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村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甚至更早时间建立的林场,在水田开始插秧的时候就会长出很多野生蘑菇,爱好采食野菌的人和爱采茶的人一样,到了那个时间节点,周末就会携家带口的开车来到林场,沿路的汽车就像春节高速上的拥堵一样,一长串一长串的排着长龙,一直从刘家院子后面水泥林道的那棵大樟树下排到了跨过溶洞景区、穿越金星水库堤坝又拐到李家院子的分叉路。
因为刘金宁的发电厂在开始进行发电的时候,安排李春林清表过一次林场的灌木丛,使用清理的灌木搭配秸秆做成焚烧发电的燃料颗粒,所以方圆几十里林场的杉树枞树林下,土地在松针枯树枝叶的掩盖下十分肥沃,野生菌的生长也十分有利,人们采拾蘑菇也就更加方便,因此不论周边乡镇,还是县城,爱好山野趣味和吃野菌的人都会闻讯而来。
因为来山上采蘑菇的车多人多,村上的巡逻队不得不安排专门的人维持秩序,守护进山人员的安全,而且每次过来的人都会因为采蘑菇的时间安排原因,还有行车时间问题,常常需要滞留在山上留宿一夜,刚好也是可以体验到林场高含氧量的空气和别致的夜景风光。
他们很多人都会自己带上帐篷,有的还会挤进村里修缮的那座看管林场的老房子过夜。游人和度假的人像过江鲫鱼一样潮涌而来,这是刘金宁怎么也料想不到的,这似乎并不是他当初清理林场灌木丛,修复植被的意愿初衷。
虽然刘新庆曾在刘金宁耳边提过好几次森林度假基地的事情,但刘金宁一直在考虑如何保护好那片林场地,而不是过度的商业开发,用生态换收益,拿环境兑人气。从他陪着爷爷进入到林场的那座小木屋开始,他童年的幻境空间里就装满了林场神奇的动物,看着让人寒栗的蛇虫,四处奔跑的野兔野鸡,惊跃而起的鸟雀,铺满林丛的野草植物,穿梭在林间光影里的蝴蝶,还有数不完吃不尽的野花野果。
其实早在刘金宁安排李春林清表林场灌木树丛的时候,县里旅游局负责旅游规划的张婉瑜,就在刘新庆的牧场跟他提过建森林度假基地的想法,但当时因为河堤修筑的事情牵心费力、刘金宁更是对林地开发的事情心存芥蒂,放不下爷爷交代的守护林场的初衷,所以虽然后面张宛瑜几次跟他见面约谈都没能动摇他看护林场、不搞森林度假地开发的决心。
结果就是刘新庆和张宛瑜轮番跟刘金宁做思想工作,既罗列了一大堆森林度假基地开发后林场保护的方案措施,又搜集了许多国内外开发林场度假基地的成功案例,细致的跟他讲述了森林度假基地开发利大于弊的林林总总。
吃菜吃心,听话听音。看着眼前山林道路车流如织的热闹景象,虽然刘金宁内心一度挣扎,如果人流不可控导致林场的植被退化,生态环境变差,那是不是违背了爷爷守护林场的一片丹诚之心,但任凭汇集的游客在山林自己搭建帐篷,四处游荡,仍然是对林场生态环境的一种伤害。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谁也保不准在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山林“尝鲜者”,会不会把这片山林处女地,变成树木兽虫们的人间炼狱。思量再三,刘金宁还是决定不建度假基地,但决定修建一批能够给游客住宿体验森林风光的木屋民宿,引马龙山的山塘水做洗浴卫生用水,这样就可以满足大家伙不顾舟车劳顿跑上林场拾菌捡蘑,安心享受森林时光的需要。
修建木屋民宿这件事情,对于马桥村来说并不难,因为一直以来,马桥村都有木工传艺的传统,很多老一辈的农人都有让人惊叹的木工手艺,而且有不少人也都将自己手里的木工技艺,连同斧锯、木尺、墨斗、铁凿那些破破烂烂、磕磕碰碰的谋生工具,像传家宝一样一同传承给了自己的下一代,刘金宁的父亲就曾是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的匠工。当时他跟着刘金宁的爷爷和村里的一些匠艺老人,修祠堂,建村舍,筑房屋,搭河桥,历经过许多的修建功夫之后,手里的木工活也越来越炉火纯青。但在农业靠天吃饭、经济乏力的偏远农村,光有一门手艺活也只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
改革开放之初,四邻八乡的熟人里有人下海经商,包揽工程,在沿海城市参建市政设施和建筑赚了钱,便回来来到村里招收匠人师傅,刘金宁的父亲便随着大家一起去到了沿海城市做起了建筑施工师傅的活,而后他母亲也夫唱妇随,帮着在建筑工地承包了工地食堂伙食的生计,此后也经过商做过贩卖,一直到刘金宁考上大学,这才回乡承包了坡谷地种植玉米和烤烟,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营生花销。而这时间,大姐和二姐也都已经成家立业。
在父母那段艰辛的打工生活之前,刘金宁清晰的记得,在他的幼年时代,父亲除了要耕田务农,还常常会出现在村里一些新房修建的屋场里,斫木建梁,拼墙装牗,直到忙到夜晚还要在家里敲敲打打,乐此不疲的自制一些木桌椅,烤火箱子,木桶木盆,或卖或送的拿给村邻,拿到镇上售卖。
每次待到这些木工活成型成品打磨以后,父亲就会给那些木工制品上油刷漆,用的油漆也都是熟桐油和生树漆之类。这些油漆也基本都是村里老人们自制,他们从马龙山的桐油树上采回桐油果子,从树漆上刮下漆树脂,然后回到家里将桐油果一阵曝晒,抠出里面的桐油籽,放到架在土坯灶上的大铁锅里加热炒熟,再用古法手工的榨油工具压榨出油,经过一番沉淀,就得到了木制品防腐防虫防漏的生态桐油。
刘家祖上也有桐油油漆制法的传承,比农家放置刨锯木材的木马才高出一个脑袋的刘金宁,就常常喜欢看着爷爷制作桐油树脂生漆的趣味,但是制作这些油漆制品时会有很大的刺激气味,爷爷一般都不让他靠近,另外他对生树漆天生过敏,不论是碰到漆树脂还是生漆溶液,都会脸上泛起像被蚊虫叮咬过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红疹,心跳加剧,呼吸困难,曾有好几回都因为不听人劝,调皮好奇,沾染上生油漆,结果全身过敏骚痒难耐,被小伙伴哄骗着用挑过牛粪的木棍烤火后搔刮胳膊膀子,说是可以缓解过敏除痒止痛,但最后还是被父母送进了卫生院。每每聊起这些事情,他都成了父母和两个姐姐的笑柄。
马桥村村里的木匠对建度假木屋民宿这件事情也都是皆大欢喜,因为他们拿手的技艺终于又有了施展的地方,他们的工艺匠心也总算有个像模像样的新事物来展现。虽然河堤修筑,打基建模他们功不可没,但木建筑和木房子才能注入他们的心血和灵魂。
刘金宁家里许多用了些年份的木制家具,都是他父亲刘运国年轻时好赖木工,精选材料,运心雕琢,巧取毫末,一钉一铆的手工打做的。但他听父亲讲,他自己最自豪的就是他们夫妻同枕共眠了三十多年的枫木材质的床榻,当刘金宁问到为什么是一张床的时候,他父亲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讲,说这个你可以去问下你妈。刘金宁就纳闷,母亲又不会木工活,她怎么知道一个木工活计的好坏。
小时候的刘金宁也好奇,他跟村里的狗娃虎崽还有李老二他们捉迷藏时躲过漆涂着花鸟虫草的巨大衣柜,不吃饭饿到肚子时一个人爬进仓房存放粮食,储存过节时留下糖果花生的巨大木柜,结果爬不出来被姐姐和弟弟发现,又被父母臭骂一顿没了心情吃饭,一个人躲到父母的那张雕刻鸡狗牛马的床上羞愧的不想见人。
母亲就会“哐叽”一下把房间的门踹开,猛地掀开被子问他要不要吃饭,刘金宁早已经没了心情吃饭,就侧搭在床沿上盯着床架上被自己揩满鼻涕的鸡狗牛马雕饰问他母亲郑秋花,爸说他最喜欢的一样木工活是你们睡的这张床,为什么不是其他的。郑秋花就问他为什么问这个,刘金宁就说是爸让我问的!郑秋花这才将小金宁抱起来,脸上回想起一些年轻的事情来,说,这个死老粗,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尽想着那个。
没有获得水落石出的结果,刘金宁又穷追不舍,问,爸爸做了那么多木工活为什么就喜欢这张床?郑秋花无奈,眉眼里却珍藏着幸福的闪光,就说,这床是你爸娶我回来之前专门给我做的,上面雕刻的鸡狗牛马不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吗?这时刘运国就跑进来指着镂空上的花鸟说,你看你妈就是这只大鸟,你们都是其他的小鸟!小金宁就反问,妈不是说我们是这些鸡狗牛马吗?刘运国就会顿上几秒钟,说,都一样都一样,鸡狗牛马才健健康康,好赖养活!
开发森林度假村或者说森林度假营区这件事情,对于刘金宁来说,身上的担子比筹备建河堤的时候轻松了许多,但因为考虑到投入和成本的关系,而且这在当时是较为靠前的一种做法,乡村度假民宿已经盛极一时,但森林度假还只停留在许多尝试的概念,况且这与村里的民宿也有些设计目的的相互违背,对林场生态也是比较大的考验。
刘金宁找到城里的设计规划师来家里谈林区度假木屋修建的时候,刘运国就站在旁边一直耐心的听着。听到细节处,他就忍不住发问几句,木屋的结构设计要冬暖夏凉、榫卯的拼接地方必须严丝合缝,木屋的滴水檐不能太高,太高了夏季雨水期避雨功能不好,林区空气潮润木材容易腐蚀,必须要用石材基柱和注意防腐防潮。
刘金宁就说,“爸,你好好歇着就是了,人家工程师都是专业的,你说的这些人家清楚。”
刘运国还是不放心,问,“那你们准备建多少套木屋?”
“四五十套吧!这些都是为了开辟咱们村里新的旅游景点来设计的,所以像你说的那些结构功能外观材质和周边配套防护什么的,设计师都打包好的,到时你实在闲不住的话,可以跟村里其他的木匠师傅一起做帮工。”刘金宁看着他爸和设计师开心的笑。
“那要得那要得!”刘运城见自己目的达成,就开始继续静静的在一旁听着不说话了。
看完图纸,讨论完木屋建造的细节,刘金宁就拉着设计师和几位村干部,还有刘运国一起来到刘家院子屋后坡谷地那棵林场边上的大樟树底下。
山乡人对大山会有种特殊的感情,这感情既源于生养容纳的熟悉感,又是精神和躯壳存放的寄托感,但改造山林自然,既需要突破心中的敬畏桎梏又不能盲目行事,童年关于山林的记忆让刘金宁在考虑度假木屋开发的时候保持着格局感的清醒。
山水相连,建筑和林草相映。马桥村很小,小到省市地图中只能显示一个小点,开个小会,广播里一通知撒泡尿的功夫就能从家里开车赶到村部,马桥村又很大,田园广袤,河语温柔,谷粮满地,山林蔓延,花草珍奇,进村来几天时间都看不完古村古树的斑驳印记,景观的琳琅旖旎。
回到村里,刘金宁又跟贾设计师匆匆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将度假木屋修建的事情独自承揽了下来。本来他觉得可以交给李春林去做,但是他忽然又对李春林不放心。他想起他刚跟李秀华结婚的那会儿,李春林喊他去马龙山上找猪,这样的小事情都要害他兴师动众,所以便心里面留下了阴影。况且这个事情还需要牵动村里很多的木工匠人,山林征地,所以他觉得是利是弊都不放心全权的交给李春林。
在刘金宁的村庄“规划圈”日渐饱满的时候,把水缸挑满水就变得越来越重要。待建的度假木屋使刘金宁觉得,虽然是为了丰富村里的乡村旅游服务产品,但却是一个很“拖鞋”的事情,穿着拖鞋很“凉快”或很“保暖”,但是行动起来却走不快,它是马桥村发展乡村旅游绕不开但却很必须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刘金宁本想拉着他做定制家具的姐夫郑林茂一起来做这荒山野岭里的生意,但郑林茂说,你需要家具我可以给你点,拉投资就算了,毕竟我的专业在做家具不在做投资。刘金宁也知道姐夫这些年做家具,资金链条拉得比较长,碗里的事情还没舔明白,哪里有心思瞟着锅里的,所以也就没勉强,只说到时度假木屋开业了一定记得回来体验一下。
撇开了刘金宁找投资拉入伙的话题,郑林茂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像是一副酒后被人掺着跨台阶的样子,看着很难为情,其实心里面风轻云淡,一身轻松。他说,好好好,有什么事情都跟我和你姐商量,河堤这么大的事情都被你整成了,修几个木房子,姐夫相信你是探囊取物的事情。
刘金宁说,你们平常工作也忙,市里的生活工作学习都有压力,没事就多带侄儿侄女回回村里,这度假木屋建成了肯定他们喜欢。
郑林茂说,那一定那一定,你侄女都说他们学校要写山林里的作文,她想写梅花鹿可没见过梅花鹿,想写八月瓜但没尝过八月瓜的味道,所以等你们木屋建成了,到时让你姐带着孩子一起过来!郑林茂爽呵呵的说着,他也有些期待刘金宁能将这个度假木屋建成什么样子了。
买卖没谈成,被郑林茂大打情感牌,刘金宁虽然无奈,但想着见着侄子侄女父母高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感觉自己走了一条和姐夫一样的路,事业和名声越来越大,但心中的苦楚却只能像水烟管里冒泡的过滤水一样“咕嘟咕嘟”的响。
和郑林茂简单通了电话,吃了中饭,刘金宁就叫上贾设计师,拉了两辆挖机和油锯工具,还有村里的几位伐木工人就上了上午勘测过的那片木屋度假修建地。
在刘金宁心里,五六亩的度假木屋建设用地,其中的每一棵树,每一处坡坎,每一个土坷丘壑要怎么利用,其实心里早已经有了底。因为建这度假木屋是比建河堤更显“绣花功夫”的事情,就像木工师傅手上的墨斗线,弹指间都是毫厘的准绳,他已经具备了他爷爷和父亲作为一代代木工师傅所具有的严谨细致态度,本末雕刻的全盘格局精神。
看着挖机和油锯工人一斗斗的挖着山林的草木根枝,锯倒一处处待要平整土地的树木,刘金宁一刻功夫都没停歇的看着这些地方慢慢的变得敞扬开阔起来,他生怕哪一处锯错了树木,影响后面木屋和树屋的修建。
他照着贾设计师在家里吃饭间隙画的房屋结构的草图,一边盯着师傅们的手脚身影,想象着修建时的场景,感觉眼前的木房子和周边的花园圈地,动物饲养场正在像搭积木一样的生长起来。
不多一会儿,一片开阔的地方就被整理出来,刘新庆和李春林也忙完手上的事情赶了过来,他们搭手将锯断的木料堆放到旁边的空地上,等待修建木屋时用作一些辅料使用。
按照贾设计师的想法,从度假木屋的中心处将修建一条木栈道到达大樟树底下,这些木材可以切割用作底下的枕木,其余的可以直接运送到火力发电厂用作发电燃料。看着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刘金宁在修完河堤之后沉静下来的心,又一次像被熊熊烈火一样的点燃了。
大家齐心协力的干了一阵,几个人一起和工人坐到树墩子上面休息,边喝着饮料一边聊着木屋修建的具体细节。刘金宁问刘春林和刘新庆,说,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俩叫过来吗?两人像木头一样呆坐着,头却像揺骰子一样频频晃动,说,不知道。
刘金宁不怒反喜,好像早已经猜到答案。他说,你们不知道很正常,不过不让你们来参把手那就是我不正常。
李春林和刘新庆一脸的茫然,这让人躲还来不及的活计怎么就撵住了他俩。刘新庆说,小叔,我可不像你啊,我姓刘不姓公啊,干这活可不是我本意,不是你叫我还不来呢!
刘金宁说,我啊不是这意思,让你们来搭把手都是跟那养殖场有关!
“这和养殖场有什么关系?你修的是度假木屋又不是牲口棚!”李春林也跟着刘新庆起哄。
“我都说了要用联系的观点看问题,可你们就是一个都不听!”
“你俩来看看养殖场和这的距离!”刘金宁准备扯开他那张设计图。
刘新庆没有看地图,而是顺着一条七拐八弯的林间小道望了去,说,唉,从这不是就可以穿过林场的边缘绕到咱养殖场去吗?
“对,所以我的想法你懂了?”刘金宁故卖关子的看着刘新庆。
“你是想把牧场和度假木屋这里打通,连成游玩度假的一条线?”
“对啊,木屋烧烤,牧场观光,森林住宿,脚踏车游览,不是就让森林木屋度假更加有趣了!”
“金宁叔,你这想法不错。但是村民和秀华婶子那边会同意吗?她会说你乱搞修建又花冤枉钱!”
“不会,这些我都说得通,这条路过去也是原来的老林道,所以重修不会占用多少林地,村民不会有多少反对意见,硬化的成本也应该在预算之内!”刘金宁说得信誓旦旦。
“咱这马龙山还真是块宝地,竟然可以挖掘出这么多森林草场的旅游资源。”李春林一时间也开了窍,他知道刘金宁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让他俩来这干苦力活竟然是为了提前偿债。
虽然知道刘金宁蓄谋已久,但听他自己亲口承认,让他俩来搞这度假木屋修建的活计,是为了帮助他们的养殖牧场有更高的人气,李春林心里七上八下的水桶也都觉得满满当当了。
刘金宁坐火箭一样赶修度假木屋的事情,一下子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很多有木工手艺的人都跑过来问,现在要不要木工做活。刘金宁感觉非常被动,因为距离腾出场地来到开工修建还有段时间,他也不好现在就把需要做工的人数定下来,只能看板看样的写字打稿,按图索骥根据每天开工情况确定要用工的人数。
刘新庆说他从来没这样抠抠搜搜,对自己村里人都这样小气,刘金宁就笑着说,不止是村里做木匠活的,就哪怕村里做小工搬运的,一个河堤工程下来,大家手里的工钱都赚的比他这个村干部多。
虽然归玩笑,但两人也听出其中的深意,也就没继续挖苦他,几人笑呵呵的拉着手里的油锯,搬着木料,很快又回归到一开始热力十足的热闹场景。
带着施工队整车收工的时候,天上的半边月已经像个纸灯笼一样在那棵大樟树上亮起。五六辆车打着车灯穿梭在树木高深幽暗的林道间,车子的引擎声穿过深长的森林隧道,轻微的嗡鸣声撞上迎面而来的狗吠声。
李春林一只手轻搭着方向盘,轻微用力掌控方向的转动,因为手离不开方向盘,便唤上了刘金宁。
“金宁哥,给我点口烟。”李春林看着车玻璃底下的一盒蓝色“芙蓉王”和打火机朝着刘金宁打了个眼神光。
刘金宁看着眼前一道道闪现的模糊光影,沉静呆滞的目光忽然就有了生机。他直接忽视了开车的李春林,自顾自的慢悠悠点了一支烟,烟雾就随着降下来留空出一条缝的车窗玻璃慢慢渗透了出去。
看着刘金宁将烟盒和打火机放回了原位,李春林急了,嘴里不停喊着“我我我!”
刘金宁无奈,只好重新拿起烟盒和打火机给他点烟。满足了要求的李春林这才打量起刘金宁的表情想法,说,“怎么金宁哥,今天度假木屋的动工修建这么顺利,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我考虑的但不是这些,我在想咱们村里的这些林道,虽然这个驾驶体验感不错,但总感觉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李春林也若有其事的跟着畅想起来。
“应该是观赏的感觉。”
“观赏的感觉?这路不卡轮子不堵车不就好了吗?”
“客人们来逛牧场、住木屋,总得要有一路上耳目一新的感觉吧!”
“耳目一新?咱村里有新河堤、新民宿、新电站、新展馆、新荷塘、新牧场,还有现在你要搞新木屋,不都是新的吗?”
“他们开车上这山上来,这一路上都是树不是太单调了?”
“那弄两个招呼站,让来的客人感觉像坐森林公交一样?”
“不行,那太麻烦!”
“那要不放个饮料售卖机?”
“荒郊野外你留着给野狗舔啊?这个可以到你们牧场或者度假木屋弄一个?”
“那弄几个欢迎度假的牌牌?”
“这个可以有,就这么定了!镇上的广告制作公司你都熟,赶紧联系在这路上装几个?”
“就这么简单?”李春林掐着火芯烧到烟屁股的香烟准备往车窗外扔。
“就这么简单!烟头你给我收回来,开会不都给大家讲了吗,只要是房屋以外的地方都不准扔烟头,况且这是山林道路上,一嘴没掐灭的烟头很可能就引来山火!”
李春林从车头扯了把纸揉成一团,又把烟头往纸团上使劲摁了摁,直到烟头火芯熄灭,说,“要不也加个禁烟的牌牌?”
“这个你定了就好了,广告公司应该有成套的标识牌!”刘金宁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就用气了普通话,说“牌”的时候还故意拉长声音加了个儿化音。
“这可是你说的,别后面出岔子了你又事后诸葛来个马后炮兴师问罪!”
刘金宁忽然哈哈大笑,“不错啊,一口气用了三个成语,看来梁倩给你们办的文化补习班没有白瞎!”
李春林朝后视镜看了看后面的车辆,排成排的车辆光束照亮了山林空洞幽寂的空间,李春林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刚停稳就不由分说的跳下车,站到路边撒起了尿。后面刘新庆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喊,“你这泡尿就不能留到自家茅厕里去吗,都赶着回家呢!”
“我知道,我这一泡尿的功夫不耽误你回家搓澡抱媳妇啊!”
“我回去不是抱媳妇,是抱不平!”
“抱不平?是给哪家小媳妇抱不平吗?!”李春林还没尿完,仍在哈哈大笑。
刘金宁赶紧切话,“行了,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说不定人家新庆家里真有事!”
“他能有事?那天下乌鸦都不会飞了!”李春林麻利的提起裤子,像只豹子一样窜上了车。
刚回到家里准备洗漱,刘金宁堂哥刘金良就打来电话,说邻家的孙嫂子家来了伙不明身份的年轻人,追着孙嫂子家在外面闯荡好些年的幺儿来要债,她男人死得早,大儿在外面打工没在家,要他来帮着协调解决事情。
好嘛,这还淌上黑社会了,难怪刚才刘新庆说要打不平,原来是为了这事。村里面该管的事他都要管,这外面他能管的事也一定不能认怂!见不得村里人在外人面前吃亏的刘金宁,听着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孙嫂子竟莫名惹上了这档子事,对那些不惹眼的红毛绿怪的事情从不过问的他,这回也是暖水瓶里装星图,胆大过天了。顾不得全身的汗嗖味,刘金宁不紧不慢的就踩着电瓶车往几百米外的孙嫂子家里赶。
到了门口,刘金宁发现路边上停了几辆大排量的车子,高高大大,颜色鲜艳,看样式值上不少钱,但平常不怎么关注车子的刘金宁一辆车也不认识,只觉得那车子看着就让人心动。
走进孙嫂子家砖混结构预制房的堂屋里,几条方正的木凳上坐了五六个年轻人,把孙嫂子和她家幺儿围在中间,有男的也有女的,看着都特别时髦,强壮但好像没那么好斗,并不像刘金良说的那样全身长牙齿还凶神恶煞,他知道,刘金良想必跟这伙人打过嘴炮、吃过亏,所以到了他嘴里,这些年轻人就多了些獠牙的嘴脸。
几个年轻人都不怎么说话,只听到孙嫂子在跟大家抱怨,说她就这一个幺儿,死活都不能让他跟你们回去,你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几个年轻人虽然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但在声泪俱下的哭诉下也都无动于衷。
刘金宁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在围观的人群里扫了一圈找到他堂哥刘金良,跟他详细了解事情的经过。刘金良告诉他,这伙人是和孙嫂子幺儿刘新科一起做汽修的,他们也一起玩越野,大家都因为共同的爱好一起往里面投了不少钱。
开始的几年,家里人都支持,现在车队出现了亏空,往里拿的钱拿不出来,孙嫂子就怂恿幺儿借机投巧把车队剩下的钱都拿了出来,刚好也跟他这些年投的钱差不多,让他回村里来搞些事业,刘新科是个孝顺的人,就按孙嫂子的话照做了。但刘新科拿走的这些钱又是车队维持运行生计的救命钱,钱被刘新科拿走了,不仅团队散了,连资金链也都断了,他们一伙人辛苦打拼好些年的付出也都全部付诸东流。虽然按照刘新科的想法,他只是想先带着钱回家看看,稳定下家里人的情绪,车队的事情他们自己想想办法也能解决,却不曾想拆了东墙难补西墙,所以就出现了车队到孙家嫂子要债的事情。
听刘金良这么一细说,感觉事情好像也没那么复杂。想必刘新科也是车队的主力,所以车队才会追回来要钱要人。关键是孙嫂子见着幺儿和钱,一个都不肯放,只想着让他留着这些钱在家里相亲娶媳妇,所以两路人马一对阵,刘新科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尴尬,车队有缺钱缺人行将散伙走投无路的无可奈何,就只剩孙嫂子是不情不愿的局外人,却成了一拳难敌四手的板上鱼肉。
听着刘金良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刘金宁忽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旁边刘新庆看着刘金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猜想到刘金宁肯定是想到了应付的计策,所以赶紧探头询问,说,“小叔,看你在这镇定自若的样子,肯定是想到了帮孙嫂子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若是真像你爸说的那样是民间借贷的纠纷债,我还真处理不来,不过这个带点人情味的债,两边都做做思想工作,一切也都好办。”
“那小叔你决定怎么处理?”
“跟你爸在这旁边看着,别拱火就行。”刘金宁轻声交代了两人,便和刘金良在围观的人群里一个闪身出现在几个年轻人面前。
刘金良看着还在独自幽幽咽咽的孙嫂子过去招呼了声,说,“金宁村长来了,他能帮你处理好今天的事情。”
孙嫂子看着村长来了,像是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说“这钱是幺儿投进去的,必须要回来,不能再给他们拿走。”
刘金宁却说,“孙嫂子,事情经过我了解了,钱让他们拿走!”
“什么?那绝对不行,钱是我家幺儿的,凭什么让他们拿走!”孙嫂子本能的反映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的像只蛤蟆。
同样以为自己听错的还有车队的年轻人和刘新科,本来有些六神无主的几人也都目瞪口呆的望着刘金宁。
“孙嫂子,但是钱不能让他们白拿!”
“得让他们给你家新科留点好处!”
“钱给他们拿走了该怎么给我家幺儿娶媳妇,能让他们留什么好处!?”
“是这样啊,孙嫂子,我有个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刘金宁一边热心和孙嫂子聊着天,一边用犀利的眼神看着坐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刘新科,示意他把几个朋友聚拢过来,然后接着说,“现在咱们村里不是准备搞一个自由越野赛嘛,现在正缺人手来操办这个事情,新科和他的朋友呢不是刚好有这些方面的资源和特长,所以就想着把这个赛事交给他们来筹备,这样一来,新科也能在家里照顾你,你念叨的给他娶儿媳妇的事情也可以从长计议、他手里也有了余钱,他们车队也可以再赚上一笔,另外也帮村子做了宣传,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金宁叔,那这能行?”刘新科有些怀疑。
“怎么不行啊,这个事情交给你们做不是刚刚好吗?你照顾了家里,也给车队赚了钱,孙嫂子高兴了,你的车队也活了。”
“这真是太好了,这次回来看着村里的旅游做的这么好,我还正想着要做些什么事情呢!”
“所以孙嫂子拉你回来只是个借口,真正的还是你自己揣着钱想要回村来干一番大事业对吗?”
“是是是有这样一些想法。”看着自己的心思被刘金宁识破,刘新科不好意思的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另外几个年轻人看着这一幕也开心的笑了起来,沉闷的氛围瞬间温馨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