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神祠,木兰祠,供奉的是前朝代父从军的女英雄花木兰。
当年,北方蛮族柔然侵犯边境,朝廷告急,征兵天下。
木兰之父耄赢,弟妹皆稚呆。正是豆蔻之年的木兰,慨然代父从行,于东西南北四街市购甲胄箭囊,操戈跃马而往。
她在边境上征战沙场十二年,勇不可当,战功赫赫,名震军中。
她也一路由小兵逐步升任队正、旅帅、归德执戟长、御辱副尉、翊麾校尉、怀化郎将等职位。
后来,千军辟易,万马避木兰。
柔然大军最终被驱入大漠,木兰随军凯旋,天子嘉其功,授兵部尚书之职。
但木兰却以父母老、弟妹弱为由,辞官不受,奏请回乡省亲。
木兰还家之时,释其征战时的戎服,重新换上女儿旧裳,对镜理红妆。
这时,她昔日的战友、往日的生死兄弟,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儿之身,不由大惊,同时也为她的女儿妆倾倒。
后来,皇帝重新召木兰入朝,见到木兰的容貌,也为之倾倒,纳入宫中。
木兰以死誓拒之,拔剑自刎。。
皇帝惊悯,追赠其为将军,谥“孝烈”。
后来,经过戏文和话本,以及民间传说的渲染,花木兰不仅成为民族英雄,更是成为万千女性的楷模。
天下皆建祠堂,以祀之。
眼前这座位于达摩影壁之后的木兰祠,想必是旧时一位敬仰木兰的人所建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郭尚书所建。
蓝玉棠首先步入木兰祠。
龙额侯和梧桐则跟在他后面,缓缓进入。
走过那面达摩影壁石之后,首先映入他们眼睛的,是一尊石像。
——花木兰的石像。
虽然在地下,历经时间的洗礼,但上面依然光洁如新,没有落下任何灰尘垢土,像是才刚刚塑造完成,安放于此。
蓝玉棠并未在此做过多停留,只是在那石像上匆匆扫过了一眼,便信步走进了祠内。
里面是一处更加黑暗的洞窟。
虽然还是白天,头顶有天光投射下来,但洞内依然黑漆漆一片。
只是凭着感觉,他知道这是一座很大的祠堂,因为说话的时候,会发出隐隐的回声,空荡撩人。
走着走着,蓝玉棠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退了回来。
退得如此之急,以至于差点儿与紧跟其后的梧桐撞在一起。
梧桐娇嗔地在蓝玉棠肩膀上捶了一下,笑道:“坏家伙,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吃姐姐的豆腐呢。”
蓝玉棠像是急着验证一个事情,居然没有对她的娇嗔做出回应。
他退回到那尊石像前,右手托着下巴,仔细地盯着,不由发出“咦”的疑惑声。
梧桐也挽着龙额侯退了回来,看了看那石像,又看了看蓝玉棠,挑着眉毛,道:“有什么不妥吗?”
蓝玉棠摸着已经露出短茬儿绒毛胡须的下巴,盯着那石像又看了一会儿,摇着手指,有些激动地道:“你你你……们不觉得,它很像一个人吗?”
木兰祠内的石像,当然应该是花木兰的拜像。
但眼前的花木兰,却与传说中代父从军、征战沙场十二年的将军有些不同,因为她是少有的非戎装打扮,而是寻常人家女儿及笄的装扮。
三小髻,将头发高高扎起,丝带飘飞。
窄袖褙子,中衣卷着低领内衬。
雕刻的材质,虽然用的是山中常见的石头,但雕工却极其精妙,惟妙惟肖,极为传神。
在微微的天光映衬下,犹如活生生的碧玉小家的女儿,正羞答答地站立门旁,静迎宾客。
梧桐倒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经你这么一说呀,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眼熟,这不就是那个谁谁谁……嘛。”
龙额侯道:“你是想说……长孙姑娘。”
木兰像的脸,美丽,却带着刚毅,眉梢眼角,斜飞入鬓,露出无尽的英气,活脱脱与长孙无垢有八分的相似。
梧桐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但龙额侯话刚说完,却又自顾摇起头来,喃喃地道:“不对,不对。”
梧桐看着他,道:“有什么不对的?明明就是她嘛,你看这鼻子,你看这眼睛,你看不羁的嘴巴,活生生的就是她嘛。”
说着,扭过头去,看着蓝玉棠道,“你说对不对,小兄弟?”
蓝玉棠正紧皱眉头,像是陷入了思考。
梧桐一跺脚,生气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嘛。说对的是你们,说不对的还是你们,都被你们搞糊涂了。”
龙额侯双手拢在袖筒中,看着那石像,淡淡地道:“我与郭尚书交往多年,而这座别院也是他在还未发迹的时候就已经建起来的,距今至少也有二十年了吧。而这座祠堂,即使没有二十年,十五年应该是有的。十五年前,长孙姑娘可能还未出生呢,又怎么可能依照她的相貌,刻出她的石像。”
蓝玉棠道:“我也是想到了此中道理,所以才说不对。”
梧桐虽然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但依然执拗地辩解道:“也许那位长孙姑娘已经四五十岁了呢,只是因为练成了某种驻颜的秘术,或者精于保养,所以才显得年轻,看起来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不是自称是从明界逃婚出来的吗,是明界教尊的夫人。而郭尚书据说就是明界教尊,他以长孙姑娘为原型,塑造石像也没什么不妥嘛。”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觉得自己的推理很正常,简直正确极了。
蓝玉棠看着她,突然一本正经地道:“好姐姐,难道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梧桐被他这突然的一本正经给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连连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蓝玉棠指了指里面,又指了指石像,然后指了指她。
梧桐还是不明白,道:“你干什么?中邪了?”
蓝玉棠叹气道:“这里是木兰祠,门口有木兰像。”
发现梧桐还是一脸疑惑的样子,只好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好像说过,你与花沾唇、红柳,曾经组建过一个木兰盟的帮会。那这……我是该说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听到这话,梧桐几乎都要跳起来了,脏话都跳出来了,大声道:“当然是他娘的巧合了。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啦,重名重姓的也多了去啦,你总不能因为我们姐妹组建了一个木兰帮会,就说我们认识吧。那我二舅的三表哥的堂弟的大姨夫还叫富甲呢,也没见江丰和那位大小姐将富甲山庄的万贯家私分一点儿给他呀。”
龙额侯清咳一下,沉沉地道:“这石像,是长孙无垢的母亲。”
什么?
蓝玉棠突然笑了,摸下巴的手,几乎将刚刚冒出来的胡茬儿都薅掉了,道:“越来越有意思了。她又是明界教尊的未婚夫人,又是大光明城城主的疑犯,现在又多出了一个长相相同的木兰石像的母亲。我们那位长孙姑娘的身上,真的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可……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呢?”
梧桐看着他,茫然道:“什么秘密?”
蓝玉棠转身,冲着背后达摩影壁起手一揖,一副宝相庄严:“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就是不可说也。”
梧桐指着他,向龙额侯道:“你看看你兄弟,怎么变得神神叨叨的了,你还管不管了?别是中邪了吧。”
龙额侯淡淡一笑,道:“他不说,我倒是略知一二,可以跟你说说。”
梧桐兴奋地几乎都要跳起来了,催促道:“快说快说。”
龙额侯拈了拈他那双很好看的手,缓缓地道:“郭雀儿还未发迹成为尚书的时候,喜欢游历江湖,结交天下。在一次武林会盟,或者其他江湖门派集结的机缘之下,他认识了长孙无垢的母亲。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英雄,一个是待字闺中的巾帼须眉,两个人甫一相逢,便像话本中的才子佳人一样相爱了。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他们在一个有花、有月、风也温柔的夜晚,进行了灵与肉的结合,并在那一夜种下了他们爱的结晶。一夕之欢之后,郭雀儿进京,赶考,登科,入翰林,进庙堂,得到宰相的青睐,迎了丞相之女,娶了娇妻美眷,却忘了,在远方某个陌头杨柳浓密的翠楼上,还有一个望归的红颜。随着时间的流逝,郭雀儿的官越升越高,长孙无垢的母亲,肚子也越来越大。名门大户的尊严,依然容不下这么一个败坏门庭的女性。她在一个被赶出家门的风雪之夜,诞下了一个女婴,然后在绝望中死去。临死之前,她将所有的愤怒,都集结到了这个女婴的身上……”
蓝玉棠将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不死玉箫迎空打了个旋儿,接上他的话,继续道:“而这个女婴,则带着仇恨,加入了大光明城。她发誓,要将害死她母亲的凶手,杀死。她甚至将害死母亲的那个凶手的仇恨,转嫁到了所有男人的身上。她认为,男人是世间一切悲剧的根据。消除悲剧,就要消除所有的男人。对男人的偏见越大,武功学得也就越快。她对男人的仇恨,她对武功的领悟,渐渐获得城主的青睐。城主因为二十年前与剑三十一战,受了重伤,所以,临死之前,便将指定她继任下一任的大光明城的城主。成为城主之后,她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对付郭尚书的身上,于是,郭尚书和他的门下,才会遭受了连续的毁灭性打击。而陷入连环打击的郭尚书,也在某个深夜,会经常想起,远方某个长满杨柳的翠楼上,还有个等待着她的红颜。也许是因为内疚,也许是忘不了,于是,他便在这座山中别院的地底下,在这座木兰祠里,亲手雕刻了长孙无垢的母亲的石像,代替花木兰的塑像。这就是为什么郭尚书会将这里作为禁区,这也是为什么长孙无垢会在别院里,集中力量刺杀郭尚书。”
然后,看看龙额侯,又看看梧桐,道,“这一切……好像都讲通了。虽然一切都是我的猜测。”
梧桐仿佛听呆了。
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哀伤。
龙额侯也不知该如何接蓝玉棠的话。
或许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或许是觉得他在胡扯。
他只是伸出那双好看的手,拉住梧桐那双同样好看的手,轻声道:“我们进去瞧瞧吧。”
蓝玉棠将那支像血一样红、玫瑰一般艳丽的不死玉箫,击打着掌心,然后横挡在面前,笑着道:“也许那位长孙姑娘,此刻就在里面等着我们呢。”
龙额侯淡淡地道:“也许等着我们的,不仅仅是长孙姑娘,还有麻烦。”
说着,三人慢慢步入洞中。
洞内,有着难以想象的幽暗。
两步之内,便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经常前来祭拜的祠堂,本不应如此幽暗的。
或许,是因为郭尚书在匆匆离开的时候,预感到有人会闯进来,所以关闭了所有的光源和入光口吧。
蓝玉棠虽然已经领悟了达摩洗精伐髓的无上内功心法,历经凤凰涅槃的修炼,但行走在洞内,依然如瞎子一般。
他用不死玉箫轻轻捅了捅走在前面的龙额侯,轻声唤道:“喂,侯爷,你说那位长孙姑娘,真的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前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他握着不死玉箫的手上,也传来梧桐细腻的掌温:“喂,小兄弟,你摸我干什么?”
蓝玉棠知道叫错了人,但又没有将伸出去的不死玉箫收回来,甚至一反手,将她递过来的手一把抓住,笑道:“哇,姐姐,你的手好滑呀。”
原本抓着的温润的手,突然变得冰冷。
温柔的手,变成了一把刀。
是龙额侯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把像风一样轻,像叶一样柔的短刀。
蓝玉棠像是摸到了毒蛇似的,这才将手讪讪地收回。
龙额侯淡淡地道:“潮湿、阴暗之地,多有毒蛇集聚,乱摸乱抓,小心被咬了。即使没有蛇,一不小心摸到了机关按钮,一样能要人命。”
梧桐咯咯笑道:“侯爷,你这是吃醋了吗?”
龙额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蓝玉棠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嘻嘻笑着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长孙姑娘,此刻一定在里面等着我们呢。刚刚在前面那个洞窟,我因为某个方面的不属实,怕侵犯了她,便将她推了出去。可你们在进来的时候,好像都没有看到她吧。那么问题来了,她去哪里了呢?她又能去哪里呢?”
说着,微微一顿,猛然往里一指,朗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定在那里面。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郭尚书在某个时候,将这个地方告诉了她这个私生女。她想念生母,所以时常前来此处,对着这座比照着她母亲生前的模样雕刻的石像祭拜。她甚至还装出一副无辜、纯洁、受害者、什么都不知道的路人的样子,故意跟着我进来。唉,女人呀,你的名字叫做难以捉摸。”
梧桐笑了笑,道:“小兄弟,不要鬼嚎了,还是留点儿力气预防突然的变故吧。你看这黑咕隆咚的,名义上,这里是祠堂,可实际上,这里是什么所在,我们都不清楚。这黑灯瞎火的,我真怕在里面转着转着,就迷了路,再也出不去了。听说女人的怨念很深,特别是被抛弃的女人,想想真……”
话还未说完,只听得龙额侯突然低声道:“禁声。”
梧桐道:“什么事?”
龙额侯仿佛抬起了他那双好看的手,朝着洞窟的最里面指了指,缓缓地道:“你们看,前面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