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棠此刻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怕,还有些可笑。
他衣衫尽碎,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风一吹,春光乍泄。
他的眼睛中充满血丝,像是个入魔的食人怪。
他神情激动,血脉喷张,全身七十二处经络,突突跳个不停。
一切肉体上的审理表现都证明,他还没有从刚刚的内力爆发中恢复过来。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微缩的吸力机,正迅速地将自己此刻站着的那块大地,头顶着的那片天空,以及身遭周围的花鸟鱼虫和树木草丛呼着的气息,通过脚底、鼻息,以及全身每一个毛孔,吸入到了身体里。
这些被吸纳入体内的气息,在他体内并没有如乱洪般,急急地拥挤在一起,簇拥而行,而是按照某种特定的轨迹,顺着七十二道经络,缓缓有序地注入丹田,然后回环,再沿着七十二道经络,旋转一周天,重重过滤掉那些有害的气息之后,再次聚入丹田,形成世间最纯的内力。
稍有损耗,便会有外部气息化作真力,填补进来。
只要天不塌,地不陷,空气不断流,草木不枯荣,鸟虫不绝迹,他体内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真力补充进来。
在真力的滋补之下,他那被昆仑小惫丹毒害的身体,不仅瞬间恢复,甚至还得到了滋养生息,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
龙额侯打量着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啧啧惊叹道:“天意,真的是天意。达摩易筋经的真谛,居然被你给领会了。我在这别院里呆了许多年,终究还是没有悟出,这个达摩影壁,含着什么玄妙。”
说着,摸了摸那块达摩影壁石。
蓝玉棠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梧桐,朗声笑道:“姐姐好,又见面了。”
梧桐三步一扭,来到他面前,笑道:“小兄弟你倒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强壮了不少,来,让姐姐看看你发达的胸肌。”
蓝玉棠也不知是怕痒,还是害羞,赶紧闪到一边,动作迅速。
这又把他吓了一跳。
身上的那种疲倦感,已全部消失。
即使是在施展那一声凤凰展翼的怒吼,依然精力充沛。
这不仅说明他身上的昆仑小惫丹的药性已解,还凭空得了无尽的内力。
龙额侯笑了笑,摘下披着的斗篷,甩手丢给他。
蓝玉棠接过,披上,遮挡那乍泄的春光,又看了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枭霸和伍俊如,左右看了看,终于弯下腰去,将伍俊如那件黛青色的长衫剥了下来,穿在身上,尺寸大小,倒也合身。
穿完了,又抬起袖子,看看腰身,觉得少些什么,便解了枭霸的描金腰带,镶翠护腕,打扮起来。
虽然脸上沾了灰尘,但又恢复了俊朗潇洒的好少年形象。
装扮完毕,他又看看龙额侯,最后看着梧桐,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那位掷金山庄的老板娘花沾唇,是你的姐妹?”
梧桐似乎吃了一惊,但随即又波澜不惊,淡淡地道:“没想到,你居然猜出来了。”
蓝玉棠眉尖突然一挑,道:“你也用昆仑小惫丹?”
梧桐像是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冲他甩了甩绢帕,笑道:“姐姐我风情万种,还没有什么摆不平的男人。天下男人见了姐姐我呀,简直像是狗皮膏药一样。所以,要控制男人,姐姐靠的是真本事,有的是让男人离不开的魅力,和手艺。你说是吗?”
后面这句话,她是冲着龙额侯说的。
龙额侯笑笑,道:“红烧茄子的手艺。”
蓝玉棠道:“你喜欢她烧的茄子?”
梧桐笑道:“简直上瘾呐。怎么?怕姐姐我下药?”
蓝玉棠打了个哈哈,赶紧转移话题,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李洛厌凭着掷金山庄庞大的财力,已经被郭尚书破格纳入明界,成为重要的一员。花沾唇作为他最心爱的小妾,应该是用昆仑小惫丹控制成员,搜罗情报的。说不定就是明界直接为她提供的丹药。”
作为明界元老郭尚书的好友,龙额侯却有不同的意见。
他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郭尚书,对于加入明界帮他办事的属下,从来不会依靠什么劳什子的药物。因为他的手里有比药物更具诱惑力的东西,那就是权力。有了权力,就有了金钱、地位、荣耀,甚至是爱情、生命和永恒。无上的权力,是吸引加入的人,尽心帮他办事的最大筹码。”
蓝玉棠道:“所以,我猜测,花沾唇是大光明城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梧桐。
梧桐笑而不语。
蓝玉棠再次看向龙额侯:“你也知道,大光明城是由那些失去了丈夫、父亲和家庭的主母太太和千金小姐们建起来的。这些女人,对男人,对江湖,充满着憎恶和不信任,对造成他们悲剧的郭尚书和他一手创建的明界,更是充满着刻骨的仇恨。李洛厌有没有加入明界,还无法确定,但他在替郭尚书办事,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几天前,他曾经出面,替郭尚书拉拢过我。而我,花了他收买我的钱,然后拒绝了。后来,郭尚书又亲自拉拢我,就在这上面的山中别院。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大光明城的女人们,对于那些替郭尚书跑腿办事的人,都会修理一通的。我想,花沾唇之所以逼着我吃昆仑小惫丹,一方面是以为我已经被郭尚书收买,要修理我,给我个教训;二来是想控制我,为她所用,为大光明城所用。毕竟大光明城有很多事情,也是需要由男人来做的。而那位路仲谋,剑三十的四大弟子之一,无疑就是替她们办事的男人之一。”
梧桐突然插嘴道:“你们说的什么,我可不懂。刚才我听你说,我们的这位小兄弟,之所以能够练成达摩易筋经的无上心法,是因为有机缘。不知是什么机缘?”
这话是冲着龙额侯问的。
龙额侯淡淡地道:“这机缘,大概就是那个昆仑小惫丹吧。那小惫丹不仅能够腐蚀人的肉体,更在精神上对人造成极大的摧残。一旦服下,就成为一具活死人、成为一副死魂灵,就像他们。”
他指了指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的枭霸和伍俊如。
此刻,他们的人虽然已经苏醒,但意识依然模糊。
他们跪在梧桐脚下,不停地磕头,乞求:“求求夫人给小的一粒丹药吧,小的愿意为夫人做牛做马。”
他们把梧桐当成了花沾唇。
这也难怪,他们是姐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梧桐嫌恶地将他们踢开:“滚滚滚!臭男人!别动手动脚的!”
随即又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厉害的毒药,只是不知我那花二妹,是从哪里弄来的毒药?不是明界,难道是大光明城?”
龙额侯接着她刚才那个关于“机缘”的话题,看着蓝玉棠道:“刚才你应该也中了丹毒了吧?”
蓝玉不由擦了擦冷汗,道:“我的肉体和灵魂也都已经被腐蚀,差点儿变成他们这副人间残相。”
龙额侯道:“但就在你快要沉沦的时候,却突然悟出了达摩影壁上的真理,实现真正的凤凰涅槃。我是该说你因祸得福,还是该说你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在这世间,单以内力而言,应该没有谁能够比得上你了。甚至连索命青衣也不能!”
蓝玉棠立刻高兴得只见眉毛不见眼睛,道:“这么说,我就不怕他的追杀了。”
龙额侯又补充了一句,道:“但内功的高低,跟武功的高低,是两码事。此刻的你,就像是一个满怀金银珠宝的孩童,虽然富甲天下,但惹人耳目,充满危机。如果索命青衣要杀你的话,仍然易如反掌。不过,如果你能够灵活运用你现在的真力的话,能够随时随地像刚才那样爆发出惊人的功力,化为凤凰涅槃的绝技,想必会在江湖中,开辟出属于你自己的时代吧。这就好比你将不仅身怀巨富,还能灵活运用财富。”
蓝玉棠看着他,渴求地道:“那你教我?”
龙额侯淡淡地道:“我可教不了你。这得靠你自己领悟。”
梧桐突然一挑他的下巴,咯咯笑道:“不如让姐姐来教你。”
蓝玉棠道:“姐姐会内功心法?”
梧桐道:“其实姐姐最擅长的是双修之法。来,跟姐姐一起修嘛。呦呦呦,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呀?”
随即又正色道,“其实,姐姐我只是替我那可怜的红柳妹子试试你,谁让她钟情你呢?正所谓长姐如母,我不能不替我那妹子的终身幸福考虑。如果她喜欢的男人是个无用之人,那她这辈子只能守活寡了。”
说着,又媚眼乱飞。
蓝玉棠虽然以浪荡不羁自称,但此刻也有点儿招架不了她的“魔掌”,连连道:“好姐姐,饶了我吧。”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不知姐姐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拜草木有关的教派?”
梧桐道:“拜草木的教?”
蓝玉棠道:“掰开了揉碎给你讲吧,比如说,拜月亮的,叫拜月教;拜蛇虫的,叫神龙教;那拜花虫草木的,应该叫什么教?”
梧桐嗔笑道:“你叫什么叫?咳,不就是想套姐姐的话嘛。你是不是听说姐姐我与花沾唇、红柳那两个小妮子是结义的姐妹,又都一身的邪气,所以就以为我们来自某个邪恶的教派。刚才你不是还说花沾唇那小妮子来自大光明城嘛。那我们叫光明教成不成?”
然后叹了口气,道,“不妨跟你交个底,我们三姐妹虽然没有加入大光明城,但我们却在关二爷面前磕过头喝过血酒,义结过金兰。那是不是也可以叫金兰教?”
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一下,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花沾唇那小妮子曾经说过,我们三个义结金兰,不仅要同生共死,还要做出一番让男人们为之侧目的大事来。而她呢,最为推崇前朝那位代父从军的女英雄花木兰,所以在关二爷面前随口说了句‘木兰盟’,难道她真的偷偷地将木兰盟做起来了?”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口气也开始变得沉重起来,道,“为了扩大木兰盟的势力,便使出了丹药这种下流手段,用来控制江湖中垂涎她美色的男人们,为她做事,实现她不可告人的野心?”
龙额侯也跟着叹气,道:“你那位金兰姐妹,确实不可以常人眼光看待。”
蓝玉棠像是已经恨极,随手在离他最近的一块石头上一拍,道:“无论她成立木兰盟要做什么,但都不能以侮辱别人的灵魂为代价。”
那块石头立刻四分五裂。
——内力果然大涨。
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在梧桐惊讶的表情里,讪讪地摆了摆手,道:“巧合,巧合。”
说着,弯腰,出手,点住了仍然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枭霸和伍俊如,喃喃道,“可怜的老家伙。”
他用两只手,分别顶住两人的后背,将自己丰沛的内力慢慢输入两人体内。
他想用自己刚刚获得无上的内功,消解两人体内的毒素。
毕竟,话本里的高手们,都是这样给人运功驱毒的。
如今,自己已经成了话本里的主角,也应该有样学样。
他一边输入内功,一边像个守财奴那样心疼,道:“唉,人还是不能贪便宜呀。我当初只是想坑你们几个零花钱花花,没想到却要用我好容易才积攒起来的内力还债。现在,我用内力传一些给你们,这些内力消解了我体内的毒素。对于你们,不管有没有用,咱们之间的债务都一笔勾销了。还有呀,你们不要再追在我屁股后面对我喊打喊杀了,我再强调一遍,你们的宝贝千金和美娇小妾,真不是我拐带走的,至于是谁拐带的,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唉,看你们这个狼狈样子,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昆仑小惫丹肯定没少吃,整个身体都成空架子了吧。”
随着内力的输入,他们两个人虽然没有像蓝玉棠那样,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但痛苦却明显消减,已不再抽搐。
他们那苍白的脸色,也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
让蓝玉棠更加诧异的是,他们的内力不仅没有损耗,甚至还……多了两股内力。
这两股内力是顺着他的双臂,从两人的体内反输回来的。
刚刚进来的时候,还很污浊,杂乱,像是夹杂着大量泥沙的洪流,但在蓝玉棠的体内循环一周天之后,立刻变得精纯,慢慢地汇聚在丹田内。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吸星大法??
——可以吸收别人内力的奇异魔法?
——难道那达摩影壁上记载的是,是邪功?
——会不会被江湖中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给卫道除魔呀?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
吸别人的内功,总比被别人吸好吧。
他只是觉得,吸了这两个龌龊的家伙的内力,有些恶心而已。
改天吸个漂亮小娘子的内力试试?那一定是种很旖旎的奇异感觉。
想到这里,他有些飘飘然。
梧桐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喂喂喂!”
蓝玉棠回过神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梧桐被他这眼神看得发毛,不由护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后退。
蓝玉棠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移开眼神,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苦笑。
——本想还债,没想到却又借了债,还借得债主倾家荡产了。
被吸尽了内力的两人,像个新生的婴孩般,昏昏睡去。
蓝玉棠讶异地看着两人,讪讪地笑了。
然后,转身,看着龙额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们不是跟着郭尚书逃之夭夭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然后,又像是想起来了更深层次的疑惑,道,“那位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高手如云。侯爷你更是朝廷敕封的一等侯,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为什么会如此狼狈。不仅被人吓得落荒而逃,还被人洗劫了山中别院,甚至连藏在这里的金银珠宝都来不及带走?”
龙额侯未说话,梧桐道:“当然是遇见了一个人。”
蓝玉棠道:“是什么人?居然能够把你们吓得像狗一样落荒而逃?”
龙额侯道:“白衣李洛阳!”
蓝玉棠吓了一跳,道:“是那位曾打败了剑三十的新一代剑神?他不是已经归隐多年,怎么突然重出江湖了?”
梧桐笑道:“那位尚书大人呀,权倾朝野,力压江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即使当年在朝堂上被剑三十用剑顶着脖颈认错道歉,也没有怕过分毫,却偏偏对这位素未蒙面的白衣李洛阳怕得要命。所以,一听说他重出江湖、即将光顾他的山中别院,便顾不得体面,连夜逃跑了。至于说他为什么这么怕,可能是因为他前几天不是派属下将李洛阳的大哥,也就是那位掷金山庄的大老板李洛厌给抓进来了。”
蓝玉棠道:“不对呀,李洛厌不是已经被郭尚书吸纳成为明界的一员了吗,所以他们应该是自己人呐。”
梧桐道:“可李老二不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呀。更何况,李洛厌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所以,为了做好表面功夫,我们那位尚书大人,居然不惜放下身段,亲自前往这嵩顶之端的云谷,为李洛厌祝寿示好呢。”
龙额侯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儿,道:“也许因为剑三十虽然厉害,毕竟还讲些道理的。而这位李洛阳,却只会用剑跟人讲道理。或许他是听说了尚书大人在拉自家兄长入伙的时候,用了强硬手段,想为自家兄长出头吧。虽然他家那位兄长,对于尚书大人的手段,好像很享受。”
梧桐道:“尚书大人对那位剑神虽然怕得厉害,可我们却不怕。侯爷怕的只是那位剑神闯进来的时候,会毁了那面达摩影壁,所以,就躲进了这洞窟,静观其变。嘿嘿,你们几个的表现,确实不错。”
蓝玉棠讶然道:“这么说,我们闯进来的时候,你们都能看得见、听得见?”
梧桐笑笑,不再说话。
只是媚眼乱飞。
蓝玉棠高兴得像是吃了蜂儿蜜,道:“这么说,你们也知道出去的路喽?”
梧桐笑得更加妩媚,道:“这个当然。快叫声好姐姐听听,姐姐我一高兴,说不定就会带你出去了。”
蓝玉棠正色道:“想必你们不是要带我出去这么简单吧?”
梧桐打了个响指,道:“真聪明。”
然后,往里一指,道“这座藏在山间的石窟,尚书大人一向随意我们出入的。但只有这一处,被列为禁区,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姐姐我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儿,所以,就趁着尚书大人溜走的机会,缠着侯爷进来,探看个究竟。”
龙额侯淡淡地道:“其实,我对这里也很好奇。”
蓝玉棠将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不死玉箫在手中打了个旋儿,洒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闯进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