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了,山坳的凉风从湖畔中央一跃而下,悄无声息,煽动着蒲小梅的汗衫,蒲小梅和王贺东还在七斗田的水田里插秧,夜静干起活儿来也利索,两人相隔不远,一大块水田还剩下三分之二没有栽种,两口人吃过晚饭,安置好了孩子便出门继续插秧,蒲小梅心里打着拨浪鼓,怕孩子一个人在家里不踏实,沉默不语的在一团黑里努力干,两人额头上都渗出豆粒大的汗水,她把大肥屁股撅起,腰弯下去,整个脸部贴近水面,麻利的重复手部动作,左手拿着一捆秧苗,右手从左手里撕开一小束稳稳的对着前边儿的行列栽下去,越栽越快,一到春耕村里人便会竞相比较谁的水田里嫩绿的秧苗是横看竖看都在一条线上,妇女们都较着劲儿,蒲小梅无暇和她们比较,只管把自己的活儿干完,此时她两只松软的乳也跟着往下掉,整个身子弯成九十度,一捆栽完,艰难的直起身,腰像一部老化的机器,每抬一次骨头似乎都跟着折断一次,那是钻心的疼痛,她对着高悬的那轮圆月长舒一口气,午夜的乡间处处是虫鸣鸟兽在草丛里窸窣,繁重的劳作让她忘掉了一切,池塘里间或的听见牛粗重的喘息和嘴里的反刍,老牛把笨重的身子往水里倒下去便会出现巨大的水飞溅的声音,王贺东在不远处朝蒲小梅吹了个口哨,示意她听,有人的脚步声。
“多半是吴继满家的牛,这老头儿还不把牛牵回去,他也不怕偷。”
“别说了,来人了。”
水田岸边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听就是超过二十年的老烟民了,开口道:“你们两口子这晚了还在插秧。”
蒲小梅笑笑朝岸边扯着嗓子道:“您老人家不也这么晚了还在田地里忙活,这是收成越来越好了,闷声挣大钱呢!”
“挣个啥钱,糊口罢了,这牛最近犯倔,死活不肯进牛圈,估摸着天道太热了,怕它热死,索性就躲在堤坝边上打一会儿盹儿,一不小心睡过了,没吓着你们两口子吧!”
王贺东朝另外一边喊道:“快快快看,那那不是阴天卜先生吗?”
两人迅速朝王贺东指的方向,大家都好奇又严峻的望着。
一道人影直冲向毛里湖的方向,步履轻盈,全然不像一个八十的老翁。拐了几个弯朝下河口急匆匆走去。
王贺东大喊道:“卜先生,卜先生,你去干嘛?”只见那黑影头也不回的向前直奔,全不理睬后边的声音。
“奇怪了,这卜老头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这方向明显是往湖里走啊。”吴继满挠了挠脑门儿道。
“您跟上去瞅瞅不就知道了。”
“这黑灯瞎火的,明儿早晨去问他今儿夜里干什么了。”
沿着蜿蜒的湖边,间或有电筒的光亮,村里的男人们打鱼走在漆黑的羊肠小径上,这一向王贺东天天放丝网每天倒是有一两条野生鱼,也算是家里最奢侈的荤菜了。
两人预计到了下半夜,才摸索着回了家,蒲小梅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望了眼王阳熟睡的小脸,便退了出去,两人在厨房叽叽咕咕起来。
“我跟你讲,八斤这几天跟我商量了个出路,八斤这人可靠,这么搞下去是富不了的,必须得做生意,我想把剩下的钱包一块山养鸡,搞养殖大户,八斤说不要我出钱,多少出一点点入股就行,他出钱由我来全权经营。”
蒲小梅用瓢从锅里舀水疑惑道:“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只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儿,我们自己还是多个心眼儿,剩下也就两百块钱了,全部的积蓄放在那个垫被地下的,你要用自己去拿就好了,八斤这人我跟他接触不多,你们两现在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给不了什么意见,前几次听爸说,慧儿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了说容老爷不听话,叫老头子给接回来。”
王贺东坐在灶膛口边烧火边拿着蒲扇扇风,白色的黄豆桔梗在灶膛里哔哔啵啵“他们的事少打听,和我没关系,大家各自过各自的,听八斤说老头子成天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在屋里鬼混,一会儿带这个女人一会儿带那个女人。”
蒲小梅疲惫的坐在椅子上,望着外面漆黑一团,灶膛里的火光影影绰绰,一个脚盆放在厨房正中央,脱掉上身,两只软踏踏的白乳跳了出来,白了他一眼道:“你别说这些话,横竖都是你的兄弟姊妹,你当大哥的,都是一家人,你要干啥就去干啥,你也并没有遵从过我的意见,我让你稳妥一点干活儿,你是不会听的,现下还欠着一屁股债。”
她肥硕的白皙大屁股漏了出来,肚子上鼓凸的一团,活生生一个妇女样儿,小心翼翼的坐在木盆里用发黑的毛巾擦洗着全身。
“你甭提醒我欠债欠债,我知道怎么回事儿。”
“听说淑英跑去广州了,还是逃出来的,中秋我得回一趟娘家,问问什么情况。”
王贺东起身走了出去,对着前坪外的天空打了几个喷嚏,朝着青草撒了泡尿,两人相拥而眠暂且不提。
阴天老先生昨儿一宿都在那间草房子里睡觉,硬说自己没出去,吴继满一大早把王贺东拉过去理论,大家都聚在村口一脸不可置否。
“一个劲儿的喊你,你死活不答应。”
阴天先生精神矍铄,衣着干净整洁,脸上油光锃亮,一张月牙脸,下巴朝外弯,留了一绺花白的山羊胡,一手摩挲着胡须一脸神秘的看着众人。
半晌才开口道:“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唯一愧对的是我那不知所踪的老伴儿,自幼在私塾上过两年学,懂一些占卦知识,在外漂泊半生,看尽了人间冷暖,你们一边鄙视占卜迷信,一边又依赖被你们视为糟粕的算卦占卜,所有你们从我这里得到的那些答案都有迹可循,其实真正主宰世界的从来不是人,而是天和自然,年年种植,你们愚蠢啊,年年收成不好,雨水多自然很多作物就无法生长,天大旱你们一个劲儿的种水稻,你们从历史里就能得到很多的规律。”
他突然拂袖撒开了嗓门儿,哈哈大笑,朝着村子西头大队部的方向抖擞着走去。
大家瞧着有点魔怔,且不好上前阻拦,便与他答起话来,王贺东捏着喉咙朝他背影嚷道:“先生这一向可好?”
“好。”
“敢问先生去往何方?”
“莫问去路,自有去路。各位来日方长,好自为之。”一拱手一溜烟没影了。
一时人们丈二的和尚也摸不着头脑,第三天便有人见他坐在祠堂坟山的一个小土丘上盘腿双手合十对着毛里湖的方向溘然长逝,这一段话后来被农人们传成具有神秘色彩的故事话本了,王贺东看见阴天先生的那天晚上自然是他的魂魄先行,村里特意为他盖了尊小庙,大家伙儿合起来把他安葬在他坐的那块土丘上,这一桩奇闻轶事也算到此结束。
开春王贺东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便大张旗鼓的把村西头那块坟山包了,他家所有的田地都只看见蒲小梅一个人在地里耕种,蒲小梅几天几夜也没合眼,村子里每每响起那张发出剧烈震颤轰隆声的拖拉机时,屋里的孩子们便吓得不知所措,哇啦大哭,拉着妈妈的大腿,一个怪物朝他们驶来,后来孩子们都习以为常了这才放松警惕,村里人也找他拉稻谷,接点儿活儿,再次看见他的拖斗里全是黄色的小鸡崽子,摇头晃脑挤挤挨挨,发出柔弱的叫声,扎着一头长发的八斤从拖斗一跃而下,蒲小梅、八斤、王贺东三人每天悉心照料这一群鸡崽,很快三个月过去了,坟山上漫山遍野的朱红色飞檐走壁的走地鸡,当然盗窃贼防不胜防,公鸡们天不亮在山上打鸣,少不了被眼红的人状告到村长那儿去,王玄强和王贺东两兄弟少不了又给村长打点,烟酒如流水般的送出去,四人坐在王贺东家一筹莫展,眼瞅着钱就要花完了,这鸡还销不出去,八斤把垂在肩头的长发往后一甩,手上夹着的烟往地下一扔,信誓旦旦道:“我去县城求餐馆去,一个餐馆一个餐馆儿的求,我就不信了,天无绝人之路。”
“这么多鸡,最近晚上常常有人去捣鬼,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王贺东,你兄弟王贺青成天混在一堆混混里头,那里面就有他一个,你小心点儿,我们就指着这群鸡发家致富。”
王玄强擦燃火柴低着头点了根烟,笑道:“那你放心,那不可能王贺青掺和进去,偷他大哥的鸡,那不是那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他亲哥。”
王贺东蹲在廊檐下一言不发。
这天八斤去县城找老板谈生意去了,半个月了王贺东终于等来了八斤的电话拨回来说有餐馆预定了200只,鸡渐渐开始分批次销出去了,村里的人固然眼红,王贺东成了村里首个月收入达1000的千元大户,自此八斤在县城开了一家养殖公司,专门在县城洽谈业务,他和王玄强两兄弟专门在自家圈养,三人首次出现分歧是八斤提议养殖激素鸡,能在短短的一个月让鸡迅速长大然后生鸡蛋,而王贺东两兄弟坚决不肯做这样欺骗人的买卖,三人第一次在王贺东家吵嚷起来,不欢而散。
蒲小梅中秋带着王阳走十几里地回娘家,听说了蒲淑英婚后怎样被殴打,怎样在众人面前被老公撕破衣衫一路拖行回家,碎石子就这么硬生生刮伤她的身体,一身全是被碎石子拖拽的伤口,每天鼻青脸肿,又怎样找人借米煮饭,男人不像男人,家里常常揭不开锅,还嗜赌成性,无所事事,蒲淑英受不了终于瞅准时机逃了出来,一车径直搭往广州去了,可她不知道蒲淑英到广州后睡在天桥下硬是瘫了三个月,两条腿长满了脓疮,广州多雨,一到梅雨时节她的膝盖就钻心的疼,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可老天却让她遇见了好心人,一对老夫妇收留休养了她半年才在老夫妇的介绍下进厂,蒲小梅眼含热泪的听着弟弟无关痛痒的叙述,只匆匆给了老母100块钱便带着王阳回了自己家。
1997年香港回归,家家户户陆陆续续都有了TCL王牌彩电,率先装上电话的是老村长李林响家里,村里大部分年轻人跟风都去了南下打工,每天晚上7点准时的新闻联播和7.30以后的天气预报,这是每家每户必然会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的节目,村里的留守儿童也越来越多了,年过四十的王贺东似乎找到了人生新的目标,这一生没有儿子是他的遗憾,他坐在阴天老先生的坟前自言自语,蒲小梅和秦四娘两人则坐在房间饶有兴味的看着明天的天气预报,各自谈着自家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
“秦四娘,你说我这耳朵越来越听不见了,这是咋回事?”蒲小梅测着头猛打左耳。
“我都说了你这丫头当初坐月子就没坐好的。”
“视力也是越来越差了,我今儿眼皮子老跳,不会有什么事儿发生吧!”
秦四娘站起身从里屋往外走。
“别瞎想,眼瞅着日子已经越来越好了,你看我们前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慌了吧,再坐会儿走。”
蒲小梅相送了出来。
“听说黄老爷子在外面打工被机器绞成肉酱了,死无全尸。”
蒲小梅震惊道:“你听谁说的?真有这回事儿?”
“看来啊,人还是要做好事善事,我想到了当年搞集体的时候他作大队长活生生把人累死了,还打死了人。”
“所以啊,人在做天在看。”
“不送了不送了,回了。”
王贺东自说自话着在搭建的简易鸡棚里睡着了,你道他在讲什么。
“各路神仙老大人啊,我王贺东半生过去了,就指着这点门路过日子,回头我给你们烧纸钱,缺什么的托梦给我,也别吓唬我,我保证给你们每个坟头都烧钱挂清明。”
下半夜风卷云涌,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杂沓着大地,滴滴答答,凉风卷起,他睡眠浅爬起身打着电筒往草棚鸡舍里转了一圈折转回来,一眨眼的功夫天空显出鱼肚白,他也打了个盹儿竟然做起了梦,梦见自己拿着一摞百元大钞在村口撒钱,蒲小梅却挽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眼睁睁从他眼前走了,也不理睬他,一个劲儿的喊,忽然一张透明玻璃横在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任他怎么喊前边儿两人无动于衷,突然喊破了嗓子耳朵边出现轰隆隆一声才把他吓醒,清浅的颜色爬上整个世界,阴郁而凄凉,他出门上茅厕发现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鸡尸体,他傻了眼,一地狼藉,敞开的鸡舍门像被人抢劫,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鸡舍,发瘟的在发瘟,躺倒在地上的死鸡成片成片,他心下陡然一沉,陡然跪坐在地下。
大吼道:“天老爷啊,这是哪个狗娘养的下毒。”
身子瘫软下去直直的倒在地下,王玄强将他紧急送往卫生院,剩下的鸡舍全部充公,由村委会接手处理这些发瘟的鸡,将死尸找了个大坑焚烧之后埋了起来,等王贺东从床上醒来,他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自己完了。
谁也闹不清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到底是故意人为还是天意,八斤在县城置办了一处房产,欠了巨额赌债,全部用鸡舍来抵押,而且和饭店签署的长期合同也出现了违约,王贺东不仅要负担民事经济赔偿还有可能坐牢,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个精光,阿贵和阿强两兄弟能帮助的经济全都贴给了他,八斤已经潜逃,终究是他背负了所有,判处5年有期徒刑,因为违约金还不上,他们属于违法经营,没有去工商部门办理相关的养殖准许证,也没有打相关的预防针,而且因为先一批鸡体内就携带了病毒把一个老人吃死了,他不得不负刑事责任,浦小梅一个人拉扯王阳,镇上的妇女主任见她孤儿寡母给她提供了一个扫街的工作,每个月400块钱,从此她在白衣镇的任何角落永远佝偻着背穿得破破烂烂的清扫垃圾。
王阳在学校总能听见别的同学嘲笑她是扫大街的,爸爸是个牢犯,起初她自己也很以母亲为耻,与同学一起走回家总躲着扫街的母亲,后来在一次次冰天雪地里与母亲两个人从东街扫到西街,繁重的垃圾箱,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的垃圾通过母亲那双手整理的干干净净,母亲那双糙手深深的把她的小手刮出伤来,她才明白,一个没有男人在身边的女人独自抚养一个女儿要经受怎样的身心折磨,老师也从未替她反驳批评过对方,那样的鄙夷她永远记得,似乎学校里都默认她的家世极其穷困,母亲只是默默无言。
累了的时候她从未抱怨过上天的不公,这是多年后王阳自己在面对巨大困难和挑战想起她和母亲怎样在世界的角落苟且活着的日子,她便多苦的路她都能咬牙坚持,母亲夜里坐在床上纳鞋底子对着写作业的王阳说的最多的就是:
“阳阳,你要好好读书啊,你不想过现在的生活那你就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你必须给你娘我争气,你必须读书读出去,你没得第二条路选择,否则你就只能长到16岁找个混混随随便便结婚生子,重复你妈我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我现在的人生意义是你。”
末了她会醒悟似的告诉王阳:“一个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是错误的,可是你爸和我都走不出我们自己的命,阳阳,你勇敢的往前走,妈妈怎么着都会在下边儿托着你。”
“现在这份工作,你表叔阿贵叔叔八成是帮了忙的,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落在我们头上。”
王阳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母亲那无法改变的宿命,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完全的寄托在自己身上,从那时开始,她不再刻意迎合成为谁的朋友,也不再刻意想要老师的表扬,她只一个劲儿的暗地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