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守山死在土匪手里,既在人们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谁让你儿子抢了人家的行市呢?
铁板张是几个盐贩子的头,此人又抠又奸,他做买卖从来不许人讲价,要多少就多少,假如能从价格上让你点利,他想方设法也要从秤头上找回来。谁要是能在他身上赚到点便宜,就等于在铁板上拔出一根钉子。既然铁板上拔不出钉子,那么他的价格也甭想讲下来,故得此外号。何春和小铁匠贩上盐以后,他的财路断了,因此记恨在心,想了个打家劫舍的歪主意。虽然羽翼未丰,但对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来说,也够不寒而栗了。没想到在这不起眼的大山沟里栽了跟头,因此再没敢来。
但何守山却死在这伙不起眼的蟊贼手里。
一连多少天,何春躺在炕上不肯起来。他对父亲的死非常难过,更没想到父亲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最难过的当属婆婆,中年丧夫,这预示着她的后半生将过着嫠妇居寡的孤苦生活,因此好几天水米未进。云霞哄着两个孩子,一面劝说丈夫,一面照顾婆婆,这个家庭如天塌地陷般充满危机。今后的日子该咋过?于是她哭了。
这天早晨,云霞躲过两个孩子去做早饭,没想到婆婆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起来了。云霞的心像顿时开了两扇门那般敞亮,婆婆朝她笑笑说:她想开了,人活百岁终归一死,你爸死得是早了点,但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死就死吧,日子咱们还得过;一个人若能混个甲子,没给活埋,也算不容易了。政府不正在通缉捉拿铁板张这伙人吗?这伙贼寇一个也跑不了,天底下没有老死的贼!即便他隐姓埋名跑哪猫起来,酒后也得吐真言、说走嘴,这是老人的谚语!
婆婆对此是充满信心的,也是相信新政府的一种表露。同时问春儿呢?快把他叫起来,还和过去一样,该干啥干啥,不能让人看了笑场;你想你爹、孝顺你爹,但不是这么个孝顺法,应当打起精神,好好拉扯着老婆孩子撑起这个家,过日子……
婆婆唠叨了很多,云霞感动得只想哭,她终于又看到婆婆那张端庄刚毅、而又充满个性的脸。她的性格就像他的剪纸一样干练质朴、充满浓厚的生活情趣和气息,没有谁能够理解一个中年寡妇的苦衷,只有她自己。
何守山的死无疑在大山里引起一阵恐慌。首先埋怨上门的是何二先生,他骂何春不该贩盐,埋怨堂嫂不该放纵儿子在外面惹事,堂哥的死仅是个开始,何春和小铁匠把土改工作队领进山,谁敢保证以后还乡团不会找上门来?那可是一股真正的反政府武装,杀头的事还在后头呢!
这看法倒和云霞的不谋而合,一个家庭总不能出现两个寡妇吧!
婆婆用质疑的目光端详着何二先生,二人的观点产生分歧,于是质问何二先生,我咋看你好话没从好地方出呢?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他不盘算挣钱指着啥?哪像你何二,待在家里糊弄着教几个孩子,也能混个“富”字,我们想富得下一番辛苦、出一把子力气。
“你这娘们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那个‘富’字。”何二先生一甩袖子生气走了。
婆婆瞅着何二的背影骂:“何二这东西,没啥好心眼子。春儿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自己做主了,该干啥你们小两口商量,别听他吓唬。”
云霞倒是非常认同何二先生的说法,她用乞求的目光盯着丈夫,意思二叔的话你都听见了?
何春当然听见了。可越是这样,倒越激起他的愤慨。大山里识字撰文的人应当有几个,可竟没有一个敢走出去干点大事。他们就是在这种思想的制约下,把本该放出光彩的文化与本领给予了大山、埋没了自己。有的干脆捧着书本、背着八股文章在大山与岩缝中了却一生。像何二先生办个私塾、教几个孩子算是最有出席的。
“不。”
他首先这样想。
他一定要走出去,干自己该干的事,绝不待在大山沟里任人宰割。为此,小两口儿实实在在吵了一架。看来,已没什么力量能够阻止男人走出去的决心了,云霞又哭又闹整整哭了半宿。她无法接受恩爱夫妻将要分开的残酷现实,丈夫的心成了她永远也无法破解的谜。
然而,他到底还是走了,二次招募新兵的通知下来以后,同他一起报名参军的还有小铁匠。此时的小铁匠正符合报名参军的年龄,而何春已是虚着二十六岁的人了。按理说像他这个年龄、并且已有妻室的人部队是不能报名参军的,怎奈考虑到他的文化素养和决心,招募新兵的人还是破格接受了他。临行的这天早晨,全村人排着长队、敲锣打鼓把两个青年送出山。云霞和婆婆抱着两个孩子,就夹杂在人群中间。母亲盯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不知他此去何时才能回来、还能否回来。望着丈夫远离的背影,看着说说笑笑欢送的人流,云霞还是抑不住扒在婆婆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随着解放战争序幕的全面拉开,胜利的捷报也不断传进大山,这对于那些送子送夫报名参军的老百姓来说,无疑是最大安慰。然而,战争是要死人的,胜利是必要付出牺牲的代价,何春和小铁匠一直没有消息,俩人到底咋样了?村里人不断打听。
何二先生是最关心这件事的人,一有空闲就往堂嫂家里跑,问长问短,同时瞅着云霞不住地摇头晃脑、赞不绝口。作为堂嫂,自然明白小叔的意思,他是真心喜欢上这孩子了。这点婆婆倒是满自豪的,苦尽甜来,没看他婆婆是谁!
“甭看你们旗人挺大个脚板子,倒还挺有眼光呢。”何二先生终于发话了。
“啥挺有眼光?”婆婆正在剪纸,抬起头,对何二先生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一下。
何二先生用嘴示意了下走出去的云霞:“侄媳妇这孩子真不错,一块的福相啊,越看越有官太太的派头,备不住我侄子还能当将军呢。”
“我给儿子挑的媳妇能错吗?哪像你们汉人,丁儿大点个小蹄子,站都站不稳,哪还有更远的目光?要让他糟蹋人嘛,一个顶俩,也不管孩子受不受罪,把个脚裹得流脓淌水……相你侄媳妇那天,我谁都没用,看一眼就把事定下来了,媒人说应当让小两口儿见一面认识认识,我说不用,免得节外生枝,以后有的是工夫,有多少话俩人被窝儿里还说不完?就这样把婚结了。”
这话说得何二先生忍俊不禁:“你这倒简单哈?呵呵……”
的确,堂嫂不但人长得像回事,就是说话也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总是透露着一股英武之气,哪怕是难听话,放在她嘴里也有股令人惬意的舒服感。
“唉,只是啊……”何二先生话锋一转又叹了口气,“这孩子哪样都好,就是旺夫上稍微差池点啊……自从何春当了兵,咋还连点笑模样也没有呢。”
“什么,你说孩子不旺夫?好你个何二,竟诅咒你侄子,你给我说清楚,你侄媳妇哪点不旺夫了?不然好多的你!”婆婆一听就翻了脸,手中的剪刀直奔何二先生。
“我是说自咱家何春当兵以后……真是……”何二先生又强调一遍自己说的话。
“恩爱夫妻突然分居两地,她能高兴吗?这与旺不旺夫有啥关系?”
“你恼啥呢,像猫咬了屁股,快把这剪刀收起来……我要有诅咒我侄子的意思,就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咱不就说这么个意思嘛……何春这东西,不知咋想的,挺好的媳妇不在家守着,当啥兵呢。”
婆婆收回剪刀:“舍不下老婆孩子的男人能有啥出息,苦尽甜来,过过这个火蓬劲儿就好了。即便在家,也是神不守舍,贼懒贼懒的,还不如这么着痛快。”
“那他当初就不应当结婚、不该娶人家的闺女。”
“我说何二,你的埋怨到底还有没有完?媳妇这几天刚顺过点劲来,这要是让她听见是不是火上浇油?”
“我这不就对你一个人说嘛;你想,何春是我侄子,无论大功小功,真要能在部队立个仨俩的,然后再安安全全回来,我也看着高兴。只怕是啊……唉,自古红颜多薄命,一旦咱何春犯了小人语可咋整……”
“你还胡嘞……”婆婆一瞪眼,又把剪刀朝他奔来。
何二先生赶紧躲开,但口气始终没变:“怎么的呢?你想,我哥哥尸骨未寒,我侄子再有个三长两短,说人说不坏,这个家庭可咋办……”
“呸呸!这种丧气话你也敢往外说,快淹死这些不怀好意的小人!”婆婆使劲吐了两口,“我们何春福大命大造化大,枪子都得绕着走,你给我滚!滚!”
见婆婆二次又翻了脸,何二先生拔腿就往外跑,婆婆手掐剪刀追到大门外。何二先生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婆婆手中的剪刀直奔他心窝,何二先生微微闭上眼睛,婆婆终究没敢捅死他。
“何二,我今天饶你一命不死,今后你若再敢来我这门口刮旋风,小心我砸断你的狗腿!”
“红颜薄命是书上说的,又不是我编的,我是照本实发。”
“书上是书上,你说就不行。”
婆婆涨红了脸,不依不饶。何二先生突然发现,堂嫂眼圈发红,气得快要哭了。于是又劝说道:“嗨,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起码你侄子还没有牺牲的消息,即使有,也没你取笑的份,你一个读书人不会不明白这些吧!”
看来,何二先生如不做出深刻检讨,婆婆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何二先生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与莽撞,短短几分钟之内,竟两次冲撞了婆婆、犯了人家的忌讳。有些话可说,有些话是不可说的,心照不宣也就中了,这正是他读书人的愚蠢。为防他人看见,何二先生抻着婆婆的衣角转到避静处,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对堂嫂说,惹祸的不就这窟窿吗?咱扇他还不行吗?说着,他脱掉鞋子,在婆婆的怒目注视下,照准自己的嘴巴狠狠就是两下子。也许他太过于认真了,嘴角竟然流了血。婆婆吃惊地瞅着他说不出话来。
“够吗?不够这半面脸咱再来两下子。”
“你怎么还这样!”
“这样咋了,何家的男人,有点犟脾气呢。”
“这脸都红成这样了,看回去怎么向你那小媳妇交代。”
“这你就甭操心了,趴着跪着是我们两口子的事。”
婆婆毕竟是个女人,她被何二先生的超常举动给折服了,最终还是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嘴角。何二先生趁势抓住婆婆的手说,嫂子,您别生气,我对您说句心里话,月下老配姻缘配错了,其实咱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儿,您嫁给我那只会干把死活计的堂哥太亏了,如今他又过早地离开了你……
“滚一边子去!胡唚什么你!”婆婆挣脱了他的手,“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对不?”
“我怎么能欺负你,我欺负你还叫人吗?我何二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正人君子,欺兄霸嫂那不是我何二该干的事,我是太尊敬您了……今天的事哪说哪了,您不能让侄媳妇知道,否则她会嫉恨我一辈子的。今后我到您家来,您更不能往外撵我或砸断我的腿,人这辈子能碰上个知心人也不容易呢……再者,婆媳俩老就鼓着,您不怕憋出病来?咱这大山里也没啥好景致,除您婆媳外,哪还有个顺眼的,球球蛋蛋……和堂嫂说说话,一睹侄媳妇的芳容,权当是百花园内去赏花,也是读书人的一大消遣,侄媳妇那孩子横竖都挑不出毛病来……”
“你呀,让我说你啥好,浑身臭文人的酸腐,快滚吧!”
婆婆被他说得不知如何是好,拐过墙角还在骂他是少骨无筋的臭书生,山里的野蒿子,永远也拿不到大面上去,看那青紫的半拉脸怎么回去向你那小媳妇交代!
何二先生晃了下脑袋,堂嫂的手都摸了,谁还在乎这半拉脸?婆婆又骂他,你就背灯影子的能耐,这块出息永远也别想拿到大面上!
不错,何二先生原本是个胆小如鼠、掉树叶都怕砸脑袋的人,不知今天这是咋了,竟敢这么放肆,说了那么多充满淫秽的挑逗话。看来,每个人都有无尽的潜能待于激发。至于婆婆骂他是少骨无筋的臭书生、大山里的野蒿子,永远也拿不到大面上,这倒不假。青年时代的何二先生也是个精神抖擞、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青年呢,在家里读的书不算,总想出去继续深造,有朝一日报效国家。怎奈那时军阀混战,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动不动就举上横幅上街游行,政府又常常派军警上街镇压。因此,他背上行李,带好盘缠路费,出去不到俩月又偷偷跑了回来。原因是大山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太凶险。
但这仅是堂嫂骂,别人可不敢,大山里没有谁能比得上他何二,他回来后便办起了自己的学堂。报效国家有多种形式,这也是其中一种吧!到目前为止,大山里至少有三代人受过他的教育,像走出去的何春和小铁匠就是其中之一。
大凡世上的读书人都有种怪癖,何二先生的怪癖就是洁身自好,四十二岁才想结婚,并娶了个十九岁的黄花闺女。这在当时,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恐怕都快抱孙子了,可他的儿子还不满十岁!
一段时间过后,堂嫂果真没把这事说给别人,何二先生也就侥幸把这份隐秘藏在心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