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多少年,我才明白。走出了那一步之后,自己真正在乎的一切都会失去,从此痛逝,再不复返,无论如何也追不回来。”
这个冬天很冷,一些地方的水面甚至结冰。束髻垂髫的孩童大着胆子,尝试往前多踏一步,被旁边的披发青衫少年拉了回来。但听有语喟叹,抬眼间飘雪如絮,随风漫扬。一影伫立芦边,宽袍大袖,负手抬足,从裾下伸出脚踩的木屐,轻触冰面,欲放而未落,稍凝片刻,缓缓收回。
布襪微沾雪泥,有扇轻拍,复又一尘不染。其畔侧坐的绒帽遮额女子晃袖旁拂,移扇拢合,扇面题写“时无英雄”四字稍现即隐。
束髻垂髫的孩童好奇觑视涂蜡的鞋屐,忍不住悄问:“那人是谁呀?我似曾在家中透过窗簾瞥见 其著此样蜡 屐在庭院与父亲小叙片刻即出,家父居然对他恭恭敬敬……”
“你怎竟不识此公?”其畔一个苍发银眉的道人肩披鹤羽氅,瞥目低言道。“阮遥集乃镇南将军、吏部尚书、南安侯。亦系睥睨天下的‘兖州八伯’之一。你该听说过‘阮囊羞’的趣闻,应知成语‘囊中羞涩’源出为官清廉的阮遥集。非仅因为位高权重,才使你父亲桓彝尊敬他,而是为人的品格,不愧为‘竹林清贤’阮籍和阮咸之后……”
“他对木屐的爱好传为典故,”披发青衫汉子后边一个破笠遮颜之人柱拐棍捻髭转谓,“成语‘祖财阮屐’指的是祖约喜爱钱财,阮遥集喜欢木屐。虽然是平生老友,两人的高下未必要到最后才见分晓。”
披发青衫少年投目望向残桥那边,有个紫衣人驻骑仰嗟:“我曾经以为,和你一起玩闹,此生必会充满快乐。不料这只是一个以欢笑开始,以悲凉结束的故事。”
随即缓缰往前,从两排挽弓瞄准残桥另一边的乌巾裹头甲士队列里越众而出,望向水边宽袍大袖之影,眺问:“你后悔吗?我没有。”
披发青衫少年拉着束髻垂髫的孩童退后,只见宽袍大袖的身影在前面似微摇首,犹立未移。骑马遥视的紫衣人霎却目光泫闪莹然,低嗟道:“从此一别天地阔。若还有来生,仍或再做朋友,一块儿醉酒玩闹,一起疯耍人间……”
束髻垂髫的孩童小声询问:“那是何人来着?”
“祖约。”破笠遮颜的瘸子捻髭悄谓,“镇西将军、豫州刺史。其乃北伐名将祖逖胞弟,不过他要跟‘流民统帅’苏峻联手发动叛乱,便如阮遥集此前所料……”
“祖逖北伐的功业,”不远处有个坐在折叠椅上指挥手下持盾往前推移列阵的俊逸青年眼皮未抬,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刚过世没多久,就被你一把输光。让你这个亲兄弟继承他所有的一切,充任豫州刺史,接掌部众。你却驭下无方,没能抵抗‘羯酋’石勒的侵攻,丧失祖逖北伐成果。出任‘镇西将军’之后,你又对现状不满,心怀怨恨。终于走到反叛的地步……”
“小戴,”骑马遥视的紫衣人在残桥另一侧冷笑道,“令尊姿态峰颖的神气,你学个十足。可是戴渊出众的韬略,你学不了。还是尽早跟阮遥集走罢,否则我发兵进击,你必死在豫州军抢渡的第一刻。就像你父亲‘秣陵侯’戴渊,过江出任征西将军,都督六州军事、加授散骑常侍,坐镇合肥。却在‘王敦之乱’时,再任骠骑将军,率军勤王,作战过于勇敢,不知进退,败死在救援建康的京师前线……”
破笠遮颜的瘸子捻髭低言:“戴渊年轻时,喜欢侠义,曾在江淮袭扰商人和旅客。陆机度假后回洛阳,行李很多,戴渊便指使一班年轻人去打劫。他在岸边闲坐折叠椅上指挥手下的人劫掠,安排得头头是道。戴渊原本风度仪态挺拔不凡,虽然是处理抢劫这种卑劣勾当,神彩仍旧与众不同。陆机在船舱里远远地问他:‘你有这样的才能,还要做强盗吗?’”
“我看那些权贵走狗还不如强盗。”残桥另一侧有个背剑的布袍书生在紫衣人后边懑然道,“随便找个借口杀陆机全家,然后便连其弟陆云也容不下,甚至追杀他两个女儿。昔年小人得志,编个理由诛灭潘安的三族,不分男女老幼,当街屠戮如宰狗。还说潘安的兄弟潘豹有怨言,因而一个也不放过。能有多大仇恨,杀人全家,竟致株连几族?侥幸逃脱的潘伯武说,绝不原谅。御用文人爱讲的‘腹诽’乃是懦夫所为,至于‘乡愿’,亦属于权贵鹰犬爱干的行径。宵小鼠辈对我们耍弄这些‘话术’不管用,只能更加清楚地诠释何谓奸佞之徒。咱们不仅世代公然嘲讽斥骂这班混帐东西,日后一有机会还要讨伐他们到地老天荒。永不饶恕!”
破笠遮颜的瘸子捻髭瞥觑道:“似是‘金谷二十四友’石崇一族的漏网之鱼。”其畔一个柱刀观察的披裹皮袄壮汉摇头低叹道:“对晋室权贵而言,其乃又一个找上门算帐的麻烦。能用钱摆平的都不算多大事儿,但他们有血海深仇。”
“石兄弟斥责得好,”骑马遥视的紫衣人转望布袍书生,颔首称然。“跟我和苏峻一起携手齐心戮力,报仇雪恨才有机会。就算死也不要像戴渊父子那样,站错了队。实乃不明是非……”
折叠椅上的俊逸青年忿欲投剑之手刚抬就被按下,芦边那位宽袍大袖的男子微摇头道:“我要走了。不必与早已须髯灰白的‘十少’计较,打打杀杀半辈子,谁还不厌倦?我们无力改变一切,如今我才渐想明白,年少时那一步,或许真的走错了。”
“哪一步?”苍发银眉的道人肩披鹤羽氅,在后边先似一怔,随即叹息道,“你仍萦怀难释,始终放不下?不管你怎么做,慕容氏终必崛起,成为又一个噩梦。拓跋也不省油,石季龙和他叔父石勒更不好对付,这些人皆比永嘉初年的匈奴首领刘渊甚至其后的刘曜难缠。然而晋室真正的麻烦,从来还是祸起萧墙之内……”
折叠椅上的俊逸青年又欲投剑掷击,再度被宽袍大袖的男子身后一个盘膝侧坐的虬髯壮汉按落。
“你无论怎样走出那一步,”骑马遥视的紫衣人微哼道,“恐怕结果仍是这样子。说到现状,有谁果真满意?表里如一的人还剩多少,试问阮遥集,满意过吗?便连苏峻亦知你与陶侃和我一样,不满外戚庾亮专横,担心混乱,于是执意离去,要南下避祸。你身为镇南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手握重兵而不图霸于南方,居然甘心这样就放弃所有的一切?为何不索性同我一起联合苏峻以诛杀庾亮为由,举兵搞定这个乱糟糟的局面?你太消沉了,难怪苏子高和他的死对头庾亮都认为你自甘颓废,当为而不为……”
破笠遮颜的瘸子捻髭苦笑:“我也问过他,为何不学凉州刺史张轨自为‘河西霸主’割据一边,其实南方的地盘很大……”
“如今他连‘镇南将军’也未必想当,”苍发银眉的道人肩披鹤羽氅,在漫空飘扬的雪絮中喟然道,“何况‘南方霸主’?阮遥集一直苦苦求出。屡向王导等‘顾命元老’自陈天性疏放,非京尹才,不愿再留在朝廷碍眼,想去广州……”
宽袍大袖的男子仰天憬然,不觉低嗟若叹:“广州。但愿我此生还能观看南方海面的日出日落……”
“庾亮掌权后觉得你碍眼,”骑马遥视的紫衣人目露怨恨之色,出言质问。“我不觉得。苏峻其实也不这样认为,但你既然决意一走了之,为何未念往昔友谊,不留些有交情的旧部给我,却安排他们转投温峤,甚至把不少人马交给陶侃。然而阮氏诸人其实与陶侃貌合神离,你让‘扬威将军’阮放去当交州刺史,他在途中恰逢陶侃部将高宝平梁硕自交州返还,阮放设馔请高宝,伏兵杀之。难道你与陶侃果真能从此不计前嫌?”
“因为他知道你靠不住,”断桥边一员披虎皮氅的将领沉脸微哼道,“虑及迟早要作出祸乱。你和苏峻怨气太重,还不如温峤、庾亮,以及王导与陶侃靠谱。因而阮大人率其宗族亲友分批南下之前,预先给王导也留下一些部众,协助拱卫京师。嘱咐凡是不愿意跟随南迁的老部下,所领的人马悉听朝廷号令……”
“最终留下谁也不管用,”骑马遥视的紫衣人在另一边冷笑道,“包括你。即便身为阮遥集的养女婿,谁敢重用你这种几姓家奴?邓岱,你是坐过牢的。既随王含反叛,亦曾跟王敦作乱,终虽遇赦,然而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为何不拉着王愆期、纪睦一起来跟我干?”
断桥边那位披虎皮氅的将领沉声说道:“我要留下来干你。摆平搞定之后,再去南方追随阮大人……”
不出所料,这话顿时引起两边兵士剑拔弩张加剧。披发青衫少年忙拉束髻垂髫的孩童退避,但见一袭纤影晃过疏索的芦荡,雪絮飞扬中现出的披罩麻布之人穿雾渐近,足著芒鞋悄行在冰封未固的水面,向岸边那宽袍大袖的男子凛目投视。
宽袍大袖的男子睹而微怔:“我这辈子自问断然难以做到始终不行差踏错,未必能像你一样步履薄冰……”
披罩麻布之人越距逼视,语声冽然道:“阮遥集,你是我要杀的最后一个竹林传人。”
树下窝棚内蜷卧的乱发小孩猝惊而起,揉眼懵看四周,衣襟忽被一只手揪住。
“小赤儿,”蓦有低语在耳后悄问,“洛书牌在哪里?”
蜷身卧在陋棚里的乱发小孩挣扎欲离,摇头说道:“我没拿……”却遭凉手掐脖,光线幽暗处有双寒眸逼视道:“如果你不是为了盗取‘洛书牌’,却溜到‘慕容寺’干什么?竟还那般轻车熟路,四处翻寻。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来历,公孙家族的后裔一直念念不忘……”
乱发小孩掩面说道:“我不记得那么多……”耳后悄语如针,锐钻心头:“你肯定记得谁让你来找‘洛书牌’。河图洛书那些秘密,没人比公孙家族更清楚。当年司马懿攻取辽东,未能将你们赶尽杀绝。你又跑回来了,究竟把‘洛书牌’偷藏到哪儿去了?”
戴草笠的小家伙从棚外匆步奔过,听到里面似有话声,又倒退而回。
乱发小孩在棚内捂眼说道:“为何不去问常世家的人,我不记得那么多事情……”光线幽暗处的寒眸逼近,语含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常世家有人在‘安东将军’手下做事,其亦属于公孙氏遗裔,回头我去杀光他们,帮司马懿了结辽东旧事……”
“谁在说话?”戴草笠的小家伙探头探脑,在棚外忽问,“仲达,真的是你吗?”
挑担孩童奔随在后,愕问:“所谓‘仲达’是谁来着?”戴草笠的小家伙转身伸扇拍头道:“司马懿,字仲达。亏你还是向秀的后代,竟然也跟茂伯的灰孙儿辈一样不爱读书求知……”
背筐娃儿跟来懵问:“说谁呢?”
“说你。”戴草笠的小家伙以扇敲打道,“谁不知你爷爷向雄,字茂伯,或伯茂。你也跟他一样糊里糊涂,究竟该叫茂伯还是伯茂,便连道明那位爱读书的老爸也闹不明白,我相信你和爷爷自亦搞不清楚,可见你爷爷有多么让人纳闷……”
皮帽孩儿牵马在后,惑问:“谁是‘道明’?”
抱壶小孩摘草给马吃,走来说道:“蔡谟,字道明。父亲蔡克,是当今的名士,在‘车骑将军’那里做官,司马腾亦欣赏他……”
“被司马腾欣赏就离死不远了。”戴草笠的小家伙唏嘘道,“他前次抱起我亲腮两下,就向太傅府极力推荐我跟随‘车骑将军’的一班幕僚去朝鲜‘采风’。幸好我及时跑掉,不然势必也跟公孙家族那些人一样从此在冰天雪地消失……”
“他兴许出于好意,”抱壶小孩拿草喂马,头没转的说道,“不过你还小,肯定受不了辽外的天寒地冻之苦。我听闻司马腾心肠没那么坏,他是司马泰之子,亦即司马懿从孙,官至并州刺史,任内都很称职。司马腾初封‘东瀛公’,他认为‘瀛’字亦即‘嬴’,也包含赢的意思,因而高兴地自谓……”
戴草笠的小家伙没耐心多听,摇了摇扇,又到窝棚外探觑道:“仲达,果真是你在里面吗?我是春华,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在湖边,一起搭棚看星星……”
皮帽孩儿在旁惑询:“谁?”
“就是司马仲达的老婆,”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遮嘴悄谓,“其发妻张春华。出自河内山氏,是山涛的堂祖姑。自幼绰号‘春小太岁’,她乃司马懿正室夫人,司马师、司马昭、司马干以及南阳公主的亲生母亲。晚年受司马懿冷落嫌弃……”
抱壶小孩说道:“司马懿深知汉朝国运已衰,不愿屈服于曹操,便托故称有风痹之疾卧床难起,拒绝征召。曹操疑心他使诈,便悄差人夜往刺探,司马懿坚卧不动。有一次晾晒书籍,忽遇大暴雨,司马懿不由自主地奔去收书。家中惟有一个婢女看到,张春华担心司马懿装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灾祸,便亲手杀死婢女灭口,而且亲自下灶烧火做饭。司马懿由此十分看重她。但也嫌其狠毒,后来司马懿宠爱侧室柏夫人,连张春华都很难有机会见到丈夫。司马懿生病卧床,张春华前去探望病情。司马懿说:‘老东西真讨厌,哪用得着烦劳你出来呢!’张春华羞惭怨恨,于是拒绝进食,闹腾要自尽,她的几个孩子也都不吃饭。司马懿惊恐而赔礼道歉,张春华才停止折腾。司马懿出来后对别人说:‘老东西不值得可惜,只是担心苦了我的好儿子们罢了。’许多年后,张春华的亲孙儿晋武帝司马炎受禅登基,建立晋朝,追谥张春华为宣穆皇后……”
挑担孩童问道:“她女儿南阳公主是不是嫁给荀彧之孙?”
“对。”抱壶小孩颔首称然,“咱们在荀崧那里看过她的绣像,其乃汉室侍中荀彧六或五世孙……”
戴草笠的小家伙摇了摇扇,又朝棚内投觑道:“仲达,你真的在里面吗?猜猜我是谁……”
皮帽孩儿纳闷道:“你们为何却似没怎么尊敬司马家族历代的那些人呀?”
戴草笠的小家伙啧然道:“因为我们是‘竹林七贤’的后代。嵇康被害,别人以为我们内心全无波澜?”
皮帽孩儿瞥他一眼,微哼道:“我看你内心的波澜最大,尤其是从刚才到现下……”背筐娃儿惑问:“刚才他看到了什么?”
“不要再提刚才,”戴草笠的小家伙揭开棚布,口中说道。“最重要是当下。”
只见乱发小孩在里面掩脸摇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戴草笠的小家伙挥扇将其拍去一边,迳自寻觑道:“你捂着眼睛,当作看不到。后边破了个这么大的窟窿,好像有谁蹿出去了,其影往树丛里一闪,让我追去察看究竟是谁?先前枉我来回寻找半天……”
背筐娃儿挤进来转瞅道:“你躲到里面干什么呀?”乱发小孩揉眼说道:“刚打个迷糊瞌睡,闭眼才一会……”皮帽孩儿瞥觑道:“你肯定看到什么。”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往乱发小孩头上一拍,随即匆钻而出。
眼看要追上前边奔晃入林的纤影,破衫褴褛的脏汉扑过来拉扯道:“我是清白的……”
戴草笠的小家伙挣扎道:“先放开我再说!”破衫褴褛的脏汉纠缠道:“不,你要先听我说,眼见并不为实……”没等说完,脸上猝挨一屐。
趁其捂面叫苦,戴草笠的小家伙得以挣脱,拿屐追觅道:“刚才我好像看见她往这边……”
跑没几步,破衫褴褛的脏汉又追来拉拽道:“你要耐心听我详细解释……”戴草笠的小家伙烦恼道:“你别拉我裤袴松褪……”破衫褴褛的脏汉扯住不放,往后拽道:“别急着跑开呀,先听我说……”
戴草笠的小家伙挥扇乱打,趁其吃痛缩手,仓促挣离,又往前寻。怎料破衫褴褛的脏汉旋即追至,不顾鼻青眼肿,扑来喊冤:“六月的飞雪,亦难洗清你们泼到我头上的污水。其实真相有复杂的多个方面,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边嚷边抱小家伙往相反方向跑。
“叴!”戴草笠的小家伙见林间那纤影越离越远,难免懊恼不已。“居然就这样给她跑远了。可别撞去凶险的地方……”
破衫褴褛的脏汉出言以慰:“别担心。其未著靴,跑不远……”戴草笠的小家伙犹自挥扇乱打,脏汉忙于遮挡脸面,突然撞树。
嘭声磕响,两人各跌一边。小家伙拾笠爬起,从脏汉身上蹦踩而过,追觅往前,看见有个背一盆花的青衣小帽之人撑枪在林间转悠。小家伙戴上草笠,忙唤:“脂膏!有没看见她跑去哪边?”
背一盆花的青衣小帽之人驻步乱指道:“林雾渐浓,看不清楚。好像是这边,却又似另外方向……”戴草笠的小家伙边奔边说:“分头找,你先帮我拦住那谁……”
“谁?”背一盆花的青衣小帽之人刚问,便被破衫褴褛的脏汉扑来抱住其腿,口中呼冤道,“七月的飞霜,亦难洗干净了是不是?且听我详尽解释……”
戴草笠的小家伙匆奔道:“浪费工夫听完他的那堆废话,人早就跑远了,一溜没影。还指望能追着谁?”
“所言在理。”背一盆花的青衣小帽之人在后面不耐烦地踢打道,“放手,别缠住我!你要追就去追那个肥崽……啊不对……应该称其为阮大人,虽然眼下无非是个小肉孩。谁没有过这等样肉乎乎的小时候?”
破衫褴褛的脏汉不顾裤坠,拼命拽扯道:“苏子高,你们不要先入为主,对我抱有成见……”
“所以你就‘先入为主’?”苏子高被其抱腿难行,踉跄忿踹道。“我早就说过表面老实的人最靠不住,外观瞅似本份人,老实巴交。却不知从哪里学会张子房的兵法,给我们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咦,你提醒了我。这一招我日后要用,引以举兵。”
随即目光转狠,抬手凝蓄爪势,忽出不意,倏然发力,往脏汉咽喉抓扼,口中沉哼道:“这就更须饶你不得。毕竟我对这盆花发过誓,做人要狠,行事够绝才行。”
戴草笠的小家伙奔在前边,转望道:“脂膏,你要干什么?”苏子高出手扼喉之际,目露杀机地转视道:“没事没事,你走你的路……”不意裆下先挨一击,猝痛而倒,眼见脏汉仓促拿石块从跟前溜开,苏子高难免错愕道:“这么难杀?怎料他也有两下子……”
“岂止两下子?”两个猎户模样的汉子肩上横扛枪矛,从树后转出,经过其畔,慢悠悠地俯视道。“我们这些拜把兄弟没你想的那样简单。”
苏子高挢舌难下:“拜把兄弟?幸好未杀成,否则决难轻饶善罢。一时冲动,使我自身也有危险……”两个猎户投眼打量,苏子高仰面迎觑其目,不觉面如死灰,陡似心头莫名一紧,说不出因何霎刻竟暗憟忘语。
那两人遛达而过,林中有人打招呼:“彭世、李千,哥俩终于巡山逛返啦?先过来吃东西……”
戴草笠的小家伙悄随惑瞅,只见若干人影围篝席地吃喝,或立或蹲。一个癞头儿坐在树下,嗓声嘶哑地张口忽唱:“天当棺材盖,地作棺材板!”
数矢忽至,癞头儿挡在跟前,咯血而倒。戴草笠的小家伙眼帘蓦现此样场景,瞬显即消。他一惊欲呼,冏脸小子蹦下枝桠,讶问:“一锅蛇羹而已,却何故如此惊悚?”
癞头儿坐在树下愕望,戴草笠的小家伙揉眼怔瞧道:“你是谁呀?”
“没名没姓。”热锅旁边一人拾薪添柴,头没抬的说道,“死了也无人问起。他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从小跟着我们。”
“乱世多孤儿。”有个独臂老卒抬着瓦缸斟毕,目光悲怆,转头问道,“敬这个年代一碗酒。谁想要?”
戴草笠的小家伙心头犹存隐隐余痛未息,难言何以然。
唤作十少的小厮拉马走过,转瞅道:“下面有河有涧,为何不去捞鱼吃?”冏脸小子摇头回答:“刚才有些人跑去那边察看了,似没捞着什么,摸索半天未返。还是先吃蛇羹垫肚才好受些……”小厮到热锅旁边一瞧,问道:“多大条蛇呀?”
“并没多大,”一个破衣烂衫的书生拿根竹筒吹火道,“蛇羹,主要是饮汤热身。”
“热身不如吃狗肉,”脏脸之人走来说道,“锅里那条蛇是不是先前从我脚下溜走的……”
有个忙着喝汤的毛发稀疏瘦汉推搡道:“我们先看见的,你别来抢食。”脏脸之人非仅未离,反而大咧咧地坐下,掏囊摸出几条小爬蜥,往锅里扔。毛发稀拉的瘦汉啧然道:“这样弄作一锅,吃法太不讲究了。”
肿面破汉在后边解剖一个蟾蜍,捏攥手里,急着也要抛进锅,口中说道:“你有所不知,前阵子走散之后,我和范老大都快饿到吃人了。”毛发稀拉的瘦汉抬手挡住蟾蜍,从锅边推开,低哼道:“倘若真敢吃人,我就干掉你们!谁想跟吃人的家伙一起组队?难保哪天睡熟之时不被吃……”
“糟糕年代不吃人就要被吃,”肿面破汉捏着蟾蜍,伸嘴吸吮道。“或因不忍心吃人,结果反遭奴役。我和范老大居然被那小肥童收了,当其跟班,甘愿作牛作马,因而有切身体会。”
“有得吃就行。”毛发稀拉的瘦汉将肩后又伸来的蟾蜍从锅边打开,随即说道。“此前我们跟陆机在一起总是挨饿难熬。其军纪严明,怎奈他上头那班混蛋又扣住粮饷不发,故意百般刁难。因而我们也要藉此机遇改投那小胖孩儿,毕竟他从太傅府跑出来。戴渊建议咱们一起保护那小儿周全,并送其去找寻失散的人会合,只要琅玡王氏没死尽,咱这伙便有出头之日……”
那小厮牵马驻足说道:“不如先找阮放,然后一起去投奔驸马都尉王敦。其乃晋武帝的女婿,早年迎娶襄城公主,亦即舞阳公主。王敦是琅琊王氏的重要人物,俊秀洒脱,善于评鉴人物,精通《左氏春秋》,深得族兄王戎赞赏。”
破衣烂衫的书生拿竹筒吹火道:“王敦与公主成亲不久,在公主专住的府中如厕,看到漆箱里盛着很多干枣。他以为是厕所里摆设的果品,便顺手拿起来吃,竟将干枣全部吃光。其实这些干枣是用来塞鼻孔,防臭味的。王敦出来后,又有侍女端来金澡盘、琉璃碗,里面分别盛着水与澡豆,让他净手。他却以为是干粮,便将澡豆倒进水里喝掉。侍女全都掩口而笑。此事蔚为趣谈,故以‘澡豆为饭’形容一个人没见过世面的窘态。”
“我终于弄清了这个器具的用途。”脏脸之人旋拧几下手攥的物品,使其张开,伸到肿面破汉捧近的盆里,撸来杵去,抓肉搁入锅内。然后整根撸进羹汤来回搅拌,众皆捂鼻挪避。脏脸之人抬起那根器物,拧回原先的梨形,闻了闻味儿,似亦自感纳闷。戴草笠的小家伙凑眼端详道,“它的侧面形状好像一支棒棒糖。”
苏子高背一盆在旁纳闷道:“然而据我所知,那根东西不是这样使用的。建议你最好归还给韩晃……”
小家伙伸手欲拿,霎间忽见苏子高腰嵌投戈坠骑,在血泊中艰难爬行,直至奄奄一息地伏首瘫趴,犹未甘心,口中喃喃犹问:“花呢?整盆掉落哪里去了,我的那盆花呢……”蓦有枪矛投抛,又扎其身上。
戴草笠的小家伙惊跳:“噫!他怎么……”顾不得头上帽落,匆促揉眼之时,刚才瞬似看到的场景又即消失。转头却见乱发小孩不知何时悄蹲在后面。
“又是你!”小家伙拾笠拍打道,“不然我怎会看见这些……”
“不是我弄的。”乱发小孩挪身躲避道,“我也能看到东西。想问你是啥时候开始见到异常场景……”
“最近才看见。”戴草笠的小家伙从腰后所挎皮囊掏取药瓶儿,忙往眼角滴入草药水,掰着眼皮说,“不知为何眼睛出怪事了。你还能看到什么?”
“有时我能看到将来,”乱发小孩捂面说道,“多数仅只一瞬间。”
小家伙戴上草笠问道:“未来怎样?是不是很美好……”
乱发小孩抬手遮嘴,悄言告知:“天上有巨物突然砸下。”
戴草笠的小家伙眼睛不由睁大,随即说道:“扯!”
忽闻耳后有细语钻颅似谓:“无知者无畏。将来就是那样,不过你眼下无须担忧,我要提醒你的是当心身边恐有孽障作祟……”
“此生最大的反派是谁?”戴草笠的小家伙悄问,“该不会是苏峻吧?我觉得其似奸诈……”
苏子高在篝火旁若有所思地投来一眼,随即朝那小厮暗使眼色,低唤:“十少,别忘了我先前跟你说过……”
戴草笠的小家伙刚啧出声,耳后有细语微钻脑颅若诮似笑:“凭他和‘十少’这等样人,还未必能算有多可怕。”
那小厮牵马摇头,苏子高又以眼色催促,低言叮嘱:“记住,别带他去阮放那里。”
戴草笠的小家伙挠腮乱望道:“会是谁呢?”
“你的小伙伴里面,”耳后细语钻入脑中提醒道,“其中一个最要命。”
“哪一个?”戴草笠的小家伙忙问,耳后细语却避而不答,另又悄加提醒,“其令我琢磨不透,且先不提。但你记住以后要约束阮放、阮修,别让他们故意打杀陶侃手下的人,后果会很严重……”
戴草笠的小家伙悄指破衫褴褛的脏汉,探询:“那他呢?”
耳后的细语透露:“后来他跟苏峻死于同时同地。”
戴草笠的小家伙一怔,摇了摇扇,啧然道:“这一天应该不会很快到来,对吧?”
破衫褴褛的脏汉质问:“做一个诚实的人,为什么这样难?”众人转觑无语。
戴草笠的小家伙捂耳走开,脏汉跟随道:“我很重视名声。”戴草笠的小家伙转往苏子高后边,破衫褴褛的脏汉忿追道:“清誉很重要。”
苏子高蹙眉说道:“你还在乎这个?先把半褪的裤头拉上去罢……”
“别以为我不在意,”戴草笠的小家伙和破衫褴褛的脏汉不约而同地往腰上提了提松弛欲坠的裤头。脏汉懑然道,“其实我很在乎。但我更担心哥们的安危。”
苏子高微哼道:“你什么意思?”
破衫褴褛的脏汉脸似忽有憟色,移身到戴草笠的小家伙后边说道:“真相是可怖的。”
戴草笠的小家伙懵然转望,脏汉伸嘴到他耳边告诉:“极其可怖!”
小家伙猝受其态惊吓,匆忙跑避。只见忠伯肩扛一人走过,小家伙转头看见,不由怔望。
前边有匹秃鬃之马窜越林雾,引起忠伯的注意。待其更近一些,讶然辨觑道:“咦?好像我骑来的那匹秃毛骢……”匆忙丢下肩头所扛之人,奔去追马。
小家伙蹑近忠伯背后,歪头欲瞧,猝遭忠伯甩落肩扛之躯,压倒在下面。
破衫褴褛的脏汉刚呼一声:“当心……”那人倏翻而起,揪住小家伙,挟持疾走,窜掠入雾。
众愕之间,一支枪矛投出,嗡然掷落,扎在地上。
苏子高不安地转顾道:“谁投的枪?想连那小肥娃也一并戳死么……”篝火旁边围锅的人猝似反应过来,纷纷跳起,各抄器械欲追,但见又一根枪矛飞抛更远,呼一声飙过头顶,扎透前边的树干,顷随震荡剧摆,横挡雾中那人去路。
那人晃转另侧,冏脸小子张弓瞄影,渐即仰朝天空,嗖一下发箭,却见另有数矢分从别处先出,飕射雾林之内。苏子高转面瞅见自己手下有人四下蹿近,便提醒一声:“匡氏兄弟,你们随倪家父子追去包抄。把那小肥崽……啊不对……把幼齿模样的阮大人给我抢回来!”吩咐之后,又忙于乱望周围,难抑纳闷:“刚才谁先后投枪竟飞那样远,犹仍力沉劲猛……”
两个猎户模样的汉子一左一右,从他肩畔蹿过,往前奔越之时,苏子高瞥目往旁,蓦觉肩后花影倏竟收缩,绽放之瓣陡似急拢而回。苏子高抬手掩嘴,悄问:“阿莉,怎竟反应这样大?”名唤十少的小厮纳闷转觑道:“哪有反应?”
苏子高惴望四周,掩口告知:“你如何却未看见我后面那盆花的反应很大?”那小厮探眼细瞧道:“可我觉得它一直都那样,没什么反应呀。”苏子高闻言一怔,又忙转瞧肩后。
那小厮牵骑往前,急唤:“小孩子们别奔散了,跟我去追那谁……咦,转眼间怎竟全跑没影了?”
“你后边好多身影在追,”戴草笠的小家伙在掠窜之人胁下挣扎道,“识相就放开我,以免夹箍得肚皮难受,没想到你胳膊这样有力……”
那人犹挟不放,反箍更紧,凛目俯视而问:“小光头有没有把偷来的东西藏在你那里?”
戴草笠的小家伙勉力挣出一只手,提了提松褪的裤袴,啧然道:“你看我身上哪有多余地方可以帮其藏物?”
“可我看你身上多余的东西也并不少,”那人微哼一声,寒眸冽视道,“除了肥膏赘肉之外,先前还有个皮囊儿挎在腰后。我搜过小光头,身上没有偷盗之物。其既来投奔你,或许悄悄放到你那里……”
“但其并非寻来投奔我,”戴草笠的小家伙从裤内摸出一棵药草叶卷儿,含在嘴边说道,“只是偶然遇到而已。”
“没有什么偶然,”那人锐语如针刺耳膜,低哼道。“所有的算计都是必然。便如你母亲的离开,和你父亲的失踪,背后皆有看不清的算计和隐秘的联系存在。不要以为那些想不透的事情之间没有瓜葛,你们知道的太少……”
戴草笠的小家伙难免诧异道:“你如何晓得……”
那人俯唇到他耳边诮问:“你有没穿越回从前去寻找父母亲当年的线索?一无所获,徒劳无功,对吧?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失望过,但我找到更多意想不到的发现……”
戴草笠的小家伙瞅其后面,忽感不安道:“我发现后边猝有箭影急临,就快从天而落,射到你或我的身上……”
“不必在乎。”那人挟其急行,浑似无视脑后飞矢至,荡袂间只轻哂一声。“那些人为免误伤及你,不会当真射得很近。”
戴草笠的小家伙点头称然,随即惑问:“言之有理,但你为何急着走避?”
那人往树后转掠道:“因为这一箭落得真近。”戴草笠的小家伙摆头急缩道:“其竟擦耳而过,差一点儿射到我……”不顾犹遭那人裹挟,急抬一只拳头,高举而呼:“吔!”
脑后一杆破旗斜展,呼霍擞响,没头没脑地拍过来。
戴草笠的小家伙瞥眼瞧见无牙秃儿从树后扛旗扫打而出,刚啧一声,被旗上破布裹头蒙脸,眼前蓦黑。隔着旗布隐约见到那人发足欲踹,无牙秃儿先却吐倒,闷哼叫苦:“看一眼都受不了……”
一人捻髭急蹦,从树后晃甩火符,拂然化谶殛击,沉哼道:“当心这里果真有妖孽!”戴草笠的小家伙扯开遮脸的破布,匆瞥一眼,其上似有不认识的符号。捻髭之人又拈出火符,拉拽旗布点燃,挥曳在手,口中称许:“好东西!此乃道术传说中的‘蚩尤旗’来着……”
“无非半面破布,”戴草笠的小家伙伸嘴沾符点着药草叶卷儿,随即讶问。“刘灵?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如何不跟‘豹哥’一起跑路……”
“不讲义气,” 捻髭的术士移开火符,划谶说道。“有什么好跟的?全都骑马走掉,只剩我一个被狗咬伤腿足,举步维艰。幸好法术了得,并且遇到那个谁,以及那谁,还有个疙瘩脸家伙,外加鸡窝头小童一起临时组团,总算杀出重围……”
戴草笠的小家伙忙问:“我妹在哪里?”
“你妹,”捻髭的术士划燃火线,围拢成圈,忙活儿道,“当然急着到处找她哥。不过眼下废话少扯,先须搞定这个不知哪儿跑来的妖孽……”
戴草笠的小家伙乱望道:“哪有妖孽?”捻髭的术士另拈一符,先吐唾沫沾湿,随手往他脸上啪的粘贴,微哼道:“你背后便有一个。故意推我来挡你……啊错……故意推你来挡我,却没想到我有这种符。”
“涂口水贴我脸上的这张是啥符?”戴草笠的小家伙揭下来瞧,好奇询问。“看上去什么内容都没有……”
“你怎竟急着拿掉?”捻髭的术士啧然道,“好在幻谶天师咒或已印入元神,让我试以‘天师符法’看能不能打出什么……”
苏子高边走边望,难免纳闷:“难道还能打出一朵花来?”
语声未落,捻髭的术士晃袖念决,忽击一掌,拍在戴草笠的小家伙胸口。名唤十少的小厮见状匆忙拉弓,遥发一矢,射中拈髭的术士腿股。
术士叫了声苦,顾不上捻髭,挣扎着撑身复起,再拍一掌,打向戴草笠的小家伙心口,旋即另挨一矢嵌股而倒。名唤十少的小厮又拈箭欲发,蓦见戴草笠的小家伙猝遭击倒之际,身上倏竟闪出一袭宽袍大袖之影,形态魁伟高大,荡袂连击数下,将他背后那个悄踞于光线幽暗处的绰约纤影迅即逼退,驱离火圈以外。
众皆懵愣揉眼,宽袍大袖之影霎又返躯,顷然隐逸无余。
“瞬间打出元神,”术士亦自瞠望,捻髭称奇。“出入来回归位一霎刻。原来他的内在居然是这个样子……”
戴草笠的小家伙爬起来怔瞅道:“啥的内在?”
“传说中的张道陵‘龙虎天师术’果然有一套!”苏子高边走边瞧,不免困惑道,“等他长大以后,倘若再挨你掌抽,不知又能打出什么样子的形象?”
“若我没看错,”术士捻髭揣测,“长大以后,再挨一掌,估计会蹦出他小时候这般肉乎乎的幼稚形态。”
苏子高忙道:“你打我一掌试试看……”术士捻髭摇头,痛哼道:“省省罢!我不想再挨一箭……”
那小厮拉弓瞄准,招呼道:“阮遥集快跑过来我这里,别让人打到吐饭……”术士捻髭划谶,忍痛说道:“留在火圈之内,这里有‘蚩尤旗’可以强增我的符法威力。要不然还打不出一个元神,毕竟此前我从没打出来过……”戴草笠的小家伙转头问道:“不知无牙小儿从哪里捡来的破旗?”
术士捻髭说道:“据闻‘蚩尤旗’每回出没,必有六杆分布,构成天地六合法阵,用以辅助结界。这瘪嘴小孩去哪里拔来一根?”无牙秃儿扛起着火的破旗,挥来挥去,不意炙烫戴草笠的小家伙后股,使其“唉噫!”一声叫,蹦出火圈之外。
挑担孩童欲拽未及,树影里那袭纤影觑准时机,骤然窜掠疾出,扬氅飘袂,裹挟戴草笠的小家伙,眼见快要倏忽远去,林雾间转出一个蓬发垢面之人,横枪挡住去路。抱壶小孩忙唤:“鲍靓,快拦下那谁……”
捻髭术士挣扎而起,拈诀说道:“其乃妖人!”随手拽取那杆着火的破旗,猎猎挥舞。无牙秃儿捂头忙避到树后,那小厮拉弓瞄准火旗舞焰之影,口中说道:“我看王弥的手下才像妖人……”苏子高摇手拦阻,从旁悄谓:“并非王弥的手下,他是妖道刘柏根的同门,却在哪边皆不招人待见……”
皮帽孩儿抬弩搭矢,问道:“刘小妖把石季龙掳去哪里了?” 捻髭术士见树影里那袭纤影欲溜,啧然道:“千载难觅一只妖。那才是真妖!”无牙秃儿在树下呕吐道:“怪不得多看一眼也难受……”
戴草笠的小家伙抬面欲瞅,纳闷道:“让我在这么近的距离瞧瞧‘妖’是啥样子?”
“除非有‘照妖镜’,”捻髭术士晃符沾火,微哼道。“否则你靠得再近也看不清真相。”
“真相是可怖的,”破衫褴褛的脏汉从草间立起,昂然道。“我早就告诉你,极其可怖!”
无牙秃儿闻言又欲作呕:“难怪……”苏子高睹而不安道:“你们这样一说,莫明地引起我阵阵反胃之感。”蓬发垢面之人纳闷道:“一个个怎竟反应这样大?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等戴草笠的小家伙瞧清,树影里那袭纤影突然瞅隙急窜,鲍靓伸枪欲拦,裾下先有素足悄撩,猝出不意,蹬裆痛蹦,口中惊叫:“真的很妖!”随即忍疼晃袖,划谶圈转迅疾,踉跄追截,叱喝道:“别跑!我修道多年,还从没撞过一只半只,不料眼前竟有真妖,差点儿错过……”
捻髭术士先已追近,从另个方向挥舞火旗包抄,诮言微哂:“没天赋还修什么道?你反应太慢了……”鲍靓闻语着恼,不顾蓬发垢面之态犹仍狼狈,即刻抖擞道:“不立马露一手,会被你笑是吗?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随着咒诀,霎见似有幻谶接连划掠而出。捻髭术士并不示弱,拈晃火符施术,叱喝:“五行破界、扫荡八荒!”
苏子高瞥见肩后花开,自亦为之赞叹:“阿莉,连你也感受到刘灵和鲍靓各显神通斗法之炫,竟情不自禁的整棵儿从盆内昂起头,开放得更灿烂了……”那小厮闻言忙瞅,随即困惑道:“它哪里昂起?”
陡见雾中一簇树影破土昂耸而出,戴草笠的小家伙不由睁大眼睛,那小厮刚提醒一声:“当心撞到……”只见鲍靓和刘灵从不同方向奔至,彼此撞个满怀。
迷雾漾过,从眼前遮隐那簇树影。刘灵和鲍靓各摔一边,互相抱怨。
戴草笠的小家伙转头乱望,但听挟他窜掠之人低哼道:“不必紧张,所见无非幻术障眼而已。”
不觉陡临烟雾弥漫之间,焰光烁近,戴草笠的小家伙忙问:“那些火也属于幻觉,可以全然无视,直接穿过去亦无妨。是不是这样?”
挟他窜掠之人猝似不安道:“谁在前边乱烧草丛来着?”戴草笠的小家伙瞥见有个锅盖头模样的人影往草间钻来钻去,抬手一指,告知:“那边有个小孩最爱烧东西,必是其所为……”挟他窜掠之人往火场外边急促走避,语似惊疑不定:“无论往返穿越多少趟,怎竟每回皆有变数?”
“意想不到的变化多了!”戴草笠的小家伙若有同感,难免嗟叹。“我小时候不管怎样跑去从前,都给阮瞻冒出来捉回去。”
挟他窜掠之人冷哼道:“你不帮我,哪天我必去弄死阮瞻。”戴草笠的小家伙啧然道:“大群乱兵冲进城时,我和他们失散了,恐怕已然凶多吉少,还用你去弄?”
“那我就要杀掉所有姓阮的,”挟他窜掠之人冽视道,“以及你的亲戚朋友,尤其是那些小伙伴。”
戴草笠的小家伙闻言着恼,掏出一包粉末,忽往其脸上泼撒道:“眉椒。来自霜月贵胄,又名万花针,入眼极难受……”喉脖猝遭抓扼之际,蓦闻悄语钻入耳中细声细气的提醒道:“闭眼!”
“既已撒粉,”戴草笠的小家伙一怔,心道,“我怎敢张开眼……”
虽未睁觑,顷似犹能感觉炽芒绽亮。只听一声大叫,裹挟之手松开。
戴草笠的小家伙懵然坠下,刚要张眼惑瞧,有只小手抢先伸来捂按其目。随即听到周边跑动声响,几个小孩奔过来纷问:“什么东西跑掉了?一闪就不见,竟有那样快……”
皮帽孩童拽起戴草笠的小家伙走避不迭,说道:“我就知道这里有怪……”
抱壶小孩边走边望,惑觑道:“什么怪?我只看到那个乱发孩儿蹲在焦坑里捂着阮遥集的眼睛……”
“我也没瞧清有何古怪,”挑担孩童从另一个方向奔来,惊魂未定地说道,“仅只一团厉光霎闪即没,耀眼难睁……”
抱壶小孩拽起乱发孩儿,问道:“刚才你看见了什么?”乱发孩儿以另一只胳臂掩面摇头,并没吭声。
“我看见了,”背筐娃儿从烟雾间走出告诉,“咱们追过来,突然一闪,前边那片杂草全都摧掉。却似有个东西溜窜没影……”
戴草笠的小家伙拿起乱发孩儿的头套,拍打其欲掩不住的秃头,问道:“那姑娘去哪里了?如何突然不见踪影……”
“她并非你以为的那样,”小光头悄悄告诉,“似是一个东西来着。”
戴草笠的小家伙愕问:“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小光头掩面回答,“真的不晓得……”
背筐娃儿张望四周,忽吃一惊,后退不迭道:“快看那边!”
众皆转瞧,但见树丛间隐约现出檐影垣廓。抱壶小孩遥眺道:“怎竟回来这里了?”
戴草笠的小家伙往前探头探脑,随即一怔。
“小肉孩。”披氅姑娘在那里叫苦,“这都怪你!害我撞摔下马,有根歪柱磕伤我这支腿脚,坐骑受惊跑掉……”
“咦?”小家伙猝然惊跳,慌忙往回缩头,未觉帽为之坠,仓促揉搓眼睛,再朝祠内探觑,不由困惑道,“她怎么又在里面……”
披氅姑娘嗔道:“为何受惊?一个个在祠外的情状就像见鬼了……”
“这里真的很诡异!”小家伙拾笠遮眼,难掩忐忑道,“莫非果然撞妖?”
披氅姑娘蹙眉道:“又作甚么怪?”
戴草笠的小家伙在外面吮着手指头,纳闷道:“我看见有两个你。”
“啊?”披氅姑娘忿然道,“谁敢冒充我?”
她在里面一嗔,戴草笠的小家伙赶忙缩回脑袋,转面悄问:“谁有‘照妖镜’?”
抱壶小孩摇头道:“我没见过这种神话传说中的东西……”其言未迄,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取物伸递而至,背筐娃儿讶瞧道:“什么东西?”
戴草笠的小家伙见似铜镜,拿过来往旁边每张脸上逐一照过,瞅着最末那张瘪嘴之脸,端详道:“无牙,你如何也跟大家一起挤在这里?”挑担孩童告知:“无牙带我们追来的。”
“你怎么不会迷路?”戴草笠的小家伙伸镜拍无牙小儿脑袋,不由纳闷。“我去哪儿,你总能跟上。”
蓦闻耳后悄有细语钻颅:“南下路迢迢,他终有跟不上的那一天。”
戴草笠的小家伙不安转觑,只见小光头掩面蹲在角落,咕哝道:“不是我说的。”
抱壶小孩惑觑道:“其似害怕什么……”戴草笠的小家伙拿乱发头套拍其脑袋,问道:“你怕什么?”
但听披氅姑娘在里面忽问:“小光头在外边是吗?我好像听到你的咕哝声,别再躲藏,你跑不掉的。”小光头慌欲溜走,却被挑担孩童挡住,问道:“你偷拿人家什么东西来着?”
小光头摇晃脑袋之时,背筐娃儿蓦有所见,抬手指其面额,诧觑道:“眉心的小红痣如何减少了一粒?”
皮帽孩儿微瞥一眼,瞟向戴草笠的小家伙,蹙眉说道:“在他那儿。”戴草笠的小家伙抬镜自照,随即匆掩眉心,啧然道:“没想到你对我的容颜观察如此细致……”
几个小孩一起掰开其手,凑觑称奇:“小红点如何移到你额头上去了?”戴草笠的小家伙自亦瞠然不解,抬手揉搓道:“它会自己移来移去,说明其并非痣。谁晓得是什么……”
耳后悄有细语告知:“不知为何缘故,其让你竟亦获得一股强大的潜在能力。”戴草笠的小家伙愕问:“什么能力?可以产生更多痣么……”
钻萦脑颅的细语在幽邃处嗟叹:“连我亦测探不出此般潜能的边际到底在哪儿,它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而且境界更高出许多层次。似已超然于化外……”
戴草笠的小家伙没耐心多听,匆将乱发头套往小光头脸上一丢,随即抬镜子往前照觑,忙活儿道:“让我先看清楚,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进入她那里……”披氅姑娘在里面微哼道:“你拿什么闪亮之物照来我脸上?”
“此乃‘照妖镜’。”戴草笠的小家伙捧起镜子一边照脸一边入内,凑近观察道,“可以清楚地照出脸上的痣,想不到镜中这张脸如此漂亮,却似一粒痘也没有……”
披氅姑娘拾起手边的马鞭一抽,打掉伸近其脸的镜子,不以为然道:“小屁孩懂什么?却来说些风话,这世上哪有‘照妖镜’这类神奇东西……”
戴草笠的小家伙手忙脚乱地接住掉落的铜镜,说道:“谁知无牙小儿从哪里捡来的,他常能捡到一些神奇的好物,就算果真拾得传说中的‘照妖镜’也不足为奇……”
披氅姑娘掏出一枚小镜,伸去照他脸上,微哼道:“随便捡来一个破旧玩艺就说是‘照妖镜’,那我随手拿出一个镜子,也可以说成‘照妖镜’,照出你那贼忒嘻嘻的小样儿。”
戴草笠的小家伙凑觑道:“先别照我的英俊形象,以免显得过于高大,吓到你跑。让我拿来照无牙小儿,使他眯眼……”说着硬拿镜子移照往旁,忽吓一跳:“哇叴!那是什么……”
未容更觑分明,那东西霎竟变形,倏然往暗处窜没了影。
众小孩皆猝为吃惊,挤作一团,纷声悚问:“什么东西?”
戴草笠的小家伙慌张地拿镜子照来照去,咋舌儿道:“我没看清楚,谁知这是什么奇怪的镜子,竟能把无牙小儿照得变形……”
披氅姑娘伸手抢回镜子,自亦纳闷道:“我也不清楚其最初的来历。临行之前,‘慕容寺’长老翻箱倒柜,拣出来给我拿着,还叮嘱说不可弄丢了……刚才你们看见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戴草笠的小家伙蹦跳道,“撞妖了!没想到无牙小儿竟然是……”
兀自蹦舌不已,忽见无牙小儿从后边走来懵问:“竟然是啥?”
戴草笠的小家伙先吃一惊,随即强自定神,抬脚拿屐,待其凑近,迎头痛击道:“打你这个瞬间变化形态迅诡难状的小妖……”无牙小儿捂脸号嚎道:“打出眼水了!你一向不是这样的,为何突然对我不好……”
抱壶小孩啧然道:“他一向就是这样的,亏你还巴巴地跑来跟着他……”
“等一下,”戴草笠的小家伙拿屐转觑道,“让我先掌其嘴。因为某个常在我那里吃东西、并且尤喜酸甜腌瓜的‘发小’又吃里扒外。注意这个‘又’字包含的涵义……”
抱壶小孩匆避到披氅姑娘旁边,指着她手上那枚古篆纹镜,说道:“你看镜子里面,姜无牙仍是老样子,他哪里变形?”
戴草笠的小家伙忙瞧,纳闷道:“咦?我瞅来瞅去,无牙小儿怎么还不变形……”
“因为他不会变形,”抱壶小孩指着不同方向,转面说道。“除非你打到他变形。刚才那东西往另一边忽匿没影,无牙小儿却在供龛那里翻来寻去地找物……”
戴草笠的小家伙揪问:“你找到什么好物?快贡献给我……”无牙小儿一边抽泣一边奉献,哽咽道:“只找到一个这么小的壁虎。怎好意思拿出来?”
披氅姑娘蹙眉而觑,只见壁虎呈上,戴草笠的小家伙捏起来瞧,无牙小儿挨近垂泪道:“就想知道,以后还对我好不好?”
戴草笠的小家伙吩咐:“张开嘴。”无牙小儿毫不迟疑,依言张口伸来。其他小孩皆啧出声,纷纷捂眼。
“赏给你。”戴草笠的小家伙拈着壁虎投入无牙小儿嘴里,然后抚肩慰问。“好不好吃?”
无牙小儿毫不犹豫地吞下,随即破涕为笑。
“然而最终,”戴草笠的小家伙目露赞许之意,却闻细语钻萦耳颅嗟谓,“你的无牙小伴死在追随南下的路途。孤零零地伏尸荒野,再也跟不上……”
戴草笠的小家伙不安转觑,没等觅见小光头缩避何处的身影,却听披氅姑娘蹙眉嗔道:“你怎能给那小孩儿吃壁虎?”戴草笠的小家伙见其神色不豫,便朝她张嘴吐露半截小尾儿。披氅姑娘不由怔愕,又哼一声:“你怎能生吃壁虎?”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手从嘴里拈出整只壁虎,轻轻唾到手上,伸去放她肩头。
背筐娃儿讶问:“你如何也会玩这等伎俩?”无牙小儿咧开嘴笑道:“他早就会玩这一手,只有我知晓……”
壁虎爬衫一窜,披氅姑娘猝惊欲避,磕碰背后那根歪柱倒下,砸在头上。
小光头提醒未及:“当心……”眼见披氅姑娘晕撞龛边,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戴草笠的小家伙不由傻眼,咋舌儿道:“哇靠!怎么又这样……”
忽有厉哮骤近,几个小孩忙乱之际,陡感脚下的地面震动起伏,垣瓦纷堕。
皮帽孩儿俯手按地,匆即收回,提醒道:“另闻异嗥来自地下深处,有东西似要冲出,不知到底是啥怪物?”
“不管是啥,”挑担孩童从门边慌退道,“咱们别呆在这里。外面好像又有许多饿殍蜂拥而近……”
背筐娃儿提灯转觅道:“快跟我来,从墙豁处溜出去。记得这个方向是对的……”
随着一阵震荡之声,眼前忽暗。梁塌柱倒,瓦砾坠撒。众孩儿乱声惊叫,拉拽披氅姑娘跑避不迭,摸黑推搡着窜出破垣之外。
戴草笠的小家伙磕磕碰碰,一迳懊恼道:“谁又跺我那只痛脚?”乱发小孩刚唤一声:“留神脚下……”戴草笠的小家伙踏落斜坡,一滑到底,只见树下有个勒脖子的络腮胡须之人踩着酒瓮,眼泪汪汪地怔望。
小家伙拿笠一指,讶然道:“那樽酒怎么在他那里?”络腮胡须之人悲哀道:“男儿当入樽。可是我打不开它,只好拿来垫脚,另找棵树上吊……”小家伙戴上草笠,说道:“我先看见的!”
“明明是我最先看见。”背筐娃儿从坡上一溜而下,滑过来压住他,口中叫嚷。“胡须哥快跑!后面有许多饿殍追过来了……”
“能追过来么?”戴草笠的小家伙扭脖乱望。只见迷雾缭绕之间,现出幢晃黑影,纷似张牙舞爪。众孩儿惊呼滑下,接二连三跌撞他身上。戴草笠的小家伙急欲爬开,不意栽到草丛下边,又往雾麓低处翻堕,叫苦不迭。“怎竟还没摔到底……”
底下有人祈告:“老天呀,快跟下饺子一样给我下男人吧!”
其声未消,戴草笠的小家伙嘭的砸下来。
祈拜的肥女见状一怔,正自大眼瞪小眼,无牙小儿随后摔落。
肥女仰望而呼:“嗨呀,红包雨……”刚要伸手,头上接连挨砸,叠罗汉般摔作一团。
络腮胡须之人拉住挑担孩童,悬挂树臂,遏住下坠之势,刹身说道:“当心,下边有个花棚……”
肥女在众小孩堆压下闷哼道:“药棚。你哪只眼睛看见有花?”随即伸出脑袋,往上抛眼,眉飞色舞的觑视道:“除非在你眼里,我就是那唯一的花朵……”
络腮胡须之人不安地提醒道:“我看这里有点危险。”
挑担孩童俯瞧道:“我下面有一簇荆棘。掉下去会被扎到……”
戴草笠的小家伙仰觑道:“我上面有个臀股。瞅似不小,谁的?”披氅姑娘微睁双眼,低哼道:“我下面有个肚皮也不小。”戴草笠的小家伙尴尬道:“没想到你在我上面,居然一摔就醒……”
披氅姑娘揉搓头额,怔望道:“刚才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叫……”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手虚拟爪势,朝她脸旁一张一合地抓攫,煞有介事的告知:“真的有怪物!”
挑担孩童不安的转顾道:“不知有没追来?”络腮胡须之人挪躯攀援道:“让我先把你放到低处,小心爬下。”
背筐娃儿仰面问道:“胡须哥怎么也跟我们一起摔下来了?”肥女瞥觑道:“声音嫩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可以扮得更嫩……”
“话不能这样说,”络腮胡须之人荡转身躯,抛甩挑担孩童坠抱低处的树桠,随即松手先纵下地,接住扁担和箩筐,轻搁于旁,转面察看道,“我是怕你们摔没了影儿,才不得不暂时搁置自己要做的事情。咦,箩筐里居然还有两个小婴孩……谁生的?”
“你能有什么事做?”戴草笠的小家伙啧然道,“无非寻死觅活。小婴儿闻过我精心自制的‘入梦香’,大概还在里面睡得香熟,你别将其吵醒,以免我们被吵闹到头爆……”
抱壶小孩抬指贴唇,从旁提醒道:“都小声点儿!让我聆听怪物有没追来……”披氅姑娘移身坐到柱边,纳闷道:“什么怪物?此前我在里面怎未见其出来过……”
戴草笠的小家伙摇扇说道:“此节我亦不明。”无牙小儿在畔指点道:“其腰带有六环相扣,每一环皆含六壬爻象。为何怪物没捉她去吃,我觉得与此有关……”披氅姑娘蹙眉转瞧道:“你真有眼光!我们那里的长老说,有些东西是相生相克的,此合‘六壬禁制术’之理,不过我也未明详细。你们想知更多,便随我回‘慕容寺’,尤其是你!”乱发小孩见其投眸而视,连忙摇头挪避道:“不去。”
“由不得你们,”披氅姑娘活动掌腕,眼睫不抬的说道,“全得乖乖跟我走。否则别怪我不温柔……”
戴草笠的小家伙自叼一棵药草叶卷棒儿,另伸一根给络腮胡须之人,从旁边的挂灯点烟对火,闻言齐皆转觑未语,肥女忙问:“我可不可以跟去?”披氅姑娘瞥其一眼,问道:“你是谁呀?”
“阿桃。”肥女投眼抛向络腮胡须之人那边,眨闪着说道,“也可以叫我‘小桃’。因忙照料药草,我哪里也去不了,除非有谁勇敢地闯进来带我一起私奔,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戴草笠的小家伙和络腮胡须之人听着不由眼睛睁大,叼烟愕问:“有多严重?”
“很严重!”肥女移开几簇盆栽,眉眼飞甩地示意大家一起瞧埋葬药棚土里仅露半颗头的那些枯骸,呶嘴说道,“要当肥料。尤其是那个肥小孩,过会儿把你先栽进圃……”
一见之下,众皆呆住。戴草笠的小家伙似先反应过来,惊悚欲呼,络腮胡须之人皱眉说道:“告诉过你们,这里有危险。”
披氅姑娘微哼道:“这里唯一的危险是我。”说着拔掉一簇盆栽的药草,不意底下有条怪虫倏然大叫,吓她一跳。
络腮胡须之人伸手捏住飞蹦而来的怪虫,甩掷旁壁,啪的磕烂。肥女顿时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发出怒哮:“竟然弄死我的药蛊,拿命来赔都不够!”猛扑而起,作状欲攫之时,却被缠腿锁链绊碍而摔。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一指,讶觑道:“哇,好几条锁链似亦拉不住……”但见其急挣数下,柱壁撼动。
皮帽孩儿忙招呼道:“快跑离此处!”众小孩奔到棚外,迎面滂沱大雨,林木苍濛遮罩,难觅方向。
抱壶小孩从前边匆退回来,说道:“当心滑泥坡,下面有条浊泥河,水流甚急……”
肥女在棚内咆哮如雷,叫嚷道:“等我挣脱锁链,就干掉你们!”
戴草笠的小家伙不安道:“眼见无路可逃,只好请胡须哥先去劝慰她一下,尽量动之以情。免让其在里面挣得太猛,弄脱锁链就糟了。”
络腮胡须之人叼烟走避道:“休想。我一看见她就头皮发麻……”戴草笠的小家伙啧然道:“无牙!要不你去搞定她?回头到我这里来领奖……”
没等听毕,无牙秃儿迅速打开箱子钻进去,往旁溜滑飞快,挪到树后摆放不动。
“不讲义气!”戴草笠的小家伙上前踢一脚,打开箱盖,往里急瞅,随即纳闷道。“咦?人哪去了……”
“玩这些障眼伎俩有用吗?”披氅姑娘鄙夷道,“让我进去抽她……”
戴草笠的小家伙竖起拇指,刚赞一声:“勇敢!”棚顶传来噜噜滚动声响,众小孩纷眼仰瞧,有个酒瓮坠落,突然砸到披氅姑娘头上。见其晕摔棚前,戴草笠的小家伙懊恼道:“噫……怎么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