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村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甚至更早时间建立的林场,在水田开始插秧的时候就会长出很多野生蘑菇,爱好采食野菌的人和爱采茶的人一样,到了那个时间节点,周末就会携家带口的开车来到林场,沿路的汽车就像春节高速上的拥堵一样,一长串一长串的排着长龙,一直从刘家院子后面水泥林道的那棵大樟树下排到了跨过溶洞景区、穿越金星水库堤坝又拐到李家院子的分叉路。
因为刘金宁的发电厂在开始进行发电的时候,安排李春林清表过一次林场的灌木丛,使用清理的灌木搭配秸秆做成焚烧发电的燃料颗粒,所以方圆几十里林场的杉树枞树林下,土地在松针枯树枝叶的掩盖下十分肥沃,野生菌的生长也十分有利,人们采拾蘑菇也就更加方便,因此不论周边乡镇,还是县城,爱好山野趣味和吃野菌的人都会闻讯而来。
因为来山上采蘑菇的车多人多,村上的巡逻队不得不安排专门的人维持秩序,守护进山人员的安全,而且每次过来的人都会因为采蘑菇的时间安排原因,还有行车时间问题,常常需要滞留在山上留宿一夜,刚好也是可以体验到林场高含氧量的空气和别致的夜景风光。
他们很多人都会自己带上帐篷,有的还会挤进村里修缮的那座看管林场的老房子过夜。游人和度假的人像过江鲫鱼一样潮涌而来,这是刘金宁怎么也料想不到的,这似乎并不是他当初清理林场灌木丛,修复植被的意愿初衷。
虽然刘新庆曾在刘金宁耳边提过好几次森林度假基地的事情,但刘金宁一直在考虑如何保护好那片林场地,而不是过度的商业开发,用生态换收益,拿环境兑人气。从他陪着爷爷进入到林场的那座小木屋开始,他童年的幻境空间里就装满了林场神奇的动物,看着让人寒栗的蛇虫,四处奔跑的野兔野鸡,惊跃而起的鸟雀,铺满林丛的野草植物,穿梭在林间光影里的蝴蝶,还有数不完吃不尽的野花野果。
其实早在刘金宁安排李春林清表林场灌木树丛的时候,县里旅游局负责旅游规划的张婉瑜,就在刘新庆的牧场跟他提过建森林度假基地的想法,但当时因为河堤修筑的事情牵心费力、刘金宁更是对林地开发的事情心存芥蒂,放不下爷爷交代的守护林场的初衷,所以虽然后面张宛瑜几次跟他见面约谈都没能动摇他看护林场、不搞森林度假地开发的决心。
结果就是刘新庆和张宛瑜轮番跟刘金宁做思想工作,既罗列了一大堆森林度假基地开发后林场保护的方案措施,又搜集了许多国内外开发林场度假基地的成功案例,细致的跟他讲述了森林度假基地开发利大于弊的林林总总。
吃菜吃心,听话听音。看着眼前山林道路车流如织的热闹景象,虽然刘金宁内心一度挣扎,如果人流不可控导致林场的植被退化,生态环境变差,那是不是违背了爷爷守护林场的一片丹诚之心,但任凭汇集的游客在山林自己搭建帐篷,四处游荡,仍然是对林场生态环境的一种伤害。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谁也保不准在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山林“尝鲜者”,会不会把这片山林处女地,变成树木兽虫们的人间炼狱。思量再三,刘金宁还是决定不建度假基地,但会修建一批能够给游客住宿体验森林风光的木屋民宿,引马龙山的山塘水做洗浴卫生用水,这样就可以满足大家伙不顾舟车劳顿跑上林场拾菌捡蘑,安心享受森林时光的需要。
修建木屋民宿这件事情,对于马桥村来说并不难,因为一直以来,马桥村都有木工传艺的传统,很多老一辈的农人都有让人惊叹的木工手艺,而且有不少人也都将自己手里的木工技艺,连同斧锯、木尺、墨斗、铁凿那些破破烂烂、磕磕碰碰的谋生工具,像传家宝一样一同传承给了自己的下一代,刘金宁的父亲就曾是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的匠工。当时他跟着刘金宁的爷爷和村里的一些匠艺老人,修祠堂,建村舍,筑房屋,搭河桥,历经过许多的修建功夫之后,手里的木工活也越来越炉火纯青。但在农业靠天吃饭、经济乏力的偏远农村,光有一门手艺活也只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
改革开放之初,四邻八乡的熟人里有人下海经商,包揽工程,在沿海城市参建市政设施和建筑赚了钱,便回来来到村里招收匠人师傅,刘金宁的父亲便随着大家一起去到了沿海城市做起了建筑施工师傅的活,而后他母亲也夫唱妇随,帮着在建筑工地承包了工地食堂伙食的生计,此后也经过商做过贩卖,一直到刘金宁考上大学,这才回乡承包了坡谷地种植玉米和烤烟,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营生花销。而这时间,大姐和二姐也都已经成家立业。
在父母那段艰辛的打工生活之前,刘金宁清晰的记得,在他的幼年时代,父亲除了要耕田务农,还常常会出现在村里一些新房修建的屋场里,斫木建梁,拼墙装牗,直到忙到夜晚还要在家里敲敲打打,乐此不疲的自制一些木桌椅,烤火箱子,木桶木盆,或卖或送的拿给村邻,拿到镇上售卖。
每次待到这些木工活成型成品打磨以后,父亲就会给那些木工制品上油刷漆,用的油漆也都是熟桐油和生树漆之类。这些油漆也基本都是村里老人们自制,他们从马龙山的桐油树上采回桐油果子,从树漆上刮下漆树脂,然后回到家里将桐油果一阵曝晒,抠出里面的桐油籽,放到架在土坯灶上的大铁锅里加热炒熟,再用古法手工的榨油工具压榨出油,经过一番沉淀,就得到了木制品防腐防虫防漏的生态桐油。
刘家祖上也有桐油油漆制法的传承,比农家放置刨锯木材的木马才高出一个脑袋的刘金宁,就常常喜欢看着爷爷制作桐油树脂生漆的趣味,但是制作这些油漆制品时会有很大的刺激气味,爷爷一般都不让他靠近,另外他对生树漆天生过敏,不论是碰到漆树脂还是生漆溶液,都会脸上泛起像被蚊虫叮咬过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红疹,心跳加剧,呼吸困难,曾有好几回都因为不听人劝,调皮好奇,沾染上生油漆,结果全身过敏骚痒难耐,被小伙伴哄骗着用挑过牛粪的木棍烤火后搔刮胳膊膀子,说是可以缓解过敏除痒止痛,但最后还是被父母送进了卫生院。每每聊起这些事情,他都成了父母和两个姐姐的笑柄。
马桥村村里的木匠对建度假木屋民宿这件事情也都是皆大欢喜,因为他们拿手的技艺终于又有了施展的地方,他们的工艺匠心也总算有个像模像样的新事物来展现。虽然河堤修筑,打基建模他们功不可没,但木建筑和木房子才能注入他们的心血和灵魂。
刘金宁家里许多用了些年份的木制家具,都是他父亲刘运国年轻时好赖木工,精选材料,运心雕琢,巧取毫末,一钉一铆的手工打做的。但他听父亲讲,他自己最自豪的就是他们夫妻同枕共眠了三十多年的枫木材质的床榻,当刘金宁问到为什么是一张床的时候,他父亲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讲,说这个你可以去问下你妈。刘金宁就纳闷,母亲又不会木工活,她怎么知道一个木工活计的好坏。
小时候的刘金宁也好奇,他跟村里的狗娃虎崽还有李老二他们捉迷藏时躲过漆涂着花鸟虫草的巨大衣柜,不吃饭饿到肚子时一个人爬进仓房存放粮食,储存过节时留下糖果花生的巨大木柜,结果爬不出来被姐姐和弟弟发现,又被父母臭骂一顿没了心情吃饭,一个人躲到父母的那张雕刻鸡狗牛马的床上羞愧的不想见人。
母亲就会“哐叽”一下把房间的门踹开,猛地掀开被子问他要不要吃饭,刘金宁早已经没了心情吃饭,就侧搭在床架上盯着床梁上被自己揩满鼻涕的鸡狗牛马雕饰问他母亲郑秋花,爸说他最喜欢的一样木工活是你们睡的这张床,为什么不是其他的。郑秋花就问他为什么问这个,刘金宁就说是爸让我问的!郑秋花这才将小金宁抱起来,脸上回想起一些年轻的事情来,说,这个死老粗,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尽想着那个。
没有获得水落石出的结果,刘金宁又穷追不舍,问,爸爸做了那么多木工活为什么就喜欢这张床?郑秋花无奈,眉眼里却珍藏着幸福的闪光,就说,这床是你爸娶我回来之前专门给我做的,上面雕刻的鸡狗牛马不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吗?这时刘运国就跑进来指着镂空上的花鸟说,你看你妈就是这只大鸟,你们都是其他的小鸟!小金宁就反问,妈不是说我们是这些鸡狗牛马吗?刘运国就会顿上几秒钟,说,都一样都一样,鸡狗牛马才健健康康,好赖养活!
开发森林度假村或者说森林度假营区这件事情,对于刘金宁来说,身上的担子比筹备建河堤的时候轻松了许多,但因为考虑到投入和成本的关系,而且这在当时是较为靠前的一种做法,乡村度假民宿已经盛极一时,但森林度假还只停留在许多尝试的概念,况且这与村里的民宿也有些设计目的的相互违背,对林场生态也是比较大的考验。
刘金宁找到城里的设计规划师来家里谈林区度假木屋修建的时候,刘运国就站在旁边一直耐心的听着。听到细节处,他就忍不住发问几句,木屋的结构设计要冬暖夏凉、榫卯的拼接地方必须严丝合缝,木屋的滴水檐不能太高,太高了夏季雨水期避雨功能不好,林区空气潮润木材容易腐蚀,必须要用石材基柱和注意防腐防潮。
刘金宁就说,“爸,你好好歇着就是了,人家工程师都是专业的,你说的这些人家清楚。”
刘运国还是不放心,问,“那你们准备建多少套木屋?”
“四五十套吧!这些都是为了开辟咱们村里新的旅游景点来设计的,所以像你说的那些结构功能外观材质和周边配套防护什么的,设计师都打包好的,到时你实在闲不住的话,可以跟村里其他的木匠师傅一起做帮工。”刘金宁看着他爸和设计师开心的笑。
“那要得那要得!”刘运城见自己目的达成,就开始继续静静的在一旁听着不说话了。
看完图纸,讨论完木屋建造的细节,刘金宁就拉着设计师和几位村干部,还有刘运国一起来到刘家院子屋后坡谷地那棵林场边上的大樟树底下。
进林场要绕过大樟树下的一条羊肠小道,大樟树下安装了简单的导引标识,树下有大家祈福祝愿栓挂和结系的锁匙和红布,都是过来山林游玩的年轻人虔诚祈祷追求幸福的安慰寄托。
绕过大樟树,走进的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地面是村里人捡来的大石块铺垒开的石头路面,两边古树参天,树影斑驳,林深叶阔。
看到这条特别有感觉的小路,设计师禁不住问起刘金宁,说,“看来我的设计得要修改了?”
刘金宁问:“为什么。”
设计师说,“你不是说林场度假木屋的设计要显得自然生态贴合气候又符合城市人群的居住习惯吗,所以我觉得这条小路需要保留,进去的路从旁边斜插过去。”
“我是怕另外劈一条路可能会毁坏掉更多树木,所以我才考虑选择在原来的行人路面拓建这条连接度假木屋和村道的公路。”刘金宁听着设计师提出的意见立即否决了他的想法。
“可能我的想法是可以人车分流,把度假木屋和大樟树用原生态的方式连接起来,让森林度假更有趣味。”
“你的想法我明白,这些砖石可以保留,可以另外铺砌一条小路出来,度假木屋周边也会另外修葺些向林场深处延伸的观光道路,形成森林居住庄园。”刘金宁结合设计师的想法提到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具体的做法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金宁让身边的李春林拉开了设计地图,他指着一处标绿的地点跟设计师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除了前面这条石板路,绕过这棵樟树另一侧还有条现成的土路,那是以前村里人赶牲口车专门建筑的。”
“刘村长,听你这么一说,我又有不同的想法了。”
“哈哈,贾设计师您这设计得灵感真是剃头刀裁纸真快啊!”
“哪里啊,刘村长见笑了,我只是到了山里再砍柴,到了河边再脱鞋,看着你们林场的实际情况来调整这个设计而已。”
“那贾设计师具体是什么想法呢?”刘金宁将手从图纸上抽了回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贾设计师,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想,但又似乎想要从设计师的方案里找到些自己想要的东西,能不能跟自己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
看着刘金宁专注期待的样子,贾设计师目光也跟着定住了几秒,他在大脑里迅速的组织着森林度假木屋道路网络的构架,同时也在猜想刘金宁是想大道至简还是实用主义,凝神静立了一小会儿后,他告诉刘金宁说,“这个是比较实用的一个做法,但可能会稍微增加一小部分成本!”
“钱不是问题!”刘金宁的话干脆响亮。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可以以这棵大樟树和森林度假木屋画出两个轴心圆,就像自行车的两个车轮,车辆通行的道路可以从这棵樟树的两侧做成单行道与这外面的主干道连接,当然一条是在刘村长你刚才讲的那条黄土路,另一条就要往外延拉伸一点避开你刚才讲的那些大树,就像自行车的传动链条,中间原来的这条石板路就可以连接这棵大树和度假木屋形成一个观光休闲景点。”
“哈哈,看来贾设计师不仅懂设计,更懂我们甲方的想法!”
“刘村长抬举了,看准甲方的想法才是我们做设计服务最需要下功夫的工作。”
“对,其实你刚才讲的就是我的想法。度假木屋要么不建,要么就要建好,不能到时候游客来了没玩好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你,那样就很得不偿失了!”
“那你不怕带来环境的影响了?”刘新庆窃笑一阵,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好了,我都随了你们的心意了,要不是你和张婉瑜三番五次的来祸害我,我也下不起这个决心。”刘金宁爽朗的笑着,开心的像个孩子,其他人也是乐得像在山林地里捡了块宝。
看完大致的路网规划,一群人又顺着石板路往山林里面走去。在看过林地环境之后,贾设计师按照刘金宁的改进意见决定修建树屋和地面木屋两种形式的房子。
李春林听着要在树上建房子,觉得非常新奇,说,“把房子修在树上,那不是像个鸟样!”
“我看你就像个鸟样!”刘金宁的一句话让大家哄堂大笑。
贾设计师说,“树屋在国外森林度假区非常流行,但建设成本和建造难度要大很多,所以我们会考虑木屋和树屋的比例!”
“其实这个也可以考虑后期住宿的价格差异,毕竟现在在我们这一带还没有这类的住宿和度假项目,所以一定要把树屋的入住体验提升上来!”刘金宁看着一直拿着规划图的李春林左顾右盼了一阵喃喃自语地说。
“啊,听着呢!”本来一句都没着道的李春林忽然像只被电击的蛤蟆一样反应了过来。
“的确,森林度假在我们市县甚至省区都是比较稀缺的产品,但是市场前景很大。现在你们马桥村做的旅游这么火,搞木屋度假的话,夏天可以喝冰啤吃烧烤,冬天可以烧柴火泡热水澡,想来也是件让人感觉非常幸福的事情!”
“贾设计师,你说的都对,我们创建这个木屋度假区,正是想着为这样的一些旅游服务产品去的。”
在刘金宁心里,一直隐藏着这样一处神秘的境地,就像他跟着爷爷守护林场时,在浩瀚的林峰和遥远的山谷深处,翠绿的树木交织成一片绿色的海洋,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花香和松树的清香。在这里,人们可以忘记掉遥远的城市建筑,河流和车辆,自由呼吸丛林的阳光和空气,安静的躺在舒适的床铺上看一本书、听一首歌,可以进行森林徒步、野餐、篝火晚会等户外活动,可以仰望星空,感受大自然的神秘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