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书房里嘉庆紧锁着眉头,御案上是御史广兴的上奏。
“和珅悖逆不臣,蠹国病民,目无君父。奴才广兴列款参奏如下:
上年正月,太上皇在圆明园召见和珅,和珅竟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无君无父莫此为甚。
和珅因腿疾乘坐椅轿抬入大内,肩舆出入神武门,众目共睹,毫无忌惮。
和珅罔顾廉耻,娶出宫女子为妾。
去年冬天,太上皇圣躬不豫,批摺字画间有未真之处,和珅胆敢口称不如撕去竟另行拟旨。
太上皇圣躬不豫,和珅毫无忧戚,每觐见后出宫向外廷人员叙说,谈笑如常,丧心病狂。
朝廷剿办川楚教匪,和珅于各路军营递到奏报任意延搁,有心欺蔽太上皇、皇上,以致军务日久未竣。
和珅奉旨管理刑部、户部,竟将部务一人把持,变更成例,不许部臣参议一字。
和珅蓟州坟茔居然设立享殿,开置隧道,附近居民有和陵之称。
和珅府内所盖楠木房屋僭越逾制。嘉乐堂多宝阁槅断样式皆仿照宁寿宫制度,花园内点缀竟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不知是何居心。
大学士苏凌阿两耳重听,衰老年迈,难堪职守,有目共睹;因其系和珅兄弟和琳姻亲,和珅隐匿不报。
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寺卿李光云皆曾在和珅家教读,和珅保列他们贰卿,兼任学政。
和珅通州、蓟州地方均有当铺钱店,以首辅大臣与民争利。奴才听闻和珅富可敌国。
和珅及其家奴刘全在通州、蓟县、宛平、昌平、顺义、密云、三河、天津、静海、新城、大城、交河、青县等县有大量田亩土地。
通州恒义号钱铺、恒泽号钱铺系和珅家奴刘全所开。正阳门外乐仁药铺刘全出本银四千两,厂桥永义账局刘全出本银一万两。
和珅家奴刘全、刘印、胡六等自开伙开当铺八座。
和府太监呼什图在和珅内宅经管一切家事,依仗主势舞弊婪索十余万两。
太监呼什图本姓刘,仗和珅权势为其弟刘宝梧捐纳直隶州知州、刘宝榆守备、刘宝杞州同衔。
…………”
和珅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到此坠入万劫不复。
殿里烧着炭炉,嘉庆却浑身发冷,放下折子,暖和着冰凉的两只手。和珅的种种罪行有目共睹,不仅历代选婚进宫最多,世受国恩的满洲九大姓一齐缄默不言,国朝新贵赫舍里、富察氏、费莫氏、章佳氏等等数不胜数,竟也没有一人揭发密报。
亲政伊始,没感受到举朝拥戴的尊贵荣宠,先尝到了孤家寡人的不胜孤寒。大学士、军机大臣与和珅共事多年,要么模棱两可,要么狼狈为奸,朝廷像一潭死水,君王失去依仗。突然,他后背一阵发冷——这时他倒忘记了“朕依和相抚四海”……
“那两人现在如何?”扬起脸问永璘。
永璘还沉浸在朝廷变故的亢奋里,抬起头,心里一颤,从没见过皇上神色如此狰狞,赶忙低头回避了眼神,小心翼翼地回道:“阿兰保看押着他们。一夜之间,和珅的发辫全白,福长安整日痛哭,二人不敢闹出动静。”
嘉庆鄙夷地皱眉头。有广兴这份奏折,他决定立刻降旨拿问和珅福长安。
“你告诉定亲王依计行事。去替成亲王,传他来见朕。”
永瑆急匆匆走进上书房。同阿兰保、永璇、永璘轮流看押关在养蜂夹道的和珅福长安,几天下来原本方正白净的大脸像蒙上了一层灰,大丧期间,人们蓬头散发不为奇怪,而他是极爱洁净的,这时也顾不得了。
董诰,那彦成跪着候旨。待成亲王跪下,常寿先宣旨:“成亲王永瑆,前任大学士董诰在军机处行走。命成亲王总领军机处,总理户部三库。仪亲王总理吏部。惠郡王任御前大臣,统领乾清门侍卫。”
“仪亲王,惠郡王,不必再来一趟,由十一哥转述。”嘉庆对永瑆说,“有都察院给事中广兴参劾和珅悖逆不臣,蠹国害民。传旨,查抄和珅府、福长安府!”
亲王总领军机处是前所未有的恩宠,永瑆谢恩,躬身领旨。
(2)
和珅府应该称“十公主府”,原主人是乾隆朝另一宠臣李侍尧,乾隆四十五年云南总督任上营私案发,和珅负责查办;此案使和珅宠任冠朝列,乾隆帝又赏赐宅子为十公主建造府第。
北临后海,东临前海,月牙河由北向西南绕府往东入前海,府第恰好隔在元宝状一座小岛上。墙外柳荫街柳树成行,闻名京师;西边慧果寺、兴隆寺、昭应寺,东面三元庵、永寿庵、天仙庵,晨钟暮鼓,梵音佛号——水拥,树罩,佛佑,绝然为京城宝地。
往年,岛上商贾货贩繁忙,前海后海耍冰技,放空钟,鞭陀螺……正是热闹的时候。今年冰面上不见人影,钟声不绝于耳,众多古刹为太上皇宾天敲着德钟。
整座小岛被围起来。绵恩带火器营兵士将月牙河上李广桥、三座桥、清水桥、板桥全部封锁,东边又守住银锭桥,准进不准出。
三座桥前,绵恩勒住马令人带刘全。
和珅进宫后一直没往外传话,刘全去内务府打听,得知主人总理丧仪日夜在乾清宫守灵。禀报了额驸丰绅殷德,他自己每天去西华门等候听差,今天刚到西华门被绵恩的侍卫看押起来。
侍卫将人牵到马前,刘全眉眼呆滞,身上几乎没了活气。
“想死,还是想活?”绵恩马鞭晃着,“别指望谁能救你,你主子下了大狱!本王爷杀你,跟捻死只蚂蚁差不多——要活呢,步军衙门准备好了去处。”
刘全腿软了,几十年为虎作伥,养尊处优,忠贞志气早被消耗殆尽;赔上自己一条命也是白搭,又知道定亲王性子暴躁喜怒无常,急忙跪下求饶。
“今儿,你先给本王爷办件事,去叫府里兵士出来。”绵恩十分满意,扭头对奕绍,“带上这奴才集合和府兵士,领他们去午门扫雪,每人二两赏银。”
“阿玛,银子从哪儿出?步军衙门吗?”奕绍勒住马缰绳问道。他担心阿玛刚上任就落下亏空。
“本王自有道理,要你多嘴!”绵恩训斥道,叫奕绍带士兵从三座桥出来。
奕绍命人牵来一匹马,与刘全并肩带十余名步军衙门协尉到和府大门口。
见大管家回府,门人们急忙起身迎接。刘全面无人色,照奕绍的吩咐说:“步军衙门的人都出来集合,去午门外扫雪,每人赏银一两。”
不知听错还是记错了,刘全把赏银说成了一两。奕绍一愣,暗笑着不作声。
兵士们是京城穷苦旗兵,每月饷银不过二三两,和府当差大子儿都不给一个,扫雪有赏银,争先恐后出府集合。
步军衙门协领整理队伍,兵士由三座桥离开银锭岛。紧接着,火器营兵士包围和珅府。
见一群大兵冲来,和府门人惊慌失措,有几个扭头往府里跑去。
绵恩守在大门口,由他们去报告,命令封住各出口,不得走脱一人。
一大队人马簇拥着永瑆,新任军机大臣董诰,内务府大臣盛住过了桥。
绵恩跳下马迎接叔王。永瑆问:“怎么在外头等着?步军衙门的兵去哪儿了?”
“调去午门扫雪,奕绍带领;没旨意叫进去,在这里等叔王呢。”
永瑆点头会意,绵恩为十公主留体面;以此看来,和珅也没有蓄谋作乱的意思。
董诰、盛住带人走上来。队伍最后跟着几十辆马车。
众人进狮子院。丰绅殷德跪地迎接。常寿宣口谕,殷德听完伏地痛哭,两名侍卫将他提到一边。永瑆布置侍卫、刑部、户部、内务府联合查抄和珅家产。
“不得闯入中路,东路,违令者严惩不贷!”说罢,带众人进嘉乐堂。
纵然听闻和珅富比石崇、王恺,属下一趟趟报告,也让永瑆等人目瞪口呆。
——“查到地窖有巨额藏银。”
——“夹墙里有藏金。”
——“查到后罩楼有绸缎库四间。”
——“瓷器库两间。”
——“玉器库、洋货库、皮张库各两间。”
——“铜锡库、珍馐库各六间。”
——“玻璃器库一间。”
……
众人到后罩楼一间玉器库实地查看——白玉观音、汉玉寿星、白玉冰盘、一尺高四尺长的玉马,成千上万把白玉如意,不计其数的白玉鼻烟壶、碧玉茶碗,白玉汤碗、白玉酒杯……库房里玉器充栋,闪着惨白光芒。
永瑆想起自己王府库房,相比之下,简直寒碜的像杂货摊。管皇宫内库的盛住也被惊呆,不住地咂嘴吐舌。
“这样查不是办法。”永瑆先打破沉默,说,“本王的意思,先贴封条,各衙门的人全部退出去,等皇上旨意,如何?”
众人纷纷同意。那彦成等人心里早打起鼓,和珅府比内务府广储司还多出两库,传出去会大伤朝廷颜面。盛住急忙挨处查看,监督着贴封条。
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常寿,永瑆叮嘱:“寿儿,赶快进宫请旨!”
“喳!”
把纸条掖进怀里,常寿跑出门去。
(3)
趁着等旨意,永瑆、绵恩去和孝公主住处。公主府人心惶惶,长史、管家、侍女、太监、家人站在当院,听见成亲王定亲王来了,纷纷跪倒迎接。
公主下嫁和府后,和珅索贿更加肆无忌惮。永瑆听说皇妹对此深恶痛绝,也曾经告诫丰绅殷德,有“他日必将连累于我”的话,现在果真应验。毕竟同气连枝,永瑆对公主遭遇心生同情,厌恶地盯一眼跪在门口的丰绅殷德。
和孝公主神情憔悴,一身缟素,白帕首盖住头发,跪在佛前默诵《无量寿经》。
她向福字碑祈福,没想到,只隔了一天太上皇辞世。不仅没得到祖宗神灵保佑,反而像诅咒父皇——山洞,福字碑,和珅热切痴妄的眼神在眼前不停闪现;又想到福字碑来路……和珅不仅亵渎了她至高无上的虔诚,还使她陷入越来越深的自责,悔恨当中,她日夜不停地诵经,以求内心平静一些。
绵恩先上前叫道:“皇姑——”
和孝公主停下,抬头看看二人,低下头沉默着。
永瑆告诉公主,朝里有人参劾和珅,皇上下旨查看和珅家产,驸马或许要带去问话,他让公主放心——“问完话,就把人送回府。”
好一会儿,和孝公主仰起脸看着永瑆:“十一哥,我没了皇阿玛!丈人——眼看他自作自受!我知道,皇上不会让我再没了额驸!”
公主眼里泪花打转,永瑆不忍心再看,连忙说:“是!是!我们力保他无事。皇上与公主兄妹情深,也会对丰绅殷德加恩的。”
照例绵恩的步军衙门审问,也在一旁安慰皇姑:“不打紧,没有参劾额驸的话。”
永瑆来公主府另有事情,叫总管公主府事务的长史进殿问话。
一名矮胖个头,眯眼睛,胖颧骨,络腮胡须的内务府三品官进来跪下:“奴才奎福拜见成亲王爷,定亲王爷!”
永瑆问他几时做的公主府长史。奎福战战兢兢回道:“自乾隆五十四年公主下嫁和府,一直是奴才当着。”
“本王和定亲王奉旨查看和珅家产,公主财物要保全,不要误当成和珅府的给查抄掉。你听清楚了吗?”
“喳!喳!奴才听清了。这就下去查账!”奎福趴地上连连磕头。
永瑆命人捧来一只匣子。
“公主嫁妆底稿,内务府历次的赏赐,你下去仔细核对,忠心为主子办差。”
奎福又碰了几个响头,接过匣子起身退出去。
两位亲王离开公主府去西路。
绵恩猜想必定是皇上的意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已知道永瑆总领军机处,边走边找话:
“真和<石头记>里说的一样,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和珅是回头已晚矣!”
永瑆暗笑绵恩浅薄,不知不觉话语里也带出来:“岂止是金满箱,银满箱。这奴才把大清都要搜光刮净了——看着罢!”
常寿跟随内务府护军统领布彦达赉——皇上的亲家,带领前锋营赶来和珅府。
永瑆等人领上谕:绵恩,盛住,布彦达赉带内务府人员查抄和府,内务府前锋营接替火器营;那彦成带刑部户部人员去查抄福长安家产;永瑆、董诰将和珅家产查封后回朝廷议事。
内务府接手,既隐秘,又查抄得彻底,正是永瑆送进宫的建议。此外,内务府掌管皇族产业,稍作处置,将来也不至于物议沸腾。看来和珅家产要暂归内库,众人心照不宣,领旨分头行事。
深夜,和珅府内外灯火通明,装满财物的马车从和府大门,鼓楼大街,地安门,景山西街,一直排到西华门。内务府骁骑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途严密警戒。
盛住白天听完旨意向绵恩建议:连夜把财物运进内务府,免得夜长梦多。
既然归内库,盛住又是当朝国舅,绵恩顺水推舟由他去办,顺便让他从中开销两千两赏银。布彦达赉是没有不支持的,于是,二人调动内务府三院七司,骁骑营三千余兵丁,源源不断将和府财物运进宫里。