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八年的小铁匠终于转业回家了,这无疑是大山里的一桩喜事。一连好几天,学校放假,村民停产,人们不惜错过春耕大忙的良好时机,坐下来听他讲故事。在乡亲们眼里,他永远都是铁匠的儿子,除了无情的岁月把他那憨态可掬的娃娃脸变成男子汉外,其余什么都没变,甚至就连那山里孩子特有的本分与实在也都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这哪像个带兵打仗的人呢!
然而,他的确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并且还带好兵,打胜仗。他那大大小小几十枚纪念章就足以证明了这点。八年的军旅生涯经历得实在太多,要讲的故事也实在太多。他从锦州战役的第一仗讲起,一直讲到抗美援朝结束,人们都听呆了,他的故事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
故事讲完了。
当人们问起他是否回来看看就走时,他略微愣了下问:“走?去哪?”
“去工作呀?”
“什么工作?”
“当区长呀?”
“嗨,怎么还胡说八道呢,这次回来我哪也不去,还在家打铁。”
“打铁?”
人们又是一阵惊叹,鬼才相信这是真的!当兵八年,二等功臣,又是营长,最终又操起打铁的行当,这也太让人心酸了吧!起码也得到区上要个一官半职的。假如把他最初当兵看作是为了报效国家、无私奉献的话,那么现在全国解放了,人们获得了幸福、过上了新生活,像他这样的功臣索取点回报也是应该的。看来,他不是大脑出了什么毛病,就是始终停留在当兵走时的憨傻状态上。
一段时间过后,小铁匠果真没有走出去,又在家里抡起了大锤、听见那咚咚的打铁声,人们才相信这是真的。看来,人们的分析与事实有误,他既没去娶城里的姑娘享清福,也没到区上做官,而是又实实在在回到生他养他的大山里来。关于他的工作,大山里终归有不甘寂寞的人,出去一打听才明白,这次全区像他这样转业回家的有二十多位,政府确实无力对他们逐个进行安置。而像小铁匠这样的转业干部确属政府安置的在边人员,可不知为什么,转业回家的路上,他只是到区上作短暂停留、便辞去那份美差曲道回家了……
听完这个故事,人们不知如何评价他才好,当兵咋还把他当傻了呢!
另外,他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有许多事情需要解决,什么生活、工作、妻室等。假如把打铁看作是最好的美差,那么今后的生活该咋办?起码女人的问题就就不好办。人们敬重英雄和功臣,一旦英雄和功臣多了,反倒不被人们所重视。三十出头的人还没结婚,甚至连女人的影子还没有,是非常令人心碎的,大山里可没有这么合适的姑娘等着他。山外有,可人家愿意到大山里来吗?这情况在他们那批转业回家的老兵身上已不是什么罕见事了。他成了大山里又一个不好解决的困难户。
人们在议论小铁匠的同时,当然也忘不了何春,他现在在哪?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无家无室的人恋家往回跑,而有家室的人反倒不回来了,全弄拧了……在人们的一再追问下,小铁匠才朝他们解释:何春哥不可能再回到这大山里来了,转业后就直接留到城里工作了。人们也就不再问了,正如人们所预料到的,何春是走出大山的唯一一个当大官的人,还回来干么?“能盼邻居车马牛,别盼邻居做王侯,车马牛能解上劲,做王侯是远水不解近渴。”老人们的话一语道破,人们寄希望于小铁匠,对何春不寄什么希望都。至于他的妻儿老母如何安置,更是个未解之谜。
云霞和婆婆却不能满意这种答复,他们要打听的事情实在太多。小铁匠回家,自然使那婆媳俩高兴了好一阵子,可那毕竟是人家的人,她们多么希望山路上再走回她们的何春啊。
这天是婆婆的生日,云霞特意出山赶了趟集,割了几斤肉,打了二斤酒,晚上做几个好菜,顺便把徐铁匠父子请到家中。一是家里没个男人,这几年徐铁匠一家没少帮了忙,二是自小铁匠转业回家,也没来得及请他吃顿饭。这样,不用坐陪那父子俩也能痛快吃饭喝酒,顺便还能细细询问一下何春的近况。
菜端上酒斟满,婆婆首先举盅道:“我们妇道人家喝不了酒,你父子也不是外人,能喝就喝吧。三铁匠这孩子刚刚转业回家,本打算前几天就该请他吃顿饭,可总也排不上,现在轮严了,也该轮到我了,偏赶今天还是我的生日……”
“娘——。”
若不是云霞打岔,婆婆还想多说几句。
那父子一愣,相互瞅了几眼。徐铁匠不好意思地把酒放下:“看这是咋说的,要知是老嫂子的生日,我说啥也让三儿他娘给您做碗长寿面送过来。”
“大叔,别听我娘瞎叨咕了,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昨天就过了。”云霞说。
“不对吧,咱娘儿俩昨晚还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怎么这么会儿你又说我的生日已经过了呢?”
“真的过了,娘,那是您记错了,不信您问问您孙子孙女。”
“奶奶,您是昨天过的生日。”孙子占福说。
孙女小凤不知母亲的用意何在,于是说:“奶奶昨天过生日没吃好的,今天请铁匠三叔又过生日……”
“对,今天又过生日。”婆婆说,这才明白儿媳的用意,“或许是我记错了?我也不知这是咋了,过去的事像是发生在昨天,而昨天的事总是变得那么遥远,撂下爪儿就忘,唉……都是何春个瘪犊子把我给惦记的。不管昨天还是今天,好东西放哪天吃,我就哪天过生日,你父子也不是外人,我没有那么多说道,来,咱们喝酒。”
那父子也就无甚推辞了。
话题很快就扯到何春身上,小铁匠一口咬定,何春哥挺好,留在城里一家工厂做党委书记了,工资也挺高,大概能挣一百多块吧!
“一百多块?!”婆婆着实吓了一跳,“那他的老婆孩子咋办,就留在乡下了?”
“这……大概是吧……也许不会……我也说不准……”小铁匠吞吐着。
“也不说回来看看?”
“可能是抽不出时间吧……工厂刚刚筹建,人手太忙,一个顶俩,何春哥有意让我也留下,我没留……”
“咳,你这孩子,别老就大概可能的,给我说准了,他到底咋回事,不会是牺牲吧?还是有事瞒着我。”见小铁匠说话吞吐,婆婆紧盯着问。
“大娘,我真的没瞒您什么,何春哥真的挺好,不信您瞧。”说着,小铁匠从腰间解下贩盐时父亲给他二人打的铁链,“这是临转业时何春哥送我的纪念品。”
“你的那条呢?”
“整丢了。”
“你这孩子,倒也实在,大娘又没逼你什么,急啥呢。”婆婆笑笑,朝小铁匠举盅示意。
小铁匠一饮而尽了。
徐铁匠叹了口气:“三儿这孩子,都实在得有些发傻了,何春让你留在城里,你就留下算了,何必又回来呢,这大山有啥恋头,唉,愁啊……”
“三儿可不傻,总惦记着乡亲们,哪像我那何春?更没啥可愁的,放心,找媳妇儿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打不了光棍儿。”婆婆说。
“那敢情好了,老嫂子,来,我敬您一盅。”徐铁匠兴奋地一拍大手,给婆婆满了盅酒。
这时,占福顺手拿过小铁匠手中的铁链,小凤已坐到他怀里了。两个孩子死缠着让他讲故事。小铁匠说,好,那铁匠叔就给你们讲一个铁链的故事吧:
那是打天津的时候,何春带领的连队率先攻进城。天津城内一片狼藉,到处是枪声、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为给后续部队扫清障碍,他们同敌人展开残酷的巷战,大街上横七竖八,到处躺满敌我双方的尸体,血水像小河一样哗哗流淌,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这时,何春右臂已中弹负伤,他用左手拎枪指挥着战斗,暗堡一个个被攻下,一个连的战士剩下他们不到一个排,部队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着。突然,一幢二层小楼里又响起激烈的枪声,这是敌人建在楼底下的一个暗堡,子弹打在周围的路面和建筑上溅起片片火花,部队再一次受阻。派出去的两个爆破小组在敌人的暗堡前倒下了。眼看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何春一面组织火力掩护,一面准备好炸药包,他要亲自冲上去把这个暗堡炸掉。这时,时任班长的小铁匠爬过中央大街,来到掩体后面。他顺手夺下何春手中的炸药包,说声机枪掩护,便独自一人匍匐向前爬去。他没考虑太多,首先想到何春是指挥员,家里还有妻儿老母,要死也得他先去死。一米、两米……在接近敌堡不到十米远距离时,他果断拉着导火索,接着飞身一跃,便把炸药包撇了出去。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一股气浪把他抛出有十几米远。凭借山里孩子的敏捷与结实,他顺势一滚,在敌人火力间隙的空当,只身一人冲进了小楼。他寻声找到那个暗堡,用手榴弹把里面的敌人干掉,然后又顺着楼梯奔向二楼。楼上的敌人万没想到会从下面上来这么一个黑汉子,最初一愣,当发现就他自己时,一个家伙便去摸枪,他一个点射将其击毙。哪成想这是他枪内的最后一粒子弹,再去扣扳机时,枪哑了。就在其它敌人醒过神来去掏枪的一刹那,他猛地把手中的冲锋枪甩了出去,接着又是一个就地翻滚,并顺手从腰间扥出那根铁链,同敌人展开了肉搏。待战友们冲进小楼一看时,他这位英雄安然无恙,敌人却缩成一团、在他手中的铁链下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没成想这竟是守城敌人的一个营级指挥所!
这次战斗他只身炸掉敌人一个暗堡,消灭了三个敌人,抓了以敌营长为首的五个战俘,还有缴械投降的三百多名国民党士兵,上级给他记了二等功……
故事讲完了,两个孩子听直了眼,小凤问:“以后呢?”
“以后呀,我们胜利了,你爸爸到医院里去养伤。”
“那不说这铁链是我爸的嘛,你的那根呢?”占福问。
“我的那根呀,嗨,甭提了,文工团要排节目,在采访我的时候,不知被哪个女兵给偷走了。”
“咋还偷呢?”
“朝我要我不给,可不就偷吧?你们还小,不懂事,那女兵可坏了。”
说到这,云霞插话道:“你呀,可真傻,要让我说啥也把那铁链找回来,找到铁链也就找到女兵了,备不住那还是定情物呢。”
“看嫂子吧,我一个小班长,哪还有什么定情物,就这点能耐哪配得上人家。”
“那你以后不又升了排长、连长、营长了吗?”
“那是南下和抗美援朝以后,一步步升的……唉,官儿是一直升着,可战争却结束了,如果仗一直打下去、或在部队再停留一段时间,我非查出偷我铁链的那个女兵是谁,不把她领回来她也得朝我赔礼道歉。现在不成喽、解甲归田喽、回家抡我的大锤喽、没工夫扯那闲淡喽……嘿嘿……”他逗着俩孩子笑了。
婆婆又笑弯了腰,三铁匠这孩子可真长出息了,八年兵没白当。她敢肯定,如果没有小铁匠,儿子肯定倒在敌人的暗堡前了。不过有个疑点她倒要问问,儿子是打天津时负的伤,照片是打完天津时照的,儿子的伤不会好得那么快吧。小铁匠说,就是为了让家里人放心,何春哥才咬牙站在相机前,同他留了这张珍贵的合影,其实他衣服里还缠着绷带呢。
“这么说他真的没牺牲?”
“您咋还不相信我呢?大娘,何春哥真的挺好,我没骗您,他已经转业到地方了。她若牺牲的话,民政部门早就上门来慰问了。”小铁匠说。
“我可不希望那些倒霉蛋登门。”婆婆又说。
何春好,家里也好,婆婆也就放心了。尽管他没打听出儿子的任何细节,但只要他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给他老婆孩子一个好交代。
但作为妻子,云霞一直观察着,他总觉得小铁匠说话不够扎实,像是有事瞒着她。除了何春好,留在城里一家工厂做党委书记外,其余什么都没说。即便抽不出时间回家看看,那么多写几封信的时间总会有的。最近连封书信也不写了。她断定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亲自去城里一趟,看看她日思夜想、分别八年的丈夫究竟如何。恩爱夫妻八年未曾蒙面,牛郎和织女总该会面一次了吧!
因此,时隔两天以后,她便把正在打铁的小铁匠叫出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小铁匠一愣,支吾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去看他?人好就中呗,看他干嘛,有那必要吗?多余。”
“瞧你这话说的,我不看他谁去看他?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也变老了……”
“那倒也是哈……嘿嘿……不过我想,还是让大娘打前站看看他好,以后你有的是机会。你现在去兴许有些不便……您想,军队干部,刚刚转业到地方,工作没干多少,家属倒找上门来,多少也有些分心,让人也说闲话对吧?”
云霞竟没听出小铁匠话有些牵就,反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铁匠的话兴许有些道理……乡下女人,没去过大城市,更没在这种情况下找过丈夫。她不能让人说乡下女人没出息。
可婆婆去未必就比她去方便。
这几年婆婆的腿脚明显不如从前,记忆力也明显下降,加之路途遥远,要坐一两天火车才能到。仅凭信上提供的地址,她能找到一个偌大省会城市刚刚筹建的一家工厂吗?总之她觉得小铁匠是有意搪塞她、阻止她。但经过商量,婆媳俩决定,还是让母亲先同儿子见面好,无论其中有无变故,她都有个缓冲与喘息的机会。
于是,她首先把婆婆送到山外。
就在婆婆走后的当天晚上,小铁匠又独自一人来到云霞家,这时,两个孩子已经入睡,云霞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琢磨着剪纸。见小铁匠进来,她忙不迭地收起剪纸的匣子,让他坐,他坐下了。问他有什么事,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眼睛瞅着天花板,又瞅瞅窗外,过了许久才十分为难地说:“嫂子,我对不起你……”
“怎么对不起我了?有什么话你倒是说啊?”云霞似乎预感到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现在大娘去找何春哥了,我才倒出空来对你说,何春哥他、他……”
“他怎么了?牺牲了?”
“不,他在外面又有了……”
“又有什么了,你倒说清楚呀?”
“有女人了,他又结婚了……”
“什么?结婚了?这不可能吧!他和谁结的婚?什么时候?你可别吓唬我……”尽管她这么说,但语气还是随着这突然降临的一切变得无力。她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没吓唬你……打完天津以后,何春哥去医院养伤,被一个女大夫看上了,于是二人就好上了……他们是在抗美援朝前期结的婚,为这,我们哥儿俩闹翻了,谁也不理谁。朝鲜战争结束回国以后,军首长才知道这件事,对何春哥的行为做了严肃处理:记大过处分一次,开除军纪,后来转业到地方……这时候,我也要求转业回家,何春哥才找我谈话,又给您写了信,我怕您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一直没敢给您……”说着,小铁匠双手把信递给云霞。
云霞没接。
“本来像何春哥的能力,抗美援朝结束以后,满可以再升职或继续留部队工作,就因为我没替他隐瞒你和他的婚姻,所以他不但没升,反倒被转业到地方工作……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您……”
“好了,别说了,都怪我糊涂,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们这两只山臭虫,会打仗、能立功、能升官,但更会欺负人……”
“是的嫂子,您尽管骂,使劲骂,骂几句痛快痛快,可事已至此……”
“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小铁匠把信放到炕上,转身走了。
云霞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圈里的畜禽开始叫食,她发现自己头朝里静静躺了一宿。一切都结束了,八年的期盼与漫长等待最终化为泡影,丈夫被另外一个女人给抢跑了,还有什么可惦记可思念的呢?
没有了!
有的只是她和他曾经有过的梦。而这梦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只能在那个剪纸的匣子中才能见到。
这时她才开始默默流泪,一个人偷偷地哭……
是啊,在当时那个年代,像何春这种与前妻自动解除婚约的事情不属个例,至于他们的亲人以及原配妻子又是何反应?后人只能以探访、了解或艺术形式做部分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