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半下午,小贝走到前院传达室,想找兔女玩。看门的老王戴一副圆石头茶色眼镜,表情也恢复了往常,正在聚精会神看报,嘴里念念有声。小贝进来坐到沙发上,老王的声音没有停下来,还是那个样子。小贝打量老王这副表情光想笑。
老王的圆眼镜滑落鼻梁骨的半中腰,睁大眼睛,脸上的刀疤一抽一抽。那种眼神,小贝觉得有点像电影里开店的掌柜,或是敌特接头在商铺的柜台上。老王嘴边的胡须扎出来,随着嘴里的发音吹气顺着托扬起细弯,那个样子挺滑稽,小贝自然想起万丽丽家的猫咪,撇向嘴边的喇叭胡。
老王念到动情处,哼哼嗓子,脚在地上跺蹭几下,手端起旱烟袋“叭啦”一口,喷出呛人的旱烟,嘴聚拢撮撮,再慢条斯理“呼”吐出一道烟雾,飘飘散散。
小贝歪着头,瞅里屋的动静,一阵里屋门帘内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那是兔女的声音。过一阵子平静下来,几乎没有声音。小贝好生奇怪,兔女她怎么也不出来玩,一个人干什么呢,小贝踮着脚尖悄悄走到帘子边,想掀门帘,老王念报纸的声音顿时打住,小贝回头瞥见老王右手掀起圆石头镜,眼睛冷冷地正面对他,像一尊泥塑,投射过来的目光阴森森的。小贝倒抽一口冷气,慢慢回转身来,退几步,老王念报纸的声音又继续抖动,小贝无精打采地走出传达室。
出大院门,小贝正要穿过马路到窄窄的难民巷长巷去,头随意晃着往东一瞥,瞅见难民巷挨马路街边斜坡的角落处,远远传来锁啦凄凉的声音。那里有什么热闹事,不由得勾动小贝的步子。
小贝急速穿过马路,沿着难民巷崖畔的街沿顺坡往下跑去。
那里人声鼎沸,唢呐声震天响。围着一堆子人,哭声一阵阵随风飘来。唢呐悲鸣的吹奏,更加繁密,人群唧唧喳喳。
小贝跑到跟前,被人挡住视线,他急的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小贝用力扒开大人的腿,挪动出一条隙缝钻进去。
圈里面人披的白大褂,头上蒙白布,有的戴白帽,横卧的房前,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齐溜溜跪一地。
屋外众子孙捶胸顿足,众声演唱悲天悯人的豫剧。小贝东瞧西瞧,摸不着头脑,咋地还有这样的戏呢?
“你听这哭腔这唱腔,绝无仅有!这是个地地道道家乡人走江湖的豫剧班底,得了,这么大的场面,听得俺五肺俱炸,魂魄乱飞,俺的泪实在止不住刷刷往下流。”一个中年妇女搂着旁边的年轻姑娘仰面抹泪,也带起了豫剧的哭腔。
小贝径直走进屋,见一张大床上苫盖白布,炕沿上坐着一男一女仰面大哭。
“俺的娘啊,只从逃荒走一路,来到西北你就没有享清福。咱们千难万难踩脚底,千山万水闯关中,甜蜜生活刚抬头,你就闭眼喊不醒,可怜的徒子徒孙,我的众乡亲哇,天涯沦落孤零零,房梁折断顶梁柱,从此没有主心骨,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俺的娘啊,你全然不顾众子孙,阴阳两界竟撒手,啊啊啊……”
唢呐声迎合,缭绕的人悲恸落泪。
“这演的是哪出豫剧呢?”小贝心里想。
床上蒙的白布里似乎躺一个人,紧挨床边放着一个龙头拐杖。
小贝上前掀开点白布,枕头上露出一张脸,慈眉善眼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好像睡着了。
这两个中年男女被突然闯进来的人惊呆,两人止住哭声,互相观望,惊讶地打量小贝,看见掀开的白布,大声恸哭。
外边的人抬眼见小贝走出房门,齐刷刷匍匐地上,边上站起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望见小贝,扑腾跪地上,眼睛逡巡小贝从容的脚步走了,顿时屋里屋外响起雷动般的哭叫声。
锁啦声愈加悲怆悠长。
“这小孩绝对有来头……”围着的人群回头,指指点点小贝离去的身影。
那个穿白衣服姑娘跑出来,紧跟几步叫他。小贝回头看一眼,那姑娘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子,眼睛黑亮。小贝没有理会,头再也没有回,匆匆离去。
小贝走着走着,心里“咯噔”一下,奇了怪了?这是演什么戏呢?那眉眼间他们是不是把我小贝当成啥人呢,豫剧还这么演,想起来挺吓人的,小贝疾步往前走,心里越想不对劲,渐渐有点后怕。
小贝再也没有心思去玩,连跑颠颠窜回大院。
桃花正在楼房水泥楼梯下一个半弧形的延安窑洞里拉风箱,“呼嗒呼嗒”发出悦耳的声响。里面泥糊的圆形炉子,风孔对接风箱,上面坐一个大铁锅,旁边铁炉子上坐着一个钢钟锅,稀饭翻滚着。
“小贝,你到哪去了?”
“我去玩了,我肚子饿。”
“到处找你,你没说吃灶上饭,你妈快回来了。”
“你赶紧到屋里去,把桌子挪一下,放上碗和筷子。”
“唔,知道了。”
桃花站起身看看小贝,“你看你动得脏兮兮的,去洗洗手和脸。”
不一会,桃花端来热气腾腾的蒸馍、稀饭、玫瑰咸菜,炒了西红柿鸡蛋,凉调黄瓜。
小贝妈回来,边换鞋问桃花:“小贝淘气没有?”,小贝忙向桃花挤眼睛、伸舌头。
桃花止抿嘴笑说:“可听话了。”
小贝爸推门进来,“小贝,你看谁来了?”
“呀,阿姨来了。”小贝一眼看见爸爸身后站着的上海阿姨,正朝着他笑。
小贝爸解开灰色中山装的风纪扣,脱下上衣,桃花接过来挂在衣服架上。
上海阿姨黑色头发上夹一只好看的蝴蝶发卡,穿碎花裙子,背着黄书包走进来。
“来来,咱们一起坐下,我们一块吃饭。”小贝爸高兴地招呼着,坐在小贝的身边。
桃花拉过凳子让上海阿姨坐下。
小贝妈对桃花说:“桃花,看样子再去炒个菜。”
上海阿姨眼睛转了圈:“哈,这么丰盛,菜够了。”拿起个馒头嚼着,“哟!这馍誰蒸的,馍味香!”
桃花笑得合不拢嘴:“本姑娘蒸的!”
“还有什么菜没有?”小贝爸问。
桃花一怔,突然辫子一甩,“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个菜,我马上端来。”
桃花双手端出一个粗瓷碗,放到桌子上,眼睛呼溜瞅视一圈人,大家满脸疑问。
“来咧—你们看,”桃花卖关子长长的一声刚落,一股香气飘起来,“咦,绝对正宗。”
“什么菜?还这么神秘兮兮的。”小贝急得囔。
“哈,条子肉?”小贝爸欢喜地搓搓手,“怎么会有这道菜呢?”
“干爸,这是刘成两口从老家带回来的,他说让你尝尝他老家的味道。”桃花拿着馍,“来,我给你们夹。”
“我自己夹,”小贝伸着筷子夹不起肉“嗳,我不夹了。”
“你看你使用筷子现在都没有学会,就是平常不好好夹,淘气造成的。”妈妈插一句。
桃花赶忙夹起肉入到小贝嘴里,
“妈呀,香透了!”小贝嚼一口转脸看上海阿姨,“阿姨,快夹馍,太好吃,让桃花姐给你夹吧。”
“嗨,只能让桃花夹,就你这筷子功夫,自己都夹不到嘴里,”上海阿姨说着站起来自己挑起一条肉,细细观看,嘴里咬一口,“呀……妙!味真妙!绝!”
“馋火!肥烂油亮,红堂堂上色好,调料酱香味十足!比董大厨做的更有传统老家的味道!”小贝爸大口嚼着夹肉的馍,几口一个大馍就吃完了。
“再来一个!”桃花又给小贝爸递过去夹好的馍。小贝爸接过去迫不及待咬一大口。
“真是正宗的肉,陕西正宗的做法。晶莹透明,爆皮酱色,软香扑鼻,”小贝妈吃得不停用手绢擦擦嘴,“桃花咱们有口福,吃了就罢了,可是你不要忘把钱给刘成送去。”
“这就对了,可不能忘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要牢记,”小贝爸边嚼边说,“不能破规矩。”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贝小声唱几句。
“吃饭,不要唱。”桃花一急嘴边的肉差点掉下来。
“桃花,这样吧,钱,我去给他。”小贝爸想一会,“嗯,这样,还是……小贝,你今晚代表爸给他送去,还要说这肉好吃,我们吃是吃,但钱要请。”
“好的,我保证完成任务。”
大家看着小贝干脆的答应,满嘴糊一层油圆圆的发亮,眼睛还不停地乱翻,引起满桌一片笑声。
吃罢饭,小贝走出家门,晃到办公室,看见小泉、刘成正在加班。
小贝背着手,摇摇摆摆走进来。
“哟!小贝你也来加班呢?”小泉揶揄的腔调,惹笑刘成。
“小贝,你吃了还是没有吃我带来的菜?”
“当然吃了,美味极了,一家人齐伸大拇指!”小贝扒向刘成的耳边,嘀咕一阵,把钱撂桌上,跑出门去。
刘成紧喊慢喊,小贝一溜烟不见人影了。
“这小子……”刘成拿着钱发愣。
小泉问:“怎么回事?”
“这是给关经理带点家乡的菜,非给钱不可。”
“你又不是不知道关经理的脾气,还是收下吧。”小泉劝说。
刘成在办公桌前愣了一会,嘘口气,手拿起桌上的钱,轻轻甩打着。
桃花收拾完碗筷,人已经四散,各干各的事去了。
小贝冲进来,桃花拦住问:“钱给了没有?”
“当然喽,我是谁,没有办不成……”小贝说话间,感觉他身后有轻盈的碎步,话忙刹住,还未转身,就被两只手蒙住眼睛,“绝对是万丽丽。”
只听“哼”一声,手松开,小贝看见是万丽丽扎着手站在门口。
“小贝,你下午干什么去了?”万丽丽仰着头,斜靠着身子。
桃花忙把万丽丽拉进屋。
“老实交代……”万丽丽一屁股坐在床边。
“我下午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了?”
“没有带你们,那地方人多,还真是有点……”小贝吞吞吐吐。
“有点啥?编谎吧?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带我们去玩,有人向我报告了。”万丽丽生气地翻着白眼,嘴撅得老高。
“报告啥了?”
“我来你家你不在,我还问桃花,说你到院子里玩,到处找不见人影。”万丽丽站起来,手翻来覆去,细瞧自己白白细嫩的小手,“早上,我东找西找你,找到传达室,老王向我报告说你坐会,就像猴屁股坐不住,跑出大院门外去了,对不?”万丽丽伸出一个小指头点小贝的额头,目光直直晃动小贝的眼睛。
“我是出去,可我跑到的那个地方越想那里怎么人多的挤来挤去,像唱戏似的……”小贝声音低下去。
桃花、万丽丽聚拢小贝身边,他神秘兮兮地想说又顿住。
“快点,悄悄的交代一遍么。”万丽丽嘴里吹口气,小贝觉得耳朵痒痒,揉几下。
桃花急的抓住小贝的手甩甩。
小贝翻着眼睛,支支吾吾把下午的经历复述一遍。
“哎呦……”万丽丽听得心“砰砰”直跳,揪心地捂住眼睛,桃花想着在到一边发愣。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人吓得慌忙站起来。
小贝妈突然闯进来:“嗳,小贝你吃豹子胆了!你说你下午去干啥事啦?”小贝妈疾走进来,呼呼喘气,拍着腿,“气死我了!”
桃花急忙扶着小贝妈坐下:“干妈,不要生气,小贝没干啥坏事吧?”
“你还护着他?他尽干不着道的事。要不是煤场的你刘苏阿姨告诉我,还一直蒙在鼓里,我咋都想不到他竟能能跑到那里,人家办丧事,小贝他没事地凑跟前,大摇大摆,还到死人面前掀布,看人家哭。那一片人都知道有个神戳戳的小孩,说不清的来历……咋能做出这样出格……脑子进水了?”小贝妈气得抹眼泪,“死人是不能随便去的,你说你为啥这样?”
“我也……我不知道……啥是死人啥是活人,我还不太清楚,这还是第一次,死人原来睡着了……”
“你还敢犟嘴?”小贝妈站起来,抡起巴掌拽过小贝,摇摇头,又把手放下,朝屁股上打几下。
桃花上前赶紧拉开,小贝妈端起缸子,咕咚咕咚喝几大口水,指指小贝,看看桃花、万丽丽:“你俩好好教训教训他……”
“干妈,放心,你赶快去加班,我们教训他!”桃花抿着嘴笑,小贝低下头,掉了几滴眼泪。
小贝妈刚一出门,桃花、万丽丽大笑,扑倒床上,“我的妈呀,大摇大摆看死人……”
小贝脸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回也见过死人,活人死人都差不多……我给你们说,也并不可怕。”小贝不紧不慢的嘴嘟囔着。
俩人听到这话音笑得更厉害。
“那怎么能一样?”桃花脸色通红,嗔怪地冲小贝一一眼。
“就是跟睡着一样么。”
“那不一样,一直躺着,站不起来,啥都不知道了。”万丽丽插一嘴。
“电影里人牺牲,就是死了,就是一直睡着,活人睡着还能醒,死人睡着不能再醒,永远不睁眼睛。”小贝拿起杯子喝口水,嘴张了几张,“那雷锋的电影,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还是死了……”
“就是活也只能活在人的梦中,死人就要埋在地里头,一个圆圆的土包。我大死后就是这样掩埋的。”桃花顺口说着,头不由得低下去,一声不吭了。
“不要说人的什么死活好不好,那都是大人的事。咱们小孩说说自己答应的事,带我们去干啥看啥,我的妈哟,哎小贝,辛亏今天你没有带我们去,就你自己还大摇大摆的手背手,我的妈呀……”万丽丽话未落,就笑得在床上打滚,与桃花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