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那边说话?”
随着一支支火把纷耀过来,众目转投而至。乱发孩儿窘忙躲避,摇头否认:“不是我……”
“就是你,”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欲拍,但见一人在马匹拖拽的门板上挣扎起身,不顾伤痛伸手发指,朝他懑视道,“刚才这些小孩搞鬼,伤了我们不少人马,连我的坐骑也没剩下一根尾……”
脏脸之人从瓦砾堆上顾望道:“还好他的坐骑余留一条鞭在我这儿……”
背筐娃儿愕瞅道:“躺在破板上那人是谁来着?”皮帽孩童低声告知:“先前那个牵马之人,再次给他们撞到必没好事。”
“我很少遇到好事,”戴草笠的小家伙摇扇说道,“总想知道事情还能坏到哪一步……”
“坏小孩,”门板上那人怨恨道,“百般捣乱,把我伤成这样,几乎走不掉。幸有许多同伴赶来接应,决计不能再放一个走脱!”
“再不赶紧离开此地,”其畔有个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手撑朴刀,勉力说道,“恐怕谁也走不脱。先前撞见有许多饿殍模样的觅食者,驱之不尽。更有杀不完的野犬四处出没……”
戴草笠的小家伙讶觑道:“想不到这厮在废祠那边中了一矢还没死,可别来找那姑娘的麻烦……”皮帽孩童诮瞥道:“你先担心自己罢!”
残垣边蹲有一人伸着火把呵斥道:“你不担心自己吗?卖到哪家也不安份,当奴都讨人憎,我看应该把你绑在这儿喂那些野狗!”冲天髻娃儿挺胸说道:“那我也要留下来相陪……”
火把转烁,那个披着豹皮氅的壮男目光精闪地扫视过来,语声沉凛的说道:“你跟别人不一样。”戴草笠的小家伙摇扇笑谓:“有什么不同?倘若仅穿条裤衩走过来,你和我站在一起,也没多大分别……”
“我比你强壮,”披着豹皮氅的壮男瞪小家伙一眼,微哼道,“这就是分别。”
背筐娃儿在笠影后边捋袖,抬胳膊挤肌肉展示。披着豹皮氅的壮男并没多瞧,迳朝冲天髻娃儿说道:“尤其不要跟那些汉家小孩厮混。你看他们的地方处处败落,萧条成啥样,就会耍嘴皮子,把人间折腾成鬼域,将来你可别似这般没出息……”
戴草笠的小家伙摇了摇扇,听到后边有人插话道:“胡汉混杂已久,谁也别说谁……”众目纷投,火把烁照过来,戴草笠的小家伙亦忙转觑道:“谁在我后面说话?”抱壶小孩在他后边惑觅道:“刚才残墙豁裂之处有个影子一晃而过,好像是‘胡须哥’……”
“不可能是‘胡须哥’,”戴草笠的小家伙愕瞅道,“他已经上吊在别处了。”
蹲在残垣边的那人举着火把起身眺望道:“进来之时,看到似有上吊的躯影,在夜幕低垂之际悬挂在废墟后边。”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遮嘴,挨近探问:“可曾看清其有没穿裤子?”
那个扎头巾之人似有所见,从残垣边匆持火把移退过来,不安道:“汉人心眼多,鬼也多。刚才有个‘上吊鬼’飘过去,你有没看清?”众小孩连忙揉眼乱望,肿面破汉躺在其间继续装死,保持不动,戴草笠的小家伙踩到其手,听到低哼含痛,戴草笠的小家伙又脱木屐,伸出一足去碾其裆。肿面破汉忍不住挪避道:“别闹!”
“都甭闹了,”兽袄猛汉在墙豁处吊挂犬躯抠腹开膛,不以为然道,“有些人诈死而已。心中有鬼,才到处以为见鬼。咱们不一样,就算真有鬼敢犯到跟前,撞上我也要剥一层皮!”
呱一声响,有物突然跳出,飞扑脸面。兽袄猛汉猝为吃惊后退,抬手拨打不着,那物从头上一蹦而过。兽袄猛汉转脖急觅,未见其踪影何在,不由惑问:“那是什么?”
背筐娃儿怔瞅道:“眼熟!却如何从犬躯里蹦出来扑脸……”兽袄猛汉攥刀在握,强自定神,复又翻看犬躯,摸着另一边似有豁裂的大口子,难免纳闷道:“谁在搞鬼?”
“此地充满诡异,”一个持火把的灰辫盘额汉子惊瞳四觑,语声浑浊的说道,“咱们还是撤退为好。既已找到了正主儿,休再耽留……”
脏脸之人闻言忙道:“赶紧走,要走趁早。此类地头不是你们能待得的,你看我土生土长,那又怎样?由于我鄙视权贵,经常被那些无耻的当权之辈污蔑为胡人细作,没事就陷害我,一直搞小动作使绊甚至骚扰……”戴草笠的小家伙摇扇称然:“有些坏蛋也陷害过我,其虽卑鄙,但是搞不定,因为我比较不寻常。”挑担孩童在后边低声说道:“当然别人搞不定你是因为王戎总理三司,妥妥地罩住……”
“然而到了天下大乱之时,”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拍打道,“谁也罩不住,咱们只能靠自己。二丫,你怎还不去守护那些更小的?”
挑担孩童在后面咕哝道:“别这样叫啊!”
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拍头,啧然道:“你喜欢被叫做‘向老二’是吗?还不快去保护其它小孩儿,以免给那些胡人抢走……”
皮帽孩童说道:“其中多数并非胡人来着。包括带头的……”抱壶小孩悄问:“哪个?”
“这些人都带走,”门板上那人恨声说道,“当奴隶卖掉,只留下那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牲,让其在这儿慢慢喂野狗……”
抱壶小孩不安道:“啊?要掳去当奴隶……”戴草笠的小家伙在旁嗟叹:“我妈妈早年便给人掳去当奴卖,从西域以西一路卖过来,经历无数唏嘘与蹉跎,终于卖到我爸爸的姑妈家,然后被我老爸阮咸这厮喝醉酒施展其深藏不露的‘咸猪手’,骚扰我妈妈心乱,结果不小心给他泡到手,生下了‘竹林七贤’最彪悍的后代,从而一洗文弱之风,这就是我……”
旁边几个小孩皆道:“我们都是‘竹林七贤’的后代,你就别扯这些‘门第之事’了罢?”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拍那背筐娃儿脑袋,说道:“然而你不是。谁不晓得你是‘河南尹’向雄家的,你家和向秀其实没那么亲近的瓜葛,但都跟我家往来密切,甚至还曾在饮醉之后,居然不约而同地定下了‘娃娃亲’这种陋俗,可见喝太多药酒会使长辈们思路混乱,容易变得‘人五人六’……”
“小六,”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目光精闪而觑,朝那皮帽孩童微哼道,“你不肯给我收来填房,就急着拐带小季龙偷跑出外,害我们一路追寻,深入险地。我旁边这些兄弟们意见很大,都要我把你留下来接受惩罚……”
冲天髻娃儿一听,迳去拉住皮帽孩童衣袖。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皱眉说道:“走之前要留下一个喂狗,你就别掺和了。”其语未迄,垂在耳边的粗短辫梢忽动。壮男侧目往旁,瞥见有只嫩手伸来玩弄。
戴草笠的小家伙拨弄壮男的垂肩小辫,难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的辫子是单边的呢?”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拎他起来,摘笠惑视道:“为何脑瓜并不完全光秃秃,还留有一小撮儿在后面,你这算什么发式?”戴草笠的小家伙被提在半空中,含笑乜觑,摇扇回答:“螺旋向上式。小型的……”
“屎一样的头型。”门板上那人恨恨的说道,“豹老大,你不要和他计较,更别眉来眼去。索性把这肥崽也留下喂狗,以消我心头之恨!”
众小孩纷感惊慌:“阮遥集被胡人逮住了!恐怕要玩完……”
“那不是胡人,”皮帽孩童悄手取弩,从腰后接过一根矢,利索地搭弦,口中说道,“他来自青齐之地,名叫王弥。妖贼刘柏根起事于东莱之弦县,王弥率家僮跟从,柏根任命他为长史。柏根死后,王弥在海边聚集其徒众,被苟纯所败,逃入长广山为强盗。此人多有谋略,凡要抢掠,一定先谋划它的成败,不留一点疏漏。他骑射迅捷,膂力过人,青州人号称其为‘飞豹’。”
“君子豹变,”肩披豹皮氅的壮男微哂道,“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多。所知如果足够,你会后悔从我那里跑掉,更不至于胆敢在我跟前搞小动作。”
背筐娃儿递矢给皮帽孩童,闻言愣问:“什么意思?”
“此成语出自《周易》,”肩披豹皮氅的壮男啧然道,“革卦: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几个小儿懵问:“何解?”
“你们平时不上课的吗?”肩披豹皮氅的壮男不耐烦道,“古人早就用‘豹变’来形容君子的长成。因为君子像豹一样,出生丑陋和普通,但是经过自己修养、求知,最终像成长的豹子矫健而美丽,成为一个有品质的人。”
背筐娃儿惑询:“为何用豹子来形容?”
“你平日不读书么?”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烦躁道,“古人用‘豹变’形容君子的成长。幼豹长大退毛,逐渐疏朗焕散,皮毛变得富有光泽和文采。君子的成长也是一样,通过不断的求学修养,最终成为一个品质高的人。引申出来的涵意是指事物发生显著的变化,也比喻人的行为变好或势位显贵。”
小孩儿们互使眼色,随即称赞:“不料这个山贼竟然如此博学有才,好想知道他在率众扮胡人打劫的百忙之余,究竟怎么做到不耽误读书的呢?”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郁闷道:“打劫需要等待时机,我不可以在等待的过程中拿书出来阅读么?你们这些小孩不想读书就爱找各种借口……”
皮帽孩童低哼道:“王弥是东莱人。家中世代做到两千石的大官,相当于太守秩两千石。其祖父王颀,仕魏为玄菟太守。到晋武帝时做到汝南太守。王弥有才干,博闻强识。据说其年少游侠京都,隐者董仲道见到而对他说:‘你有着虎豹般的声音和虎豹一样的视角,喜欢祸乱。若天下骚乱,肯定不会像祖先那样只做士大夫。’所以他有更大的野心……”
“别以为我看不穿你从来扮猪食老虎,”肩披豹皮氅的壮男转觑道,“有些话并非老生常谈,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改变不了事情,大抵如此。人变成什么样子,不光取决于自己的意志,外界环境和经历对人的改变同样算得上‘鬼斧神工’。一个人最终意志和状态的形成,有时候会因为个人决定,有的时候是一件事,有些时候会是日积月累的熏陶和耳濡目染。爱与恨也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而经历对人的改变最大,信仰则具备对人重新塑造的能力。当然很多时候,改变是被动而不可逆转的接受。我想改变你,可你却跑了……”
挑担孩童利用其解说的工夫,在脏脸之人遮掩的身影后边挪移,从残垣豁裂处的犬尸悄拔嵌插之矢,忙于收集的时候,瞥见戴草笠的小家伙拉扯豹皮氅揩拭道:“口水多过茶,喷了我一脸……”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恼欲掴道:“你别拉我的皮氅抹脸!”戴草笠的小家伙拿屐拍打道:“所谓‘豹变’分明是形容我的成长,你却沾沾自喜地解说得口沫横飞……”肩披豹皮氅的壮男不意脸挨一击在先,登时目难睁视,叫苦道:“你甩什么东西打我眼上?”
戴草笠的小家伙趁机挣脱,蹦下来捡砖打脚,肩披豹皮氅的壮男吃痛探手来揪,掌腕忽挨一矢射中。皮帽孩童拉戴草笠的小家伙退开,问道:“还有没别的矢?”失笠的小家伙拾帽戴回脑袋,指着头上,转面告诉:“笠顶……”皮帽孩童正要拔出嵌插笠帽之失,脖颈突紧,被一条链索勒缠,气为之滞。
“不识好歹,”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抓矢在手,抬腕以示其佩戴护臂箍套,沉声说道,“如果不能坐上桌,便会成为一道菜。这个过程现在就开始了,看来有人选择被吃掉……”
“铁腕套?”戴草笠的小家伙忙着帮皮帽孩童拉扯链索之时,瞥见肩披豹皮氅的壮男褪袖亮出臂箍之物,难免懊恼道,“枉然浪费了一支弩矢,不料他装备好。”
眼见那冲天髻娃儿亦去帮忙拽住链索,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揉搓瘀青半边之脸,啧然道:“这样有用吗?那胡儿是一张好牌,我要用其拿捏人,捉他过来!”戴草笠的小家伙扯不脱缠勒皮帽孩童脖颈的链索,便抢在两个垂辫汉子欺近之前,晃身去捏住壮男的辫梢,拽问:“为何打扮成这样子,还想掳别人小孩来拿捏谁?”
“为何扮胡人?”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探手揪他不着,蓦然甩辫将其撩翻,沉哼道,“那是因为这样子更让人看了害怕。”
戴草笠的小家伙遭其抓扼正着,提拎而起。挑担孩童迅即搁篓,抢身扑来,唰一下出刀急抹,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晃腕挡了个空,半根断辫从颊侧散落开去,猝为一惊,手突然挨咬,吃痛松脱而退。戴草笠的小家伙咬过其手,忙拉挑担孩童跑开,转面说道:“谁怕?”
皮帽孩童被链索拽倒之际,犹仍勉力叫喊:“季龙,快跑!不要给他们掳去拿捏你家里人……”那冲天髻娃儿摇头未动,还想留在其畔。不待戴草笠的小家伙低唤,抱壶小孩急去拉着冲天髻娃儿走避。两个垂辫汉子追近其后,展开包抄,撒网围兜,挑担孩童又唰一声出刀削裂飞投覆落之网,那两个垂辫汉子缩手不及,臂腕挂彩,断指抹掉数根,随即腰腿溅血而倒。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动容道:“忒快的刀术!只好放箭,射倒拿刀那个……”戴草笠的小家伙瞥见左近数人弯弓搭箭,忙问:“会玩刀的奴,谁不想要?”挑担孩童收刀摇头道:“谁说我想当别人的奴隶?”戴草笠的小家伙悄使眼色,只见肩披豹皮氅的壮男闻言果然迟疑一下,先让手下引弦不发,皱眉说道:“刀奴虽好,可也要看有没有命收为己用……”
趁其一时犹豫,抬手未决,戴草笠的小家伙转面低唤:“二丫!为免挨箭,快带那些小的们先溜。这儿由我周旋……”挑担孩童移退过来,不高兴道:“可不可以别这样叫?”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拍头,啧然道:“叫老二,你就喜欢?”
“老二在那边,”躺在一旁装死的肿面破汉歪着头忽有所见,讶觑道:“刚才似见他那张疙瘩脸孔从破墙裂口一闪而过,不知有没跟上吊那厮一起?”
未待戴草笠的小家伙瞧清那满面疙瘩之人是否在外头,肩披豹皮氅的壮男先已伸手一指,教随从朝垣外放箭飕射,沉声吩咐:“驱逐那些不速之客。先清场、再捉人!”
一拨急矢撒过头顶,有个瘪嘴小儿在暗处缩头急唤:“姜无邪,快来帮忙!救场如救火……”刚叫嚷便被寻声急觅的黑巾汉子揪耳拽扯出来,一迳卯头道:“捉住一个秃儿。没牙还在乱嚷……”
背筐娃儿从藏身之处伸头探觑道:“你妹在哪里呀?”
“又逮住一个,”黑巾汉子随手拎出来,把背筐娃儿跟无牙小孩搁在一起,笑觑道,“比捉鸡还轻而易举。”
无牙秃孩瘪了瘪嘴,恫吓道:“等我姊妹出场,你便知不好惹。”黑巾汉子抬手欲搧脑袋,猝挨一屐打脸,啪的跌开。戴草笠的小家伙拾屐说道:“有我在此,他妹必如萤火虫扑灯一样,总是一路追随。甚至飞扑……”
“萤火虫不扑灯。”背筐娃儿转瞧道,“刚才我看见有个飞扑抱脸之影,从死狗那里蹦出来,好像是只蛙儿。”
兽袄猛汉在墙豁处翻看犬躯,觉似又有物蹦蹿而过,惊疑不定地寻觑道:“从没见过这种玩艺儿,究竟是何等样怪物来着?”
眼见弓箭悄又转瞄那拿刀孩童身影,戴草笠的小家伙催促道:“老二!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溜?”
脏脸之人抡甩腥臊物事,忽抽几下,抢在放箭之前,撂倒一个拉弓引弦的乌巾汉子。随即把弓箭往别处踢开,伸足踩踏其躯,拿东西抽打道:“我手上这一坨才是真正的‘老二’,用它抽人最爽。是不是呀?”
残垣边蹲有一人以火把投击,倏然抛打其后背,迸洒火星四溅。脏脸之人懞摔在地,只见垣影中窜出一个黑巾罩头遮脸的瘦子,抄起火把,上前压躯,硬将火把伸杵嘴前,要塞入他口喉。脏脸之人与之较劲,渐抵不住,火把往他嘴边低推,越杵越近。戴草笠的小家伙正要投屐帮忙,忽然呼一声响,有个黑瓮飞砸而落,击在脑后,将那瘦子打翻。脏脸之人趁机翻身反压其躯,伸足踩住瘦汉持火把的手臂,随即狞起面容,不顾瘦汉剧烈挣扎,拿那坨腥臊物事塞嘴堵鼻。
乌巾汉子拾弓搭箭,从旁靠近欲发,不意一物飞扑,猝来抱脸。乌巾汉子甫然惊跳,放矢脱弦射偏,堪堪擦颊低掠而过。脏脸之人侧身急避,瘦汉虽肩头中箭,仍爬起来压住其躯,持拿火把又要将末梢硬捅嘴里。脏脸之人拽握腥臊物事乱打,抽击火屑纷沾瘦汉头上,转瞬咝咝冒烟。
黑瓮滚磕垣石,又弹跳而返。不待抱壶小孩跑来拾起,肩披豹皮氅的壮男伸靴一踩,旋即撩足踢瓮,从抱壶小孩面前踹飞,嘭的磕击脏脸之人脑袋。脏脸之人转头懵瞧,只见黑瓮弹起飞落,壮男移躯又蹬一脚,黑瓮呼飕转回,倏然击额正着,将脏脸之人磕翻。
瘦汉冒烟痛呼,刚跳起来,却挨黑瓮飞来磕击脑后,跌撞土垣塌倒,摔出外边。
黑瓮蹦过眼前,抱壶小孩扑了个空,戴草笠的小家伙抬腿欲拦不及,懊恼道:“你为什么把这樽千年老酒扔出来给人当球踢?”黑瓮往残柱一磕而回,抱壶小孩又没扑着,戴草笠的小家伙旋身飞腿一扫,却踢在旁边的柱上,吃痛跳脚不已。
乱发小孩微抿浅涡,从柱后讶瞅道:“没想到你会‘旋身飞腿’这一招。”戴草笠的小家伙捧足忍疼道:“闭嘴。还不跑去捡瓮?”
有个身穿虎皮袄的粗汉被黑瓮磕撞腰后,一怔转觑,随即抡起大锤。戴草笠的小家伙忙叫:“别砸酒瓮!”大锤猛然砸落,黑瓮磕蹦开去,倏将拽扯链索之人撞跌。
抱壶小孩诧望道:“挨了一锤重击,其竟完好无损?”身穿虎皮袄的粗汉乍为纳闷道:“那不可能!”不意大锤反震而起,往头额“咣!”的一敲,虎皮袄粗汉懵然而倒。
戴草笠的小家伙急来抢锤,踩着虎皮袄粗汉身躯一蹦而过,双手拿住,却抬不动,使出吃奶的气力硬要举起,忽见链索脱开,随着持链之人跌掼之势反曳倏近。戴草笠的小家伙放弃拿锤,匆避不迭。虎皮袄粗汉正要揪他,猝挨链索荡击脖后,旋即其梢盘转,缠勒头颈,扯躯拽跌于地。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皱眉而视,目光不豫。但见有个小厮从垣外悄入,拾弓搭箭,瞄来瞄去。戴草笠的小家伙欲解开缠绕皮帽孩童喉脖之链,转头一瞧,啧然道:“你要瞄谁来着?”
那小厮拉弓觅觑道:“先前在树下烧烤之人躲去哪里了?快出来挨我一箭,谁叫他抢我东西吃……”戴草笠的小家伙扯着链索,说道:“你要寻鲍靓清算吗?他被狗追去枯木丛那边,估计没好果子可吃。先过来帮我解开链索,过会儿我带你去看他死没死……”那小厮低哼道:“我脚痛,未必能走那样远。都怪你们不拉上我一块儿跑,为避那些食尸狗,先前我爬上烧烤之处那株树,等狗走开,我才跳下,却崴了踝……你有没看见苏子高去哪里了?”
戴草笠的小家伙怔问:“谁?”那小厮挽弓寻视道:“就是那谁,只会忽悠人跟随他四处捣乱。刚才似还听到他在此间发声……”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抱壶小孩忙于找瓮,却又忍不住接茬儿道,“隐约想起了,安乐相苏模之子便叫此名。其少年时是一介书生,很有才学,初任长广的本郡主簿。推举为孝廉,入仕那年还去过我家送礼,但未与我照面。”
戴草笠的小家伙闻言忽似不安,连忙觅瞧周围。皮帽孩童不顾脖绕链索,艰难的转望道:“王弥的手下来了很多,你快带小季龙先跑离此处。别让其趁心如愿……”
“为何不让我趁心如愿?”肩披豹皮氅的壮男走过来卯脑袋,一巴掌打掉皮帽,揪着辫发,硬抬其脸,加以质问,“我一向算无遗策,却因为你忽生岔子,扰乱了我的布局……”
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拍手,从旁敲打道:“什么局?”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翻腕夺扇,另手仍抓辫不放,只瞧扇面一眼,未免讶然道:“时无英雄。竹扇是哪儿捡来的?别以为我不识得阮嗣宗的题字……”
话声未消,眼前寒光划掠,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晃手应对不及,掌背迸裂绽血,竹扇失落。挑担孩童抢身上前,连绕数躯拦截之影,唰出快刀急削,叱道:“敢拿遥集的东西,须要挨我一刀!”
戴草笠的小家伙接扇在手,说道:“已挨。”随即探面悄问:“二丫,你后边是谁踩住了瓮?”
挑担孩童拉他退开,蹙眉转望道:“别叫我‘二丫’!我后面哪有谁?”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揪着皮帽孩童,瞅隙正要欺近晃臂夺刃,但听噼嘭数响,至少三个扎巾手下跌开。黑瓮磕撞来回,落地跳蹦,忽霍一声,被人踢过来,疾朝脸面蹬至。
“好力道!”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摆头急避不及,侧身提腿,将瓮撩踹而回,去势更急,抱壶小孩又扑不着,戴草笠的小家伙旋身飞扫一脚也落空,却把挑担孩童踢了个趋趄,朝前跌步踉跄。肩披豹皮氅的壮男趁机抓手拽扯过来,挑担孩童迅速把刀抛交另手拿住,只唰一下,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眼前散辫纷扬,匆忙移退,惊啧道,“真会玩刀!两只手竟都耍得这样快速无伦……”
眼见皮帽孩童被拽离其畔,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探手欲抓,不意黑瓮扑面又至,肩披豹皮氅的壮男挥臂匆扫,嘭一声打回,抱壶小孩欲扑不及,戴草笠的小家伙刚要抬脚,黑瓮飕飞而过,却在一人指梢溜转数下,卸消力道,方才落下。那人抬足踩瓮,投眼而觑,微嗟道:“我从西凉一路踢打过来,还没撞到打不倒的。还好有个瓮,可以拿去另找棵树垫脚上吊,尽早离开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
肩披豹皮氅的壮男目光沉凛道:“我从东莱一路横冲直撞至此,谁都拦不住。你也别碍路!”戴草笠的小家伙摇扇觑视道:“单边的辫子又短半段,四节仅剩两节,嘴仍然硬。”皮帽孩童似自惊犹未定,抚头说道:“我也有些散辫被削得凌乱。刚才的刀芒好快!”
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朝旁边一指,说道:“要怪就怪二丫的刀快。没想到其一直背着我偷偷玩刀这么熟练……”挑担孩童啧然道:“丫你的头!”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拍头道:“叫‘老二’你就开心?”
躺在旁边装死的肿面破汉歪着脑袋愣望别处,忍不住咕哝道:“老二在上面,不知如何爬那么高?”戴草笠的小家伙转瞅道:“谁的老二在高处?”脏脸之人闻言忙摸身旁,匆问:“马鞭呢?”只见那个满面疙瘩的同伙攀在树梢朝这边拉弓叫嚷:“里面的人听着,四周已被西凉兵和我一起包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弓箭正在瞄准你们的‘老二’,识相就立马扔掉兵器,并且丢盔弃甲,赤身爬出来跪求归降……”
背筐娃儿吮指懵问:“谁在嚷呀?”肿面破汉挪移到几个瓦罐之畔低声告知:“黎列弓。我们这伙散兵游勇里排行老二,前边急着找鞭的那个是范老大,而我乃老三胡刚,道号‘狐罡子’……”戴草笠的小家伙愣瞅道:“什么‘缸’?”肿面破汉顾望道:“咦,靳老六推车去哪儿了?半天没看见他……”
戴草笠的小家伙闻言着急,亦忙寻视道:“哇靠!那厮又趁乱推车躲于何处?快帮我找找……”
皮帽孩童诮觑道:“豹老大,若不想栽在这里,还不趁早逃生?”脏脸之人找到急觅之物,抱在怀里,转头问道:“再说一次,他叫什么来着?”皮帽孩童微哂道:“王弥,绰号‘飞豹’。”几个小孩和破汉听了皆笑:“这个浑号并不咋地。可见连人也其实一般……”
“我这边强手如林,”王弥擞着肩披的豹皮氅,不以为然道,“自身实力,对得起这份野心。”
戴草笠的小家伙忙于觅找破车踪影,口中说道:“他哪有多少‘强手’,还扯什么‘如林’……”皮帽孩童小声告知:“其实真的很多。”抱壶小孩不禁忧道:“难怪不把树上那个满面疙瘩之人的虚张声势当一回事……”
蓦闻四处犬声狂吠,喧杂渐近,脏脸之人不安道:“是不是更多食尸狗又来了?”
“其吠不像先前那群无主的野犬,”无牙秃儿留心聆听道,“倘若我姊妹带领其收养的‘汪汪军’及时赶到,不失为强援。”
“什么强援?”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拍打道,“听不出有何分别。我要赶在你妹出现之前,尽快找车开溜为妙。谁看见武侯传说中的那辆‘木牛流马’究竟在哪里?”
兀自苦觅无获,忽听一处残垣废宅里有人大骂:“终于让这厮寻到了,别过来争抢!不然我抡腿抽你找不着北……”
戴草笠的小家伙叫了声苦,不知高低,匆忙拢扇拿屐,急奔而去。有个黑巾汉子从瓦砾堆后窜出,抬手欲搧脑袋,喝道:“往哪儿溜?”猝挨一屐打脸,啪的跌开。戴草笠的小家伙拾屐说道:“有我在此,必如萤火虫扑灯一样,总能及时飞扑救场……”
一人在废宅内冷哼道:“萤火虫扑灯?还是头一回听说……”戴草笠的小家伙奔来探头探脑地问道:“还有谁在里面?”衣衫褴褛的脏汉与先前破板上那人在车旁厮拼扭打,皆模样狼狈,看到又有人闯入,衣衫褴褛的脏汉与破板之人和戴草笠的小家伙不约而同地说道:“我先看见的!”
红影垂裾微晃,焦黑的半堵垣梁上蹲着一个眉花眼笑的垂髫小姑娘,怀中搂抱猫头鹰,投眸问道:“先看到什么?”
小厮持弓跟来,亦不免怔在门边惑瞅道:“看见啥了?”戴草笠的小家伙揉了揉眼,随即惊跳:“有鬼!”转身欲溜,却被揪住脖颈后头。阶下有个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手撑朴刀,拎他回来,皱眉纳闷道:“什么鬼?”
戴草笠的小家伙掩眼乱指高处,小厮忽似亦有所见,急欲拉弓。但听扑飕声响,有物噏翅飞走。
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忙往宅内探觑道:“子高,你在里头有没看见什么?”
先前破板上那人不顾有伤,连捶两拳,摆脱衣衫褴褛的脏汉纠缠,挣身而起,又踢一脚,转面惑瞧道:“十少,你刚才要射什么?”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遮面,不安道:“啊?所谓‘十少’之类脂粉式样名称,听着都像鬼故事里的脚色……”
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卯他脑瓜,微哼道:“那是我哥们儿苏子高的小友祖士少,熟人惯称其为‘十少’,其乃骠骑将军府祭酒祖逖胞弟。你别一惊一咋……”戴草笠的小家伙捂眼问道:“急着拿酒祭谁来着?”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郁闷道:“祖家为北地大族,世代都有两千石的高官,是北方州郡中的世族。祖士少有兄弟六人,哥哥祖该、祖纳、祖逖等皆豁达爽直而有才干。其兄祖逖常在夜晚闻鸡起舞,励志建功立业。据悉最近将由祭酒转升主簿。我们听说王弥纠集一伙余烬未灭的妖贼要搞事,便跟随苏子高一起混入其间。毕竟子高和十少有心为朝廷效力,到这儿干的是‘搅局’的勾当,你别想多了。十少,刚才你看见什么?”
其称为“十少”的小厮悸嘴说道:“刚才我好像看见残梁上有张鬼脸变化,霎随红影晃闪,似又不见踪迹。”戴草笠的小家伙在旁连忙点头,伸出嫩手往浓眉壮汉面前比划爪影一张一合。
“祖士少,”名唤苏子高的那人撑着板子蹙眉说道,“你并非一般人,不是寻常脚色。怎么也跟熊样儿的小孩子挤在那儿大惊小怪?赶紧打起精神,跟随我干成这一票,便让人推荐你以孝廉的身份担任县令……”
戴草笠的小家伙在门边难免纳闷道:“所谓‘熊样儿的小孩子’这句,是不是在说我?可是你原先好像伤到什么地方,连妞都难泡了,还能指望干成哪一票,甚至当县令也未必有戏,不如考虑一下将来进宫里做公公,除非……”
苏子高瞪他一眼,低哼道:“先前挨一矢,幸好只伤到大腿内侧不太紧要之处。未损根本……韩晃,你的伤势却似不轻,可还撑得下?”戴草笠的小家伙在门边回答:“我没事,完全撑得下。并没一点儿撼晃……”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伸手凿他脑袋,皱眉说道:“我还撑得住,却不知你究竟要干什么?”
衣衫褴褛的脏汉又要扑来厮打,气愤道:“谁不晓得他要干什么?”苏子高一板子把他抽翻,随即低哂道:“我要干什么,凭你这种烂人能拦得住?别乱嚷了,以免招引王弥那班如狼似虎的手下进来,结果鸡飞蛋打……”
戴草笠的小家伙伸扇往他腹下一拍,随即移身后蹦,说道:“你若怕闹得鸡飞蛋打,就该先帮我们摆脱外边的‘豹哥’一伙。除非你以后不想混了……”苏子高没留神伤处被搧了一下,既痛又恼,探手欲来揪耳,却忍不住低哼道:“这话怎讲?我的前程跟你们有何关系……”戴草笠的小家伙挥扇打手,先抽一记,才说:“我听闻若非山涛家暗助,你很难再上一层楼。毕竟你出身低,本来不是大族。再怎样费劲折腾,终究势力有限……”
“小孩儿竟知晓这些?”苏子高难免诧异道,“你还晓得什么?”
戴草笠的小家伙展扇乜觑道:“我有个小伴儿来自山巨源家,其见过你巴巴地跑去送礼,意欲攀附上门,是不是呀?”
“只要有意仕宦,谁不想攀龙附凤?”苏子高微吁道,“山氏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山巨源生前获得大将军司马师亲自提拔,成为亲信,此后晋武帝升任其为大鸿胪。历任侍中、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职,封为伯爵。他每次选用官吏,皆先秉承晋武帝意旨,且亲作评论,时人称之为‘山公启事’。曾多次以老病辞官,皆不准。太康三年,升为司徒,因病归家不久去世,享年七十九。山涛前后举荐百官,都能选贤用能。在武帝诏罢天下兵役时,山大人反对废除州郡武备。此后局势混乱,州郡无力镇压,果如其所言。山公儿孙满堂,子女众多,怎会有哪一个沦落至此?”
戴草笠的小家伙在扇子后面乜觑道:“由于我常遭奸人陷害,或亦包括你在内。因而跟着我混,便有机会沦落至此。”苏子高瞅见扇上题字“时无英雄”,不由眼皮乱跳,惊啧道:“哪一个?其子山该家还是山简家的娃儿……”
唤作“祖士少”的小厮在旁悄谓:“山涛至少有六子,诸多儿孙做大官,皆有权势。另有四女,可惜未知姓名。”
苏子高急着纠缠小家伙,上前扶肩摇晃道:“究竟哪一个?”
“外面帮我抱尿壶那个,”戴草笠的小家伙以扇拍打,慢悠悠道,“名叫山敏。”
不意苏子高突然大哭,戴草笠的小家伙纳闷道:“拍疼你哪里了?竟忍不住哭鼻子……”
苏子高垂涕道:“季伦家的?六郎的后代不该沦落至此,你怎可让其抱尿壶?我这就去带走,及早送回山简、山遐父子那里,比送什么礼都好啊……”
“什么‘鸡笼’?”戴草笠的小家伙拿扇拍手道,“尿壶已被我改作茶壶,有时也装酒。你可以帮忙,但不许带走。”
苏子高揩泪道:“好,我回头帮其拿壶。这把扇子可不可以送给我留念?”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拍头,说道:“不给。”
唤作“祖士少”的小厮转头悄询:“苏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戴草笠的小家伙懵问:“谁?”
“苏峻字子高,”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惑觑道:“他向来胸怀有很深的城府,我看不出究竟意欲何为?”
戴草笠的小家伙忽又听闻耳后有语细声细气的钻萦脑颅:“苏峻之乱,将会是你们那些小伙伴的此生最后一战。”小家伙摘笠乱望,惑问:“什么意思?”
唤作“祖士少”的小厮转面告诉:“我的意思是,跟着苏子高一起混不会有事……”小家伙戴上草笠,朝后边觅觑道:“你是谁呀?”
“祖约,”小厮伸嘴到耳边悄谓,“叫我‘士少’或者‘十少’都行。你是不是阮家的那个混血儿?我认识一个名叫阮放的达人,常爱模仿阮嗣宗……”
戴草笠的小家伙摇头说道:“那厮不是我家的,小时候住在一处大杂院的同宗而已。你们刚才有没听到什么声音?”
“外边要发生厮拼,”苏子高背靠残壁,聆毕动静,低声说道,“咱们不必掺合。既已摸清王弥的想法,别帮他捉那胡儿去裹挟羯族助其作乱,只须在旁边看热闹,各玩各的……”
衣衫褴褛的脏汉复欲扑来扭打,忿然道:“你还想来抢我先看到的大长腿去玩,索性跟你拼了!”戴草笠的小家伙拿屐将他拍开,恼道:“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话声未落,但见红影垂裾微晃,焦黑的半堵垣梁上蹲了个眉花眼笑的垂髫小姑娘,怀中搂抱猫头鹰,投眸问道:“先看到什么?”
戴草笠的小家伙惊跳:“有鬼!”转身欲跑,又被揪住脖颈后头。
“鬼在哪儿?”肩背嵌矢的浓眉壮汉拽其返回,惑望道。“别急着乱跑出去,免遭王弥的手下掳走,一古脑儿卖掉……”
犹未语毕,唤作“祖士少”的小厮亦奔出来,慌张道:“残梁上有个红影又变化出狰狞的鬼脸好吓人,我一时手抖,放箭不知射到了谁?”苏子高跌撞而出,肩膀嵌插一箭,面色苍白地踉跄道:“你射中我。不过更糟的是,我也看见了……”
浓眉壮汉未觉肩后悄临一影披头散发,悄无声息地森然渐附渐近,愣立门口兀自怔问:“看见了什么?”
戴草笠的小家伙陡然惊跳:“嗨呀!厉害……”抬扇一打,挣身急跑。闻听浓眉壮汉在后边叫苦:“却打在我眼上,更看不清东西了……”
“夜帷四合,”一个扎巾裹头之人在院落门前四顾不安道,“周围的雾渐大。越来越难看清东西,咱们不如先撤离此地,找路回‘小渡集’……”
戴草笠的小家伙转望道:“什么‘小肚脐’?”跑到外面,想起那披氅姑娘还在破车上尚未苏醒,便欲匆返,听到院内似有敲击一下的声响,有人闷哼倒地。戴草笠的小家伙正要寻声察看,头顶传来扑飕声响,有物噏翅飞过。
那小厮仓惶而至,颤拿着弓,撞过来说:“你还愣站在这里作甚?似有东西追出来……”戴草笠的小家伙仰头乱望,忽听身后有物扑簌跃过,转面急瞧,只见有些黑影拖着尾巴奔窜来回,看不清其似何样。苏子高跑在前边,低唤道:“苏逸在哪里?叫他快牵马过来,顺便召集咱们自己人,休再耽留在这鬼地方跟王弥掺乎。找机会先走,别忘了带上肥小孩,以及他的伙伴,尤其是怀抱尿壶那个……”
戴草笠的小家伙怔瞅道:“他喊谁呀?”那小厮往旁拾了根木棒支撑而行,辨视道:“苏子高叫手下张健去找他弟弟苏逸,似要给王弥出奇不意地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名叫张健的白头巾汉子在前边问道:“早想离开这个诡异地方了,还要捎带哪个肥小孩一起走?”苏子高从另一个黑巾汉子那里接枪在手,不耐烦的低哼道:“就是拿扇的那个肥崽,害我伤得不轻……”
扎巾裹头之人转顾道:“先前管商告诉我,他说贾宁认出那个小肥娃儿貌似从太傅府跑出来的阮咸幼子,就是他们阮家胡婢私生的那个心头宝。最近刚迁骑兵属俸养,总理朝务的王戎视为故人之后,一直罩着他。有心加以栽培,要他跟随车骑将军幕僚出使‘乐浪郡’去见世面,籍此为由走一趟,实则避难远离司马家族诸子孙争权夺利的中原内乱。不料这小子先溜了,‘安东’那边有将军府的内应透露说王、阮、山、向这四家的人皆很着急。管商有个主意,建议咱们把他捉住送回去,以此讨些好处。或者先扣留在手上,待价而估……”
苏子高持握长枪撑身而立,微哼道:“我自有理会得。弘徽,你怎么还不跟匡术一起抢先去多拉些坐骑到前边接应?咱别给王弥他们留下太多马匹……”扎巾裹头之人会意道:“这便要去。匡孝、许柳已分头到四周放火,要多生些烟雾掩护咱们的行藏,哪料还未集齐柴薪生烟,此地夜雾竟有这样大?刚才韩晃让我找时机告诉你,不必急想为难那肥小儿,反而应该讨好他。毕竟大伙儿缺衣少食已久,急需设法弄到俸禄和薪饷,眼下便有个机会……”
“我的想法恰好相反,”苏子高撑枪沉吟道,“北边之事,势已不可为。似应及早预备渡海向南方转移,或可把这些有家世背景的小孩先送去淮陵一带藏匿起来,但咱们亦能以此要挟王、阮、山、向这四家,索取好处,用来养兵。做法就像‘豹老大’绑票,然后寻各家属勒索赎金差不多……十少在哪儿?叫他先别给阮放透露口风,搞定再说。”
唤作“十少”的小厮在土垣后边竖起耳朵听到,转面悄言道:“你别小瞧苏峻,此人狡黠有智力。当初阮放早就看出来了,他告诉我说,苏峻狡猾奸诈智谋多,其徒党也骁勇,将来若成气候,势必所向无敌。因而我便与祖涣、许柳跟来看看……”忽飕一响,有物从头顶噏翅飞过。
小厮猝受惊吓,慌奔道:“不知什么东西追来……”
戴草笠的小家伙匆匆忙忙从一个扶杖在阴暗角落里坐望的灰辫老叟脚上踩过,那老叟痛恼大呼:“抓住那个裸婴!”
“说谁呢?”戴草笠的小家伙把裤头往上提了一下,边奔边望,“我有穿裤……”
“无论你们穿什么,”那个满面疙瘩之人在高处叫嚷,虚声恫吓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的老二已经被瞄准了。有甲胄也护不住,谁不知西凉兵的‘穿甲箭’厉害?”
背筐娃儿转头悄问:“西凉兵算不算胡人呀?”
“凉州当然属于咱们朝廷这边的,”抱壶小孩答谓,“西凉刺史麾下的西凉军团很厉害,小时候曾听歌谣:‘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不过西凉兵眼下没在这里……”
“此处只有一个,”王弥擞着豹皮大氅,不以为然道,“何以为恃?”
数名垂辫汉子正要欺向那些小孩,忽遭黑瓮飙飞荡击,倏来倏往,其势疾猛难避,垂辫汉子纷即撞跌开去。那个络腮胡须之人复又踩瓮而觑,微哂道:“一个便已足够。”
抱壶小孩伸手索要,询问:“胡须哥,可不可以先把酒瓮还给我……”但听霍一声响,蓦有链索投曳,甩来缠脖。未待勒住抱壶小孩头颈,那个络腮胡须之人抢先抓住链索,脚下撩踢黑瓮飞击,嘭一下把投链之人撞塌土垣,其躯震掼而出。
黑瓮弹返,络腮胡须之人抬足踩踏,仅以一只手拽链不放,眼见链索从中绷断,其躯岿然不动。背筐娃儿咋舌道:“胡须哥这么能打,老婆怎会跟人跑掉呢?”络腮胡须之人难抑伤感道:“再能打也不能打老婆,墙往另一边倒去,你叫我怎么办?除了寻死,活着没什么奔头了。不过我看你们这些小娃儿伶俐可爱,不忍见遭歹人凌欺,便出手相助……”
王弥擞毕灰土,复披豹皮大氅,瞅着络腮胡须之人接连撂飞多名手下,不由眼瞳收缩,沉哼道:“我这边强手如林,凭你一个人是打不完的。这些小孩儿肯定要跟我走,谁也护不周全……”
“其小弟哪有多强?”脏脸之人抡甩手上那坨腥臊物事,发起狠来,连抽两个持弓拉弦的垂辫汉子撇头倒地,随即转面嘲笑,“一个个被我用如此趁手好使的独门兵器打得七零八落……”
“他的兵器是一条鞭,”背筐娃儿瞠望道,“先前帮忙推车那厮爱抬起别人的大长腿抽打欺近的‘不速之客’,外边树上的黎老二使弓,但好像没箭。至于你呢?”
肿面破汉躺在瓦罐旁边装死,闻言未答,一动不动。背筐娃儿啧了一声,目光移转,但见戴草笠的小家伙不知何时肚皮朝天地躺于其畔,直挺挺的仰卧,表情仿佛无语凝望苍穹。
背筐娃儿不禁纳闷地端详道:“你们有没发现阮遥集似乎越来越小呀?”
“你才留意到?”挑担孩童转瞅道,“他早就越来越小了。”
“他长不大的,”抱壶小孩摇头低叹道,“多少人都说他没成长。”
戴草笠的小家伙忍不住问道:“要怎样才能成长?”却似又隐约听到那细声细气之语悄在耳后嘀咕:“恐怕真悬!或因自幼随身私佩那个‘寥落之哨’使然,但也许是由于你小时候曾经逆向穿越太多个来回,别以为这样子任意逆天而行,会没后果……”戴草笠的小家伙爬起来乱望道:“那应该怎么办?”
“起码要痛苦。”络腮胡须之人随手撩脖按翻一个挥刀冲劈的垂辫汉子,踩颅迸裂,随即回答。“经过足够多的痛苦磨砾,不仅有助于成长,甚至让人长得急。你看看我有多么憔悴摧颓……”
“我会让你们痛苦,”王弥披着豹氅凛目而视,沉脸吩咐,“放箭射他!”
戴草笠的小家伙招呼伙伴匆欲走避,却见并无动静,便感好笑:“你那些弓箭手却似先已被胡须哥悄悄收拾得七零八落了。”
“恐怕未必全是他一人干的。”王弥难免惊疑转顾四周,继而往旁伸出一只手,接弓拈箭,口中低哼道。“让我亲自来射。”
脏脸之人抡起那坨腥臊物事,抽翻一个追揪秃儿的黑巾汉子,忽觉脊背寒凛,闻听皮帽孩儿提醒道:“当心王弥擅射。大家快找地方藏起来!”脏脸之人边跑边招呼:“我好像被瞄准了,你们还不赶紧随我跑去废屋后边避箭……”
众小孩忙奔去躲,几个垂辫汉子持拿火把欲拦,络腮胡须之人撩送链索,呼霍抽打,荡击数下,接连撂翻。忽挨一条剥皮狗抛打脑后,趁其一怔转觑,兽袄猛汉挥刀扑斫。瓦砾堆畔一个盘辫汉子急呼:“刘暾,小心!”另一人捻髭转望道:“高梁,你去帮他。”盘辫汉子抽出双刀,但听残柱旁边一个沉脸悄立的灰衣人摇首说道:“最好让徐邈使长枪攻其侧面,王延以狼牙棒阻击其后。”
盘辫汉子抬起双刀,倏然交磕一响,冷哼道:“咱们这边许多人打他一个,太没面子了吧?”
“我还怕不够呢,”沉脸悄立的灰衣人蹙眉说道,“刚才留意观察一阵,慢慢想起,尝闻‘散骑常侍’张轨麾下有个西凉人好生了得,武艺方面罕逢对手,但其屡遭女人打击,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刚升职却弃官跑了。如果我没记错,那人似是名叫北宫纯……”
“张轨有‘河西霸主’之志,”捻髭之人微动容道,“其乃西汉‘常山景王’张耳的第十七代孙。家族世代以专攻儒学著名,张轨母亲出身于陇西辛氏。他年少聪明好学,早有才能声望,因为时世多灾难,便暗自图谋占据河西之地,为此占卜预测吉凶,得到六十四卦中的泰卦与观卦相遇合,便扔掉蓍草大喜道:‘这是霸者之吉兆啊。’于是请求朝廷让他出刺凉州。公卿大臣们也推举张轨,认为其才干足能统辖远方。张轨为此遍召能人相助,但以武艺而论,皆不敌其身边那个名叫‘北宫纯’的长年参随……”
戴草笠的小家伙边奔边问:“不知后来他有没当成‘河西霸主’?”那细声细气之语悄又钻耳萦颅,透露道:“你去‘安东’那边练骑兵之时,张轨在‘安西’方面已有成就。你还在让人无语的时候,他很快就成为‘河西霸主’,子孙却不甘于继承‘凉州牧’的位置。为朝廷卖力拼搏的‘安西将军’张轨去世后,他生前奔波卫护的晋室亦渐分崩离析,张轨的曾孙建立王朝,尊其为前凉太祖。”
戴草笠的小家伙听得纳闷道:“那我呢?”耳后的细微声音悄谓:“后来晋明帝即位,让你升迁‘侍中’。封侯于南安县。转任吏部尚书,领东海王师,称疾不拜……”
没等听完,戴草笠的小家伙苦恼道:“然而我并不喜欢在官场里厮混,谁耐烦当什么‘侍中’?”
“能当‘侍中’还嫌不好?”捻髭之人闻言转望道,“秦始置侍中,是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没有定员,为丞相之史,以其往返东厢奏事,故谓之侍中。西汉武帝以来,地位渐高,等级直超过侍郎;魏晋以后,‘侍中’往往成为事实上的宰相……”
戴草笠的小家伙奔过其畔,顺便挥扇拍他腹下,随即跑开,摇头道:“可我没说要当宰相。谁想这么累?”
捻髭之人不意挨打,猝然痛呼道:“逮住那个肥小孩!别给他跑了……”沉脸悄立的灰衣人愕问:“刘灵,你被那小肥娃伤及何处?”捻髭之人捂着痛处转朝另隅,冷哼道:“不告诉你。张嵩,你休想幸灾乐祸……”沉脸悄立的灰衣人蹙眉问道:“你自称灵验无比的法术呢?怎竟如此不堪一击……”捻髭之人憋痛反驳:“这跟法术灵不灵有何关系?我刚才正在说话,忽遭偷袭下面……”
皮帽孩儿在前边急唤:“快跑过来,别给王弥手下的妖贼捉去修炼法术……”戴草笠的小家伙扭脖回望道:“我也想修炼法术……”皮帽孩儿摇头道:“被修炼,跟修炼是有分别的。”戴草笠的小家伙跑来跑去地说道:“我想研究东西。”皮帽孩儿啧然道:“赶紧逃罢,若给那妖道掳去‘百炼窟’,被人研究,有什么好?”
沉脸悄立的灰衣人抬手遥指,口中吩咐:“再加两三人,绊住西凉那厮。让王璋那边另外出些胡人包抄这班娃儿,别走掉一个。”
络腮胡须之人甩链击胸,将兽袄猛汉抽跌,撞塌半面土垣。背筐娃儿叫唤:“胡须哥快来跟我们一起找地方躲箭……”
其声未落,一箭忽至。盘辫汉子急收双刀,往后跳避。王弥沉哼道:“你们打半天,却打不动。都给我退开!”
戴草笠的小家伙被乱发小孩拉到柱后,忍不住又伸脸出来乱望道:“箭射去哪儿了?”
皮帽孩儿探手悄指,只见一个垂辫汉子胸口嵌箭,摇晃而倒。络腮胡须之人从其背后晃身移出,王弥急欲再发一箭,络腮胡须之人甩链拽扯一个走避不及的扎巾汉子,挡在跟前。王弥这次并未贸然放箭,仅以眼色示意,教那盘辫汉子挥舞双刀,从后边攻袭,逼迫络腮胡须之人移避而出。王弥觑定其躯影,正要发箭,络腮胡须之人忽又闪到另一个持枪汉子背后,抬足撩瓮,踹向后边。盘辫汉子以双刀交架,蓦随震荡之势,错步跌退。
持枪汉子侧身反搠背后,却扎个空。络腮胡须之人先已晃移到一个持拿火把的扎巾汉子后面,迅即以链索勒脖,推躯向前。王弥拉弓瞄来瞄去,觉其渐已逼近,心下不耐烦,便放箭射翻络腮胡须之人前面那扎巾汉子,火把落地之际,络腮胡须之人霎然又闪到持枪汉子后边,以链索交缠头颈,继续推躯往前。
王弥觉其进迫更近,取箭之时,绰弓后退一步,便趁有个披发汉子挥狼牙棒扫打,逼得络腮胡须之人移步挪避往旁,王弥觑准时机,飕然发矢,不料踩到后边一只脚,闻有嫩声叫苦,转面瞧见戴草笠的小家伙捧足欲啼。王弥急拎而起,瞥见刚才所发之箭嵌插在持枪汉子肩窝。
披发汉子抡狼牙棒抢攻上前,忽挨一击,撇头倒地。络腮胡须之人从持枪汉子背后微探一目,诮然道:“你的手下快被你射光了。”
“我还有很多手下,”王弥目光沉凛道,“自身实力,撑得起这份野心。”
刚才猝挨一击的披发汉子捂额懑问:“谁发的石弹丸儿?”躺在瓦罐旁边装死的肿面破汉抬头悄瞅垣外,只见满面疙瘩之人匆忙从树梢隐藏弹弓。其畔一个蓬发如鸡窝的幼童蹲在树杈拍了拍肩,问道:“先前你不是嚷着要射‘老二’么?”满面疙瘩之人抬起手指抵唇,急嘘一下,低啧道:“这么暗,能打头就不错了,你别挑剔太多。”鸡窝头幼童呶嘴嘟囔道:“我想看打老二。”
满面疙瘩之人烦躁道:“你若再说,我就瞄准你哥哥的‘老二’。”
戴草笠的小家伙含笑乜视,摇扇说道:“哥哥已然近距离瞄准了浑号‘豹哥’的王弥。”
“该死的娃娃屌朝天,”王弥提他在手,惑然觑视道,“这些谚语真是一点没错,你为何跑来站在我后面?”
瞅见戴草笠的小家伙被提拎而起,背筐娃儿在瓦罐后边不由纳闷道:“他俩怎竟又眉来眼去呀?”
戴草笠的小家伙转头使眼色,悄言道:“我用‘电眼’的独特禀赋,就像闪电一样,连续放电来电他,故意使其分心。”
“我不会分心,”王弥提他在半空,瞪视其颜,微哼道。“本身实力,撑得住这份野心。而你自送上门,将会被我掳去虎狼之地,成为肥美多汁的点心……”
没等说完,脸面忽遭浇洒淋漓,散发臊味。王弥一怔,霎时眼难睁开。戴草笠的小家伙来不及提起裤头,急拿木屐拍打道:“快放我下来,胡须哥在你后面……”
王弥自亦陡感颈后一凛,猝如芒刺在背。心头暗叫不好,甩撩肩头豹皮氅,却未能蒙头罩住身后悄临之人。豹氅空落于地,王弥作势斜窜,勉强张目瞥见身后那人附贴犹近,如影随形。王弥觉难摆脱,仓促把小家伙投抛而出,欲让旁边拿火炬的垂辫汉子抱住。垂辫汉子急接不及,眼前刃芒划烁,只唰一声,胳臂血花绽溅。几乎同时,胸挨一链荡击正着,向后飞掼,撞塌土垣。
拿刀孩童拉着戴草笠的小家伙从跟前趁机溜开,王弥见状不免懊恼道:“送到嘴边的鸭子竟然飞了……”不待链索缠脖,抢先棹弓反撩,拉弦疾扣,套住络腮胡须之人颈项,绷然箍勒,嗡一声弹响,未及套牢,却给络腮胡须之人撩链盘绞,连弓弦带脖颈顷遭其箍。
王弥惊忙反掌抡臂急打,络腮胡须之人抬膀格开,两人背靠背激斗,不时快速交手,忽却凝势蓄力,腕掌互抵,一齐刹止不动。
“对上了,”满面疙瘩之人在树上跟吮手瞠望的鸡窝头幼童评说道,“还真是旗鼓相当。”
王弥脸面微侧,觑视其畔之影,不由得目光收缩,低哼一声:“北宫纯?”
络腮胡须之人刚点头,忽觉裤子褪落。众小孩望见,皆啧然道:“你的裤带子呢?”络腮胡须之人窘忙提裤往上,懊恼道:“先前取来上吊不成,早就弄断了。匆拿剩余的打个结,系在腰间却不牢靠……”
王弥趁其一时顾不上蓄势对峙,挣脱掣箍,接连抡臂荡击,随口嘲谑道:“昔日的殿堂高手,却沦落到这般地步,还不如跟我混……”
戴草笠的小家伙边跑边望,纳闷道:“弓弦怎么没勒住他脖子?”王弥抬手以示,说道:“勒索无效,是因为刚才用另一只腕套及时抬到喉前格挡住。别跑,我这就来拾掇你!”戴草笠的小家伙懊恼道:“他装备好,浪费了我一泡清纯无比的‘童子尿’……”
王弥绰起豹皮氅,旋身一展,呼嗖张开,作势朝络腮胡须之人脸上挥甩,趁扰其目,却从氅下连踢数脚,将络腮胡须之人蹬开,转面说道:“多给我留点儿,回头冲茶喝……”戴草笠的小家伙闻言一怔,大眼儿乱转道:“啊?还想要……”
拿刀孩童拉他急跑,催促道:“我掩护你,快去找地方躲起来,以免遭其捉去榨汁儿。”戴草笠的小家伙忙道:“你也快溜,不要让人掳去压榨。”
蓬发如鸡窝的幼童在树上惑问:“究竟要榨取什么来着?”满面疙瘩之人在旁欲言又止,转而悄询:“还有没东西吃?”
“我私攒的那几片干脯给你吃完了。”鸡窝头幼童掏空衣兜给他瞧,嘟囔道。“不过那个谁还有一些。”
“那个谁去哪儿啦?”戴草笠的小家伙边奔边望,口中问道,“刚才似还见其在左近拿着皮帽叫嚷……”
躺在墙影里装死的肿面破汉指点道:“我看到几个小影儿溜往废屋那边的方向,你有没找到靳老六?他推车去哪里了……”戴草笠的小家伙闻言又恼,乱望道:“哇噻!那厮居然还赖在里面没出来……”持刀孩童到一堆瓦罐旁边提篓挑担,见其匆匆跑开,便问了声:“又急着去哪儿?”
戴草笠的小家伙拿屐在手,头没回地飞奔道:“我要去打他。”
“打谁?”有个扶杖在阴暗墙角坐望的灰辫老叟刚问一声,戴草笠的小家伙匆匆忙忙从他脚上踩过,那老叟痛恼大呼,“抓住那个肥婴!”
戴草笠的小家伙把裤头往上提了一提,急促奔开,转瞧道:“说谁呀?”不意在拐角处突然跟一人撞个满怀,破衣褴褛的脏汉捂鼻叫苦道:“你怎么走路不看路?我正费劲拉车往角落挪避,却被你一头撞过来……”戴草笠的小家伙举屐欲打,先问一声:“你怎又把车移出屋外?”
破衣褴褛的脏汉神色不安地告诉:“那屋不干净!难怪此前我一直感觉有谁在暗地里瞅着我……”戴草笠的小家伙伸眼瞧他肩后,随即点头称是:“我也看到有个披头散发之影,不知是谁突然起身,逼近门口……”
“还能有谁?”破衣褴褛的脏汉指了指车上,小声告诉。“她刚醒转,欲往外走,被我捡砖头从后面敲晕了。”
戴草笠的小家伙闻言一愣,随即啧然道:“她好不容易苏醒,你为何打晕?”破衣褴褛的脏汉一边挪车一边回答:“我怕她出去乱跑,难免遇到坏人。当然自亦担心被她干掉,所以我就……”
戴草笠的小家伙拿扇拍打道:“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
“好主意!”那小厮从另隅闻声转望道,“难怪我认识的‘达人’阮放说,你有独霸一方的才略,小时候在大杂院抢占厕所之时,便已充分体现……”
戴草笠的小家伙展扇乜觑道:“然而我记得阮放只会随地便溺,哪儿像是什么‘达人’?”却又忽闻那细声细气之语钻耳萦颅,悄谓:“阮放后来成为历史有名的‘江左八达’之一,其当然是‘达人’。你们还同属饮酒史上‘兖州八伯’之列,甚至相约先后率领宗族亲友浩浩荡荡分头南下,你出任广州刺史,他去当交州刺史。但是交、广、宁三州的兵权全归你掌握……”
“谁在说话?”戴草笠的小家伙寻声惑望,只见那个名唤苏子高的抱壶之人从暗处走过来称许道,“先下手为强,这个主意好!与我不谋而合……”
戴草笠的小家伙难免纳闷道:“你怎竟抱着我的尿壶?”苏子高旁边的小孩拉扯道:“他硬拿去抱住,我没办法。”苏子高嗐一声说道:“山敏,令尊乃与我相熟之人。你就别太见外!”
先前抱壶的小孩跑过来悄问:“我又不是这个名儿。他为什么乱叫?”
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扇遮嘴回答:“我当然晓得你叫小八。其实是故意那样说,试探他对你家究竟有多熟络……”
“计策是这样子,”苏子高抱着尿壶,让手下包扎伤处未毕,便急着挪躯挨近告诉,“我知王弥一伙对此地不熟,咱们分头行事,让人掩护你们先溜,然后我故意把他们引去雾林那边……”
忽有扑飕声响,头顶上方一物噏翅掠过。众人仰面惑觑,灰辫老叟倏从墙角悄至,举杖挥打,口中叫骂:“吃里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