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棠行走江湖的多年,阴谋诡计、权谋战略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从未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如此震惊过。
究竟是什么药,居然能够让两个横扫河洛的盐帮霸主和富埒陶白的商界大佬,变成如此模样?
蓝玉棠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两只猴子,眉梢间那一抹洒脱、懒散的纹路,开始变得愕然、愤怒。
而枭霸和伍俊如,却像是已经记不得他了,甚至连曾经遭受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戏弄,状告到郭尚书那里的事儿都忘了。
他们只是在地上蜷缩成一个可怜的罗锅,浑身抽搐,双手颤抖,脸色苍白,苦苦哀求,像是遭受了一场无端的灾祸。
花沾唇嘻嘻一笑,掏出一方绢帕,蹲下去,擦了擦他们额头的冷汗。
然后,啧啧地叹道:“真是可怜的人儿,现在你们知错了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问话,却枭霸和伍俊如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头磕得更厉害了,咚咚触地,血流不止,却不知道疼,也顾不上擦,只是连声道:“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小人千不该万不该,欺辱夫人,意图投效尚书大人。”
花沾唇以纤纤玉指抬着他们的下巴,依次看了看,用世间最温柔,却又充满恶毒的口气,幽幽地道:“你们自以为抱上了尚书大人的大腿,在江湖中高人一等,就可以不再吃奴家的昆仑小惫丹了吗?”
此话一出,蓝玉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沸水,当头而下,热汗淋漓,失声道:“昆仑小惫丹?”
虽然是个问句,但从他吃惊的程度来看,他是听说过“昆仑小惫丹”这个名字的,更知道此名字中隐含的恐怖程度,道,“难道他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枭霸已经抢断,磕头的力度更大了,不停地道:“小人错了,小人该死,小人知道错了,小人该死。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这双手的错。小人实在控制不住,才不得不向尚书大人求援的。现在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还请夫人继续赐药。”
说着,扭身,在腰间摸了摸,似乎是想拔出常用的那把佩刀。
不知怎的,那把刀早已丢失,腰间此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鞘。
他大急,又左右看了看,然后以膝跪行,满地爬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右手紧紧握着边缘,便冲着自己的左手狠狠砸了下去。
一时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而那只手,则血肉模糊,筋骨尽断。
蓝玉棠大吃一惊,这个家伙,恐怕早已疯魔了吧。
他不知枭霸为何如此,只好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花沾唇。
花沾唇则一脸冷漠,眼睛甚至连眨都眨一下。
枭霸像是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抑或说与那种不吃药的痛苦相比,这种失去一只手的痛苦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只是用右手捧着血肉模糊的左手,继续磕头不止。
花沾唇这才笑着道:“真是个知错就改的乖孩子。我怎么舍得不给你昆仑小惫丹呢,毕竟你日常也为奴家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再忍一忍呀,稍后奴家就喂你吃药药。”
她的口气,温柔得就像是安慰自家哭鼻子的孩子。
说完了,她又看着伍俊如,道:“他已经知错了,那你呢?”
伍俊如此刻也是枭霸同样的表情:浑身抽搐,脸色苍白。
——不知是因为未吃药,还是被吓的。
见到花沾唇如此问,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的量天尺。
这量天尺纯钢所制。
从严格意义上而言,量天尺并不是真正用来量体裁衣的,而是一种奇门兵器,外形似“剑”,有柄,可手持;“剑身”似“铁尺”。
本身没有致命的尖和刃,以力沉取胜。
但它又不像锏或者鞭那样沉重,主要以格挡、劈、捅、抽打等技法为主。
难度高,练的人少,因此以尺成名者,往往都是真有绝技。
传说在神话时代,燃灯古佛便以一柄乾坤尺,将财神赵公明打下白虎坐骑,寓意非凡。
伍俊如便结合自身职业的习性,将传统的尺进行改进,打造了一把既能量体裁衣、又能出手制敌的量天尺。
此刻,在花沾唇的威视下,伍俊如握着这柄曾伤敌无数的兵刃,手起尺落,便将自己的一只手硬生生地砍了下来。
然后,扔掉量天尺,小心翼翼地托着跌落在地上的断手,向花沾唇叩首,哀声道:“小人也已知错,还请夫人赐药。”
枭霸和伍俊如在江湖中的名声虽然不太好,甚至多次传出过欺行霸市的丑闻,但看到他们此刻自残的行径,蓝玉棠依然有些不忍,怒视着花沾唇,沉声道:“他们究竟在跟你求什么药?你又是什么大夫?”
花沾唇一戳他的脑门儿,咯咯笑道:“吆,公子为何为了两个臭男人,如此责问奴家。”
随即叹了口气,道,“奴家平日里只懂得品品美食,尝尝美酒,做做妆容,偶尔推推牌九、绣绣女红,哪是什么大夫呀。至于说他们为何向奴家求药,又求的什么药,刚刚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嘛,当然是求能够消解痛苦的昆仑小惫丹了。”
她仿佛是怕蓝玉棠不懂,又接着道,“他们呀,一个坐着河洛盐帮的头把交椅,抢码头、夺货源,日常纷纷争争不断,砍砍杀杀的事儿也就必不可免。有砍砍杀杀呢,受伤流血也就在所难免。一到阴天下雨,疼得生不如死。机缘巧合之下,这位枭帮主吃了我的昆仑小惫丹,立刻骨不疼了,肉不麻了,头不昏了,颈不沉了。至于说这位伍俊如伍大老板嘛,经营着南七北六十三省的布庄生意,从他手里出入的金钱银两呀,甚至都让我们家老李看着都眼馋。这钱一多呢,就会头疼——别以为没有钱头疼,其实钱多了,头会更疼。因为每天一睁开眼呀,就要想着如何将手里的银子花出去。所以呢,他为了消解头疼,也来向奴家求取昆仑小惫丹了。付出的代价嘛,就是用他们掌握的情报,作为交换。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老李做的赌场生意,风险很大。所以需要强大的情报,疏通人脉,掌握江湖和朝廷的动向,避免走了岔路,看错了方向。他们现在之所以变成这个惨兮兮的样子,可能是这山里多潮湿,刀伤病又犯了。山里鸟不拉屎,有钱花不出去。”
蓝玉棠看着枭霸和伍俊如血淋淋的断手,又看了看花沾唇,嘴角抽了几抽。
那意思仿佛是:你当我是傻子吗?
花沾唇甩了甩绢帕,叹了口气,道:“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就看你信还是不信了。当然了,他们变成了如今的残相,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居然结交上了那位尚书大人,自以为抱上了大腿,就觉得以后自己不用交换情报换取昆仑小惫丹,谁知道那位尚书大人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们不吃奴家的昆仑小惫丹,却更痛苦了,比以前痛苦百倍。啧啧啧,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喽。所以呢,他们自残,换取奴家的回心转意,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奴家逼的。”
蓝玉棠本来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沾唇看着他的呆样儿,妩媚一笑,然后看着两人,柔声道:“既然你们想继续跟奴家求药,那你们听不听奴家的话?”
两人磕头不止,道:“但请夫人吩咐就是,小人无不听从。别说是区区一只手,就是夫人要取小人的狗命,小人也甘愿献出。”
花沾唇叹了口气,像是怜悯得犹如大慈大悲的菩萨,柔声道:“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为什么总是喜欢说死呀死的,好好活着不好吗?”
两人连声道:“是是是,夫人说得极是,那这丹药……”
花沾唇道:“丹药呢,一定会继续给你们的。不过奴家现在还要跟这位蓝公子有些事情要聊一聊,烦请你们两位再耐心稍等片刻。”
然后,笑着盯着两人,柔声道,“你们一定会很开心地等待着奴家的,对吗?”
两人对望了一眼,虽然身体抽搐得更厉害了,但仍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连连道,“是是是。”
他们虽然一个个都痛苦得满头冷汗,但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甚至还装出一副高兴至极的样子,笑得龇牙咧嘴,说不出的诡异难看。
蓝玉棠瞧得寒毛悚栗,也不觉流出了冷汗。
那些才刚刚恢复的功力,似乎又渐渐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中了花沾唇的诡计,不知何时,已吃下了同样的丹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变得跟枭霸和伍俊如一样,花沾唇要自己说什么,自己就说什么。要自己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要自己献出什么,自己就甘心情愿地献出,没有尊严,没有选择权,成为一具失去灵魂的傀儡。
花沾唇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已经入彀的猎物,笑容更加明媚,更加可怖:“你知道他们两人,为何如此温驯听话吗?”
蓝玉棠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心绪,不让自己失去主张,但话说出来,依然火气十足:“因为他们吃错了药。”
花沾唇仿佛没有听懂他的一语双关,道:“他们吃下的昆仑小惫丹,可不是什么错药,而是大补之药,价比千金。”
蓝玉棠道:“他们一个是称霸河洛的盐帮首领,一个是独霸染布坊的商界传奇,即使药价再高,也买得起的。”
花沾唇道:“其实,我并没有要他们的钱。昆仑小惫丹,有钱也买不到的。”
蓝玉棠道:“他们跟你交换的情报,确实不能用钱来估量。”
花沾唇道:“情报,总有用完的时候。如果没有新的有价值的情报来交换的时候呢?”
蓝玉棠道:“情报还不够,难道是……”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枭霸和伍俊如一眼,然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道:“这两个老家伙,一个孔武有力,浑身腱子肉,精力充沛得好像永远用不完,只可惜太丑了。另外一个呢,长得还算周正,人模狗样的,只可惜又太老了,浑身散发着无欲无求的苦行僧冷淡味儿。所以,如果你说他们在没有情报可用的时候,以肉体来付药账,打死我也不信的。”
花沾唇嗔怪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奴家说的是,他们可用自己的灵魂,偿付药账。”
蓝玉棠仿佛没听懂,眉头微蹙,道:“灵魂?”
花沾唇道:“情报可用尽,灵魂却一生相随。他们已经将灵魂卖给了奴家,只要他们不死,整个人便是奴家的。所以,奴家让他们生他们就生,让他们砍下自己的一只手,他们就毫不犹豫。这岂不是比简单地要他们的情报、金钱,要有趣得多?”
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有几分自以为是的幽默,但蓝玉棠却听得冷汗直冒。
他虽然一直假装镇定,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如果不是浑身酸软无力,甚至还要跳起来:“你……你们两口子,真是人间恶魔。一个用赌,要了别人的自由之身。一个用药,驱使别人的灵魂。”
花沾唇斜着脑袋,用眉梢看着他,咯咯笑道:“怎么?你生气了?哎呀,不要生气嘛,因为你马上也会将自己的灵魂付给我的。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隶。奴隶怎么可以生主人的气呢。呀呀呀,你看看,才刚刚吃了药,现在怎么又开始两腿酸软、全身无力呢?怕是又到了服药的时间了吧。”
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惊恐,还是真的因为到了服药的时间,蓝玉棠果然觉得自己又开始浑身无力。
这种无力,跟最开始的时候,一模一样。
现在他才明白,一切都是个阴谋。
红柳在那个时候走进洞窟,并不仅仅是替自己消解媚药“红袖”的药力,更是喂自己吃下了昆仑小惫丹。
——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何由最初的针锋相对,变成了主动献身。
——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上了自己,而是奉命而行,有的放矢。
至于说,她为什么如此,当然是因为受了花沾唇的指使。
红柳是销金窟的头牌。
销金窟是李洛厌的产业。
花沾唇是李洛厌的如夫人、贤内助。
花沾唇让她做什么,她当然要做什么。
——更何况,她对自己一直反感,为自己下药,并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蓝玉棠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一下子都被抽空。
自从吃下昆仑小惫丹之后,他本来觉得自己恢复如初,精神旺盛,内力充沛,一拳打死几只斑斓猛虎不成问题,可是此刻,那些原本已经恢复的精力,好像又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真的又到了服药的时间了?
蓝玉棠强打精神,本想走近一些,逼问花沾唇些什么,却偏偏动弹不了。刚刚迈出的步子还没有跨出去,便轰然倒地,如霜打过的藤蔓。
花沾唇捂着嘴,看着他咯咯直笑,道:“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了,没用的。等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全身忽冷忽热,然后全身发痒,就像是无数闻到蜂蜜味儿的蚂蚁,在你的体内扎堆、撕咬、到处乱爬乱嗅。呀,蜜糖在哪里?呀,蜜糖在哪里?怎么找到不到呀。疯狂地挖掘,寻找。哈,如果再不吃奴家的昆仑小惫丹的话,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陷入完全癫狂的状态,欲生欲死。”
说着,指了指正蜷缩在地上,痛苦得乱滚乱爬的枭霸和伍俊如。
蓝玉棠道:“可是,为何我现在的感觉,跟刚才不一样?”
花沾唇道:“是有些不一样。你刚才感到疲惫无力,只是因为中了媚药红袖之后,与红柳那丫头折腾得虚脱了的缘故。现在呢,之所以感到又疲惫又难受,五脏欲焚,是因为红袖的毒消解又吃下了奴家昆仑小惫丹的缘故。”
然后,盯着蓝玉棠的眼睛,瞬也不瞬,慢慢靠近,靠近……几乎咬到了他的耳朵,低低地道:“一旦开始吃昆仑小惫丹,就会一直吃下去,一辈子都不能停,直到死为止。”
——似叮嘱,更似威胁。
蓝玉棠那种又疲惫、又冷又热、全身有蚂蚁撕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他满头冷汗直流,那种由内而外的痛楚感,让他不禁收紧筋骨,弓肩曲背,伸出爪牙,去抓,去咬……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去做疯狂的事儿。
花沾唇看着他这副样子,笑道:“没用的,世间没人能忍受这种痛苦的。”
蓝玉棠咬着牙,道:“你到底想怎样?”
花沾唇道:“也不想怎样?就是想让你甘心情愿地把灵魂卖给奴家。哈,我们家老李,还妄想用钱将你买下,可最终还不是鸡飞蛋打,你根本就不领他的情。如果早就用了奴家的计谋,也少了这许多曲折。”
蓝玉棠觉得那种痛苦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到崩溃的边缘。
如果再不吃昆仑小惫丹,肯定会做出像枭霸和伍俊如那样疯狂的事情来的。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意志终于动摇了,犹豫而又试探性地问道:“你……怎样才算把灵魂卖给你?”
花沾唇笑了,笑得像个阴谋得逞的小妖精。
她指了指地上蜷缩一团,生不如死的枭霸和伍俊如,脸色突然一沉,道:“我要你杀了他们!”
蓝玉棠失声道:“什么?”
脚步踉跄,不由后退。
不过,枭霸和伍俊如倒是对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
在他们看来,如果没有昆仑小惫丹,还不如被杀掉。
花沾唇像是已经料到了蓝玉棠的反应,像是安慰,又像是诱导“这两个人,反正已经成了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他们掌握的情报,已经被我榨干,他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偌大家业,也早已被我派去的人,暗中接管。为了接管得顺利,我甚至派人易容成了他们的模样,形容相貌、举止形态简直比真人还要逼真。”
说到这里,她俯身,在两人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道,“你们尽管放心地去死吧。你们家族的荣耀,我会让人为你们继续传承下去。你们的家人,我会安排得舒舒服服地过完余生。你们失踪的女儿和爱妾,我也一定会替你们找回来的。她们不就是被这位凤凰公子给掠走的吗,我相信,他马上就会乖乖说出她们的下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