,说你这叫变相剥削。剥削不动旁人剥削自己的堂哥堂嫂,性质同样恶劣。”
“好人死在证据手,你这娘们儿,唉……不过,富字压不死人,我不能因为自己戴了顶富帽子就否定全局,总的说共产党还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师啊……为穷人办事,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天下什么人最多?还是穷人最多。国共开仗,天下非共产党莫属啊……”
“你个挨千刀的,可吓死我,我以为你是来找后账的……那你说我们何春这买卖还跑不跑?”
“跑,咋还不跑呢?等你家挣足了钱,共产党一共产,说不定我还能分点呢。”
“你呀,长点好心眼子,分你侄子算什么东西。”婆婆骂。
但不久,又有一条可怕的消息传进大山,山外正在招兵募马搞备战,仗是一定要打的啦。共产党要做战略上的转移,只留下少许地方武装,维护和巩固这刚刚诞生的红色政权。这对于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人们来说,无疑算不得什么好事。那些被新政府追捕缉拿的恶霸地主、土豪劣绅很快就纠结到一起,组成还乡团,疯狂地向新政府实施报复。因此,山外盗匪猖獗,战事不断。
然而,已经尝到甜头的何春和小铁匠,岂肯放弃这个买卖?更不会被土匪所吓倒。为防不测,徐铁匠特意为两个年轻人连夜赶制了两根链条式的钢鞭系在腰间,一旦碰上劫匪,能跑则跑,不能跑也能对付一阵子,不至于束手就擒。
这主意不错,钢鞭往腰里一藏,不显山不漏水,还携带方便。因此,无论是赶驮子的路上,还是回到家里,小哥儿俩都会忙里偷闲,拿出来摆弄一下这古老的防身器具。久而久之,竟还悟出一点套路。特别是小铁匠,似乎不摆弄一下这东西、不出几身臭汗,浑身都不舒服。有时一不小心打在驴屁股上,驴拼命朝前跑去,他则像招来马蜂的小公牛,大喊大叫地再去追。逗得何春不知一天要捧腹大笑多少次!他就从没听小铁匠喊过累。
对此,云霞倒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土匪手里会不会有枪?真要有枪,碰上这倒霉事可犯不上拼了,莫如要钱给钱、要驮子给驮子,起码不至于塔上命,土匪的心都是黑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咱不就为了赚钱么?不拼咋着,该拼还得拼。”何春说。男人的骨子里都有股血性。
“反正你不能和他们硬拼,你拼不过他们。要不咱别赶驮子了,看搭上命咋办,就在大山里老守田园种地吧。”云霞说。
“种地能赚几个钱,闹个年吃年用也就不错了,日子刚刚好过,你又让我回来种地,女人见识……”何春捧着妻子那张恳切而又好看的小脸儿戏谑道,“另外,盐贩子是我和小铁匠给挤跑的,这时候撂挑子,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品带不进山,村民还不得骂死我俩呀。”
“反正你不能离开我和孩子,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这个家没有你可不行。”又是那句无可奈何的话,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
“唉,你呀,我啥时候说离开过你?放心,我每天按时回来不就完了嘛。”
云霞这才嗔怪地笑了一下。
放开妻子的脸,何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差别!
久居大山的男人一旦走出去,就像放飞的野鸟,想关也关不住了。多彩的世界,博广的见识,每多走一步,回报总比那岩缝中的几粒粟米丰厚得多,冒险是值得的。而女人则不同,她们留恋丈夫和孩子,渴望家庭的完美,宁愿躲在大山里挨饿受苦,也不愿出去冒险、使一个美好的家庭破碎。装着这份分歧,小两口各持己见,默默地生活和度日。何春每次出山,云霞都抱着孩子跟在后面送出老远,晚上又早早站在山丘上瞭望,期盼远方山路上的人影出现,静听那熟悉悦耳的驮铃声。
然而,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迟早是要来临的。
这天晚上,小哥儿俩回来得挺晚,两家人急得团团转。待二人满头大汗从山路上跑回家时,已快三更天了。只见二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回来,不但丢了驮子,就连驴也不知了去向。进屋一细问才明白:二人上好货后刚走到半路,突然枪声大作,区小队和还乡团在山里接上了火,子弹带着尖利的呼啸从头顶上划过。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太阳偏西才停息,双方互有伤亡。最终区小队占了上风,把还乡团一直赶进大山才收兵。这期间何春与小铁匠一直蹲在河沟里没敢露面,待枪声停息以后,二人才从沟里出来抓紧赶路。
日落时分,谁知那伙被区小队赶紧大山的残匪又重新纠集到一起,正在路上清点人数准备转移,见他二人赶着驮子从对面走来,没容分说就抢走了驮子,看看驴背上还驮着盐巴,说要找个肃静地方烤驴肉吃。一个家伙还踹了每人一脚,问他们为什么不带口锅来!面对荷枪实弹的土匪,二人大气没敢吭,满身的本领更施展不开,只能咽下这口气。就这样,人算逃回来了,但驴和驮子全丢了。
“看,我没说错吧,就凭你俩还能打过土匪?”云霞总算占到理上,“我说老守田园种地你不干,非要出去跑买卖,这要搭上命可咋好,明儿个别出山了,就在家好好待着吧。”
何春没再说什么,但他的心早已不属于这大山了。大山里没什么出钱之道,仅这一条路还被土匪给堵死了,他心里非常难过。他又想起二叔说过的话,挤跑了盐贩子,一旦那伙人返回来报复咋办?如今国共两党正拉抽屉,你来我走,老百姓是最遭殃的时候,任何与共产党有来往的事都会招致杀身之祸。与其坐以待毙,莫如提前想个办法。
正在这时,母亲给儿子端上饭菜,何春让媳妇烫壶酒,顺便把小铁匠找来,哥儿俩坐在一起压压惊。
云霞去了。
时间不大,小铁匠被找了来。二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吃菜喝酒,趁人不备,何春问小铁匠,今天的事吓坏了了吧?小铁匠摇摇头,又没要咱的命,怕啥呢;又问何春,你呢?何春也摇摇头道,我比你大,你不怕,我更不怕,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真他娘的窝囊!
“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可土匪那么多,咱俩拼不过呀……”
“嘘——”何春让他小点声,“拼可不是办法,得想办法智取。驴和驮子丢了,明天这盐咱俩还贩不贩?”
“我说贩,可我们家里人不让我贩了。”
“你嫂子也不同意我贩……男子汉大丈夫,未必贩盐就有出息,咱们可以考虑干点别的。”
“哪能干啥?”在何春愣神的工夫,小铁匠又紧跟一句:“何春哥,我最相信你了,你说干啥咱就干啥。”
“那好,你听我说,为这事我想了一路,盐贩子是咱俩挤跑的对吧?还有人说那伙盐贩子中就有人当了土匪,说不定啥时候回来找咱俩的后账……再者,土改工作组也是咱俩带进山的,多少也与共产党有点联系,早早晚晚,咱俩的头非让这伙人给砍了不可,莫如趁早跟共产党去闹革命,咱一个大小伙子,整天追着驴屁股贩盐能有啥出息,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
“你是说咱俩去当兵?”
“对,趁早报名去当兵,也算名正言顺,以后也不至于被国民党抓了壮丁。”
“我咋都好说,可你家嫂子和孩子咋办?”
“还没成家,就学会贪妻恋子,没有我娘儿仨照样过……就这么过!”
“呀,要让我可舍不得嫂子和孩子。”
小铁匠惊讶,感觉何春的心太狠,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啦?正在这时,云霞抱着老二从外面走进,问二人又嘀咕啥呢?驴没了,还想出山赶驮子呀,你俩往里扛啊?
二人闭了嘴。
以后,二人一直没出山,但他们却很少待在屋里,一面到大山深处去扣鸟儿,一面坐下来谈论如何跟共产党闹革命的事。似乎在这点上,何春要比小铁匠懂得多。
祸不单行。
正当这件事在哥儿俩心中快要酝酿成型之际,又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像一剂催化剂,加快了他们的进程速度,注定了小哥儿俩今后的命运。
这天夜里,小两口儿办完自己的密事儿,醉意朦胧的云霞搂着丈夫的脖子刚要入睡,突然屋后的山坡上便传来石头的滚动声,接着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喊话声:
“快!快!堵门!压顶!何守山和徐铁匠挨着,就这两家子,娘的,小兔崽子,一个也跑不了!”
何春一直醒着,听见说话声心想坏了,这是劫匪,于是他猛地推开妻子,穿好衣服跳下地,顺手把徐铁匠打的那根防身铁链握在手里。这时,土匪已上了房,从上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和咯嘣咯嘣瓦砾的断裂声,屋檐上也开始哗哗往下落土。睡在另间屋的何守山老两口也闻声起炕,但经验告诉他们,两个屋都不能着灯,更不能出去,要守住门窗,同劫匪对峙。
“何守山,出来一下。”一个家伙在院中喊。
何守山咳嗽一声来到外屋:“是朋友就上屋,犯得上在外面大呼小叫吗?”
何春抢前一步拦住父亲,让他先别开门,问明这伙人的来历后再说。何守山问过后,外面的人答,路过此地又饥又渴,兄弟们就想化顿斋饭吃。何守山说,化顿斋饭就化顿斋饭嘛,我又没说不给,这又堵门又压顶成何体统!房上瓦都被你们踩碎了,明年开春我还得修房子,你知道烧一窑瓦多费劲吗?告诉兄弟们,谁家过日子也不容易,悠着点;听朋友的声音挺耳熟啊,不会是贩盐的铁板张吧?
外面人哈哈大笑:“够意思,虽然兄弟挺长时间没来了,还听出是兄弟的声音。不过进屋就免了吧,谁家都有大男小女、有老有少,兄弟们生相丑陋,看下坏孩子就麻烦了,也不方便对不?把斋饭送出来,兄弟们回头就走,或让你儿子出来一下。”
“我儿子不在家,没看槽上没有驴吗?”
“糊弄谁啊,你儿子前些日子出山,驴让大团的人牵进山给宰吃了,现在一直待在家里。”
“你是听谁说的?”
“大团里有个兄弟投靠我时说的。”
“这么说你们不是一把伙的?”
“男子汉大丈夫,要想顶天立地、干一番事业,就得拉起杆子干自己的,整天受人约束,能有啥出息!”
“兄弟有种,够条汉子。既然这样,你就应当为百姓做点善事,何必打家劫舍、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呢?还有,你我也不是相处一天两天,无情也有义嘛,有啥话朝我说,何必找我儿子?”
“少他妈说废话,你儿子抢了老子的行市,让我丢了饭碗,不找他找谁?就是分红也得分点吧。”
“噢,原来你是分红来了。可你记得有这么一句话:不义之财不可取吗?我儿子跑买卖是赚了点,可那是凭辛苦挣的,不是砸霉火砸的,有本事你还接着跑,和他竞争嘛……听口气兄弟羽翼未丰,依我看,你还是收手别干了,或到别处去,世间百行,行行都能混饭吃,这是何苦呢。你在山外横也听说了,新政府刚刚成立,决不允许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猖獗。”说着,何守山把门闪了条缝。
“兄弟我是没啥势力,但这只是暂时的,准说我以后就不能发展壮大自己的队伍?共产党工作组才几个人进山,就把你们这些人摆弄得服服帖帖、惟命是从,什么打土豪、分田地、划分成分,难道我说话就不好使吗?”
“哟哈,兄弟这话也不怕外面风大疝了舌头,那是政府,你这又算啥呢?想学共产党进行二次土改吗?你们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手里连个透气的家伙都没有就敢砸霉火?呵呵……兄弟啊,不是我笑话你,你比小孩子过家家还幼稚啊,亏你还是个买卖人……唉,真是笑死我……盐贩子也敢冒充政府来坑人,真看新政府势单力薄、收拾不了你们这些东西了……”
何守山险些笑死。
站在父亲身后的何春终于看清了,这伙土匪势力不大,满打满算超不过几人,加上去徐铁匠家的,充其量也就十来个人,而且手中握的不像是枪。土匪不敢近前砸门就证明了这点。对付这样的土匪有两种办法,一是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多少给点钱、赚个面子打发他们快走;二是硬撵,决不惯下这臭毛病!何春首先选择的是后者,他让母亲护着两个孩子躲进墙旮旯别动,以免土匪往屋里扔石头伤人,然后安排父亲和妻子手持棍棒各守住一扇窗户,他则堵在门口,土匪能退则退,不退他就准备冲出去拼了。
正在这时,邻居徐铁匠家突然发出一声铜钟般的呐喊:“打!狠狠地给我打!到我这砸霉火,你他妈也不查查日子!”随着徐铁匠的一声令下,一家人手持器械齐刷刷从屋里杀出。那父子绝非等闲之辈!三个儿子,两房媳妇,加上徐铁匠本人,都是抓铁钳抡大锤的身板,谁能抵得住?压顶的土匪喊声“扯呼!”便从房顶上翻滚下来。待这院的土匪稍一愣神的工夫,何春也就势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一向被山里人著称为车轴汉子的小铁匠,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他腿脚灵活,身轻如燕,霸道得很。他用父亲给捻制的钢鞭在院中一圈圈撵着土匪打,土匪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被他逼得找不着门口,只能攀墙如掉饺子般跳入何守山院内。小铁匠穷追不舍,紧随其后翻墙追过,何春趁势也冲出房门。小哥儿俩犹如一堵墙,直朝土匪压去,土匪哭爹喊娘。急于逃命的铁板张一面叫喊:“兄弟们,撤!快撤!”一面带着他那伙人拼命往对面山上逃跑。
小哥儿俩还是穷追不舍。
“快回来!回来!危险!”何守山一面在后面追一面喊。突然,土匪掀翻了山坡上的几块顽石,顽石轰隆隆滚下,何守山左闪右闪终没躲过,伴随着一声惨叫,他同巨石一道滚下山坡……
土匪们跑了,但何守山再也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