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队伍缓缓行进到西丹墀下,嘉庆起身扶灵,吉轝进乾清宫西次间暂时安放。按摩处内监就在西暖阁为皇上剪发成服。总理丧仪王大臣,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跪在周围陪同,一切收拾停当内监人等退出西暖阁。
“当下几件大事要办。”嘉庆环顾众位枢臣,嗓音略带嘶哑,叫那彦成、戴衢亨上前拟旨。
暖阁里栽绒盘金宫毯换成了白毡,节庆陈设撤下,没来得及的临时贴上了白纸。正对南面窗户,瞥见和珅缩着头战战兢兢跪永璇身后,背上沉重大山正悄然移开,嘉庆心头一阵轻松。
“大行太上皇的遗诏,由大学士和礼部制定。”
尽管先帝对后事早有敕旨,嘉庆仍旧谨慎条理,心里一一印证。常寿端来热奶子,他一把推开,接着说:“朕先说服制。虽然皇考有遗命,以日易月,持服二十七天而除,朕深受皇考教诲,在诸兄弟里最为钟爱期望!”
看一眼地上跪着的永瑆、永璇,嘉庆背着腹稿,圣音逐渐流利:“亲授大宝后孜孜训政又三年有余,皇考对朕高厚深仁——和自古帝王在灵柩前即位不可比!”
和珅仰起脸恰同皇上目光相对。嘉庆脸上悲戚神色不改,随即望向窗外。和相心里一阵翻腾,宣布为皇太子前一天晚上他亲自献上玉如意——皇上没忘拥戴之功啊!眼眶一热,眼里泪花打转,他赶忙低下头忍住。
殿外一群太监同内务府官员搭架子撤宫灯、天灯、万寿灯,身穿白衣头系白帕首的宫眷纷纷往正殿来,索亲王带侍卫五步一人立在窗下。嘉庆收回目光,接着说:
“即使持服百天,朕也觉日月易尽,哀慕无穷。朕决意恪遵古制敬行三年之丧。其间郊庙祭祀大典,该如何派遣恭代,如何亲自行礼——另外臣民服制,你们查旧例议来请旨。”
太上皇在世时有旨意:万年后庙号称“宗”。随即,当场拟定了大行太上皇庙号。
“按谥法:肇纪立极曰高。敬上庙号为高宗。”他毫不掩饰对戴衢亨的器重,“衢亨,你负责起草这份谕旨。应上的尊谥徽称,大学士、九卿,稽查旧典请旨。”
“睿王,成王,仪王,和相,福尚书,就在乾清宫剪发成服,日夜守灵。有应办事件到上书房依庐请旨。”
嘉庆没把依庐定在离军机处近的西路,而选了离毓庆宫、九卿朝房近便的上书房——紧挨东华门,可以马上召见递牌子的臣子。
最后,他不动声色地:“和相在宫里主持大丧,步军衙门暂时交定亲王绵恩统领。著绵恩统一号令兵士戍卫京师安宁。”
皇贵妃及以下宫人们陆续哭着进殿,丹墀上站满了一身缟素的王公福晋、夫人、郡主、县君。天空黑云密集,低垂下来压住了宫殿檐角。女眷们嘤嘤垂泣,哭声压抑沉重,她们酝酿着情绪等待哭临。
薄暮时分大行太上皇在乾清宫大敛,陈奠设幕。京师千百座寺院道观德钟齐鸣,钟声沉闷,响彻京城。
吉轝装进梓宫,嘉庆帝跺着脚大哭。乾清宫女眷山呼海啸般爆发了,哭声尖厉,撕天裂地直冲上云端,九城震耳欲聋的钟声被远远抛到后面。
夜色下乾清门、景运门、隆宗门外万千缟素,自王公以下各级朝廷官员,带品级的旗人男女挤得水泄不通,紫禁城内外哭声沸天。
(2)
奠献举哀完毕,内阁大学士和其余军机大臣、索亲王、御前侍卫、太监们簇拥着皇上回上书房。
乾清宫里三位王爷、和珅、福长安等五人守灵。太监将五位王大臣的铺盖从值房搬来。睿亲王、成亲王、仪亲王同和相、福长安尚书忙着传内务府掌仪司、礼部祠祭司、光禄寺、鸿胪寺堂官进乾清宫,布置皇上明天的朝夕日中三次祭奠。
子夜时分,御膳房送来素馅包子、粳米粥。睿亲王招呼诸位王大臣,众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和珅咬几口包子皱着眉头放下,勉强喝了一碗粥。大丧的草率始料未及,白天出错也使他心情坏到了极点。看来皇上知道了养心殿的事,似乎没有问罪的意思——甚至还不忘拥戴之功。他在宫里自然顾不上外面,绵恩暂时接任步军衙门统领京师戒严也是题中之义。
“步军衙门兵士……”想起上千名兵士还在自己府上充当杂役更加不安,下意识地起身走到太上皇灵柩前跪下。
金黄色梓宫高大肃穆,散发着金丝楠木独有清香,这味道再熟悉不过,太上皇雍穆温厚的面容又在眼前闪过,他不禁四处张望——大殿空旷昏暗,梓宫巍然沉寂,烛火惨白,白幕,白幔帐……突然意识到太上皇已经抛弃自己,永远去了。梓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周围,一切变得陌生,失去依靠的孤独,惊慌,恐惧,开始在和珅心里蔓延。
成亲王仪亲王两位王爷似乎仍旧沉浸在皇父辞世的悲伤中。两人身份贵重,平日和大臣少有来往,太监铺好被褥,永瑆倒头就睡,永璇也默不作声躺下。
“致斋,睡会儿吧,顷刻天就亮了。”睿亲王见和珅在殿里来回走着关切地说。他深得惜福之道,吃饱后西次间走了一会已经躺下,现在正挂念襁褓里第九个儿子。想到颁发遗诏前要日夜守灵,倒吸一口凉气,懒得再说话自顾睡去。
元旦朝贺退下来,户部尚书福长安还在猜测:“太上皇能不能熬到九十万寿庆典呢……”富察氏外戚同皇室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也是永瑆、淳颖的舅子哥。睿王府还好,自打年前成亲王福晋称病,不见富察家内眷。他在朝里更是如坐针毡,每次单独内廷当值,皇上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和珅想同福长安谈几句排解烦闷,怕搅扰了两位王爷,于是打消念头。
“一切等办完大丧再作计较。”想到孝子三年无改之义,皇上恭顺孝道,必当极尽人子之情,又盘算前线二百五十万军费待自己筹措,心里稍稍安定。草草躺下盖了被,他小声对福长安说:“诚斋,养足精神要紧,户部的事情多着呢。”
福长安哭丧着脸扯过棉被胡乱盖住身子。
正是黎明最困的时候,大殿里坐更的太监依着金柱打盹,乾清宫沉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