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审计厅决定在七月底召开全省审计机关科学发展观学习活动转段动员大会,厅长在动员大会上的讲话稿及文明审计考评办法等有关材料要等着水若山做,五位厅领导的学习活动专题调研文章也要水若山完成。
虽然厅办公室秘书科和科发办主任、副主任们对这一活动也很了解,完全可以做这些材料,但他们有经验,事情一旦接手了,就得做完,否则别想脱干系,长期的机关作风让他们学乖了,能推则推。水若山正好又是个工作狂,刚到省厅还不到一年,还不好好让他表现一下。
没日没夜的加班,水若山倒没觉得很辛苦。的确很奇怪,就像很多人说的,他是“双机子”,一边做事,一边还可以网上听歌,工作休闲两不误,做事不累,效率还特高,这是别人不能比的。
下楼去拿快递,在电梯里碰到提着行李箱的蔡东冬,顺口问一句“哪里去”,答曰“出差”,一笑而过。
农业审计处的蔡东冬水若山是知道的,先前一起搞过芙蓉区的土地出让金审计,虽然因为科学发展观暂时没能和他一起共事,但业务上的事也会常联系。蔡东冬还是农业处学习活动信息稿件撰稿人,想想自己也会在学习活动结束后就要去农业处,所以农业处提交的稿子都会格外关照,这上面水若山还是带点私心的,毕竟学习活动评了先进,是整个处的荣誉。
水若山眼里的蔡东冬任劳任怨,常年奔波在审计第一线,出差到好的地方轮不到他,穷乡僻壤或问题多又难以处理的才叫他去,一个在机关里有着高级审计师资格却不享受相应待遇的科级审计干部,机关开会的时候他要西装革履地站台做后勤,招待客户海吃滥饮却没他的位置。领导层开会没他的份儿,布置的功课全部落在他头上——他因为没资格参加决策会议,有时三番五次的询问请示还不能弄清领导的意图,被领导说得一无是处,笨猪一头,他也无所谓,干脆在审计QQ群里挂个猪头的头像。
挂着项目主审的名义,一个听令的小弟也没有,反倒是自己既要听处室正副处长甚至副调研员的命令,又要时不时的接受分管厅领导的差遣,还要代表处室配合综合部门的中心工作,全厅一致公认的苦大仇深的好同志。
可是这样的同志干得最多,人人都看得到,唯独人事部门看不到,因此也是厅长看不到。永远在忙,却似乎看不到半点提升的空间。水若山跟他有时闲聊,直问他有着高级审计师、高级会计师和注册会计师等诸多本本,为何不跳槽,听说厅里某某在会计师事务所脱钩改制时出去了,现在做得多大,他的业务肯定没你的精吧。还有某某不愿干审计,去国资委下属的一家矿业集团,现在都已经做到公司的CEO了。
说这些时,水若山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说别人容易,说自己就难。
但是蔡东冬一笑置之,否认自己不跳槽并不是因为对审计事业的绝对忠诚。他很容易满足,全厅中级以上职称的业务人员并不少,除了领导外,基本上都只有两三千左右的身价,虽然积累的实务经验多点,但可替代性还是非常高的。何况职称在行政机关只是一张虚拟的Q币,并不与工资待遇挂钩。打工的限制太多,且多不稳定,要在市场上闯出一番事业来,的确是很难,所以有了目前这份薪水也算很满足。
再说厅领导也还体贴,至少很多周末还不用出差,审计的差旅补贴也还很人性。也就是说,他虽然是个任劳任怨的老好人型,但是绝对不傻,对自己的判断还是很理性的,或包括领导在内的每个人都看清楚了这些,才拼命压榨他。“老实人吃亏”,在哪里都用得上。
想起刚才蔡东冬离去的背影,水若山笑了,自言自语的说,“原来我并不孤独。”
八月份上半个月是全厅干部休带薪年假的半个月,凌天和许诺正好回县里,办理子女下半年入学东城学校的手续。省城子女入学很难,幸好省厅与省教育厅和附近学校都有协议,领导出面办起来也容易,只要回去办转学手续即可。
厅里各个处室的人都去庐山歇伏去了,只有水若山和他的科发办还在加班工作,按原工作安排,八月下旬科学发展观工作就要结束,水若山也可以去他一直想去的农业处上班了,他要抓紧剩下的时间完成五位厅领导的专题调研任务,还要和同事一起去省统计局信息中心活动,请他们吃饭,给他们送购物卡,好及时了解和掌握全省政风行风民主评议的运作方式及初评结果。按照厅党组的意见,要想尽一切办法,拿到省委学习活动和省政府民主评议的“双优秀”。
正顶着酷暑在南城调研途中的水若山,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匆匆忙赶到家,家人都在父亲房里大哭,但他只看到父亲侧身向着里墙,一副熟睡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他把这个梦告诉了妻子,妻不以为然。放下电话不到半小时,就接到老家来的电话:父亲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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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上个月,水若山接了大姐的电话,说母亲病危。二话没说,和妻子收拾了几件衣服,坐了近八个小时的车赶到乡下老家,把在南城读书的儿子水杉也叫了回来。
水若山三岁那年的冬天,他妹妹出生才四个来月,父母不知什么原因离婚了。此后母亲就带着小妹寄人篱下。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住的地方至少换了六处,直到小妹嫁在同村,买下原来村委会综合厂的旧房子才开始定居下来。算起来,母亲带着小妹离开家已经四十年了。只不过这四十年一直在本村,所以还是有很多的机会见到她们。
事有不顺,4年前,水若山的母亲因中风瘫痪在床。那时候,虽然行动不便但吃喝拉撒却一直正常,一只眼睛因白内障,医生说年纪太大不宜手术,也就在中风那年失眠,但另一只眼和听力都不错,躺在床上时就喜欢看电视、看水若山买回家的VCD老戏,没有人在家陪着,也能整天看自己的老戏,很安静。
但是这回母亲不一样了,似乎失去了知觉,闭着眼,任凭怎么喊也不动弹一下,呼吸很微弱,妹妹说已经两天不进食了,嘴也哑了。村里人说这种情况应该是回不来了,大姐和大哥把冥纸、爆竹都准备好,就等母亲走路的脚步挪动。
在家里守着母亲几天,等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到齐了,母亲却突然醒过来了,再过一天就可说话,喝稀粥。村人们都说,母亲是太想看到长期在外打工的人才想出这一招的。
借着机会水若山问母亲百年之后选什么地方定居,能否和父亲合墓,反正二老离婚后都未再婚。但母亲不同意,说想一个人静静,不愿意别人打扰。
在乡下又过了一天,水若山就带着妻儿回了省城。
上个月回家时,水若山见父亲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病危呢,不管那么多,赶紧向厅领导请假去买火车票。黄副厅说,“今天也没有回去的火车,还是等晚上再打个电话问问,说不定和上次你妈一样,没什么大事。”现在正是学习活动攻坚阶段,黄副厅心里底其实不希望水若山回去,除非真的非去不可。
水若山倒真的希望父亲不会有大事,他也知道大哥这人,自从年前从县局调到省厅,因离家路远,刚到省厅又有忙不完的事,回家的次数就少了。不仅如此,省城的房价那么贵,把在湖阳的房子卖了还不够省城的两成首付,他在理财方面是很谨慎的,没办法呀,全家就他一个人拿工资,生活费都成问题,更别说在省城买房。
只能省吃俭用,这样寄回家的钱也就少了,大哥就不高兴,经常打电话来说老头子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你带去东城吧。东城连房子都没有,自己和妻子还住厅里旧办公楼闲置的一间破房呢,怎么把父亲带来一起住,这不是成心说气话吗?
所以大哥说的话他也有点不相信。果真到了晚上,大哥的酒醒了,气也消了,说老头子看村医了,没什么大碍,你有空就回家看看吧。水若山这才又一头扎进了工作中,他得早点把手头上的事做完才能去业务处。
可是第二天下午,大哥又来电话了,说老头子病重了,得赶紧回家。水若山的眼皮开始狂跳不止,感觉这回是真的,他在心里祷告:“爹,你要挺住,我回去就租房子,接您老来东城住,一定要等我回家接您,听到吗,爹!”
可南城到家没有直接的火车和大巴,他本来想请黄副厅的车送他到东城,然后乘火车去春城,到了春城就可以打的回家了。可他跟黄副厅请假时,没好意思开口,只好坐大巴先到省城,路上打电话给妻子,去火车票售票点买两张去春城的车票,做好晚上回家的准备。
心里越急,大巴开得越慢,花了五个多小时到了省城,妻子已在火车站。暑假结束是高校学生返校的高峰,妻子排了三个多小时的队,只买到两张站票。
在候车室里,水若山显得很焦急,不时站起又坐下,巴不得早点上车早点到家,偏偏这个时候火车成心似的又晚点了四十来分钟。他的右眼不知怎么狂跳起来,感觉有些不对,掏出电话拨了过去。
大姐说父亲还有气在,只是不能说话,也认不出人。水若山说,你把手机放在爹的耳朵边,我来喊他。大姐就把手机放在爹的耳朵上,水若山大声喊,“爹,我是细毛,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连喊了几声,爹竟然开口说话,而且眼睛也光亮起来,口齿清楚的说,“细毛,我听到,你来家啦?”
“是啊,我正在路上,爹要等着我,我很快就到家了,一定要等着细毛啊,爹!”
“来家就好,来家了爹就放心了。”断断续续还说了些什么,水若山没听清。大姐接过电话,说爹听了你的声音后,都能说话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或许跟上次娘一样,会慢慢好起来,你不用担心,路上注意安全。
“但愿奇迹再次出现。”水若山在心里默默祈祷。然而,火车出站还不到一小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二十几分的样子,水若山的侄子打来电话,说“大大走了”。
“什么?”水若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侄子带着哭音重复了两次“大大走了。”
父亲真的走了?
就在上个月看望母亲离开家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临走时父亲问他可不可以给他点零用钱,他说怕冷想买件棉衣穿。父亲怕冷水若山是知道的,但现在是七月大伏天,这个季节买什么棉衣,妻子说,“爹,到中秋节回家时我再买来也不迟。”
当时水若山心里还想,虽然现在一心想攒钱在省城买房,但除了每年固定的生活费在年初一次性交给大哥,每次回家还会一百、两百给些父亲。后来才知道,这些钱父亲舍不得用,前些年给的都聚拢来,也有三千多块,去年年底大哥的儿子结婚,全部给了大哥。自此后水若山回家给父亲零用钱,父亲都说不要给了,生活费给了,衣服也够穿,这么大年纪,也花不了什么,你经济紧张,在省城买房子要花很多钱,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可是这回父亲却自己提出来要买棉衣过冬,水若山有点想不明白,把身上的零钱搜拢,共五十块给了父亲。父亲接过五十块零钱,没有再说什么。
为什么不多给些呢?他身上不只这么多,还有几张一百的,但他没给,他是舍不得给,怕给了,钱又给大哥搜了去。他想回去租个房,不能带着妻子老住厅里的旧办公室,儿子回家还得住宾馆。
父亲真的走了!没让他的细儿子送他最后一程。水若山躲在火车厢的洗手间里,压抑着声音恸哭起来……
踏莎行—跪别
三根土香
九刀草纸
六尺杉木暂住
风餐露宿皆黄土
渡君惟有大悲咒
一世为人
两生蹉跎
到老仍无着落
三年投胎知何处
辗转尘寰再做父
092
父母离婚后,水若山和大姐跟着父亲,是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大,送他读书,助他成人。打从心里底说,水若山跟母亲没什么感情。现在父亲走了,除了每年的清明节,估计就很少再来乡下老家了。回首再望生他养他的小山村,水若山的眼圈湿润并模糊起来,童年的回忆一幕幕,而最让他难忘的,是他过的第一个儿童节。
儿时每年的秋天,看着与他同样大的玩伴都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上学去,水若山就很想读书,家里没钱,他就去马路边爬树摘木子。白花花的木子被一层土黑的壳包裹着,在太阳底下曝晒后黑壳便会裂开,露出里面的子来。
木子可以制作木子油,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有人挑着杂货担,晃着个拨郎鼓挨家挨户吆喝着,用他的杂货换木子,当然也会收购,但每斤晒干的木子只可以卖一分钱。木子要是淋着了雨,变黄了,卖价还要差一些。
摘木子是件很有趣的事,小树可以在下面摇,跟捡杨梅一样,成熟的木子满地都是,捡的可欢了。大树就不可以,要上树去,竹篮子不行,容易漏,而且在树丫里钻来钻去,竹篮子很不方便,家里没有捉泥鳅的小竹篓,他就脱下满是补丁的长裤,在裤腰处用绳子扎上口,把木子放在两只裤脚里,当然要小心,不然会倒出来的。
冬天过去一半时,水若山的木子也卖完了,三两年下来,竟然让他积攒了七、八块之多。那时候读书报名只要五毛钱,再加上本子和笔,也花不了多少,这么多钱,足够他读完小学。
九岁刚过年,有个姓袁的村支书在父亲的N次哀求下,终于答应让他这个“反革命”的儿子上了丰田小学,虽然比同班的少读了一个学期,由于在家时姐姐经常教他拼音识字,很快他就跟上了班。
说起来,姐姐是他拼音识字的启蒙老师,也因为这样,至今他的拼音还停留在那个年代,那个水平,他甚至不会用拼音输入法打字。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他上学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以前总是站在路边或学校大操场的远处,眼巴巴看着数百个穿着新衣服的小朋友们开心快乐地过着自己的节日,如今终于可以身在其中、乐在其中了。
他一大早便起床,把父亲在帮人家做裁缝时偷偷带回家的多余布料拼接而成的新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自我欣赏了好一阵才不再脱下,光着脚丫子欣喜若狂般地跑去了学校。
九点钟了,艳阳高照,学校平房的屋顶,校园内的枫树、柏树,甚至操场上的篮球板都映照在眩目的金黄色之中,小朋友们的脸上更是洋溢着比过年还快乐的笑容。
教导主任黄老师大步跨上了操场前方的乒乓球桌上,大声宣布,“六一”儿童节现在开始,先请丰田大队袁支书讲话,然后是来自上海的知青丰田小学的彭校长讲话,然后又是谁谁谁讲话。
讲了一个多钟头,乒乓球桌下面数百小朋友以及操场周围和校园后山上不知道围了多少家孩子的父母、大哥哥大姐姐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就静静地听桌上的讲话。
水若山因为起得早,高兴得早饭又顾不上吃。其实那时的早饭是很稀很稀的粥,有的人家甚至连粥也吃不上,常常是一天吃两顿。此时肚子早饿了,偏偏这个时候小学食堂里又袭来阵阵快要蒸熟的馒馒的香味,更是听到肚子里打架的不行,真的盼着早点散会,早点分个馒馒吃。
快十一点了,终于轮到第一个上球桌的黄老师再次上球桌,说了一番感谢党、感谢毛爷爷、感谢村支书等等之类的话后,就宣布开会结束,叫各班的老师带好本班的同学。后面的几句水若山没听清,全身心做好准备一个箭步冲到食堂等着分馒馒。
但还是没有,各班的老师在体育老师的哨子号令下,带着本班的同学排成一条长龙,开始缓慢地向村子游去。他一定是饿坏了,竟然忘记了开会结束后还要围绕偌大的村庄游一圈,高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毛爷爷万岁”。
没上学时他常跟在游行队伍的后面或两边田地里瞎跑,这个行程大约要一个小时。没办法,饿就吞口水吧,跟着游行队伍。馒馒总是有的,一定不会超过今天,他想。
很准时,十二点游行队伍都聚中到一个大的平房里,平房的前一大半是排革命样板戏的大礼堂,后一小半是食堂(也是当时村民们共用的大锅饭食堂),同学们坐在大礼堂的椅子上,等着老师和班长端上香喷喷的馒馒上来,那种等待是漫长又期待的,焦急中带着欢喜。
“馒馒来啦……有馒馒吃啰……”有同学盯住食堂到大礼堂的小门,看到门开了,大声欢呼起来,大礼堂开始狂热起来了。班长跟着老师在分发馒馒,虽然欣喜狂热,却很有秩序,完全按照老师上课点名的顺序排队,绝对不会有人插队去抢。
“就快到我了,就快到我了……”水若山还是猛吞了几下口水,双手有些颤抖地去接仅有的一个很黑却很大的馒馒,他已经闻到了它的香甜……他期盼很久的馒馒就在他的手心里,他捧着它,仔细端详它,虽然很饿却舍不得下口。很久,他终于闭上双眼,脑子里幻想着所有快乐和美好的东西,甜蜜地将馒馒送入口中……
然而,他的嘴唇还来不及碰触那香喷喷、热腾腾的幻想之物,就被同班的一个男同学把它抢走了,他怒睁双眼,握紧双拳。
“看什么看,你是反革命的兔崽子,没有馒馒吃!”那家伙把自己分得的馒馒藏在书包里,却把水若山的馒馒一口咬下去,粗糙的馒馒皮在他的嘴角挂着。
“你你你!”水若山九岁才开口说话,直到参加工作后的很多年,他一紧张起来就结巴得厉害。但他当时没有“你”下去,而是冲上去对着那个同学的脸狠狠地给了一拳,他的同学猝不及防。
没想到平时一声不做的反革命的兔崽子竟敢打他贫下中农的后代,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引来更多贫下中农后代的愤怒,五六个跟那小孩子玩得好的同学一起冲上来把他按在地上打,好几位老师不知道是无法阻止还是不敢阻止,等馒馒分完了,大礼堂的人都走光了,他仍然躺在地上。
许久,昏糊糊的感觉有人在帮他抹拭着额头的血和眼角的泪水,原来是他姐姐。旁边还有一个小朋友,是他同班的女同学,她家是地主出身,也没分到馒馒,但她没跟人打架,别人打他时,她跑着去告诉了他正在田里干活的17岁的姐姐。
水若山的童年充满着苦涩、伤痛,还有他的梦想。以至他自己也承认,他那偏执、倔强、孤傲的性格与他的童年有着莫大的关系。
093
就在水若山为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而悲痛不已时,厅领导的重新决策让水若山去业务处的梦想彻底破灭。
决策的发起人是科研所长甄当真。从去年帮漆厅长写书时起,他就认定水若山是个难得的科研人才,甄所在厅里工作了二十几年,他心里最清楚,厅机关理论水平比水若山高的有,业务能力比水若山强的也有,但理论与实务的综合能力,全厅没有一个比得上水若山的,科研所缺这样的人啊。
甄所也曾是厅里公认的才子,有思路,有点子,有干劲,但时运不济,就在他刚从业务处到科研所任所长,准备大展拳脚时,因为想一味讨好漆厅而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新分管科研的秦时月副厅长,秦副厅是第一副厅长,在厅里说话很算数,得罪了他自然没好果子吃。
不久,漆厅也不把甄当真放在眼里了。一个部门,如果没有领导的重视,再好的部门也干不起来,何况科研是个可有可无,休闲养老的地方。甄所从此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赋闲,整天无所事事,一个科研成果没出,科研经费也变成红字,靠出纳在外借款度日。
水若山一来立刻改变了科研所的面貌,仅去年厅长的那本专项资金审计实务就纯赚三十几万,今年科研所又与人事处合作举办了新调入人员的业务培训,培训班课程设置、培训对象、培训方式、培训老师聘请全部由水若山策划,并主讲一课,培训后征求市、县审计机关的意见,普遍认为这种综合性培训的效果非常好,继续办下去,特别是厅长的那本专项资金审计实务知识,是一线审计人员迫切需要熟悉掌握的。
培训班必须继续办下去,这既是科研所的经济效益,也是科研成果转化利用的最好平台,更是江南省审计科研所在全省乃至全国审计系统扬眉吐气的最好时机,憋屈了五年啊,不吐不快。
但科研所现有的人马怎么可能让他甄所长扬眉吐气呢?科研所人是不少,二十八个编制,大部分来了都留不住,仅有五个人在岗,其他人要么在业务处,要么在综合部门。剩下的五个人也没一个是搞科研的,都是领导安排混岗拿固定工资的,思来想去,真正能让他甄当真扬眉吐气的人只有水若山。
可是水若山,据他了解,漆厅想留他在办公室,他早就是厅里公认的“笔杆子”,留他在办公室无可厚非。水若山自己想去农业处,这是调他来省厅时漆厅承诺过的。农业处是肖俊时副厅长分管的,肖副厅什么想法甄当真还不明确。但他知道,漆厅与秦副厅之间有矛盾,这个矛盾厅里大部分人都清楚,如何挑起这个矛盾,顺利把水若山要到手,甄当真必须要下一番功夫。
他首先想到了分管人事的黄荣旺副厅长。不是去黄副厅办公室,而是把黄副厅直接请到了酒店。同时请的还有人事处处长景其祥。景处与甄当真的关系是很早就建立的,与黄副厅一样,这三人都是当兵出身的,私下里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甄当真在科研所落魄时,曾经多次找景处帮忙物色个人来,否则科研所真的就要关门了,景其祥很清楚科研所的状况,对甄当真的处境也很是同情,但人事处只有建议的份,没有决策的权力,说话不起多大作用。甄当真这回是做通了景处的工作,再一起来公关黄副厅的。
酒过一巡,甄所就开始切入主题了,“黄厅,您也知道科研所的状况,前几年是既缺人又缺经费,去年开始有所转机,自创收入有了,加上厅里每年六万元的科研经费,经费已经不成问题,我现在可以做事了。我真的想做点事,就如审计长说的,使科研真正成为厅领导的智库。
但科研所实在是缺人啊,科研所的状况领导您也是知道的,现在编制倒是不少,每年也安排人进来,但真正能拿出来做科研的,一个也找不到,请黄厅照顾一下科研所,给我安排个能做事的人来,拜托拜托,感谢感谢了。”这就算感谢,甄所先干了一杯。
景处也在一旁附和,陪干了一杯,说,“甄所是个干实事的人,奈何没有专业的科研人才,这几年才默默无闻。”
黄副厅哪能不知道科研所的事情呢,科研所之所以那样,也怪他甄当真自己。当初队列选择错误,既得罪了当了十余年第一副厅长的秦时月,又得罪了漆厅长,老大老二都得罪了,你这所长还怎么当呢,不落魄才叫怪呢。
可从去年起看老大的意思,对甄当真没有当初的反感了,毕竟是科研所牵头帮他完成了一本学术专著,而且这本学术专著得到了审计署领导和兄弟省老大们的推崇,不单是多买书,还多次组织人来向老大学习取经,这给老大挣足了面子。尽管老大明白这本书没有水若山是做不成的,但科研所出了力他是清楚的,科研所长正在用心用力向他厅长弥补以前的过错他也是清楚的,五年过去了,气也就消了。
科研所真能做出点成绩来,他厅长不是更有面子嘛。所以他说,“这个也是啊,科研所是个很重要的机构,是为审计领导决策和审计实践服务的智库,是得要有一个科研台柱子。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其实黄副厅已经明白甄当真想要谁了,但他不说出来,他要甄当真自己提出来。
“谢谢黄厅理解和支持,那我也不拐弯抹角,我就想新来的水若山,他理论研究基础好,实务能力又强,最合适搞科研,最有可能使科研所成为审计厅的智库。”
“水若山人是不错,是块好材料,”黄副厅端着杯子咪了一口酒,接着说,“不过这个人漆厅看上了,怕是到不了科研所。你们俩个可能都知道,一开始漆厅是承诺他去农业处的,现在看来农业处也未必去得成,漆厅的意思是想把他留在厅办秘书科。”
甄所说,“在秘书科写材料对他来说有点大材小用,在领导面前说句不该说的话,写材料这活就是玩虚的,换个人去煅炼一下也能做好,何况现在办公室也不缺写材料的人。我接触过他一段时间,这个人的性格还是有点怪的,未必能甘心坐在办公室写材料。”
“话是如此,但办公室对他个人来说,前途肯定要好点,你看,厅里面有几位领导都担任过办公室主任,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也都在办公室呆过。”
“办公室升的机会是多点,科研所也可以,只要厅领导同意,一过来就先给他个副主任,明年再任命他为主任,这也不会亏了他。”景处担心甄所托付给他的事办不成,所以先提出解决水若山的待遇问题。
“这个……”黄厅迟疑了一会。科研所是事业单位,事业单位马上面临改革,是怎么个改法还不知道,是景处去人事厅开的会,回来就跟他汇报说目前已经把事业单位管理岗位和技术岗位的职数都冻结了,科研所管理岗位的职数本身就超了不少,在改革前期再承诺解决水若山的个人待遇,明显就不现实。他思考了好一会,还是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这事还得跟漆厅请示一下。”
“漆厅那儿我也会去请示,但我们说一百句也抵不上黄厅说一句,还请黄厅帮忙。”景处说去找服务员加个菜离开了包厢,甄所赶紧将一个信封塞给黄厅,“上次搞全省审计机关新调入人员的培训还没感谢黄厅呢,这是一点小意思,请务必收下。”
“搞培训也是我人事处的事,谈什么感谢之类,快拿回去。”这时,出去加菜的景处走到门口故意咳嗽了两声,甄当真赶紧将信封塞进了黄副厅的裤袋里。
接下来的几天,科研所长甄当真,人事处长景其祥都去向漆厅汇报请示,想要水若山去充实科研力量,改变科研工作面貌,甄所去汇报请示没忘记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感谢厅长对科研所培训工作的支持。
对于这次培训漆厅也很满意,鼓励科研所以后要开展更多的业务培训,真正发挥科研所智库的作用。
但对两位部门负责人提出的要人一事,漆厅没有当场表态,他是答应了水若山的,要调省厅就到业务处,人家花了那么多心血帮自己出了一本书,连个署名都没要,不能太亏待了这个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