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晚上前院是个热闹的集聚地,吃罢晚饭,三三两两没事的人就来乘凉唠嗑。
小贝拿着一个芭蕉扇扇着,走到前院。
这里是机关小道消息的传播地。一则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在大院传开。
机关有的人说肖灵通正与老王撕打起来,有的人说你们过去劝架肯定拉开了。听到这个消息闲转闲聊的人还是跑到前院来探一究竟。
前院围一堆人,事情还没有平息,甚至有点不可控了。
“你他妈的国民党还想整共产党,吃豹子胆了!”
肖灵通双手叉腰站在值班室门口。
“谁是国民党?你给额乱扣帽子,动手动脚的,你妈的个屄,我就给你拼了!”
老王往前激,肖灵通伸出了胳膊。一边老赵头拉住老王的手,那边薛科长拽住肖灵通的胳膊。
“你俩个像话吗?多大年纪了?还敢在机关大院动武,还有没有王法啦?”老赵头左右摆着头,气呼呼地指指点点两个人。
“怎么又冲突了不是,前两天关经理给你俩做工作,都忘了?”小泉急急忙忙走过来。
“额原来是国民党,可在解放前夕,胡宗南一声号令炸山城桥,我们起义跟地下共产党走,硬是让炸药没有爆炸,保住了桥。额带上了五角星,加入革命队伍。共产党肯定额,你一口元国民党,你算啥东西!”
“说啥?你还有脸没有,你就是骨子里,哎!里里外外的国民党兵痞!”
“额是国民党,那关经理在国民党做地下工作,叫你这怂说法,他也是国民党;万书记还当过土匪哩,那他也就是土匪?”
“他们那是革命的需要,你个老怂本质就是国民党,是不是还想去台湾,光复大陆吧?形势变了,换身衣服就不是猴子了?”
“肖灵通,你这话可不能乱讲。这话要命哩。”老赵头拿着烟戳戳肖灵通,他退后几步,老王一听,拍着胸,喘着粗气冲过来。
“你他妈血口喷人!给我扣个大帽子?你个贼娃子,把公家的煤油往外偷,这两次还说书记买的往老家送。额打听了,没有这回事。你还侮辱额,跟踪额,额干啥是额的正当权益。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小人坏人,说东家道西家,像个贼婆娘到处打小报告,戳事倒非,搅得机关不安宁。”
“那些龌龊事见不得人,嘿,大伙听听,别看有些人年岁不小啦,啥叫老不正经,暗地里吃洋荤的,开洋活的,还有脸皮没脸皮的?甭在这装正经,血口喷人!”
“额……,不知谁经常提煤拿油的,偷偷摸摸,鸡鸣狗盗的,装的像个人摸狗样的,尖嘴猴腮的家伙!”
“拉煤拉你家的煤不是?拿油我没有拿公家的,还想泼我脏水,今我非要打你这个兵痞,还让你在这里猖狂得很。”
骨嶙峋的肖灵通瘦,仗着1米八的高个子,撕扯中给老王脸上几巴掌,老王伸脚踹在肖灵通的肚子上。
肖灵通气得脸色发白,嘴里嘟囔着:“我一掌就会把你老不死的打飞。”
老王瞪圆眼睛,喘气带得胡子颤动。
“额他娘的把你不抓个肉饼额就不姓王。”
人们把他俩拉开,肖灵通转身看到院子西北里墙角放置的工具,操起一件冲过来,就要抡过去。老赵头眼前一闪看是一把铁锨,眼疾手快夺过来摔到地上,“肖灵通,你还有没有王法了?”薛科长拉开肖灵通。老赵头推老王进屋消消气。
“肖灵通,你回办公室去。”薛科长挥了几下手。
肖灵通两手插着腰,呼哧呼哧喘气,脸色发白,狠狠地瞪着传达室:“我不回,看他娘的你能把老子吃了?”。
“过来,你坐下,听我说,下下棋,消消气。”薛科长瞅一眼,“咳,真是的,你个蠢货,不要锋芒太露了,这样不好。”
肖灵通翻翻白眼,没有吭声。
机关围观的人四散了。院内又恢复平静。
空地上大人下棋。董大厨招呼小贝来下几盘象棋。
小贝缓步走过来。董大厨摆他这边绿棋,小贝摆紅棋。
“董大厨,这不能坏规矩,红先绿后,是你老先走呢,还是我先走。”小贝看着董大厨拿起绿棋故意咳嗽几下,眨巴眼睛。
“呦呦呦,还给我讲规矩,破坏规矩的往往就是你小贝,还大模大样的给我摆大将风度。扇扇子,上演诸葛亮呢,行,按规矩走。”
“那我就不客气啦。”小贝扇几下扇子,鼻子里哼着歌,表情悠然。
小贝接着一个当头炮,董大厨来个下马跳。几个回合下来杀得难解难分。
小贝下象棋是跟机关人学的。机关人下跳棋、军棋、象棋。小贝看热闹,慢慢这些都学会,尤其看机关干部的高手下象棋,一招一式他早都看会了,赢得时候,小贝就会高兴得嘴里吹口哨,学会干扰、智谋和诡计。
小贝故意露个马脚,董大厨喜出望外,长车直入吃掉马。
小贝炮打过去打掉底相。众人看这边是个死卫,小贝中间还架有一个炮。
“将军—”小贝得意的哼哼,口哨声有点漏气,手里“咔啦咔啦”转动棋子,手小抓不住,“哒啦啦啦”棋子掉在棋盘上。
“唏,这棋,嘿……”董大厨支起下巴磕,开始摇头。
“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净,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净……”小贝哼歌唱手里舞咋打拍子。
气得董大厨翻翻白眼,张张厚嘴唇嗫嚅:“你吵得我头疼,这明显气人呀,边唱边咔啦棋、吹口哨咝-,吹得不响么,漏气。”
“我好害怕你头痛,给你唱唱歌,解解闷,要不你头疼,还要上医院,我怪费劲的,给你调剂调剂,免得你伤心,这叫先礼后兵的—”小贝说话学会了机关人下象棋赢着风范,讽刺挖苦揶揄,加上装模作样。
“不下了。嘿嘿,我让你娃娃,还不是轻敌,你钻了空子。”董大厨无奈地瞧瞧四周的眼睛,两只手伸展认输了,“小贝那边像是你小泉姐叫你呢,那就咱俩不下了。”
董大厨把手反过来放膝盖上,还没来得及压腿站起,老赵头的大手掌已伸过来把董大厨按下。
“怎么,残兵败将,一蹶不振了,咱俩杀一下,那可不是娃娃了。”
“行,不跟小贝乱纠缠了。”
小贝让到一边,回头望见小泉眼睛闪闪送过来,向他伸出一个弯弯的指头,笑盈盈地往地上摆跳棋。
“我要去下跳棋。”小贝蹦蹦跳跳走了。
“董大厨,你连个小贝都下不过,还吹啥牛哩。没意思,不跟他下,咱俩决一胜负。”
小贝跑到小泉对面坐下,瞅一眼那边肖灵通和薛科长还在吱吱唔唔,不时张望,俩人看样子正在对弈一盘象棋。
此时平静下来,机关人摆的各盘棋、闲谝的摊上,一阵交头接耳,接续说起刚才老王与肖灵通发生冲突的事。
人们好奇地议论老王没有结过婚,怎么能领来一个6岁的女娃。脸色苍白,头发枯黄,见人眼皮耷拉不抬眼。
小贝和小泉开始下跳棋,看见肖灵通贼眉鼠眼,下下棋,眼神四下瞅视一阵。小贝偷偷瞧他几眼,顺着耳朵,注意肖灵通的动静
肖灵通没有坐在板凳上,蹲着与薛科长下棋,眼睛呼溜溜转。薛科长专注地看着对方的棋盘,乘机吃掉对方一个棋子,拿在手里,棋来回在手心碰撞,发出“咔啦啦”的声音,抬起头,眼睛盯着肖灵通的脸。
“瞧啥光景哩?你这消息我咋看不能乱说,怪伤人的。”
肖灵通,这名字机关人早已有定论,起名字好像跟人一样,大家觉得他起的这个名字再也合适不过,也真是消息灵通。
肖灵通神秘的表情瞅向薛科长,瘦削的脸堆满笑意,目光偷偷一瞥站在大门口的老王,眼光刚一对上,立马低下头,再往低处匍匐下来,表情立马晕染一脸的凶气。
“老王那老怂可不是个东西,这黄毛丫头肯定是个野种,要不就是那个妓女的。”肖灵通神秘低语。
“胡说,现在哪有妓女,过去有现在早都改良了。”薛科长把棋往地上一拍,“现在要是暗娼,这绝对是要抓走判刑的。”
“薛科长,我可是亲眼见得,老王这老怂从那个妓女住的院子里领出来的。”
“哦?那老王要是从老家接回来小孩,放在那女的住处,让那女的照看一阵子也不是不行的,听你这么瞎掰活,这女娃子不该是老王跟那女的胡球搞生的?”
“我判断应该是。嘿嘿嘿,你看啥,退一步讲,总起码有这种可能性。那老王解放前不就是国军吗,我听说他到咱山城前边的烟花巷子里有个相好的,一来二去,干材遇烈火那感情不就熊熊燃烧了。我真在街面上碰见过老王,他鬼鬼祟祟,走路急急匆匆,神戳戳地还不时回头看看。我能让他发现吗,反侦察能力他比不上我,我躲一躲闪一闪,断断续续跟着他,他往那边巷子里蹿出去,开始上塬,一拐弯就奔上有一溜通天的台阶,爬着歇着,气喘吁吁地上了顶,叩响一个院门。门‘吱扭’探出一个女人头来,水蛮腰,搽脂抹粉,不过是隔日黄花,长得还算水灵。老王拿好吃的礼品进去,女的伸着头四下侦探,这才把宅院门紧闭,那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望不见,只听有点雀声,我等得焦心,等了个把钟头,听见有脚步声,我连忙躲藏起来,门‘吱哑’响了,听见女的哭声,老王站在院门口,拂拂两袖,东张西望一阵子,转转脖子,嘴对着女的耳旁说悄悄话,女的这才转悲为喜,老王摆摆手,那女的送出一个女子,就这个黄毛丫头,那妓女抹着眼泪,转身手指头伸两下,赶紧闭上院门,这女娃哼哧哼哧哭几声,老王厉言几句,黄毛丫头抹抹眼睛,老王这才领着这女娃慢悠悠走下台阶。”
“啊,会不会是敌特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最后公安去了,还调查一番。”
“那是不是你报告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对党忠诚,警惕性高。”
“怪不得叫你肖灵通,你不是简单地跟老王吵吵架,你还有干盯梢、打报告的本事。水深得很么,我这庙盛不下你。”
“哎哎,薛科长哪有啊,只不过是我这根弦只对老王紧绷着,我这不是突然发现的事情吗,我可是党多年教育出来的。这么神秘的事,诡秘的行动,万一是敌人搞破坏活动,那问题不就大了去了,我不能不向组织报告。我对薛科长你绝对放心,忠诚可靠。”
“你这事对谁说了?”
“我只向万书记汇报,书记支持我报警。现在新情况,你说老王没有结婚,他怎么会还有这个野种?”
“不像不像,我琢磨会不会是老王从老家领来的,女孩也不是月娃子那么小。”
“那妓女还在巷子的山边住着,听说也没有结婚。你说可疑不可疑?最近好像病重了。”
“那更说明,老王领回来小孩不就符合常理么。”
“我还见过老王去难民巷子。”
“他去那里干什么?”
“能干什么,吃吃喝喝甩点钱……”
“你不是也鬼鬼祟祟去难民巷子吗?”
“这……薛科长,你咋知道,是不是盯梢了,我去救济救济贫民,没干啥。”
“我看此地无银三百两,算了,不说了。”
“嘿嘿,薛科长话里有话吧,你不也是跟踪而去的……”
“给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得。脸色变得苍白,我哪有你这闲工夫……”
“不说咧,下棋。”肖灵通的头低下去,对着薛科长耳语。
小贝侧着耳朵听得脸色有点变,此时肖灵通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乎听不见了。小贝看看小泉姐,她还是一心下棋的样子,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眼睛盯着棋盘,一心下棋。
“嗳,你这肖灵通怪不得与老王翻脸,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不说咧,下棋。”薛科长跳步马,把肖灵通的炮吃掉。
肖灵通见状急了,忙把炮捡回来,放到棋盘上,嘴笑呵呵地蠕动,舔几会干裂的嘴皮。
“薛科长,我刚才光顾说活没注意,这不漏了一哈,你就不客气地吃掉,”肖灵通舔着脸,“嘿嘿”几声,“科长大人,悔一哈,莫看见。”
“你,就是你经常悔棋,这点我最烦了!算了,不下了,我有事要加班去。”薛科长把棋盘一掀,哗啦啦抖落满地的棋子。
“这这……还有这人!”肖灵通指着薛科长的背影摇摇头。
“哟,肖大人,我跟你下下。”吴静文坐到肖灵通的对面,看着肖灵通的表情,拾掇棋子。
“哎呀呀,是静文呀,好长时间没得见你,怪想的。听说你那病要命,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这不是先人造福啊,活过来,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肖灵通刚才的脸色一转,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
“老天爷对我说,准备把你的命拿走,我说要命就要,要不了,那我还准备做点事。”吴静文脸上浮出笑容,“老天爷笑笑,点点头说,看起来你这人命还有点硬,再等等吧,这不就活过来了。”
“嘿嘿嘿,说得好,说的妙,不过人这命谁还说得清,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肖灵通抬起头,翻动眼睛,“这个……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这样活法还有点意思,你说呢?”
“是这么个理,过一天算一天吧,哎,听说你刚才和老王吵架发生冲突咧?你可要注意,关经理听说后要找你谈话。”
肖灵通表情凝固,心有点慌,按住棋子忙问:“关经理咋说?”
“我刚听到的,说你爱乱说嚼舌头,做事总是捕风捉影,爱扣帽子,传小道消息,闹不团结。”
肖灵通沮丧着脸,半天没有吭声。
“发啥愣么,走棋-”吴静文催肖灵通动棋子。
那边老赵头和董大厨下平局了。
老赵头点燃一支黑粗烟抽着。
“老王和肖灵通怎么有这么大的隔阂?”
“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有问题。”董大厨手里把红绿象棋两个棋子怼一下。
“嘿,现在机关真有点不太平……”老赵头眉头皱起吐口烟,走了一步棋。
“刘成两口子最近咋没见呢?”
“我听关经理对薛科长说,刘成他爷快不行了,让他请假回老家伺候一段时间。”
“唔,是这样。看起来供销科现在只有薛科长、一个肖灵通、还有关书记的爱人,刘成媳妇李春芝这一请假,跑腿的就快没人了。”
“那不用愁,肖灵通那眼神活泛得跟狗一样。”老赵头凝望着棋盘,这阵势下得难解难分,引来三三两两的围观着。
“小贝,你赖皮—”突然一声喊,把各个棋摊惊一跳。
肖灵通抬眼才看见小贝和小泉正在下跳棋。
“噢,我咋没注意旁边是他们下棋呀?”肖灵通眯起眼,脸色暗下来。
“这一摊一摊的,各下各的,各路神仙,各显神通么。看你表情紧张的,谁管你那怂事,”吴静章扫一眼小泉那里,“你一向说话口无遮拦,胡乱诌,可要小心听墙根,祸从口出呀,是不是?”吴静章拿起车,两指轻夹棋子撂向底边,“将军-”
汗从肖灵通的脸上流下来。
“吃掉—”人们回头看见是小泉和小贝下跳棋的叫声。
小贝和小泉跳棋下得吵吵闹闹,不分伯仲。两人你赖我赖,乱跳乱偸,坏了规矩。
桃花早都来了,在一旁看小泉小贝下棋,伸出一只手拉住小贝的一只胳膊,不让他乱动。
“赖皮,不和你下啦。”小泉生气的说。
“桃花姐你下吧,我要去玩。”
桃花“嗯”着应声,甜甜地叫一声:“小泉姐,我下的不好,多包涵。” 笑得脸红,紧忙坐下,接替小贝下跳棋。
小泉抬起头随意瞟一眼,正对上肖灵通的眼神,肖灵通慌忙低下头。
两人摆好棋盘,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说桃花呀,咱们下棋这不啥都好了,就那小贝这家伙赖皮的很。”
两人安静地盯着棋盘,跳棋一步一步下得从容,很有分寸。小泉赢了几盘棋,脸上笑呵呵地哼着小曲。
小贝蹦蹦跶跶来到传达室跟前,瞄窗户看老王干啥。
只听得屋里一个女孩嘤嘤啜泣。小贝踮脚扒窗户翘望,隐隐约约看见跪地上一个女孩,黄头发乱喷喷地盖住脸。
里面传来老王粗里粗气的声音。
“滚回老家去。我把你从垃圾堆捡回,当时就寻思是个没带把的,就想扔了,白养活你几年,哭着闹着要到我这来,你妈的还不听话,我说一你就不能二,你还当成仙人了。再哭,额打死你,不行,扔到山里喂狼去。”
老王嘴里骂着,手里拿一根擀面杖从里屋追女娃。
“哎,不能打!”小贝跑进去拉住老王的围裙,老王脸上还沾一团面粉。
小贝拉起女孩往门口掀,女孩哭着顺势跑出去。
吾玖大院大门口连着一排三间房。靠大门口高台阶窄路上的一间房屋是老王的宿舍,窗户边桌子上支起一个小案板,在往里有一个后门,通往院墙的窄狭过道,后门口左边搭着一间棚子,立着一个架子放置油盐酱醋辣子、瓢勺碗筷,挨着砖砌支起一方梨木案板、用泥砖砌得两锅灶,摆着拉风箱的长方形炉子,灶上面一个烟道通往后墙上,高高的院墙夹着一片地,老王闲暇时在这里种些菜,拾掇拾掇地。宿舍旁边边刚好是台阶上来看门的传达室,一间大房摆着桌椅沙发、玻璃柜、报架,信袋子,连着套间是公用休息室,进屋门口安有水管水池,靠里边有两张床、写字台、书柜、木质沙发,洗脸盆、茶具等物件。
老王一直是单身,除了在传达室看门,还分发报纸信件。星期天休息,机关干部轮流值班。老王休息时穿一身干净的衣服,理个发,逛一天,晚上很晚才回来。
老王当过国民党兵,他的脸颊有一块4厘米刀疤,传说在保卫山城渭河大桥起义时,与赶来的兵近搏拼刺刀落下的伤疤。老王嘴里时常叼着一个长把的绿玉旱烟袋,烟嘴是一块琥珀色的玉。
他吸烟爱翘起厚厚的上嘴唇,吧嗒吧嗒的,刀疤颤动,眼睛一闭一开,很有韵律,表情极为享受地吸着烟,呼的一声吐出烟雾扑耳。
小贝平时爱到传达室坐一下,翻翻人民画报,有时装模作样地翻报纸看,爱看老王吸烟的表情,听听大人说事,不认得字,让机关来谝闲传的人顺便指点几下,一来二去也认得不少字。
“小贝抽一哈。”老王有时爱开玩笑地递过旱烟袋。
小贝接过烟袋锅,学他的样子抽,刚翘起小嘴唇吸,“咔咔”呛得鼻涕眼泪出来。
老王看得哈哈大笑。
小贝觉得老王抽旱烟像是越过马路穿过难民巷子那边铁路上的火车头,噗嗤嗤地拉动火车。
大院两扇院门厚重,门外带有镶狮子头的铜门环,晚上关门后,里面插一个长方厚重的横木杠栓门,又加铁链子锁。
夜里有时传来当当的叩门声。传达室老王咳咳几声,嘴里叼着旱烟袋,嘟嘟囔囔,先打开一个方孔露出一张黑黑的脸。
门外人看到一双混浊犀利的眼睛上下晃动,“看啥看,一双贼眼。”
“额以为是哪个贼呢。”
机关经常晚归的人挂上号的数肖灵通。
“到阿达浪去了?”
“你管得着吗?”肖灵通满身酒气摇摇摆摆走上台阶。
接着老王咳嗽两声,怒瞪亮眼,再取横木栓杠,靠在一旁,手里挽着链子锁,哗啦啦响,开门时门轴“吱”一声刺耳。
印象中的老王就是这么个人,和机关的人们也没有太多的交情。他一般吃饭都是自己做,所以很少在食堂买饭或着在饭厅里闲聊。
听得一个女孩大声哭着跑出传达室。后边跟着老王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小贝也窜出来。
“老王,这是哪来的黄毛丫头?”有的年轻人好奇地问。
老王黑下脸,眼神阴森森的,脸上的刀疤一抽一动的,样子怪吓人。
“捡来的。”
“叫啥名字?”
“兔女。”
老王没有好气,也不愿多说。
“这是谁的小孩?哭成这个样子。”
傍晚,机关下棋的谝闲传的人交头接耳。
“看看,能安生吗?”肖灵通拍拍低头的吴静文,女孩哭着跑到芙蓉树后头靠着,背影一抽一动。
靠近传达室旁边的围墙,有一颗大芙蓉树。小贝很喜欢来这里。夏天的中午或着傍晚,老王和机关的人有时爱在这里摆上茶,侃天说地。
小贝来到芙蓉树下,看见就是老王叫兔女的黄毛丫头在哭。
她惊恐地站在树下哭着发呆。小贝过来与她打声招呼。女孩慢慢不哭了,目光呆滞,一声不吭。
在蓝色的夜幕下,天空舒展巨大的芙蓉伞。
小贝仰起鼻翼,树伞一股股香气飘浮袭下来。星星点点粉粉绒绒的,一朵一朵芙蓉花降落伞从天空轻盈的飘落,好看极了。
“小贝你这个小坏蛋,也不叫我玩。”万丽丽突然站在小贝的身后,用手指一捣脊背,把小贝吓一跳。
“啊,丽丽,吓死我了!晚上你妈不让你出来,我咋知道你会出来。反正我吃完晚饭就跑出来。”
“咿咿,你呢从不叫我,我都不知道你是还不是拉钩钩的朋友了?”
“你爸你妈看见我来,脸吊的长长的—”小贝夸张地比划着。
“嘿嘿,去你的!”万丽丽上前掐小贝,“哎呦”的叫着,两人围着树追逐。
万丽丽突然停下,眼睛望天空一瞟,伞红花纷纷扬扬,如仙子降临,“啊,小贝死东西,也不告诉我一声,这么好看的地方,我咋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你说这伞花叫什么来着,这么好看。”
“这叫芙蓉树,降落伞的花叫芙蓉花。飘得多自在啊,像风筝,像我们拽着降落伞去玩,天晚了,在天空玩够,才从天空慢慢降落回来,回到咱们自己的大院子里。”小贝嘴抿着,仰起脑袋,手一伸一拽模仿夸张的动作, “若是飘落别处回不来,丢不见咋办呀?”
“飘吧,自由自在地飘吧,这才是美丽的童话,我很喜欢。这粉色的芙蓉花,飘飘然然,像美女仙子降临人间,嗯,好看。”万丽丽张开手臂,转圈舞动,裙子飘逸,头顶上芙蓉花徐徐飞舞飘落。
“兔女—,还撒野不会来了,再不回来吃饭,看我咋拾掇你!”老王黑着脸在院子里叫,机关闲谝下棋的人回头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站在树下的女孩愣愣地看着小贝、万丽丽,捡了几朵芙蓉花,听见老王的叫喊,吓得赶紧扔下花,浑身哆哆嗦嗦,边应声着疾步闪进传达室旁边老王的房子。
万丽丽指指女孩惊恐的背影,定定神问小贝:“这是谁呀?”
“老王的小孩,你就叫她兔女好啦。”
“那不是兔子吗?”
“动物名字好听么。”
“那……小贝该就叫你贝猪猪呀,那多好听?”
“我还叫你丽丽猫呢,丽丽猫—喵喵喵。”小贝手堵在嘴上叫。
万丽丽听着捂耳朵,又气恼又好笑:“这不行,我不打你,我的气发不出去,还是要打你这个猪贝贝。”嘴里叫着伸手拍打,小贝躲闪跑开。
小贝灵敏地绕向树后,万丽丽撵着扑空,两人转圈追逐,粉色的芙蓉花落了两人满头满身。
万丽丽跑得气喘嘘嘘,停下弯曲腰,双手扶腿,两人对看,小贝摇动树,笑声迎合纷纷扬扬粉红的花朵,两人拉手拽扯跑着跳着唱着,与缤纷飘落的芙蓉花一起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