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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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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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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谣》连载

第二十三章 出狱

王贺东坐牢的这五年,外边儿已经天翻地覆,退耕还林,村村都通上了水泥路,如此繁盛的时代到底是在他的有生之年享受到了,当然这一切都是他出狱后感恩国家,感谢生命的慨叹,此时的他睡在黑隆隆的牢房,思绪却再也禁锢不住漫天的遐想起来,小梅还好吗?女儿应该很高了吧,他在黑里掐指一算,应该已经初中升高中了,已经打电话告诉他们明天就是出狱的日子,他卧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他在狱中的这五年,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倒春寒的冻充盈在这空旷的牢房里,他脚上的冻疮让他在有温度的被窝里奇痒无比,大脚指甲里留着汩汩黄脓水,冰天雪地,酷热难耐始终就那一双解放鞋,光溜溜的圆脑袋像一个个刺猬,他回想起这几年集体放风的时候着蓝色犯人服的犯人像工厂里的集体下工时壮观景象,在硕大的农场内关押的全是重刑犯,一望无际的田垄上全是犯人们卖力的干活儿,俯瞰下去像一个山水画屏风。刚进来的犯人总斜眼瞧人,眼神里总透着六亲不认的凶残,看谁都不服,劳改几年后,凭你是哪里的地头蛇统统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下地干活儿,绣花。王贺东侧耳听着牢房外边儿噼里啪啦的雨,穿着雨衣打着手电的巡警朝门房内胡乱射了一通,其余人都屏气凝神,生怕被抓走关禁闭,正当他合眼时,整个监狱区的警报声尖利的响起来,黑里的犯人们开始喧哗,王贺东心里一震,外边一阵骚乱,只听见一声枪响,所有喧哗的声音又都戛然而止。“给我安静下来,没你们的事儿。都给我老实点儿。”

只听见踩在雨里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大卡车停在门口,一时间无数的脚步声倾巢而出,警犬的狗吠,紧接着便是更猛烈的倾盆大雨,一句“妈的,狗娘养的往那边跑了,快追。”牢房里都警醒的听着外边儿的动静,王贺东对面铺上一个瘦削老头清了清嗓子对着黑里的众人道:“妈的,有人越狱了,真他娘的有种,老子希望他赶紧跑,跑出去。”说罢冲众人幸灾乐祸的笑。

另外一个门口的汉子诧异道:“你们猜到底是谁这么有种?”

“这里几百号人,那谁能猜得到,被抓回来了又要加重刑罚。”

王贺东擤了鼻涕,捏着嗓子道:“万一没抓到呢?”

“就知道你老小子没睡着,明儿出狱,今儿晚上得狂欢才行。”

王贺东没好气道:“你们不也快了吗?马三爷横竖就这半年了,瘦子一个月。”

“出去了常联系。”

“那是自然,重新做人啊,这牢里可不是人待的地儿,好好过日子吧,兄弟们。”王贺东叹了口气道。

“回去了,老子要调查这事儿,我他妈就是被冤枉的,我还要那个伙计给我赔偿呢!他在外边儿倒是安逸。”

“王贺东,出去了一句话的事儿,有事儿说话就行,人生在世难得遇到几个真朋友。”

“今儿还真是热闹,肯定是那里边儿的死刑犯不想死,才越狱的。”马爷断言道。

靠近门口的瘦子赶忙发出嘘的音“听,外边儿安静了,估摸着是抓着了。”

郊外的监狱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色,一会儿王贺东便听见如雷贯耳的鼾声,他也在渐入梦境。

一早,王贺东便被带进一间封闭的小房间,桌子上是他入狱前进来的衣服裤子和一本小笔记本,一摞零碎角钱。

修长笔挺的狱警对他开玩笑道:“今儿终于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出去了重新做人,别再做那些事儿了,交友也要有心,不能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那不叫仗义,那叫没脑子。”

王贺东连连点头,清瘦的他眼窝凹陷,但眼神里充满对自由的向往。

“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瞧,那应该是来接你的。”

王玄贵驱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郊区的监狱大门口,靠着车点了根烟,见大门打开,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几步,边走边招手示意。

王贺东看着两鬓斑白上了年纪的王玄贵,身材颀长的他变得越来越有领导的气定神闲感,两人相视而笑,少说也有五六年没见了,两人一同钻进后车,一溜烟便开走了,王贺东坐立不安,他微微抬脚,不敢用力踩在米色的车垫子上,王玄贵拿来一包衣物递给他。

“换了吧,这是我爸跟我说的,叫我接到你把你身上的衣物统统换了。”

王贺东愣了愣神,边脱掉上衣“大伯,大伯身子还好吧!”

王玄贵挠了挠头皮笑道:“人老了多少都会有些基础病的,这是正常现象,还是闲不住,一辈子在田里忙活,阿强去镇上开了个超市,就老头子一人住在原来那个地方。”

王玄强低下头迟疑半晌,王贺东陷入沉思。

“你还没问弟妹怎样呢?现在的工资应该长了,不容易啊,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她没有学历也没有文化,只能去扫街,辛苦是辛苦了点儿,但是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我也很久没回去了,打电话是说都还好。”

“肯定是你的关系让她去干那个活儿的,王芬两口子呢?”

“王芳、王芬王贺青在一个地儿,都去了广州进厂,生活还可以,你看这五年来的变化,到处都在修,贺东啊,以后可千万不干这傻事儿了。”王玄强从车窗里往外指了指,一路上繁盛的树林整齐有序的栽种在街道两盘,坐地而起的高楼把阳光折成曲线,王贺东跟着王玄强的视线往车窗外望去,一个崭新的城市。

他沉默寡言的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和陌生的建筑。

“现在国家啊,大力发展建设,提高经济,组织培养了我们这一代人,所以城市建设和农村发展肯定会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的,你的任务呢就是好好的把王阳培养出来就算功德圆满了,对了听弟妹说王阳考上一中了,孩子成绩很好。”

王贺东紧绷的神经总算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我今儿就想回去,你直接送我去车站,我自己搭班车回去吧!”

王玄强忙摇头。

“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好歹也得去我那儿吃个饭,过一夜再走啊!有房间睡家里,只是我要去忙了,晚上下班才能陪你。”

“直接送我去车站吧,不耽误你上班了。”

“我都想跟你倒到苦水,我们哥俩好好叙叙旧的。”

“你去忙你的,我们过年再叙,你反正要回去,到时候阿强我你三个人不醉不归。”

王玄贵拿出一个新手机递给王贺东无可奈何道:“既然你执意要这样。”

“小吴待会儿把我丢在纪检委门口我要去开个会,你把他送回去,送到镇上。”

“这个手机你拿着,后边儿工作的事情我已经让阿强想办法了,怎么也得在镇上弄个工作,这个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王贺东忙推辞,不好意思道:“都已经够麻烦你们兄弟两了,这我肯定不能要,工作的事我可以自己搞,要是家里修缮缺钱的话,你再给我帮这个小忙还是可以,但是我是给你借的。”

“贺东,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这样就太见外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以后村里我爸没少要打招呼。”

“手机我拿着,日后我肯定要还的,人说亲兄弟明算账,人要懂得感恩,你去上班去上班,我看小吴就直接送我去汽车总站就可以了。”

王玄强临走朝前面驾驶位的小吴再三叮嘱:“小吴,送回镇上我弟那儿,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车子缓缓的在一尊威严的大理石建筑停下,两人相互推辞,王玄强这才连走带跑的下车一闪身进了办公大楼,王贺东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凑近主驾驶位向小吴好言相劝道:“同志,送我去汽车总站就可以了,没事的,太麻烦了。”小吴左右为难,径直往城外开去。

“王哥,您就崩客气了,这是领导交办的事,如果只送去汽车站等会儿回去挨批评的,反正也就来回两个多小时,您要执意去汽车站那我这活儿还干不干?您就别推辞了。”

“您这口音不像本地人吧!”

“对,我是外地考过来的。”

“在这边待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您这边儿吃喝住行都挺习惯的。”

他往前探着的身子这才往后靠,但双脚仍不敢用力轻松的放在洁净的车内,随着车子轻摇,一阵浓烈的睡意袭来,再次醒来的时候仿若隔世,车窗外不断后移的景物,让他内心更加忐忑,五年没见的妻女如今在世界的角落在没有自己的生活里究竟过得怎么样,面对着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内心却隐隐不安,是对未知和生活无奈的强烈不安,他在表哥面前固然是自卑的,越来越大的生活差距让他想把自己严实的包裹起来,心里一面这么想着,车子缓缓的停靠在岸,抬眼便看见一个矮小瘦弱的蒲小梅,一头乌黑的发早已泛出几缕亮眼的白丝,他百感交集,他自知亏欠了这个女人太多太多,阿强忙给小吴递了包烟,把放在地下的一个塑料袋儿往车子里边儿提,王贺东提着蓝布牛仔包开车门下了车,一时无言,阿强嘱咐了小吴几句便接过他手里的提包,一面往超市里边儿走,王贺东四处打量,崭新的沥青柏油路,镇上全然不似从前那么脏乱。

“东哥,这几年发展还是很快的,你看这镇上是不是焕然一新。”

王贺东默默点头。

一行几人沿着超市的小走廊径直往里边儿走,琳琅满目的小食品副食品,文三妹围着围裙双手沾着水笑脸吟吟道:“东哥,欢迎回来,赶紧吃饭吧!我这饭刚好熟了。”

“我来帮你。”站在一旁的蒲小梅咧开嘴忙凑上去,不由分说在碗柜里边儿拿婉洗筷,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他与阿强紧挨着坐下,饭桌上的火锅热气腾腾,翻滚的汤汁溅在桌上,他赶忙用抹布擦了擦,阿强倒了两杯白酒,有说有笑的告诉他这酒是别人送的,都是好酒,蒲小梅穿着环卫工人的工作服端起饭碗夹了一点菜靠边站着边吃边朝外望着有没有人买东西。

“坐下吃吧!嫂子。”阿强刚坐下朝蒲小梅道。

蒲小梅客气道:“我赶紧吃完要去上班了活儿还没干完呢!王贺东就麻烦你们了。”

她朝王贺东询问道:“你等会儿回村部给大伯带点东西回去,别空手上门。”

王贺东朝她点点头。

“他在里边儿的肠胃应该调得比较好了,一下子吃这么油腻的刺激性食物行不行诶,尤其是白酒,怕出什么问题。”

王贺东回复道:“没事,少沾一点点。”

“八斤在干什么?”

“这么多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王玄强夹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囫囵道。

“你别想那公案了,还是好好图谋图谋自己干什么。”

“嫂子,这个已经给他安排好了。”

“这些年嫂子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也属实不容易,东哥,你要没有嫂子诶家不成家。”

“是啊,她可是王家的功臣。”

蒲小梅一张饱经风霜的干瘪粗糙的脸羞得通红,忙解释道:“如果不是靠你们两兄弟我这日子也难得过,反正王贺东回来了,肯定是要加倍奉还的,如果还不了还有阳阳,是必须要还的。”

“你看你看,嫂子你这就太见外了。”

蒲小梅三两口扒拉完,折转身把碗筷放在厨房的洗碗池内,嘴边还残留着油脂,边嚼边告辞,文三妹在前厅的收银台端着饭碗招呼着进来买东西的客人,哥俩儿在里边儿饶有兴味的喝起来。

蒲小梅在门口不住的嘱咐文三妹。

“看着他两,他刚回来,清淡饮食习惯了的,一下子豪饮怕出问题。”

“嫂子,放心咯,我看着,你今天就不那么辛苦了早点收工回这边来。”

蒲小梅戴着手套出门了。

王贺东酒过三巡才彻底放开,脱掉外套,豪言壮志道:“阿强,你知道的我替他背了5年的冤,我肯定还要找八斤的,欠我的钱肯定得要回来,不然我怎么起家?眼下这个情况,我不能再让你嫂子跟着受苦了,作为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担当。”

阿强端起小酒杯一张关公红脸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来,我干了。”他一仰脖砸了一口,眼睛眯成一条缝,夹起一粒花生米递进去。

“东哥,八斤现在是活不见尸死不见人,他家里没人在这里了,如果死磕这个没有意义,你要先保证家里的基本生活,咱今儿好好喝几盅,不提这些糟心事。”

“兄弟,你这话是对的,先得保证家里的基本生活。”

阿强抬起头递了根烟,自己用火柴点燃烟,长吸了一口道:“我这里有一个订货员的工作,给镇上各大超市搬运大件零食的活儿,工资多劳多得,你再去考个驾照就可以开车去乡下送货,你看你干不干。”

王贺东接过烟顺手挂在耳朵上,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蹄肉狼吞虎咽。

“我有啥挑的,只是我要先回去看看,屋里边儿的情况,顺道看看大伯,一个人在那里,先干后面再说,不过我实在不太好意思麻烦你们两兄弟了。你们一般多久回去一趟。”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喝喝。”

阿强放下小酒杯,起身拿了点青菜。

“我不忙的时候一个星期会回去两次,忙的时候顾不上也会去一回。”

王贺东一声大喝起来,哼唱起歌,倒是把夫妻两吓了一跳,在外闲逛的客人纷纷朝里张望,着实吓了一机灵。

文三妹空着碗见两人说话都有点不着边际,踱着步进来没好气的怪罪阿强道:“阿强,你还是悠着点儿,后面的日子天长地久有的是叙旧的时候,慢慢来不,东哥你也要悠着点儿,别把自己弄得太难受了。”

“弟妹,你放心,我王贺东就是一条烂掉渣的命,怎么着也死不了的,老天爷就是看准了我,往死劲儿的折腾我呢,越折腾我越来劲。”

文三妹敷衍着笑笑,明显感觉到王贺东已经喝多了,一个劲儿的瞪阿强。

果然这话还没落音,王贺东肚子里就一股酸水往上冲,他起身横冲直撞,踉踉跄跄的跪趴在洗手池里一阵呕吐,阿强在一旁皱着眉扶着他。

王贺东摆手道:“没事,我没醉,咱哥俩儿好久不见了,高兴,再喝。”又一阵呕吐,一股酸臭的腐蚀霉味从嘴里散出来,王贺东已完全倒在朱红瓷砖下,夫妻两连拖带拽把他抬去了一楼的仓库客房。文三妹白了眼阿强。嘴里喋喋不休。

他一觉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整个超市一楼空无一人,超市大门已经锁上,他掏摸口袋里的手机,就着手机屏光穿了衣物,偷偷起身离开了阿强的超市,临走给阿强发了条短信,平常阿强一家人住在楼上,王村和王阳都在镇上的住宿学校,蒲小梅自己租了一间简陋的小单间,王阳大部分时间都和王村在一起,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一起上学,两人长得也颇像,王村不爱学习,唯独语文成绩好,其它的学科都是一团糟,姐姐常常教她,自己一副生无可恋、抓耳挠腮,文三妹就在一旁忙不迭咯咯笑,一面又忧心忡忡王村的学习差,王村小时候是个黑不溜秋的小黑妹,大了越发端正秀气了,倒中和了她爸妈的优点,唯独学习一团糟,阿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只要女儿高兴怎么着都好。王贺东拎着自己的牛仔挎包踽踽独行在略显萧条的镇上,他仰天长叹一声,黄灯下的绵绵细雨像无数飞扬的烟尘随风飘摇,轻拂他的脸颊,他想起了在监狱里出监劳工时在高大的围墙外想起的歌谣。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蒲小梅穿着环卫服拖着绿色环卫车,吃力的拉着一拖斗腐烂的垃圾,一步一个脚印,脸上被岁月碾压过的折痕清晰可见,整张脸日晒夜露像嶙峋的老树皮,王贺东站在路灯下连跌带跑的迎上前接过蒲小梅手上的垃圾车,蒲小梅缓慢的直起身,捶打着腰部。

两人默默无言的走了很长一截路,将垃圾倒在指定站点时这才相伴着走回那间老旧巷子里的破烂房,王贺东站在直不起身的屋子,泪水夺眶而出,想象着蒲小梅究竟节衣缩食到什么程度才能住这么破烂的房子,小梅疲惫的整理床铺,边铺床边喃喃道:“你好好的就在阿强那儿睡,跑这儿来干什么?明儿你回老家去看看,然后收拾收拾心情看干点什么。”

王贺东一把拥过佝偻矮小的蒲小梅,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居然在这风雨飘摇的小屋里痛哭了起来,蒲小梅无声的啜泣着,她像一个人驮着几百斤重的石头独自撑过了这么多年,回头看才明白自己操劳成疾,除了一个王阳,自己一无所有,但她是知足的,她趴在王贺东怀里久久不能平静,把这些年来的委屈和难过统统释放出来,王贺东心疼这个女人,这个无比深爱他的女人,他到此时此刻在自己女人身上看到了为母则刚,他锤头哽咽。

蒲小梅为他打了洗脚水,两人脱掉袜子在一个桶里相互紧挨着。

夜里王贺东五年来的忍耐此一刻已经到达顶峰,身体上的原动力一泻千里,两人老骥伏枥,王贺东才心满意足的从小梅身上下来,两人在黑里平躺着。

“你准备怎么办?”蒲小梅在被窝里穿上底裤担忧道。

“先干活儿存点儿钱,有点儿本钱了才能干其他的事情,否则完全走不动。”

“八斤那事儿你甭想了,你踏踏实实的干活儿,我相信老天爷总不会那么薄待苦命人的。”

“阳阳呢?”

蒲小梅在黑里裂开嘴,一脸欣慰道:“阳阳成绩很好,我只能告诉她努力读书,替妈妈争口气,回回都是前五名,学习一点儿没操心,所以才有更大的动力为她准备将来大学的费用啊,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

“这些年苦了你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王贺东,真的,每天晚上我拉板车拉不上去的时候就祈求上苍什么时候是个头,可是我等来了,这些坎不算什么,我们还没有到走投无路死路一条的地步,总能好好活着的,再难活着也比死了强,死了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嗯,你这话我赞同,你把阳阳养的很好,她不会因为有一个劳改犯的爸对我敌对吧。”

“你看看你,太多余了,再怎么着也是你的女儿,而且这事儿我已经把前因后果全部讲清楚了,责任不能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现在只要好好努力,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能回到以前的,我相信你。”

一张单人床上强行塞了两个成年人,属实有点太拥挤,蒲小梅一个劲儿的往王贺东身上靠。

“大概另一半存在的价值就在这里,蒲小梅,我还是应该感谢你,有你,我三生有幸,而且我也应该感恩上天。”

“别说那些煽情的话,你可从来不是个煽情的人,都老夫老妻了,停了特别让人羞,明天回家去看看吧,找找大伯,在村里溜达溜达,自己好好合计合计。”

两人一同在这漆黑的下半夜,在闷雷震天响的世界一隅紧紧相拥着,王贺东泛起潮热,他心满意足的沉睡下去,沉睡下去。

蒲小梅的生物钟非常准,天没亮便小心翼翼的起床,生怕把王贺东吵醒,轻手轻脚的收拾停当背起扫帚拉着板车往镇上的菜市场去,今天赶集,陆陆续续的小摊贩已经在紧俏杂乱的菜市场抢占最佳位置,她要赶在争抢位置之前把菜市场打扫干净。

王贺东精神抖擞的回了村部,望见拔地而起越来越多的小平房,他经过村西口,李腊梅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赶鸭,两人不约而同的彼此对望,李腊梅这些年来精神恢复得倒也差不多了,每个月去大嫂医院进行治疗,已经是一个正常的中年人,王贺东倒率先朝她咧嘴笑了笑,问候道:“还好?”

李腊梅朝他点点头,两人寒暄了这么一句王贺东便径直朝自家走去,十字路口已经是整洁干净的水泥路,望着自家那间红砖瓦房在村里倒显得极其突兀,他放下牛仔提包便马不停蹄先去找了郭米,郭米的生活照旧多姿多彩,他依旧有歌舞升平的娱乐供他消磨,郭慧这些年来跟着她男人走南闯北极少回家,但钱倒是没少寄回来,容老爷倒是一门心思关起门来过自己的生活了,王贺东只匆匆的瞥了眼牌桌上神采飞扬的郭米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等王贺东走了郭米才回过神来,砸了自己脑门儿一下,赶紧驱散了家里几桌牌桌,一个劲儿赔不是,一人调侃道:“哟,这儿子回来了,牌都不打了。”

“我都没回过神来我说这是谁,看我是老糊涂了,他刚从里边而出来,好歹要接风洗尘,改天再陪你们玩儿好。”

众人便悻悻散去。

郭米给王仪拨了通电话,今天给王贺东接风洗尘,挂掉电话他便收拾停当,和老相好小玲咕叽几句。

小玲现在已经堂而皇之的跟着他,队部的人总拿她取笑讲她丈夫儿子怎么办?丈夫回来了岂不是要和郭师傅公平竞争,小玲总打着大哈哈也就蒙混过去,两人常常出双入对,郭米对小玲也极尽宠爱,水温永远是自己先试好,遇着小玲心情不好他给她做一大桌子好吃的逗她开心,看见喜欢的衣服豪掷千金完全不在话下,从不说她,两人也从不眼红脖子粗的大打出手。

小玲歪在一旁笑道:“你看你,儿子回来了,人都是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忙活半天。”

“你明知道他来了,你不提醒我。”

“我哪儿知道你就这么投入,你自己的问题还反过来怪我。”

“没有,没怪你,我的问题。”

“上次医生说你要注意肺,一听你咳嗽整个地动山摇的。”

郭米忙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小玲也跟着一块儿出门,摇摇摆摆的走去王仪家。

王贺东提着两瓶酒兴致勃勃走进大伯前院,关门闭户,无人应声,他在窗户口瞄了几眼,随手把酒袋子放在窗台上,于是信步往河边上走,一个人沿着下河塘上大堤拐进后山,在翻越一片小土丘便看见银白的弯曲的河流,毛里湖依旧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亲切、舒适、湖边一片茫茫的绿莹莹青草上开出红黄的白花,招蜂引蝶,他远眺过去一个黝黑干瘦的老年人影,接着便一阵猛烈的咳嗽,湖对岸是漫山的丛林荆棘,王贺东雀跃的走在田埂上,王仪坐在黄泥土块上歇阵,边抽烟边若有所思的望向远方,从他身上照旧能觉察出他硬朗健硕的身子骨,整个背成一个弯钩。

“大伯。”顺着风这一声熟悉的呼喊让王仪疑惑掉头,只见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他展颜笑起来,尽管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东儿回来,但时隔五年不见还是颇想念这个侄儿。

“诶。”王仪声音里带着兴奋,站起身迎上前。

“走走,回家,回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您这腿脚还方便吧。”

“方便,你看老当益壮。”王仪容光焕发的朝胸膛拍了拍。

“我昨儿在阿强那里。”

“这一向都还好?身子骨还硬朗不?”

“你看着我气色怎么样?还行,老了基础疾病肯定免不了的,有些零件老化损坏维修不了的,顺其自然。”

“跟着阿强去镇上生活不方便点吗?”

“跟他们搞不来,一个人在一边自由自在,省得跟你们年轻人搅和在一起,队上多的是跟我一样的,怕什么。”王仪一脸洒脱道。

“我准备在家发展了,也不出去了。”

“队里现在就剩下几个老东西了,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

王贺东替王仪把土筛子和锄头抗在肩上,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郭米倒是轻车熟路拿了钥匙直接开门在厨房炒起菜来,小玲也一副轻车熟路在一旁打下手。王贺东和王仪一进门,小玲脸上叠满笑容和善道:“大哥,没经过你允许,擅自进来了。”那叫一个亲切。

王仪一摆手道:“这不跟自己家一样,今儿高兴,贺东你那个媳妇儿是真不错,你可别亏待了小梅。”

四人同坐在小方桌上,王仪直咽口水,一小碟腌萝卜,一盘香肠大蒜,炉子里一锅清炖草鱼、一叠花生米、一盘清炒莴笋丝,小玲摆了三个空碗给他们,王贺东坐在下首小心翼翼的给两人倒酒,自己拿了空杯子倒了一杯白开水。

“我昨天和阿强小酌了两杯,把自己整个倒下,在里面清淡惯了,刚一出来大鱼大肉的胃受不了,两位长辈喝好。”

郭米一双鼓凸的眼睛,油黑的脸,开始高谈论阔起来,你道他讲什么奇闻轶事,小玲端起饭碗坐在灶膛的小板凳上张起耳朵。

“现在的时代是越来越好了,还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历史上你看张飞、关公没有一个是好下场,总有一批冲锋陷阵的死士。”

“你这讲不好的,你看魏忠贤,历史上最大的阉党,他一生活得也风光,虽然自杀了,但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还名留青史。”

“大伯,他可是遗臭万年啊。”

郭米光溜脑门儿上噙满细汗,借着酒意凑近王仪悄声道:“李林响,我看那个老家伙也得意不了多久了的。”

王贺东翘着二郎腿一副满不在乎。

“他成天跟条老哈巴狗一样,围在村长边上,退耕还林喊了几年了。没瞅见湖边上那7分水田一直没征用,他打了关系的,不给栽树。”

“唉,我们都是些老家伙了,未来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就这么档子事儿。”

王贺东端起碗倒认真的吃起饭来,从烟盒里抽了两根烟敬给郭米和王仪,他又从口袋里掏摸了一阵,嘴里叼着烟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了,老了,确实老了很多了。”

“你看我们两个老东西都多大年纪了,贺东啊,种田是没有出路的。”

“所以老家伙们就得靠边站,歇一歇了,让年轻人来不?”

“我想起了98年发大水那一年,死了好多人,我们啊,不晓得哪一天就被收走咯。”

小玲在一旁打哈哈道:“你们两好好活,活到孙女儿结婚生子,吃一吃孙女婿的好烟好酒才罢涅。”

五月微风和煦,晌午的太阳沿着窗柩直射进厨房,一块正方形光斑影影绰绰的打在小玲坐着的背上,整个人都漫在金色阳光里,饭桌上的三人酒足饭饱,王贺东用牙签戳了戳塞在牙缝里的肉渣,郭米端起面前白瓷茶杯里的浓茶吹了两口,一面还聊着当下的时局。

王贺东向大伯辞行后,第二天就开始着手修缮自家塌陷的屋顶,秦四娘戴着斗笠,拄着拐棍慢悠悠的驻足在他们家门前寒暄几句,村里的老家伙们都来问候了一遍,王贺东架着梯子,坐在屋顶极目远眺,年轻时竟然从来没有机会欣赏山水画,一时竟看呆了,他突然仰天长啸,大伯佝偻着背向上仰视,担忧道:“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等我下来跟你说。”王贺东小心翼翼的顺着梯子一步一个台阶往下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惊喜的对大伯道:“大伯,我要去贷款,干点事情,小梅也不用天天起早贪黑了,我就是要改善他们娘俩的生活,我再拼一把,这回往小了搞,在能支付的范围之内做。”

大伯迟疑道:“现在要走稳当一点的路,不能脑子一发热,刚出来还是多问问有什么风险,做任何决定都要先把那事儿想个底朝天再决定。”

“我知道大伯,这回我一定好好想清楚,不和别人合伙了,自己单干。”

王仪转身捡起地下的碎瓦片往橘字林里使劲丢去。

李林响每天都关门紧户,偶尔会看见李林响和婆娘两人一个前一个后挑粪去菜园子淋粪、锄草、起沟,李家无后这件事仍旧是李林响心里的一块心病。好几次都是他怂恿老婆子去县城找大儿媳找找偏方,基本上都无果,而小儿子杳无音讯,就剩下一个孤寡李腊梅和一个憨憨傻傻的外甥女。

王家和李家破冰源于这么一桩事,说来也是一桩惨事,这年8月,天气出气的热,大地像一口蒸笼,李林响打着背心汗衫坐在厨房后门口执一柄蒲扇摇风,有一口隐隐热风从门前过,家里只他一人,王贺东正好在他菜园下边儿的一块水田里栽种什么?一头赫然白发衬得他那张马脸素净洁白,他背起一根鱼竿,戴一顶斗笠,提一个红色小桶直走到下河口的大堤,一边是绿油油的草坡,一边是碧波荡漾的小水库,在往外边是一片小山坡茂林,最后便是如同一块玻璃镜的湖面,他僵直一动不动的坐在小矮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塘里一根红色警示泡沫,一股暴晒的腥味迎面拂来,王贺青戴着草帽早瞥见了他,只装作不认识。

李林响刚站起身拉起钓鱼竿,只见两眼一黑直愣栽倒下去,右边疯狂癫痫,他毫无知觉,右边传来电击的抖动,王贺东眼见着,犹犹豫豫,不能见死不救,最终他丢了手里的农具迅速跑过来,背起他一路狂奔,在队里的大路上一个劲儿嚷道,叫人送他去卫生院,此时的李林响已经浑然没有知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平静的躺在医院,全身动弹不得,像被挨了一顿狠狠的揍,浑身疼痛,李腊梅和他老婆站在一旁哽咽,这黄金6小时是王贺东争取来的,这是中风的典型性状,他出院后手已经不能任意驱使,腿一瘸一拐,李根富提了一盒烟酒当面感谢王贺东的救命之恩,好多年没见的李根富显然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的样子,倒多了几分领导的沉稳和气定神闲。

李根红携着妻子姜喜春挨家挨户感谢,来王贺东家坐了许久,夫妻两同坐一方,王贺东坐一方,相互递了烟边抽边聊起来。

“说起来,我们至少有15年没见了。”

“是的,我要不出那么个事儿,也还是见得着,你父亲没事就行。”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现在恢复成这样子。”

李根富支支吾吾起来,试探道:“你们王芳在哪儿你们知道不?”

“跟我二妹在广州呢!”

“我说个事情你先别生气好不?”

姜喜春和王贺东不约而同惊讶的望向他。

“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也是才知道的,我弟和你四妹在一起了,两人还生了个孩子,今年过年会带回来。”

王贺东一整个呆住。

“我二妹也不知道,他们两至今谁都没说?我进去那么多年,她倒是偶尔给我那口子汇钱。”

“据我弟说的是,一直没告诉家里是怕大家都反对,他们现在在深圳自己创业,已经小有成色了。”

王贺东转念一想,笑道:“那挺好,当然是希望四妹能过好,你爸那边还是由他们自己说吧,我们这边不是问题,只要李根红对她好,我们自然是没什么说的。”

回来的路上姜喜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个劲儿往前冲。

“李根富,你现在是胆儿肥了,什么都瞒着我?你是不是也向在外面冷不丁弄个孩子出来。”

“你小点儿声,我还要脸的,你平白无故说这些话,我招你惹你了。”

“你赶忙去告诉你爹吧,他就盼着抱大孙子呢!”

“他那个是个女孩儿。”

“你看看你们这些男人,嘴里口口声声说不在乎,不重男轻女,到头来呢!”

李根富睃了她一眼,走在后头喃喃道:“不可理喻。”

姜喜春赌气到家后闪身径直上二楼摔门进了房间,李林响歪着嘴,勾着手盯着李根富。

“没事,生点小气。”

“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找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儿,生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让李家绝后。”李林响声音厚重含糊道。

“爸,您别操心这些事儿了,好好恢复身体吧,你看人家王贺东还救你,你不要再对王家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了,况且,,,,算了我不说了,回头又跟我吵起来,你都是黄土埋了一截的人了,和气生财。”

李林响垂下脑袋,李根富头一次看见一生要强的父亲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又于心不忍道:“以后你们瞧见了就好好招呼,没必要搞得鱼死网破,对谁家都不好,希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爸,你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生活是个什么样儿我们都清楚,谁也不必为难谁,至于孩子的事儿,老弟肯定有,你放心啊,他说他今年过年回来,回来了别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心,他在深圳过得挺好的。”

李林响坐在椅子卫生间的椅子上等着李根富替他擦洗。

“王贺东这事儿我还要当面谢他的,改天请他们一大家子吃个饭。”

“对咯,就是这么个理儿。”

李根富弯腰从桶里拧起毛巾,肥胖的身子做这么几个动作让他大口喘着粗气。

“要没他你指不定成什么样了,还能不能恢复,还活不活的了都不好讲,所以从前那些事儿就不用记心上了,而且他在这村里过日子,谋生呢,有什么忙能帮人家的就多帮帮,多做点善事,你这事儿指不定就是老李家没做什么好事,赶上了,您啊后面也甭在村长跟前晃来晃去了,您当了一辈子官了还不过瘾,安心的养身体,小妹现在倒是好很多了,不用你操心了咯。”

门外听见他老母催促两人快点。

“你们爷俩儿咕叽什么呢?不快点。”

李林响的嘴已经不由控制的歪着,两人仿佛颠倒了角色,李根富尽管住得近却也难得回来几趟,财政部一年上头的审批单子都不够他审,还不说吃不完的饭,不去不行,去了也不行,他却难得让自己心安下来,这几年和老婆的婚姻也是多争吵少和睦,他很明白自己对她不够关爱,太疏忽,可是工作忙得确实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她,这些年来父母背着自己没少给她吃中药偏方,她神经敏感也很理解,可是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们的吵架从来都是因为无法怀孕生孩子,这就是一个死循环,无解,也似乎成了李家一个无法言说的心头痛,所有人都哽在喉头,村里的人嚼舌根的必然会说李林响早年害了那么多人,这是他李家应得的报应,一切似乎都只能顺其自然。

王贺东听见这一消息,脑子嗡嗡,等李根富走了后赶忙给王芳拨了通电话,王芳在电话里头自然免不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一传十十传百,等蒲小梅再次回到家时,屋顶的窟窿几乎已经修缮完整,不过用的都是边角料,两人站在屋檐下,望着补齐的缺口。

“怎么样?还不错吧?”

蒲小梅点点头,指着黑色瓦片中间一小块露出来的棱形小孔。

“那是你专门留出来给我看星星的吗?”

“没有,刚好缺了一块,我用塑料膜隔了一层。”

“跟你商量个事儿,我准备贷款,屋里也修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准备干活儿。”

“你真不做稳当一点的事儿?上来就贷款?”蒲小梅反唇诘问,满是怀疑。

“你这么怀疑我?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们现在这个情况不允许你我再出任何事,还经得住折腾不?没有人能给你兜底,你都进去坐了这么久的牢了,你还不明白吗?”

“而且我妈快不行了,心脏问题,老毛病了,几姊妹平摊出钱。淑英一个人出得最多,我那几个大姐家里穷得也是叮当响,完全没钱。”

“照这样的话只能四处借钱,借钱得借到什么时候去?阳阳还要念大学,这回大不了就赔个底朝天,不至于坐牢,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我懂,而且我不合伙跟别人搞了,我就自己搞。”

“那你自己想好吧,我也帮不了你。”蒲小梅穿过堂屋,收拾起家务来,忧心忡忡的她已然无法让自己再跟着豁出去,她必须要保证孩子的日常开销,夜里王贺东躺在床上,翻来翻去,面对这么多人的阻挠,他似乎也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假使全部赔完到底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他复起身望着身旁一动不动的小梅,他断定她一定没睡着,于是摸黑起来在前坪院站了许久,使劲把喉咙里的痰咳出来,撒了泡尿,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深夜,就像他迷茫的后半辈子,阴沉的天连滴滴点点的星都藏匿于厚重的乌云里,让他看不真切,前路漫漫啊,他打定主意,就算全世界反对,他也要试一试,趿拉着拖鞋进了门,关好门窗便鼾声四起,在深沉的黑夜,在苍茫的大地,蒲小梅的心脏开始隐疼。

蒲小梅照旧拉着板车走去中学的偏门,她生怕阳阳的同学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让阳阳心里难受,王阳背着书包和一群同学有说有笑的跨出铁门,蒲小梅忙闪在电杆柱子后面,王村倒是大大咧咧的喊梅妈,王阳也欣喜朝她奔来,同行的一群学生纷纷道别,破衣烂衫的蒲小梅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妈,你不用躲着,我们又没事,老师教我们了不能以貌取人,再怎么样你也是我妈,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对呀,梅妈,没关系的,我觉得您是很伟大的妈妈,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阳姐很不容易了。”

蒲小梅紧皱的眉梢舒展开,欣然道:“别人的妈妈总光鲜亮丽,我怕你们看见我这么一副破衣烂衫的样子给你们丢脸不?”

王村大大咧咧横在两人前面道:“梅妈,您看看您说些什么话呢,我两没事,没有你们哪儿来的我们。”

蒲小梅吃力的拉着板车,王阳在手柄后边跟着推,笑容里带着疲惫和忧愁对两人道:“我今天要带阳姐姐去外婆那里,村村,你先回家,等会儿你王大伯开车来接我们了。”

王村试探问道:“梅妈,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我给你们帮忙打下手,肯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一个人在家也不想做作业。”

蒲小梅思忖道:“我这边没问题,但是你要问问你爸妈,让不让你去。”

“好,我们先回爸妈那里。”

文三妹穿着一件水红衫站在超市门口,边梳头边和坐在店门口的老人们寒暄。

王村三步跑向文三门,直直的撞在她肚子上。

“冒失鬼。”

“嫂子,坐下歇会儿呗。”

“我把她送回来,我带阳阳去外婆那里,听说不好的很,听我大姐说现在卧床,没人在那里照顾。”

“那行,那得赶紧去看看。”

王村听着两人的对话,找了个空隙把话搁进来道:“妈,我想跟着梅妈去,和阳姐姐一起去看她外婆,我肯定听话,我向你保证,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保证语文给你拿90分以上。”

文三妹宠溺道:“嗯,你回回语文都90以上,蒙我,你要数学跟上来那还差不多,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

“妈,你这词儿用得不对,我这叫给你陈述事实,不叫强词夺理。”王阳娘俩望着母子二人活泼的对话,不禁低头笑而不语。

坐在一旁垂垂老矣的妇人从抬头纹里睨了王村一眼,叹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孩子,这孩子将来有大作用。”

“借您吉言哟,没准儿是个冒充的星星,看她自己咯。”

里边儿的农妇喊朝外喊道:“结账。”

王村一溜烟跑去梅妈身边,回转身朝她母亲的方向丢了句:“我去了,跟阳姐一块儿回来。”

文三妹扯起嗓门儿喊道:“注意安全,嫂子。”

蒲小梅回身招了招手。

王贺东戴着起球的棒球帽驾驶那辆绿色拖拉机一脸风霜的遥遥而来,三人坐在驾驶位后边的铁皮椅上,剧烈的振动声扬起来,走在镇上的农人不悦的听着这一台老旧机器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像一台机械狗缓慢的开去。拖斗后无遮拦的放置一具原木棺材被绳索五花大绑,像一条蛇紧紧缠绕着。

金林村是白衣镇附近最难走的一个村,因为交通非常不发达,每家每户都相距甚远,横七竖八的住着,基本上全是丘陵,四处是高山,那么一两户坐落在不通的山坳里,蒲小梅原来读书夜里不愿意走那么远的山路原因也在这里,经过的坟头数不胜数,拖拉机也只能面前漫山遍野的小心攀爬,近几年村镇都通了水泥路,但蒲小梅家仍旧是最靠里的闭塞位置,刚下过一场雨的田野全是超市松软的土块,三人都凝神屏气警醒的望着轮胎边沿,生怕陷下去,住的很偏僻的山户门好些都已经搬去临近的镇边,由于蒲小梅家境并不富裕,她那被奉为皇帝的弟弟远在广州却鲜少打钱给母亲,基本上处于失联的状态,蒲小梅遥遥望见大姐和大姐夫骑着摩托车也在小心谨慎的在前面走,王村在后头呼着:“大伯,我们下来了,你停车。”

三人一齐下来围着拖拉机跟着在后边走,已然能看见外婆家那间土坯房,二姐夫点了根烟站在前坪朝这边招手,制止他们把车就停在宽绰处。

“贺东,把车就停在哪里,进不来,土太松了。”

蒲小梅径直往里走,原来父亲住的一整边已经坍塌,无人修缮,她和二姐碰了个头两人一同往里边儿进去,之间一张木床上围着发黑发旧的米色幔帐,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正在呻吟,一张蜡黄黑脸,眼睛紧闭,王村和王阳怔怔的站在阴凉的房间内,姐夫和王贺东三人正在外面拖斗台那具棺材,众人都忙活着。这是王村看见死亡最近的一次,她倒是一个劲儿的往前凑。房间里充斥着老人味,馊味,霉味,混杂在一起,她望见平躺着的老者指甲盖里是漆黑的淤泥,蒲小梅去打了水,轻声唤母亲,此时的老人已经神志不清似乎在生死边缘游离,到了晚上,她们母亲瞪着一张精神矍铄的眼睛问她们:“你们怎么了?都回来干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躺在床上。”

众人齐刷刷围在床边,聚精会神的看着这一幕,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了。

“淑英,你不要对我那么大意见,我没办法,只能让你嫁人,谁知道那个畜生那么对你,你不能老不见我,我儿子呢?怎么没看见,我让他去买瓶醋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大姐朝她喊道:“要去镇上买醋,远得很,走路去的,你再等等,淑英不怪你了,你好好的养身体。”

“淑英人呢,刚刚还在这里的,肯定是怪我把她嫁给了那个畜生,她逃出来是对的,是不是没让她读书又在怪我呢?”

蒲小梅眼里噙着泪忙回复道:“没怪你,妈,我没怪你。你好好养着身体。”

她把她的手一丢,厉声道:“你不是淑英,你们骗我,把我儿子还给我,我要死了,你们就都安静了,都不喜欢我这个老太婆。”

蒲小梅忙把大姐拉出来在一边商量着。

“这个样子怕是今晚上过不去了,联系到弟弟没?”

大姐忧愁道:“念叨了一辈子的儿子,到头来死都看不见,真是,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们也只有这个能力,没办法给她治了。”

老人闭上眼一动不动,二姐在鼻子前试探着感觉。

她陡然睁开眼,毫不客气道:“你们一个个就是盼着我死,我还没死呢,给我把儿子找来,都多少岁的人了还不结婚,他打一辈子光棍儿。”

王村站在不远处倒吓了一跳,花白的发在头上睡出一个造型,头顶倒是蓬松的一块,后脑勺整个的瘪下去。二姐此后她半坐起身喝了一杯子水,复又躺下,一直睁着眼。

折腾到下半夜,轮流守到凌晨2点,她眼睛自始终没闭上,身子渐渐的僵硬,屎尿一齐出来,11月的天晚上的风已经开始上了霜冻,在厨房的露天处烧了一堆大火,蒲小梅红着眼烧水打水,无声的啜泣,替母亲洗澡换上黑色寿衣,王村看见蜡黄的老人僵硬的身体,手渐渐的合不拢像她吃的鸡爪弯曲着,用绳子绑好手脚,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双黑色老布鞋崭新的白底,那是全身上下仅有的一点白,白得耀眼,那具尸体往后存留在王村的梦魇里许多年,常常在深夜惊醒,一个人最后的时光在极度痛苦和扭捏中含恨离世,她惧怕的死亡越来越神秘的摆在她面前,哪怕未来那么多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她仍旧恐惧死亡,穿好寿衣后,她正准备往前跨一步,死人的面色惨白,一张白布盖在脸上,被王阳一把拉了出去。

“别看了,出来烧火。”

到死都没等来女儿的原谅和儿子的行踪,一年后蒲小梅兄弟才得知老母亲已经心脏病离世,悔不当初。

潦草的掩埋了一个悲苦女人的一生,无人记得,无人念叨,坟头上很快就会长满杂草,几十年后夷为平地,最后化成人间的山川草木消失在历史里荡然无存,这可以算是失败的一生吗?不,这当然不算失败的一生,她在人间留下了什么,可是也不必非要在人间留下什么,蒲小梅久久的跪坐在新添的坟头,王阳拉着她的衣襟,小声道:“妈,走了,爸在那边等着。”

王贺东开着拖拉机大喊一声:“还没来吗?”

蒲小梅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立在山头看了良久这间承载她孩童时期的土坯房,从今往后她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母亲。

阴冷的12月,铅灰的天空撕棉扯絮,纷纷扬扬,整个乡村世界像千军压境,滚滚而来,蒲小梅把红围巾严实的围拢在头上,艰难的独行在大雪飞扬的街道上,白雪皑皑的大马路上如同盖了一层白棉絮被子,她照旧拉着板车,前额的花白发上晶莹的雪絮落在她头上,像结了一层蜘蛛网,她走至学校围墙边,瑟瑟发抖,沉默的扫雪,围墙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她拿出竹扫帚把一条条车辙印踩黑的雪往边上扫,王贺东开着拖拉机给人拉沙拉装修建筑垃圾,凛冽的寒风刮在人脸子上生疼,他戴了一个起球的朱红护耳毛线帽,两人每天都能在学校西角门的大马路上碰个面,他们也不讲话,只是彼此看一眼,这是一对中年夫妻对待爱情最笨拙的方式。

此时的王阳被一群人围拢在逼仄的厕所内,搜她的身,为首的是龚瑶,王村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抄起一根棍子一路闯进围得水泄不通的女厕。

“谁敢欺负我姐,我干死谁?”

龚瑶肥胖的身子毫不示弱道:“是我,怎么着。”

王村鼻子上挂了两条亮晶晶鼻涕,朝肥胖的龚瑶擤了擤,一群人咧着嘴往后退。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朝我来。”

龚瑶喝令身后的几个小丫头:“给我打。”几个女生看着王村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竟犹豫起来。

“你们这群蠢货,你们打了我们,老师找的是你们,难道还会找她,别傻了,而且她还是她的堂妹,他们是亲戚关系,识相的都给我走,我们三人自己解决。”

一行人早有人报告给了老师,政教科的潘科长气喘吁吁的赶来厕所时,一群人早四散开。

龚瑶临走气急败坏道:“哪个大嘴巴这么快报告老师,别让我逮着。”

说着翘起肥屁股摇摇晃晃的落荒而逃,王村在后边儿捂着嘴笑。

“你看像不像一只鸭子走路,肥婆。”

王阳低着头闷闷不乐。

“多大点儿事儿,姐,不至于,她就是故意针对你的,也是她家里的老妖婆肯定说了不少我们的坏话,怕什么,告诉老师。”

王村拍着胸脯,两人一前一后肆意的走在被学生嬉闹过的脏雪上,一踩一个飞溅。

“再说,你马上就升高中去了有什么好怕的。”

随着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学生们蜂窝似的在教室里一跃而起,拍的拍课桌,铁皮门被他们敲得震天响,一同学卷起语文书对着下面的同学在讲台前大喊道:“老师在楼梯上走,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主校道上全是密密匝匝的学生,像关久了的羊,一放假便成了疯跑的马儿自由自在的兴高采烈驰骋,刚出西角门,龚瑶便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女打手围拢在王村和王阳边上。

王村见状赶忙抄起书包里的棍子。

“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妈的老子今天和你们同归于尽。”

寒风把龚瑶脸上吹出两个高原红,吸溜着鼻涕,大口喘粗气道:“我说了我要钱,把钱给我。”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儿,和你们没关系,我不想伤及无辜,最好给我闪开。”

龚瑶后边的痞子竟然真往后退了两步。

“龚瑶,你不要得寸进尺,已经给你脸面了,非要过不去是吗?”

“我要打死她。”

“无冤无仇,你凭什么?”

“我看不惯她,黄盼盼喜欢她,我就得干她。”

王阳在后面睁大瞳孔,一脸震惊。

“真是没出息,黄盼盼喜欢她,是她的错?你应该去找黄盼盼,让他喜欢你,就你这个样子他会喜欢你?”

“我连你一起打。”

龚瑶比她俩高出一个头,身子笨重,她扬起手一个耳光扑过来,王村往下一闪,扑了个空气,顺势往她咯吱窝底下钻过去,用棍子捅她屁眼,龚瑶径直朝王阳奔去,王阳猛地吼道:“你凭什么看我不惯,我他妈招你惹你了?”

角门外面的学生和家长纷纷朝这边。

龚瑶班主任正从校园里面跑出来大喝道:“龚瑶,你再这么无理取闹,你就给我回家去,别来读书了,反正你也是混。”

“不读就不读,有什么了不起。”

“我要通知你家长来直接给你办退学,成天在学校不学好,欺凌弱小。”

龚瑶生气道:“你这个老师也不咋滴,我还不让你教了呢,不用你叫,我自己自动退。”

气鼓鼓的下楼梯跑了。

等她走远王村一张小嘴叽里呱啦不停。

“郝老师,幸亏你来了,她都找我们几次了,我们都没跟她起冲突,她今天非要拉着她,没办法我才拿棍子的。”

郝老师低下头拍了拍王村的头朝两人道:“没事,正当防卫,人家要杀你们不可能任由人家杀,自己当然要正当防卫。”

两人相伴着走回自家超市去了,隔天下午她们便搭王贺东的拖拉机回了王仪那里,两人总结伴而行,三人冤家路窄又碰上面了,不过龚瑶这次看都没朝她两看,王村倒是一脸质疑,其余时间基本上两姐妹都在做作业,王村围坐在火炕看小说,两人夜里睡在当初王玄强和王玄贵的房间听着外面的风雪,吱吱吱的脚步声,偶尔一团雪球从树上砸下来,王村便使劲靠着王阳,嘴里喃喃“鬼来了,鬼来了。”两姊妹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小人书,或者讨论身体器官,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王阳已经发育得相当成熟,自不必多赘述。

王芳打扮洋气的从深圳回来了,两人一同驱车停在自家门口,一张显眼的白色小汽车阔气的停在前院,小轿车内钻出来一个时髦女人,卷曲的头发,红色的皮衣,纤细的大腿,一双棕色马靴,随即一个可爱的白白胖胖小女孩儿也跟着出来,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又聚满了人,挎着篮子摘菜的,拄着拐杖的秦四娘爽朗的笑声传遍整条道,这是一桩队里的新鲜事,谁也不曾料到这两人居然在一起还生了个孩子,李林响盯着看了半晌才看清楚自己的儿子李根红。李根红从羽绒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几包芙蓉王,遇见一个发一根遇见一个发一根,他满面春风的从院子往主干路走,在众目睽睽下跟大家寒暄问候。

秦四娘高声道:“这是红儿吗?”

“是的,四娘。”

“你这都好多年没回来了,在外面发大财了啊。”

“没有没有,混日子在外面。”

“你们两在一起也是天作之合。”

“谢您吉言勒,大叔大婶们过年好啊。”

“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干什么生意啊?”

“给别人打工。”李根红腼腆回道。

另外一个靠在大槐树上的妇人调侃道:“你小子可以,你钱也挣到了,媳妇儿也有了,这下你爸该不愁了吧!”

李根红盈盈笑着不答言。王芳牵着女儿提了一大袋子东西往大哥家走,老远挨个喊了个遍。

“你打小就不爱喊人,这大了丫头子长得这么漂漂亮亮的,这么活泛。”

两人相伴着去了王贺东家。村口的老头子老婆子们倒是饶有兴味的唠起来。

蒲小梅这一向请了长假,正好趁着过年好好休养身体,她端着簸箕正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筛黄豆,王阳蹲在簸箕边,一等蒲小梅的簸箕落下,忙着捡拾黄豆里边的大土块,王村则拿着一本小人书坐在小矮凳上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发出童稚的笑声。

李根红牵着王芳远远走来时,蒲小梅眯嘁着眼满不在意以为是问路的人,王阳瞥了眼陌生的小姑和男人,小声唤她妈:“妈,那两人是谁,一直往我们家走。”

蒲小梅渐渐站起身,王芳一声:“嫂子,还认识我不?我是王芳。”

“哎呀,这真是稀客了,这都多少年没见了,都没听你大哥说你们今年回来啊?”

“你再瞅瞅这是谁?喊人,喊大舅妈?”

小女孩儿睁着浑圆的大眼睛靠在王芳腿上,怯怯喊了句:“大舅妈。”

王阳和王村也跟着怯怯的喊了句:“小姑,小姑父。”

王芳一下子活络开了,大方道:“来,这是买给你们的吃的。”

“来来,进里屋坐,阳阳去泡茶。”

“嫂子,这是李根红。”

蒲小梅一手搬了一把椅子,忙抬头朝李根红仔细端详。

“红儿,你这变化也太大了,刚结婚那会儿见你还是清清瘦瘦的,敢情是你生活好了,挣着钱了,还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

李根红抱起正在撒娇的女儿,不好意思道:“嫂子,您就甭打趣我了,不过讨了个漂亮老婆倒是真的。”

三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一直没回来,是怕家里反对,自己也有点事,嫂子这点钱你拿着,你和大哥过得也太清苦了,我现在自己搞了点小生意,手头上还算活泛,我给孩子读书的钱,不能推辞。”

蒲小梅把她手一推,摆手拒绝道:“这么些年来你一直都寄钱过来,那还好意思再收你的钱。”

王芳手上一摞摞厚厚的百元大钞,王阳和王村带着妹妹在前坪院的橘字林里摘橘子,她瞅了眼小姑和妈,心里颇感卑微。

“嫂子,拿着吧,也不多,就当是给阳阳的赞助费。”李根红站起身开口道。

王芳硬塞进蒲小梅的口袋里,起身要走。

“等你大哥来了,来家吃饭?”

“那一大家子人都得来诶。”

“来来,欢迎欢迎。”

一家三口又跟着大路回了李林响家里,滑稽的是仇恨了一辈子了,两家倒成了一家了。

郭米在家里魂不守舍的催促小玲快点收拾,要准备去隔壁县城给大家采买过年的鞭炮,因为本地鞭炮实在太贵,而且早被白衣镇的地头蛇给侵占了,于是他一大早就约了郭德兴的拖拉机,大队部的每家每户基本上都给了他钱,来回60公里的路程,郭米和小玲拿了小板凳坐在郭德兴的拖斗后边,凌冽的寒风抄起他们的衣襟,两人挤在一团,蒲小梅早给他打电话今儿来家里吃饭,两人计划说去一趟回来应该能赶上王贺东的饭,这一边王贺东正在厨房里马不停蹄的做准备工作,王芳一家三口、王芬一家三口,阿强一家三口,都帮衬着王贺东在厨房,各司其职,厨房里热火朝天,孩子们围拢在前坪跳橡皮筋,王仪坐在墙脚打盹儿,好一个天伦之乐,正厅里贴着毛主席伟岸的身姿,供桌上的长明灯和焚香燃尽不止,长方桌上全是热气腾腾的菜肴。王贺东油光满面的站在灶炉前翻炒最后一个青菜,王芬从外边儿踱步进来。

“给老头子打电话了没有,还没来?”

“打了,说是在路上了,叫我们先吃。”

“王贺青呢?”

“还在龚家,到底是要一接二请三抬才能来吗?”王芳抱怨道。

王贺东端着盘子嘴里嚼着食物从厨房出来,众人都落座,大腹便便的李根红一脸福相的调侃道:“来来,我们的主厨上座上座。”

王贺东黝黑的脸客套起来,相互推辞面朝大门的上座。

蒲小梅一个人进厨房准备盛饭,收拾碗筷,女人们都端起碗筷从缝隙里夹了菜闪身在前院给小孩儿喂吃的。

王仪坐在最上手,左边王贺东,右边阿强,接着王贺青、李根红依次排下去,三人倒是相互客套起来。

王仪呷了一口,眼角的纹拧成麻花状。

“你们别把爸灌醉了啊。”文三妹站在门口端着饭调侃道。

“我们挨个上阵恐怕都不是大伯的对手,指定能把我们全喝趴。”李根红接过话茬。

“人老了啊,不比当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王仪摆手道。

“到现在春花都还没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爸,你非得要在这个时候讲这些吗?应该和大哥有联系,您老不用担心咯。”

“你大哥也是,每年过年节假日都忙。”

“没办法,政府机关得为人民服务,我哥也是每年过年当天都还在上班,而且他们从财政更忙。”

“你看现在的生活多好,阳阳他们这一代真的就是长在春风里,不愁吃穿,20年前哪有这些好东西吃。”唐三毛感叹道。

“那是的,肯定一代只比一代更强的,时代变好了嘛!”王芳道。

“要说现在什么东西最好吃诶?”王仪停筷朝王贺东道。

“我看,饿了什么都好吃。”

蒲小梅讪讪的夹了菜站在一边,盘子里的菜被饥肠辘辘的大人们一扫而光,每个人脸上油光满面,王贺东忙从餐桌上捡了一粒掉落的花生米扔进嘴里,王仪口袋里的老人机响起“好运来,好运来,那个好运来。”一曲昂扬斗志的女声,众人笑了笑,王仪着急忙慌的从裤子口袋里掏了掏,桌前的碗一不小心打翻了。蒲小梅赶忙去厨房拿了干净的碗放在大伯跟前,用扫帚把碎碗带出来。

“喂,啊,怎么回事儿?”

“我让他们都来。”

众人屏气凝神听着。

王仪从耳朵边把电话放下。

“你们,快快去大队部,你们爸爸被人扣着了。”

男人们全起身。

“到底怎么个事儿?”

“电话里也讲不清楚,说是他帮大队部的人代买鞭炮,拖了一车的鞭炮,被镇上的安五儿扣了,说是要把鞭炮全部收走,他现在把镇上的鞭炮生意全揽过来了,不准别人做这个生意,快去快去。”

几人收拾停当,王贺东没好气道:“就喜欢当那热心的人,他怎么不去当救世主。”远远便看见郭米那张正方形的木门口早围得水泄不通,为首正是地头蛇霸王,外围全是大队部的人堵在拖拉机前边儿,郭米正被安五儿盘查,王贺青扒拉着人群上去将安五儿抵靠在墙上,忽一人喊道:“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他用虎口掐住安五儿的脖子,狠狠的将他按在墙上,让他动弹不得。

和安五儿同行而来的小跟班,指着王贺青忿恨道:“放手,不放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也不打听打听,这一块安五儿的名号,我保证你终生后悔。”安五儿满脸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